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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次前往埃迪爾奈的十天旅程中,即使不像以往那樣,我們仍感覺彼此非常親近。尤其是霍加,心中充滿著希望。人們說我們的武器是怪物、大蟲、撒旦、帶弓箭的烏龜、移動的城堡、黑鐵堆、大傢伙、帶輪子的鍋、龐然大物、獨眼巨人、巨獸、豬、黑崽、藍眼怪,它伴隨著駭人的尖叫及奇異的喧囂聲,緩緩上路。觀者都確切感受到了霍加希望傳達的那種恐懼,而且它前進的速度比他預期的要快。他開心地看見自附近村落聚集而來的好奇的人們,排排站在路邊的山丘上,激動地觀看著這個他們因為害怕而不敢接近的機器。經過一整天的流血流汗,晚上在蟋蟀聲襯托出的寧靜中,我們的人員在帳篷里進入了沉沉的睡眠中。霍加向我描述了他的龐然大物將對敵人做的事情。雖然沒有了以往的激|情,而且和我一樣,也擔心蘇丹身邊的人與軍隊對這個武器會有什麼反應,在進攻當中它會被安排在何種位置,但是,他仍能以輕鬆而堅定的態度談論我們「最後的機會」,談論著我們可以把河水的流向扭轉到我們所希望的方向來,還談論著更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時刻能夠鼓起他的激|情的「他們與我們」。
大家都覺得,就時節來說,現在開戰已經太晚,但這個問題談論得並不太多。現在我才知道,在戰爭中,士兵害怕凶兆就跟懼怕敵人一樣,有時更甚,他們時時努力克服這樣的恐懼。第一天,我們經過繁榮的村落往北,行經的多處橋樑因承受我們的武器重量而嘎嘎作響。我們很驚訝當晚就被召至蘇丹的王帳。與他的士兵一樣,蘇丹突然變得像個孩子一樣,他身上有一種好奇與興奮,就像開始玩一種新遊戲的男孩一樣。他和手下的士兵們一樣,向霍加詢問對一天下來發生的各種事情的解釋:日落前的彤雲、低飛的獵鷹、村中房舍的破敗煙囪以及南飛的鶴群,這些都代表了什麼意思?霍加當然全部往好的方向來解析了。
後來,胖子哈桑帕夏和他的部隊用了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幾乎沒有傷亡便攻佔了這座碉堡。霍加懷著一種期望——我想這一次我也非常了解那是什麼樣的期望——想再次證明那個深奧的科學研究,但這座碉堡里所有的異教士兵都被砍了頭。燒毀的防禦工事中,找不到任何一個一息尚存的人。當他看見堆積一旁、準備獻給蘇丹的頭顱時,我馬上明白他在想什麼,甚至我還認為他的好奇是有道理的。但現在,我已經不想再見證這麼多了。我轉身背對著他。沒多久,我無法戰勝自己的好奇心,轉過頭去,發現他正從那成堆的頭顱旁離開。我永遠也無法得知他有了多大的發現。
隔天上午,啟動我們的武器,攻擊接近前線的一座敵軍小碉堡進行測試時,我們有著一樣奇異的預感,認為它不會真的成功。在這個武器的第一次突擊行動中,蘇丹提供的近百名支援人員,潰不成軍,四處逃散。有些人被武器本身壓得粉身碎骨,有些人因為脫離了武器的保護而中彈身亡。我們的武器經過一些無效的射擊后,笨重地陷進了泥沼中。多數人因害怕這個不祥之物而後撤了,我們無法重新整隊準備新的一輪攻擊。我們倆大概都在想著同樣的事情。
那晚,在我們的帳篷里,當我拿著出發前隨手帶上的烏德琴,準備用它彈些什麼時,霍加從我手中把琴搶走,丟到了一旁。他說,他們想要我的腦袋,問我知不知道這一點。我知道。他說,如果他們要的是他的頭,而不是我的,他會感到很幸福。我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但什麼都沒說。我想拾起烏德琴,他卻阻止了我,要我多跟他說說那個地方——我的祖國。我告訴他一些如對蘇丹說的小小虛構情節,他大為生氣。他要的是真相,真正的詳細事實,他問及我母親、未婚妻和兄弟姐妹的事。當我開始向他描述「真正的」細節時,他插了進來,用從我這裏學會的義大利語,聲音嘶啞地嘟囔著一些詞和短句,而我卻聽不太懂他在說些什麼。
