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妻說：「一千多足夠了。用美元買，不是能便宜不少么？」

徐克看看表：「你攆我幹嗎？還不到十點呢！」

徐克從韓德寶家出來，在寂靜無人的馬路上踟躕而行。看得出他並不想回家，可這麼晚了，又不知該到哪兒去，去幹什麼。

韓德寶點著頭：「對，像是這句。幾天要是不聚在一塊堆兒呢，就都覺得生活不對勁兒了似的，如今，吳振慶瞅個冷子，搖身一變就成了大大的老闆。見他和見市長差不多了，得先通過秘書預約。王小嵩呢，十年一消失，十年一出現。等下回再見到他，說不定都該奔六十了。就說張萌吧，也當上大公司老闆的助理。有次我到大飯店去抓小偷，見著了一回。對我倒也怪親熱的，問有沒有什麼事兒需要她幫忙兒。這話聽著就彆扭，彷彿我成了一個需要人人拉扯一把的傢伙。郝梅是最能理解人的了。可又是個啞巴，到她家去只能和她丈夫聊。她呢，心裏有話，都對稿紙說了。何況，也不便常去，怕打擾她寫作。就你來的次數多，也不管我煩不煩你，自己想來就來了，倒是不必預約……」

韓妻扯了他一把將他扯坐下去：「別聽他的，喝幾盅二鍋頭，真真假假的，什麼話兒都從肚子里往外抖落。也不管別人聽了心裏會怎麼想。」

電視圖像又花了，韓妻又起身去擺弄天線，一邊自言自語：「當年我頂煩他戀著你們。如今我倒是習慣了，願來的就來，願走的就走。他自己呢，倒感情淡薄了，還動不動就念剛才那套經……」

韓德寶嘴一咧：「拉倒吧，我還不知道你。像沒家的狗，滿城亂鑽。到我這兒來的時候，那純粹是悶得慌了，實在沒處可去了。來了就討酒，就九九藏書東西南北侃大山。哎，你這位優哉游哉的息爺，倒是要挨到什麼時候討老婆成家啊？」

徐克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

落款是「小婉」。

她喝奶的時候，他又俯身看她寫的半頁紙，她卻將稿紙翻過，不許他看。

徐克又問：「兌個什麼價呢？」

韓德寶說：「你以為斗這個怕字就比斗私容易多少啊？我也想開了，我這號人，憋死牛兒似的明擺著是被憋死了——只留下一條道兒——做個好民警，好所長。為老百姓辦點兒小小不言的好事兒。死了的那一天，給老百姓心裏，留點兒念性……我……不陪你了……我得……去睡了……」

他又輕輕將門帶上。

徐克輕輕地說：「爸，媽，我回來得……又晚了點兒……爸，媽，你們放心睡吧……」

隔壁又傳來韓德寶一吼：「更不許求什麼王小嵩！」

郝梅微笑著點點頭。

徐克說：「不用了，怪麻煩的。」

他玩得那麼投入……

丈夫起身，走向廚房，頃刻端了刷牙杯進來：「喝完奶，要漱漱口才行。」郝梅像個聽話的小女孩兒，也像新婚燕爾的幸福的妻子似的深情地望著丈夫接過了刷牙杯……

他在大房間里看信——只一頁信紙上，歪七扭八地寫著：「大哥，我又回到這座城市裡來了。聽別人說你沒搬走，我今天來看你，你不在。很遺憾（這兩個字寫成了「異汗」）。我現在，是個體演員了，正在拍一部電視劇。過幾天，有空兒再來看你！」

韓德寶不客氣地說：「我說，你屁股怎麼這麼沉啊？你也該走了吧？」

韓德寶大睜著醉眼：「誰說我自暴自棄了？派出所所長那也是副科級！徐克，你說咱們可是什九-九-藏-書麼命？等咱們死乞白賴地入了黨，黨票又不吃香了，鈔票最吃香了。人家都說，派出所所長，想肥也能肥得肥鴨似的。可咱又沒那個膽兒，怕事兒，不敢執法犯法。幾次別人塞到兜里的錢，怕字當頭，又當面兒拍給人家了。咱也沒卯著股勁兒想當先進模範啊！可這頂高帽往咱頭上一扣，咱就肥不起來了……」

郝梅停筆，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自己寫的書。那書的扉面上寫著——郝梅送給郝梅留念。她從書中翻出一張紙，就是王小嵩寫有自己名字讓她簽名的那半面紙。她正反兩面看看，若有所思。

他推開了他父母當初那個房間——牆上，父母的遺像並排掛著；雙人床上，兩個枕頭並擺著；床下，兩雙拖鞋也並擺著……

徐克自語著：「小婉？……哪兒冒出來這麼個小婉呢？」

韓妻說：「那，嫂子求你，當然是按公價啰！」

剛下過雨的馬路濕漉漉的，樹葉和路面，在路燈下反著光。

徐克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我來氣！」——徐克固執地推開韓德寶的手，把號撥了過去，對方問：「誰？」「你誰？」「你徐克吧？我小嵩……」王小嵩的聲音有些激動。「你根本不值得哥兒幾個想念你！王八蛋！」徐克不待王小嵩辯解，一說完便放了電話。

