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9

9

當我們解析他的夢,或是談論那個還只是停留在想像中的新武器時,蘇丹會突然打斷我們,然後轉向其中一人說:「不,這是他的想法,不是你的。」而有時,他會區分我們的動作:「你現在看東西的樣子就像他一樣。照你自己的樣子看!」當我驚訝地大笑時,他會接著說:「就這樣,好極了。你們倆可曾一起照過鏡子?」他還會問,當我們照鏡子時,誰可以一直做自己。有一次,他拿出多年來我們為他撰寫的所有文章、動物寓言集和時間表,一頁頁翻著看時,說出了哪一部分是我們哪一個人寫的,甚至哪一部分是其中一人以另一人的立場寫的。不過,真正讓霍加生氣、令我吃驚迷惑的,卻是我們謁見蘇丹時他召見的那個模仿者。
這四年間,我學會了人生並非只是一種等待,也可以是一種用來享受的東西。那些看到蘇丹像尊重霍加一樣尊重我的人,幾乎每天都邀請我參加那些典禮和慶祝活動。一天是一位大臣的女兒結婚;隔天是蘇丹又添了一個孩子,接著是為他的兒子們舉行割禮;另一天是慶祝自匈牙利人手中奪回了一座城池;接著安排標誌王子第一天上學的儀式;之後又開始了齋月和節日慶祝活動。不斷吃著這些豐盛的美食與肉飯,加上在這些經常持續數日的節慶中,大口大口吃著糖做的獅子、鴕鳥、美人魚和堅果,我很快就變胖了。多數時間我都在看表演:一直扭打到昏倒為止的橄欖油摔跤手們,在清真寺叫拜樓之間拉起的高空鋼索上把玩著手裡的棍棒跳舞的走鋼絲的人,用牙齒弄扁馬蹄鐵釘、用刀或串叉刺著自己的耍雜技的人;從袍子里變出蛇、鴿子和猴子,轉眼間把我們手中的咖啡杯、荷包里的錢變沒的魔術師們,還有演卡拉郭茲與哈吉瓦特故事的皮影戲,其中有我喜愛的罵人對白。晚上如果沒有煙火表演,我就會跟著大多是當天認識的新朋友一起,前往大家去的一處宮殿或宅邸,喝著拉克酒或葡萄酒,聽著音樂。幾個小時后,我會與模仿倦懶瞪羚的美麗舞娘、走在水面上耍弄的俊俏舞男以及用疲憊的嗓音唱著動情而快樂的歌曲的歌手們一起,盡情碰杯、娛樂。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著蘇丹,但不是按照霍加希望的那樣。他還在厭惡地談著他,但我明白自己無法對他心懷憎惡或鄙夷,我很喜歡他的那種輕鬆、可愛,以及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那種受溺愛的孩子氣。我想當像他一樣的人,或者成為他的朋友。霍加的憤怒爆發完畢之後,我躺在床上嘗試入睡,一邊想著:蘇丹看來不像是個該上當受騙的人,我想把一切告訴他。但這一切又到底是什麼呢?