當無情而猛烈的雨季來臨時,我也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些事。我記得在一個泥濘的村子廣場上,那些沒說什麼話,也不太願意說什麼的村民們,平白無故地挨了打,被迫整小時整小時地在雨中站著,淋得全身都濕透了。日子一久,打獵的吸引力開始減退,我們的行程也越來越短了。雖然我們偶爾能夠捕獵到令蘇丹傷心的美眼瞪羚或肥胖的野豬,但現在我們專註的不是打獵的細節,而是完全和獵物一樣事先都準備好了的審問。彷彿是對一整天的所作所為有罪惡感似的,晚上霍加會向我傾訴他的心裡話。他自己也對發生的事、對那些暴行感到不安,但他想證明某件事,某件讓大家都受惠的事。他也想向蘇丹證明這件事。而這些村民為何要隱瞞事實?後來他說,我們應該在穆斯林村落也進行同樣的實驗,但這也沒有成功。雖然他沒有以帶有壓迫意味的方式詢問,但是他們也和他們的基督教鄰居們一樣,承認了大致相同的過失,說著同樣的故事。在一個雨勢未歇的糟糕日子里,霍加喃喃地抱怨,說了一些這些人不是真正的穆斯林之類的話,但到了晚上,在解析白天所發生的所有事情時,我看出,他已經注意到,這個事實並沒有逃過蘇丹的眼睛。
或許因為我無法忘懷過去,也或許因為我在為新生活及這本你仍在耐心讀著的書作準備,兩個星期後,一大早我又去了那個地方。剛開始,我在清晨的光線下無法看清楚,一直找不到那條街和那間屋子。終於找到之後,我試著想要找到之前斷定的九_九_藏_書前往貝亞澤特清真寺醫院的最快捷徑。然而,或許我以為這是他們所走的最近的路,但卻錯了,因此沒找到那條通往大橋、映著白楊樹蔭的捷徑。我的確找到了一條有著白楊樹的路,但附近沒有昔日他們休息、吃著哈爾瓦糕的河流。醫院也沒有我們想像中的那些玩意兒,院中非但不泥濘,還極乾淨,既沒有流水的聲音,也沒有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看到一名銬著鎖鏈的病人時,我忍不住問醫生關於這個人的事。他墜入了情網,瘋了,而且就像大部分瘋子一樣,以為自己是別人。醫生還要跟我說更多關於此人的事,但我沒再聽就離開了。
夏初得知蘇丹希望我們帶著那個武器前往埃迪爾奈時,霍加終於有了行動。此時,我才知道他已經作好了一切準備,整個漫長的冬季一直都與武器操作小組保持著聯繫。三天內,我們就作好了出發的準備。最後一天晚上,霍加收拾整理著他那些破爛的舊書、寫了一半的文章、發黃了的初稿和雜七雜八的行李,樣子好像是我們要搬遷新家似的。他讓他生鏽了的祈禱報時鐘再度轉動起來,擦了擦天文儀器上的灰塵。他獨自一人在二十五年來我們所寫的書、我們所畫的機械草圖和我們所塗寫的草稿之中,琢磨到天明。日出時,我看到他在翻閱那本破舊泛黃的小筆記本,我在裏面寫滿了對我們第一次煙火表演的實驗觀察。他扭扭捏捏地問道:我們是否該把這些一起帶去?這些東西會不會有用?看到我茫然地望著他時,他生氣地把這些東西扔到了角落裡。
正午時分,當我們返回大部隊時,有人說多皮歐堡仍未攻下。蘇丹震怒,說要處罰薩勒·海珊帕夏,而我們所有人,整支軍隊,都要往那兒開進!蘇丹告訴霍加,如果到晚上還無法攻佔該堡,我們的武器就要在上午的攻擊行動中上場。接著,蘇丹下令把一名無能的指揮官斬首,因為他一整天甚至連個小碉堡都沒攻下。蘇丹甚至都不在乎我們的武器在那座碉堡前的失敗行動,也沒有在意有關厄運的流言。霍加不再談論分享勝利果實的話題,而雖然他沒說,但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當我想著在他之前的皇室星相家們的結局,或者想著我的童年和我們莊園里的動物時,我知道他心中也浮現出了同樣的畫面。我知道他在想,攻陷這座城堡的勝利消息是我們最後的命運,而他並不是真的相信這種命運。他們因未能攻佔這座城堡而燒毀了一處村莊,而我知道這村莊里的小教堂、燃燒著的鐘樓,還有一位勇敢的神父吟誦的禱告詞,正召喚著我們邁向新的生活。隨著部隊向北推進,太陽落在了左側森林小丘的後方,而我知道這太陽讓他和我一樣,心中對於那件暗地裡仔細籌劃的事有了非常圓滿的感覺。
但是,似乎我註定還要目睹比這更糟糕的事情!我們又進行了一次狩獵。附近一個村莊里的人已被疏散,分佈到森林各處敲打錫壺,利用喧囂的聲音把野豬及鹿群趕至我們騎馬備武等候的地方。但是,直到中午,我們仍未見到任何動物的身影。為了舒解我們因午曬引起的煩躁,蘇丹命令霍加說一些曾讓他在夜裡聽了發抖的故事。我們非常緩慢地向前移動,耳里傳來遠方几乎無法聽聞的敲壺聲,而在偶然發現一處基督教村落時,我們停了下來。這時,我看見霍加與蘇丹指著村中一間空屋,讓人把一個從門縫裡往外探頭的瘦弱老人拖了過來。剛剛霍加與蘇丹還在談論「他們」,以及他們頭腦的內在,現在他們看來興味濃厚。聽見霍加通過翻譯在對那名老人提出一些問題,我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因而也靠上前去。
我們不慌不忙、一語不發地換穿了衣服。我給了他戒指,以及多年來想方設法沒讓他發現的項鏈墜,裏面有我曾祖母的照片,還有一綹已變白的我未婚妻的髮絲。我想他很喜歡這個項鏈墜,他把它掛在了脖子上。然後,他出了帳篷,走了。我看著他慢慢地消失在了寂靜的霧裡。天色逐漸轉白。我困極了,便躺在他的床上,靜靜地睡了。
原以為不會再出現的開戰決定,在夏末一個我們最意想不到的日子里到來了。因為無法接受前一年的戰敗以及隨後而來的重稅,波蘭人送來了這樣的消息:「拿著你們的劍來收稅吧。」此後那些日子里,霍加快要氣死了,規劃進攻編製時,軍中沒有人想到要部署這個新武器。沒人想在作戰時看到這堆黑鐵在身邊,也沒有人期待這口大鍋能發揮什麼作用,更糟的是,他們認為它是個不吉利的東西!預定出發的前一日,霍加毫無顧忌地對戰爭的結果作出判斷時,敵人把他們的話都傳到了這兒,明明白白地說這個武器就跟能帶來勝利一樣,也能輕鬆招來詛咒。當霍加告訴我,他們認為我比他更應該受到詛咒時,我陷入了恐懼。蘇丹表示自己對霍加及這個武器很有信心,而且為了避免引發更多爭端,下令戰爭期間這個武器直接隸屬於他,隸屬於他帶的部隊。九月初一個炎熱的日子,我們離開了埃迪爾奈。
我們出發后的那個星期就開始了狩獵。一支跟著軍隊的隊伍是特別為這個目的成立的,他們先行走在前面,搜索過場地、選擇了恰當的場地並把村民們轟走後,我們和蘇丹及獵手們就離開了行進中的隊伍,前往以瞪羚聞名的小樹林,奔上野豬出沒的山坡,進入有許多狐狸和野兔的森林。這些有趣的小消遣持續了幾個小時,然後我們煞有其事地以從戰場上凱旋而歸的誇耀姿態,回到了隊伍,站在蘇丹身後,看著軍隊向他九_九_藏_書致敬。對於霍加所惱怒憎惡的這些儀式,我卻非常喜歡。我更喜歡在晚間和蘇丹一起談論打獵,而不是談論部隊的行軍、軍隊經過的城鎮村莊的狀況或是有關敵人的最新消息。然後,霍加會對這些他覺得愚蠢無用的閑談大感憤怒,開始說起逐夜增加激烈程度的故事及預言。就像蘇丹周遭其他人一樣,現在看到蘇丹相信這些只是用來嚇唬人的故事、這些關於大腦內部的鬼故事,就連我也感到傷心不已。
直到天明,我都和他談著以前在祖國的事,告訴他怎麼能找到我家,談到在恩波里與佛羅倫薩人們怎麼看我們的以及我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個性。我提到人們之間一些細微的差別。我跟他談了所有的這一切,包括我小弟背上的大痣。談著談著,我想起來這一切我早已跟他說過。對我來說,偶爾,當我取悅蘇丹,或是像現在這樣寫這本書時,這些情節似乎只是我幻想出來的結果,而非事實,但那時我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姐姐真的有一點口吃,我們的衣服上的確有很多紐扣,甚或我從朝著後花園開的窗子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臨近清晨時,我想自己已經被這些故事說服了,因為我已經相信即使過了很久,它們還是會從停留的地方繼續發展下去。我知道霍加也在想著同樣的事,愉快地相信著自己的故事。