當我晚上想著那些我所看到的美麗身影,帶著一身的酒氣,頭昏腦脹地從這些別墅、宮殿回到家時,總會看到霍加坐在我們已有二十年歷史的桌子旁邊工作著。在他身上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對工作的狂熱,桌上則鋪滿了紙張,紙上畫滿了我看不懂的奇形怪狀的圖案,寫滿了神經質的文字。他會讓我說一說一整天都做了些什麼,都看到了些什麼,但很快就厭惡起這些他覺得無恥又愚蠢的消遣,打斷我的話,開始談論起「我們」和「他們」,向我描述他的計劃。
因此,我開始詳細講述關於青蛙跳躍的生理機制、它們的血液循環系統,講到如果小心移除,它們的心臟還可以在體外跳動好一陣子,還有它們吃的蒼蠅和昆蟲。我要求送來紙筆,以便更清楚地說明從卵到池裡成蛙的各個階段。一組蘆稈筆放在鑲嵌紅寶石的銀盒中送上,當我用這些筆繪圖時,蘇丹專註地看著。他顯然愉快地聽著我記得的青蛙故事。講到公主親吻青蛙那個段落時,他發出作嘔的聲音,擺出了一副酸臉,但一點都不像霍加所描述的那個愚昧少年,他看起來更像是想以科學和藝術開始每一天生活的有理智的成年人。在這美妙時光中,霍加始終皺著眉頭。最後,蘇丹看著手中的青蛙圖畫說道:「我一直懷疑那些故事是你編的。看來那些圖也是你畫的!」然後,他問了我有關觸鬚青蛙的事。
相隔十五年,如今當我第二次走到他身邊時,蘇丹看我的read.99csw.com模樣,就好像我是某個他從前認識但現在無法馬上認出的人。他的神情看起來像閉著眼睛,正試著分辨口中所吃的是什麼水果。我親吻了他的衣擺。了解到我在這裏二十年,但仍未成為穆斯林時,他並沒有生氣。他腦子裡在想著別的事情。「二十年?」他說,「真奇怪!」接著又突然問我,「是你在教他這一切嗎?」他提出這個問題,顯然不是要聽取我的回答,因為他隨即離開了我們這個充滿火藥及硝煙味的破爛帳篷,向他那駿逸的白馬走去。突然他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面對著我們倆,而此時我們正並肩站在一起。蘇丹忽然面露微笑,彷彿看到了真主創造的一個無與倫比的奇迹——這種奇迹是用來粉碎人類血統的尊貴,是為了讓人感覺到自身的愚蠢——一個十足的侏儒或是完全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
我的關注沒有石沉大海。一天,霍加心不甘情不願地說,蘇丹那天早上在等著他和我,所以我與霍加一起進了宮。那是一個空氣中飄溢著海洋和水草味道的秋日。我們在一片落滿紅葉的小樹林里,在紫荊和洋梧桐樹下的蓮花池畔度過了整個上午。蘇丹想談談池塘里隨處可見的青蛙。霍加一點面子都沒給,只說了一兩句缺乏想像力和色彩的陳詞濫調。蘇丹甚至沒有注意到這種讓我極震驚的無禮。他更多地是在關注我。
我給他講了一大堆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講著這些故事,如今我已相信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真的,但現在我無法分辨這些故事是年輕時真正經歷的事,還是每次坐在桌旁寫書時從筆尖流淌出來的幻想。有時,我會說出一些當時心頭浮現的有趣謊言,也有一些是我編得越來越完美的故事;我總說那裡的人的衣服上有許多紐扣,因為蘇丹對這樣的細節感興趣;我還講一些故事,這些故事中的細節不知道是來自我的記憶還是來自於我的夢。但是,仍有一些二十五年來我依然無法忘懷的真事——在椴樹底下吃早餐時,我和父母、兄弟姐妹們在餐桌上的談話!蘇丹對此最不感興趣。有一次,他對我說,實際上,所有的人生都很相像。