太陽西沉后,我們得知不僅薩勒·海珊帕夏已告失敗,而且奧地利人、匈牙利人及哈薩克人也都已趕到多皮歐來增援波蘭人了。我們終於看見了那座城堡。它位於一個高丘的丘頂,落日的些微餘暉照在旗幟飄揚的塔樓上,堡身是白色的,白白的,很漂亮。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如此美麗且難以抵達的地方。在那樣的夢中,你會焦急地奔跑在一條濃密森林間的蜿蜒道路上,想要趕到山丘頂上明亮的白色建築物那裡去,就好像那裡舉辦著一場你也想要參加的娛樂晚會,有著你所不想錯過的幸福。但是,你以為馬上就要到頭的路卻怎麼也走不完。泛濫的河水在濃密的森林與山麓間的低地形成了一處惡臭的沼澤,步兵雖然得以通過,但在炮火的掩護下費盡全力卻仍無法登上山坡。當我了解到這些時,我想到了那條將我們帶到這裏的那條路。彷彿一切與鳥兒在其上空飛過的那座白色城堡以及逐漸變暗、布滿岩石的山坡和寂靜的黑森林一樣,看上去完美無缺。現在我知道,多年來視為巧合的事,其實是不可避免的,我們的士兵永遠無法抵達這座城堡的白塔,而我也知道,霍加也在想著同樣的事。我再清楚不過,如果上午投入進攻,我們的武器會陷入沼澤,它裏面和周圍的人都會死掉,結果就是,為了平息有關不祥的傳言、恐懼及士兵的怨言,他們會要求當著他們的面砍下我的腦袋,而我也明白霍加非常清楚這一點。記得多年前,為了刺|激他多談論自己,我是說到過一位讓我養成和他同一時間思考同一件事這一習慣的兒時夥伴。我毫不懷疑,他現在也在想著同一件事。
但是,我們的工作顯然還沒有結束。我們倆都剛剛發現,旅程中蘇丹特別喜歡在晚上聽怪奇的恐怖故事。霍加從多年前我們呈送給蘇丹的那本我最喜歡的書中激|情洋溢的詩說起,描繪出了一幅黑暗的畫面,裏面充滿著屍體、流血戰役、失敗、背叛與苦難的一幅醜惡畫面。不過,他也把蘇丹瞪大的雙眼引向了場景中閃爍著勝利火焰的角落——我們必須以自己的智慧來煽旺這把火,我們應該擺脫一切,應該儘快發現關於「他們」和「我們」的事情,儘快發現我們大腦內部的東西,儘快發現霍加對我說了多年而我現在想忘懷的所有其他的事情!我開始厭倦這些無聊的故事,但是霍加每晚都給這些故事加重一點黑暗、醜陋與殘忍的色彩。或許這是因為他認為,蘇丹現在也已經聽夠了這些故事。當談到我們大腦的內部構造時,我再次感受到了蘇丹愉悅的戰慄。
當天深夜,他前往王帳,好長時間都沒有回來。我可以輕易猜出,面對要求他為帕夏們解析當天事件及未來發展的蘇丹時,他打算說些什麼,因而有一陣子我想,他被就地處死了,劊子手們馬上就會過來找我。後來,我又幻想他已離開了王帳,沒有通知我就徑自前往在黑暗中閃現微光的城堡白塔,他擺脫了守衛,渡過了沼澤,穿越了森林,早已到達了那裡。正當我並不怎麼激動地想著我的新生活、等待著黎明的到來時,他回來了。直到多年以後,與當時在王帳中的人詳細地談了許久,我才知道那時霍加的確說了我猜想他會說的話。當時,他沒有對我說任何事,匆忙得像個準備啟程的人。他說,外頭有濃霧。我明白了。
那天傍晚,得知蘇丹因為盡了全部力量仍無法攻下多皮歐堡而大發雷霆,霍加又以同樣的興奮心情前去面聖。從蘇丹那裡回來時,他有所疑懼,但似乎不知道所要懷疑的事情是什麼。他已經告訴蘇丹,希望自己的武器能上戰場,他為這個機械費盡多年心血,就是為了這一天。出乎我意料地,蘇丹同意時機已到,但認為要再等一等他稍早授權攻打該堡的薩勒·海珊帕夏。蘇丹為什麼這麼說?這是多年來,我始終無法確定霍加是在問我還是問他自己的問題之一。不知為何,我不再覺得與他親近,我已經厭倦了這種不安。霍加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這是因為他們害怕他會分享勝利的果實。
他又開始老調重彈,談論著「我們」和「他們」,以及即將到來的勝利。但是,他的聲音中有一種我從https://read.99csw.com未聽過的悲傷,伴隨著他所講的這些故事。他彷彿正述說著一個因我們生活在一起而兩人都非常熟悉的兒時回憶。當我拿起烏德琴時,他沒有加以阻止,當我笨拙地撥弄琴弦時,他也沒有加以阻止。他在談論著未來,談論著當我們把河流的方向轉到我們所想要的方向後將享有的美妙生活。但是,我們倆都知道,他談論的是過去。我的眼前浮現出了平靜的後花園中寧靜的樹、燈火閃亮的溫暖房間、親友們匯聚在一起的一張餐桌。多年來,他第一次給了我寧靜的感覺。他說他愛這裏的所有人,要離去很難,對此我表示同意。想了這些人一會兒后,接著,他想起了那些笨蛋,又大發雷霆。我覺得他確實有正當的理由,他的樂觀似乎不是裝腔作勢——或許是因為我們都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又或許是我認為如果我處在他的位置,也會做同樣的事情,我不知道。
晚上,霍加說,村民們並未透露一切,他們隱瞞了事實,而我之前所犯的罪行要大多了。他們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他們必定曾犯下過更嚴重、更真實的罪行。為了說服蘇丹,並得到這些事實,以便證明什麼樣的人是「他們」,什麼樣的人是「我們」,必要時他會採取強硬手段。
霍加在質問那名老人,並要求他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他一生中最大的罪過是什麼?他一生中做過的最壞的事是什麼?這個村民嘟囔著一口很不地道的斯拉夫語,翻譯也對我們緩慢地說著:他說自己是個無過無失的可憐老人。但是,霍加以一種奇異的狂熱,一再追問,要這名老人告訴我們關於他自己的事。當發現蘇丹與霍加一樣對此感興趣時,老人才承認了自己的過失。是的,他有罪,他本應該與其他村民一起離開家,他也應該與他的同鄉們一起去追趕動物,但是不行,他有病,他不能一整天都在森林里到處跑。當他指著心口,做出請求原諒的動作時,霍加大發脾氣,高聲吼道:他問的不是這個,而是真正的罪!然而,這名村民聽不懂我們的翻譯一再對他重複的這個問題,痛苦地把手放在胸口,茫然不知所措。他們把老人帶走了。下一個被帶上來的人也說了同樣的事後,霍加憤怒地漲紅了臉。為了提醒這個村民什麼是壞事和罪孽,霍加告訴了他我童年的罪行,那些我為了比兄弟姐妹更受寵愛而編造的謊言,以及大學時代輕率的男女關係,彷彿在描述無名氏的罪行。我一邊聽,一邊厭惡而羞恥地想起了瘟疫期間我們共度的日子。不過,現在寫這本書時,我卻帶著強烈的渴望回憶著那段時光。他們最後帶來的村民是個瘸子,當他小聲坦承自己曾偷看在河裡洗澡的女子時,霍加稍微平靜了些。是的,沒錯,面對自己的罪行時他們就是這樣的,他們可以面對這些事;但是,我們現在應該了解心靈隱密處發生的事了,諸如此類。我很想相信蘇丹不曾為此所動。
直到隔天中午,我們聽說薩勒·海珊帕夏仍無法攻陷該堡時,霍加一直在竭盡全力想要讓自己相信這一答案。自從有大量的謠言指稱我是個不祥之人,而且是個間諜后,我就不再前往王帳。那天晚上,前往王帳解析當天發生的事情時,霍加努力編造出了勝利與好運的說法,而蘇丹似乎也相信了。回到我們的帳篷后,霍加擺出了一副深信終究會打斷撒旦雙腿的樂觀神情。聆聽這些話時,我看到的不是他的樂觀,而是他顯然想保持樂觀而作出的努力。