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句話感到十分害怕,蘇丹的臉上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魔鬼般的表情,我想問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是,看著他的臉,我心裏想說:「我就是我。」那情形,彷彿當時如果我有勇氣說出這句毫無意義的話,就可以讓所有那些想耍陰謀把我變成另外一個人的造謠中傷者們的遊戲化為灰燼,也可以讓霍加和蘇丹的遊戲泡湯,然後再度寧靜地生活在自身的存在之中。然而,就像那些害怕提出任何可能危及自身安全的疑慮的人一樣,我在恐懼中保持了沉默。
但是,他們並沒有太在意。霍加完全地埋首於他的計劃。我就像老人羡慕年輕人的激|情一樣,羡慕他的怒氣。最後那幾個月,他為紙上那個可疑的黑色污點增添了細節,並將其轉化為一個令我害怕的龐然大物,開始了它的模型澆鑄計劃。他在這些模型上投入了驚人資金,澆鑄出了任何炮彈都無法穿透的厚鋼板。他對於我轉述的那些壞的傳言甚至聽都不聽。他只對談論這一切的大使官員感興趣:這些使節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是怎麼來思考問題的?對這個武器有什麼想法嗎?最重要的是,為什麼蘇丹從未考慮派遣使節,在這些國家設立代表帝國的使館?我意識到他希望得到這個職務,逃離這裏的笨蛋,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但即使在對自己的設計能否實現感到絕望、鑄造的鋼鐵開裂以及覺得資金將要不夠了的日子里,他都未曾坦白說出這個想望。只有那麼一兩次,他順嘴說想和「他們」培養的科學人士建立聯繫,認為或許他們會了解他所發現的關於頭腦內在的真理。他想與威尼斯人、佛蘭芒人或任何當時他想到的遠方城市中的科學人士通信。他們當中最優秀的人是誰?他們生活在哪裡?如何才能與他們通信?我是否可以從使節們那裡了解到這些?最後那些日子,我不太關心這個武器是否終將成真,而是放任自己享樂,忘記了他的這一請求,而read.99csw•com這一請求有著令我們的敵人高興的消沉跡象。
我報告說霍加生病了,蘇丹並不相信。「就讓他去忙武器的事吧。」他說。就這樣,霍加計劃並實施製造那種武器的四年期間,我前往皇宮;他則和我過去一樣,懷抱夢想留在了家中。
進宮時,我像起床后努力要想起記憶本身執意忘懷的夢境的人一樣,試著向蘇丹重述這些逼真的驚人細節。我提及那些霍加不知向我描述了多少次的車輪、整速輪、炮塔、火藥及操作桿。我用的這些文字不是我的風格,而儘管我的敘述也缺乏霍加那種激|情狂熱,但我還是發現蘇丹已經受到了感染。看到這些晦澀的言詞、我粗枝大葉轉述的霍加關於勝利與拯救的熱情詩句為這個我覺得很聰明的人點燃了希望,我也深受鼓舞。而蘇丹也會說,留在家裡的霍加是我。對他這種徹底迷惑了我的心智的智力遊戲,我已經習以為常了。當他說我是霍加的時候,我覺得最好裝作什麼也不明白,因為他很快就會提出所有這一切都是我教霍加的——不過不是現在遲鈍的我,而是許久之前改變了霍加的我。我心想,要是我們談的是娛樂、動物、過去的節慶或商人遊行的準備,那該多好。後來蘇丹說,大家都知道,這項武器計劃的背後有我的存在。
蘇丹也對我們敵人的流言充耳不聞。準備測試這個武器的那些日子里,霍加在找尋有勇氣的人,這個人必須進入那個可怕的金屬堆裏面,在銹鐵臭味中轉動整速輪。在這期間,當我對那些謠言抱怨的時候,蘇丹連聽都不聽。他還是像往常一樣,要我重複霍加說的話。他相信霍加,對一切都很滿意,一點也不後悔對他抱以信任——對這一切,他很感激我。當然,這是出於同樣的理由:是我把一切教給了霍加。他也和霍加一樣,也談論起關於我們頭腦內在的事來,然後提出其他與這個感興趣的話題類似的問題。就像有一陣子霍加所做的那樣,蘇丹也會問我,在那裡,在那個國家,在我以前的國家,人們是如何生活的?