接下來幾天,當他看見我們的先鋒部隊攻下的殘破碉堡,我感覺他心中帶著最後一絲希望,腦中強烈盤踞著一些奇怪的邪惡想法。一天早上,我們緩緩地經過一個被燒毀了的村莊時,他看到牆邊有一些受傷掙扎的垂死之人,下馬跑向他們。我遠遠看去,原以為他想幫助他們,彷彿若有翻譯在旁,他會問他們傷勢如何,但後來我發現,他陷入了一種我似乎可以明白從何而來的狂熱。他想問的是別的事。隔天,當我們和蘇丹一起視察被摧毀的堡壘及道路兩旁的小小瞭望台時,他又陷入了同樣的興奮狀態。看到一個頭還沒有完全斷掉的受傷男子,躺在被炮火夷平的建築物與滿是彈孔的木製防禦工事中時,他跑到對方身邊。明知別人會以為是我唆使他做的,但我擔心他會做出一些醜惡的事,或者也可能只是純粹出於好奇,我便跟著他一塊兒跑過去。他彷彿相信這些身體遭槍彈和炮火撕裂的傷者,在掛上死亡面具之前,可以告訴他一些事。霍加打算進行審問,這樣他們可能透露一些消息,從他們身上,他將學到立即改變一切的深奧真理。但我看到,他馬上便發現,這些瀕死之人臉上呈現的絕望神色,和他自己的絕望非常相似,越靠近他們,他就越說不出什麼話來。
這項發現不只使他更為氣惱,也使他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採取了更為激烈的手段。對這種手段,蘇丹並不樂於親眼目睹,但或許蘇丹和我一樣,只是因為好奇才跟著霍加做這件事。隨著軍隊向北推進,我們又來到了一個森林密布的地區,村民們說斯拉夫語。在一個迷人的小村莊里,我們看到霍加親自痛打了一個只記得兒時說過謊言的英俊少年。到了晚上,霍加比我想像得還要深地陷入了奇特的罪惡感,他說再也不做這種事了。另外有一次,天空下著微黃的雨,我覺得自己好像看見遠處有村莊的婦女們為村裡的男人們所遭受的一切在哭泣。即使我們已非常熟習這項任務的士兵們,也厭煩了這些事。有時,在我們還沒有擇定人選之前,他們便會挑出下一個告https://read•99csw•com白的人,把他帶上前來,我們的翻譯則會代替因憤怒而疲憊不堪的霍加,自行詢問第一個問題。我們不是沒遇過有趣的受害者,他們大談自己的罪行,彷彿內心深處已等待這個審判日多年。據說我們的暴行已經一村又一村地流傳開來,成了一種傳說。這些人對於我們的暴行,或者對於他們無法猜透的神聖的正義感到驚恐和迷惑。但是,現在霍加不再對有關相互欺騙的夫妻或是貧窮村民羡慕富有鄰居的故事感興趣了。他不斷重複說還存在一種更深層的事實,但是我覺得,他也和我們一樣,漸漸地開始懷疑我們是否能發現這種事實。至少他感受到了我們的懷疑,因而才會怒火連連,但我們和蘇丹都覺得他無意放棄。或許是這個緣故,我們都變成了順從的旁觀者,看著他自行操控一切。有一次,在屋檐下躲一陣驟雨時,我們看見霍加在全身濕透的情況下,仍不停地審問一名少年。我們滿以為會有點結果。這名少年因母親受虐待,所以憎惡繼父和他的孩子們。不過,到了晚上,他說這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少年,不值得掛懷,就此結束了這一話題。
我們愈來愈逼近北方,曲折穿行於高山之間,走在深邃黑暗的森林中泥濘的道路上,緩緩地向前推進。我喜歡滿是松樹與山毛櫸的林間透出的冷冽陰鬱氣息,我喜歡林間令人起疑的霧中寂靜與模糊不清。雖然沒有人會用這個名字,但我相信我們是在喀爾巴阡山山麓。兒時我曾在父親的歐洲地圖上看過這個地名,那張由某位平凡藝術家繪製的地圖上,還畫上了鹿及哥特式莊園的圖案裝飾。霍加淋雨受了風寒,病了,但我們每天早上仍脫離行軍行列,進入森林。目前隊伍沿著一條彎曲的道路徐行,路途蜿蜒得像是要讓人永遠到不了終點。我們現在似乎已忘記了出行狩獵。我們之所以流連在湖畔或懸崖邊,彷彿不是要獵鹿,而是為了讓為我們所準備好了的村民們等得更久一點!等到認為時候差不多了,我們會進入一個村莊,做了我們要做的事之後,霍加就像沒有找到他想要找的寶石似的,為了忘卻那些挨打的人,也為了忘卻自身的絕望,又奔向下一個村子,而我們也在他的要求下隨他一同前往。有一次,他希望進行一項實驗。為了這個實驗,其耐心與好奇心令我感到十分驚訝的蘇丹派人叫來了二十名禁衛軍。霍加先詢問他們同樣的問題,接著質問站在自家屋前發愣的金髮村民。還有一次,他把村民們帶到了行軍隊伍里,讓他們看我們那個為了在泥濘路上努力趕上蘇丹軍隊而發出尖銳吱嘎聲的武器。霍加問他們對這個武器的看法,並要書記員記下這些回答。但是霍加的氣力已經耗盡了——或許是因為如他所說的那樣,我們的確沒有搞明白,又或者是因為他也為這種無意義的暴行感到了恐懼,也或許是因為晚間困擾他的那種罪惡感,也或許因為他厭倦了軍隊及帕夏們對這個武器和林間發生的事情不以為然的抱怨,或者僅僅只是因為他病了,我不知道——他粗嘎的聲音不再像以往那麼有朝氣了。詢問心知肚明的問題時,他也失去了昔日的活力;晚上論及勝利、未來以及我們必須奮起拯救自己時,他的聲音逐漸降低,彷彿他自己也已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了。我現在記得,最後我們看到,在硫磺煙霧顏色的慘淡黃雨中,他在質問幾個不知所措的斯拉夫村民。我們因為不想再聽了,所以站得比較遠。透過因雨勢而失去亮澤的朦朧光線,我們看到那些村民輪流照著一面金框大鏡,神色茫然,而鏡面早已被雨淋濕。
然而,他的興趣已被挑起。兩天後,在另一次獵鹿活動中,他對再度上演的同樣戲碼採取了默許的態度,或許是因為禁不住霍加的一再堅持,又或許是因為在那場審問中,他比我以為的要享受了更多的樂趣。現在,我們越過了多瑙河,來到另一個基督教村落。但他們講的是拉丁語。至於霍加強要村民回答的問題,沒有太大的改變。它們讓我想起瘟疫期間那些夜晚的狂熱,當時我成功地讓他寫下了自己的罪行。而現在,一開始,我甚至聽都不想聽村民們的回答,他們害怕這些問題及質問他們的人,那個人是得到蘇丹默默支持的匿名判官。一種奇怪的作嘔感襲上心頭。我內心裡怪罪蘇丹更甚於霍加,他受了霍加所欺,或是無法抗拒這種邪惡遊戲的誘惑。但是,沒多久我也被這種醜陋的好奇心誘惑住了,心想聽一聽不會有什麼損失,便也靠上前去。現在,他們用更加優美悅耳的語言在講著,但這些罪行與壞事聽來大多很相似:簡單的謊言,小小的欺騙,一兩個卑鄙的把戲,一兩件背信棄義的事,頂多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盜竊行為。
此後的日子里,這種醜惡的遊戲愈演愈烈,也越來越荒唐了。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簡單,那些天里,我們就像在玩遊戲的孩子們一樣,在比賽的每一回合間開些無傷大雅的粗俗玩笑。這些審問就像是我們在漫長而愉快的狩獵過程中舉辦的一場場不需要舞台、不需要幕布的民間戲表演。但到後來,它們卻變成了消耗我們意志、耐心與勇氣的儀式,而我們不知為何卻無法捨棄。我看到了被霍加的質問和他不可思議的怒氣嚇得不知所措的村民,如果他們確切地知道問他們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或許會回答;我看到了被趕到村子廣場的牙齒都掉光了的疲弱老人,在結結巴巴地說出自身不管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罪行前,他們會用無助的眼神乞求周圍的人及我們的幫助;我看到了被認為沒有說出他們所乾的九九藏書足夠分量的壞事而被毆打責罵的年輕人——這個情景讓我想起,當霍加看完我趴在桌上寫的文字后,嘴裏說著「你這個傢伙!」手卻給我背部來上一拳,一邊生氣地喃喃自語,因為想不明白我怎麼會是這個樣子而生悶氣。儘管不是非常明確,但他現在比較清楚自己想要找尋的是什麼,想要得到的結論又是什麼。他也嘗試了其他方法:他時不時地打斷村民的話,指出對方在說謊,然後我們的人就會毆打這個犯錯的人;有時,他會打斷村民的話,表示對方的一個朋友已經說出了他所犯的罪孽。有一段時間,他還試著把村民們兩人一組兩人一組地帶到跟前來。這時,他發現,儘管我們的人堅決地採用了暴力手段,但村民們所說的事實並沒有絲毫的深入,而且他們相互之間在另一個人面前都感到羞愧。他一陣狂怒。