不論長相還是外形,這個人都不像我們。他既矮又胖,衣著也完全不同,但是開口后卻讓我震驚不已:那就像是霍加在說話,而不是他自己。如霍加那樣,他會靠近蘇丹的耳朵,彷彿耳語著一件秘密。如同霍加,論及較細微的觀點時,帶著深思熟慮與慎重的態度,他的聲音會變得緩慢低沉。而突然間,也完全像霍加一樣,當他因正在說著的事而激動不已,熱切地揮舞著雙手和胳膊來說服對方時,也會氣喘吁吁。但是,當他以霍加的聲調說話時,他描述的並不是與星辰或驚人武器相關的計劃,只是列舉著從御廚那裡得知的飯菜,以及燒菜時需要的原料和香料。蘇丹面露微笑,這位模仿者繼續他的模仿表演,逐一指出伊斯坦布爾與哈萊普之間的驛站,使得霍加的臉色變得更加難堪。接著,蘇丹要這位模仿者模仿我。那個注視著我、震驚得合不攏嘴的人,簡直就是我——我驚愕不已。當蘇丹要他模仿半是霍加半是我的人時,我完全著了魔。看著這個人的行動,就像蘇丹做的那樣,我也想說:「這是我,而那是霍加。」但這名模仿者自行這麼做了,輪流用手指指著我們倆。蘇丹稱讚並遣退了這名男子后,要求我們依這種方式來思考問題並且經常到宮裡來。
為找到操作這個武器的人員,我們費了很大勁兒。誰也不願意進入這個可怕的不明機械里。霍加放話出去,將提供豐厚的酬勞。我們讓人沿街傳布消息,派人去了城裡、造船所與大炮鑄造廠,並在咖啡館的遊民、無家可歸者與喜愛冒險的人中間找尋人手。即使我們找到的人克服恐懼進入了這個鐵堆里,也大多很快就逃走了,因為無法忍受擠在這個鐵甲蟲里,操作熱得發燙的整速輪。夏末,當我們能夠開動這個機械的時候,多年來為這項計劃積蓄的錢也已告罄。在好奇的人們困惑而驚駭的注視下,這個武器笨重地動了起來。勝利的呼喊聲中,它向一座想像中的堡壘發起了進攻,搖搖晃晃地發射炮彈,然後停了下來。資金繼續從各個村莊及橄欖園湧來,但https://read.99csw.com因為費用太高,霍加只好遣散了我們召集來的人員。
的確是的,而且這次我們是分享著這一勝利開始這一工作的。我不像他那麼急於想知道結果會是什麼樣,所以我非常快樂。接下來的六個年頭,是我們致力於研發武器的六個年頭,也是我們最危險的六個年頭。這不是因為我們和火藥打交道,而是因為由此招來了敵人對我們的妒忌,是因為人人都在焦急地等著看我們成功或失敗——我們也在恐懼中等待相同的事。
這句話會是什麼意思呢?那天晚上,我告訴霍加,蘇丹遠比多年來他向我描述的那個人聰明得多,並指出蘇丹現在是自覺自愿地朝著霍加希望引領他的方向走來。霍加再次勃然大怒。這次我也覺得他大有理由生氣,那名模仿者的詭計實在令人難以忍受。霍加說,除非被強迫,否則再也不會踏進宮中一步。多年等待的機會終於到手的時候,他卻根本不打算浪費時間和那些笨蛋混在一起。他說,既然我了解蘇丹的興趣,而且我有足夠的機智來做這種小丑的把戲,那就由我代他進宮。
他再次談到,一切都與我們心靈的內部構造有關係,他所有的計劃也都是根據這一點來設計的。他興奮地談論著滿是垃圾的碗櫥(也就是我們稱為腦的東西)中的均衡或混亂。但是,我不明白如何能從這一點出發,來構思出他把自身及我們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其身的武器的形狀。我認為沒有人能夠明白這一點,有時我也認為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明白。他告訴我說,有朝一日有人會打開我們的頭腦,證實他所有的這些想法。他談到瘟疫期間我們一起照鏡子時,他察覺到的一個偉大的真理。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已在他的心中明朗化了,而那個武器也就來自於這一真理!對於他的這些激動的話語,我並沒有明白多少,卻也受到了感染。接著,他會用顫抖的指尖把紙上一個奇怪而且不明確的圖形指給我看。