到了仲夏,有關戰爭的傳言越來越多。一天,霍加說他需要一位堅強的同伴,叫我跟他一起去。我們在埃迪爾奈快步走著,經過吉普賽人居住區和猶太人居住區,走過一些我以前逛過時感到煩心的灰色街道,穿過了樣子大多一樣的穆斯林住家。當發現先前在左邊看到的那些覆滿長春藤的房子現在卻出現在了右方時,我知道我們轉悠在了同樣的街道里。我開口探問,得知我們在菲爾達姆區。霍加突然敲其中一間屋子的門,一名約八歲、有著綠色眼眸的男孩開了門。「獅子,」霍加對他說,「蘇丹宮中的獅子逃走了,我們正在尋找。」他推開男孩進入了屋內,我也緊隨其後。屋裡瀰漫著灰塵、木板和肥皂的味道,我們很快爬上了咯吱作響的陰暗樓梯,來到樓梯口。霍加開始一扇一扇地打開樓梯口的門。第一扇門內有一個老人,張大著沒有了牙齒的嘴巴在打盹,兩名嬉笑的孩童把玩著他的鬍子,想要問他些什麼,看到門被打開時,他們都嚇了一跳。霍加關上那扇門,打開了另一扇,裏面有一堆被褥和被單布。為我們打開大門的那個男孩,搶在霍加前面把住了第三扇門,說:「這裏沒有獅子,只有我媽媽和阿姨。」但霍加還是將門打開了,看到兩名婦人背對著我們,在微弱的光線下進行禱告。第四個房間中,則是一名在縫製被褥的男子。他沒有鬍子,看起來比較像我。「你這瘋子,你到這裏來做什麼?」看到霍加時,他起身大喊:「你還想要什麼?」「塞姆拉在哪裡?」霍加問道。「她十年前去了伊斯坦布爾。」那名男子說,「我們聽說她染上瘟疫死了。你怎麼沒和她一起死?」霍加一語不發地走下樓梯,離開了這棟房子。隨他離去時,我聽到那個孩子在身後大叫:「媽,他說這裏來了獅子!」一位婦人回答:「不,孩子,是你伯父與他的兄弟!」
我們沒有再外出進行「狩獵」。我們已經渡河來到了波蘭人的土地上。惡劣的雨勢使道路泥濘,讓我們的武器難以前進,它一日日變得益發沉重,在部隊需要加快腳步時,阻礙了行軍的速度。這時,關於我們這個帕夏們原本就不喜歡的機器會為我們帶來厄運甚至是詛咒的傳言甚囂塵上,參与霍加「實驗」的禁衛軍更是竊竊私語著為此添油加醋。與往常一樣,遭到指責的不是霍加,而是我這個異教徒。當霍加開始喋喋不休時,連蘇丹也感到不耐煩了。當他談到這個武器的不可或缺,談到敵人的力量以及我們應該如何振作且採取行動時,在王帳聆聽這些話的帕夏們更加堅信,我們是騙子,我們的武器會帶來厄運。他們將霍加視為病態者,雖然迷失方向,但還不到無藥可救的地步;真正危險、真正有罪的人是我,是我哄騙了霍加和蘇丹,策劃了這個不祥的東西。晚間我們返回帳篷時,霍加帶著過去幾年咒罵所謂笨蛋的神情,以病怏怏的聲音談起了他們,語氣中充滿了厭惡和氣憤,絲毫不見那些年中我相信我們會一直維持下去的歡欣與希望。
這個武器在只有蘇丹和他周圍的一些無恥的阿諛奉承之徒參加的歡迎儀式中來到了埃迪爾奈。蘇丹像見到老朋友一樣對霍加表示了歡迎,此時已有傳聞說可能要爆發戰事,但沒有什麼太多的準備與慌張。他們開始共度時光,我也加入了他們倆的行列。當他們騎馬到附近陰暗的森林里去聆聽鳥鳴聲時,當他們划著船在頓加河及梅里奇河中遊覽看青蛙時,當他們到塞利米耶清真寺的庭院里去愛撫與老鷹搏鬥受傷后落到這裏的鸛鳥時,或是當他們為了再看看武器的性能而去研究的時候,我一直和他們在一起。但是,我卻完全搭不上話,說不出他們感興趣的或是發自內心的話。或許,我嫉妒他們的親密,但我知道,我已經厭倦了這一切。霍加仍吟誦著同樣的詩句,此時我震驚地發現,蘇丹仍然相信相同的虛構故事:那些關於勝利,關於「他們」的優越,關於我們擺脫一切採取行動的必要性,還有關於未來和我們腦子內部構造的故事。
不過,我發現他不會那麼容易就打算放棄的。兩天後,當我們的武器陷在行軍隊伍正中央的泥里無法動彈時,我不再抱任何希望了。而霍加雖然有病在身,仍努力不懈。沒人給我們一兵一卒,甚至連馬都不給我們。他直接去找了蘇丹,得到了近四十匹馬,讓人把大炮的鏈條都卸了下來,並集合了一小隊人手。折騰了一整天,接近晚間時分,在那些祈禱讓這個武器陷入泥中不再動彈的目光面前,他猛力鞭打馬匹,終於讓我們的大蟲移動了。帕夏們想拋下我們,說這個武器不僅不吉利,而且還帶來了軍事上的困難。晚上霍加和他們爭吵了起來,但我察覺他不再對勝利懷抱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