「把這種可以殲滅敵人的驚人武器造出來看看。」蘇丹說這話時,或許是在考驗霍加;或許他有一個不讓霍加知道的夢想;或許他想證明給不斷找他麻煩的母后及帕夏們看看,他養在身邊的這些自以為是的傢伙也能做些事情;或許他認為霍加可以繼瘟疫之後,再創另一個奇迹;或許他真的深受我們在書中創造的各種失敗意象的影響;也或許不是因為書中的失敗想像,而是實際上嘗到的幾次軍事失利,使他擔心了起來,害怕那些想讓其弟取而代之的人,可能會把他拉下王位。我們一邊恍惚計算著為了資助武器研發,蘇丹賜予我們的那筆來自各村落、驛站及橄欖園的龐大收入,一邊思考著所有這些可能性。
後來,直到得知蘇丹點召我們及我們的武器到埃迪爾奈加入軍隊之前,我一直反覆做著同樣的夢:我們身處威尼斯一場化妝舞會,它令人恍惚地想起伊斯坦布爾的宴席。當我母親和我未婚妻拿下她們臉上的「普通女人」面具時,我在人群中認出了她們。而當我摘下面具,滿懷希望她們也會認出我時,不知怎麼地,她們卻不知道那就是我。她們手握面具指著我身後的一個人。我轉身看去,發現這個人是霍加,他會知道我就是我。然後,我走向他,希望他認出我。而這個是霍加的人一語不發地拿下了面具,我嚇了一跳。一股罪惡感讓我從夢中驚醒——面具底下出現的是,我年輕時的樣貌。
晚上多數時間我們都在等待,等待著風雪停止,等待著深夜小販最後的叫賣聲經過,等待著爐火減弱再多添柴火,等待著金角灣對岸最後一盞燈熄滅,等待著怎麼也不來的困意到來,等待著早上的宣禮詞。在這樣的冬夜裡,我們很少交談,經常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一個這樣的晚上,霍加突然說我改變了很多,已經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我的胃開始翻騰,背上開始直冒冷汗。我想反駁他,說他錯了,告訴他自己一直是原來的樣子,我們很相像,他應該像以前那樣注意我,我們仍然有很多很多事情可以談論;但是,他說的沒錯。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靠放在牆邊的肖像,那是當天早上才拿回來的我的畫像。read.99csw.com我變了。大啖美食佳肴后,我變胖了,有了雙下巴,肌肉鬆弛,行動遲緩。更糟的是,我的臉也完全不一樣了。經過那些宴會的狂飲與縱情聲色,一種低俗的神色悄悄爬上了我的嘴角,加上不在正常時間睡覺及酩酊大醉,讓我兩眼無神。就像對自己的生活、對這個世界和對他們自身感到滿意的那些笨蛋們一樣,我顯露出了一種粗鄙的自得模樣。但我知道,我很滿意自己新的狀態,我什麼也沒說。
著手研究大炮六個月後,霍加有些慌張了,因為他了解到皇室炮兵事務長非常氣憤我們插手這些事,揚言要麼解除他的職務,要麼就把我們這樣壞了槍炮工藝名聲、自以為在發明新事物的瘋狂笨蛋逐出伊斯坦布爾。但霍加並沒有尋求妥協,儘管皇室炮兵事務長看起來像是準備好了要與他互相取得諒解。一個月後,蘇丹下令我們不得在大炮領域研發新武器,而霍加並未因此感到很傷心。我們倆現在都明白,我們鑄造的新的大炮和長槍,並沒有超過已經使用了多年的舊槍炮。
我們為他進行了一場演示,巨響撼動了天地。我們逐一展示了手中用來裝火藥的彈藥桶、彈殼、新型大炮、尚未鑄造的長槍模型計劃以及自動點火的機械裝置設計。他對這些東西的興趣,還不及對我的興趣大。霍加原本不想讓我接近蘇丹,但展示開始后,蘇丹發現我和霍加一樣經常下達命令,我們的手下問我和問霍加一樣多,他開始感到好奇了。
我經常前往那些對我非常感興趣的大使們的官邸。在欣賞了年輕男女伸展美麗身軀演出的芭蕾,或是來自威尼斯的樂團演奏的最新的無聊誇耀曲目后,我開始享受名聲漸隆的好處。聚集在大使館的歐洲人經常會問我經歷過的可怕冒險,他們對我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我是如何忍受這一切的、現在又是如何繼續撐下去的感到好奇。而我則會隱藏自己在屋裡打瞌睡、撰寫愚蠢書籍而度過整個人生的事實,就像在蘇丹面前做的一樣,就他們想要了解的這塊有趣國土,給他們講述我即興編造出來的驚人故事。不僅僅是那些婚後前來看望她們父親的年輕女孩,和我打情罵俏的使節夫人,就連那些顯貴的使節與官員們都帶著崇拜之情聽我講著我編造的宗教和暴力的血腥故事,聽我講著我編造的宮廷傾軋和愛情陰謀。如果他們一再要求,我會悄聲說出一兩件國家機密,或是描述一些蘇丹的奇怪習慣,沒人知道那些都是我當場捏造的。當他們想要了解更多的情況時,我就會擺出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樂在其中。我會裝作無法全盤道出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且以沉默作為掩護,以此來激起這些霍加努力想要我們模仿的笨蛋們的好奇心。但是,我知道他們相互之間也在悄聲談論著,說我參与了某種需精通科學的大型神秘計劃,那是一項必須投入巨資的秘密武器設計。
冬天在等待中過去了。遠征歸途中,蘇丹駐留在了他非常喜愛的埃迪爾奈。沒有人來找我們,只有我們倆在一起。上午皇宮沒有人聆聽我們的故事,晚上也沒有官邸的人款待我,因此我們沒什麼事做。我請一位來自威尼斯的畫家為我繪製肖像,並學習烏德琴,以此來消磨時間;霍加則時不時地到庫勒底比去看看他派了一個看守人守衛的武器。他也不是沒有到處為它加點東西,卻又很快厭倦了。我們最後共度的那些個冬夜裡,他沒再提及這個武器,也沒談論要用它來做的事情。他突然顯得缺乏活力,但不是因為失去了熱情,而是因為我沒再把他的激|情給鼓動起來。
每次他指給我看時,都會讓我覺得這個圖形多少有了點進展,這個圖形似乎讓我想起了某件事。看著這塊我稱為圖形「惡魔」的黑色污點,我以為我會馬上說出我把我看到的東西比作了什麼。然而,一時的猶疑,或者想到可能是記錯了,結果我什麼也沒說。這四年期間,每張紙上畫的這個圖形都有細微的變化,每次也都有所發展而得以明確,最終,在耗費了多年來積攢下來的錢財和人力后,他終於能夠把這個圖形變成了現實。而在這四年期間,我卻總是這麼來看這個圖形的:有時我把它比作https://read.99csw.com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某樣東西,有時把它比作我們夢中的某個意象,有一兩次則把它比作昔日彼此敘述自己的回憶時看到或談論的某樣東西。但是,我就是邁不出這最後一步,說不明白我腦海中閃現的東西,所以只能屈服於這種混亂思緒,徒然等待著這個武器自行揭開它的秘密。即使四年後,當這個小小的污點轉化為龐然大物,高如大清真寺,成為整個伊斯坦布爾談論的駭人異象,霍加稱其為「真實的戰爭機器」,而每個人也都把它比喻成某種東西時,我依然無法理清過去霍加對我描述的這個武器未來將獲勝利的各種細節。
這就是最讓我擔驚受怕的。霍加多年未公開露面,幾乎已被人遺忘。那個不管在別墅里、在宮中、在城裡如此頻繁出現於蘇丹身邊的人都是我,現在他們嫉妒的人是我!他們對我這個異教徒恨得咬牙切齒,不只因為那筆來自於那麼多村莊、橄欖園與驛站的收入將投注在那項日漸引人說長道短的不明武器計劃上,也不只是因為我和蘇丹走得這麼近,還因為研製這個武器就干涉了別人的事務。當我無法對他們的誹謗充耳不聞時,我就會向霍加和蘇丹說一說我的擔心。
就這樣,依霍加的說法,我們又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在這個階段,我們要重新構思一切。但是因為現在習慣了他的怒氣與夢想,所以對我來說,惟一新鮮的事,就是認識了這位君王。而蘇丹也很高興認識了我們。就像為了解決兩兄弟的彈珠爭執,說著「這是你的,而那是你的」來勸架的慈愛父親,他也觀察著我們的言語及舉止,來調解我們的爭端。我覺得這些觀察有時很幼稚,有時又很聰明,這讓我更加感到好奇了。我越來越相信,不知不覺中,我的人格已自行脫離,與霍加的人格合而為一,反之亦然;而蘇丹藉著評估這個想像的創造物,已經比我們本身更了解我們了。
這是春天發生的事,當時霍加已完成武器的製造,因為尚未召集到他需要的人手,還沒能進行武器測試。不久,我們驚訝地獲悉,蘇丹隨軍參加對波蘭領地的遠征去了。為什麼他沒將這個能夠打敗敵人的武器一起帶去?為什麼他沒有帶我去?他不相信我們嗎?就像其他留在伊斯坦布爾的人一樣,我們相信蘇丹事實上不是去打仗,而是打獵去了。霍加對多了一年的時間感到高興,而我也沒有其他的娛樂消遣,所以我們便一起為這武器忙碌了起來。
剛開始,我們只在桌邊作業,白白浪費了一個冬天。我們既興奮又狂熱,但擁有的只是武器的概念,以及想像著它如何摧毀敵人時縈繞在我們心頭的模糊和混沌的想法。後來,我們決定到戶外作業,開始用火藥進行實驗。就像準備煙火表演的那幾個星期一樣,在我們退回到大樹下的涼爽樹蔭里后,我們的手下依照我們準備好的比例,配置好火藥,在遠處點火引爆。好奇的人們從伊斯坦布爾的各地前來,觀看這些爆炸時伴隨著不同巨響的多彩煙霧。再後來,放置著我們讓人澆鑄的大炮、長槍、標靶和帳篷的溪邊,由於這些好奇的人群而變成了一個像是慶賀節日的地方。夏末的一天,蘇丹本人也突然來到了這裏。
最後,霍加說,我們應當感到吃驚的是我們的茫然不知所措。我們都不敢相信,他年復一年告訴蘇丹的所有那些故事,我們寫的文章和書,難道都是錯的?還有,蘇丹已經開始對我們內心深處到底在想些什麼感到好奇了。霍加興奮地問我,這不就是我們多年來盼望的勝利嗎?
我和蘇丹的關係就是這樣開始的。現在,每當霍加進宮,我都會和他一起前往。剛開始霍加沒說多少話,大部分是我和蘇丹在交談。當我與他談及他的夢、他的激|情、他的恐懼以及他的過去與未來時,不禁總在想,面前這個頗具幽默感且聰穎的人,有多少像多年來霍加對我所講的那位蘇丹。從他提出的老練問題以及他的敏銳中,我可以看出,從我們呈交給他的書開始,他在好奇,霍加身上有多少是霍加,有多少是我,而我身上又有多少是我,有多少是霍加。至於霍加,他毫不關心他認為愚蠢的這些好奇,那一陣子一直在忙於大炮和他嘗試鑄造的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