除了書架而外，這是一個並不處處顯示出什麼「文化」的女作家的家，舒適而簡樸。

徐克沉吟地說：「這……要是少么，我有些，你們拿去花就是了。一千多嘛，看來得找振慶。」

韓妻不再理，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圖像很不穩，不但有「雪花」，還轉眼就跑台，使她不得不一會兒撥弄天線，一會兒調頻……read.99csw.com

韓德寶半醉不醉地說：「都比我韓德寶混得強啊！」

韓妻說：「給兌換點美元，你看這破電視，總盼著什麼時候降下價來再換，可不但沒降下來，反而漲上去了。還想添一台錄像機，嫂子如今也沒別的喜好了，就愛晚上坐在家裡看看港台的什麼帶子。」

韓德寶問：「韓磊睡了？」

徐克說：「我念舊……」

韓妻並不看他：「你還真往心裏裝啊？」

隔壁傳來韓德寶一吼：「不許！」

徐克興沖沖地跑到韓德寶家，告訴他王小嵩回來了。韓德寶高興地打去電話，結果落了個失望。

正在索然無味嚼著花生米的韓德寶說：「你過了！」

郝梅坐在寫字檯前創作，橘黃色的檯燈照著稿紙。

床頭柜上，還擺有煙和煙灰缸。一支永遠也不會有人動的煙卡在煙灰缸上，旁邊立著一個看去蠻高級的打火機……

他又坐了下去，又飲酒，並去夾盤子里的一片肝，最後的一片肝——韓德寶用筷子和他爭搶。他爭搶了來塞入口中，報復地瞧著韓德寶，嚼得津津有味。

韓德寶的妻子說：「睡了。如今的孩子真沒治！都上小學三年級了，還得媽守著才能睡著。要不要我再給你們炒幾樣菜？」

「過了？一點兒不過！」徐克捏起酒盅一飲而盡，「年年想他回來，年年盼他相聚，不找借口罵他一句，覺得虧！」這時韓德寶的妻子從另一間屋走出來。

徐克開導他：「那就狠斗怕字一閃念唄！」

徐克也悄悄地說：「那，我就替你求王小嵩。振慶那兒有，也畢竟是公家的、咱用不著沾他公司那點兒小便宜。王小嵩肯定帶了外匯回來……」

韓妻習以為常地說：「他沒事兒。」關了電視，又說：「九*九*藏*書徐克，嫂子倒想求你件事兒……」

徐克不放心地看了韓妻一眼，——那意思是你不過去關照他一下？

徐克望著父母的遺像——「他們」似乎也在默默地望著他……

徐克站了起來：「你這麼說，我真走了……」

徐克說：「你混得也不賴呀！當上了派出所所長還不滿足？還想怎麼著？」

老潘又說：「先把那杯牛奶喝了。」他端起奶杯遞給她。

他將托盤放在桌上，俯身看了看她寫的半面字，走到她跟前，說：「寫不下去，就放幾天再寫。睡吧。啊？」

徐克問：「多少？」

韓德寶「哼」了一聲，說：「不是替你著急了，是盼著你早點兒娶了老婆，別再總往我這兒跑。我和你不一樣，你不管熬到多晚，第二天可以一覺睡到中午，我成么？照樣得早早兒地趕去上班……」

他忽然停住，猛轉過身，發出一聲古怪的喊叫，打了一套似是而非的拳腳。他模仿醉拳，搖搖擺擺，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前。

屋裡擺設寥寥無幾，已不如當年那麼寬綽，但也絕不寒酸。只不過不太像家的樣子，介乎辦公室和套房之間……

韓妻悄悄地說：「別聽他的。如今當年的幾個哥們兒都成氣候了，他反倒處處疏遠人家。」

徐克乜斜著眼：「怎麼？你替我著急了？」

徐克說：「合穿一條褲子還嫌肥……」

她已不如當年那麼年輕，更不如當年那麼利落了，似乎脾氣也變得好些了——從她身上，可以感到，歲月不饒人，生活將各種各樣的女人變成庸庸碌碌的家庭婦女，是那麼容易，那麼的天經地義……

他回憶不起來，將信扔在沙發上，然後，插上電子遊戲機線，盤腿坐在電視機前，玩起電子遊戲來。

徐克ｈtｔｐs://read•9９csw•ｃoｍ看著韓妻：「他這是酒後吐真言哪！」

正在韓德寶家就著豬頭肉、花生米下酒的徐克，抄起電話就要再撥，被韓德寶按住了手：「大概他正為什麼事兒心煩，沒情緒接電話，咱們何必再打擾人家呢！」

韓妻一邊看電視，一邊聽他們說話，這時就插上了一句：「聽聽，就他這種自暴自棄的想法，機會再多，能輪到他頭上么，還能有大出息么？」

徐克說：「什麼事兒？」

徐克搖搖晃晃地步上自家那幢樓的樓梯，站在家門前發現門縫夾著封信。他取下信，開了門，進了屋裡。

這時，身後一陣響動，她隨著聲音轉過身來，見她的丈夫老潘，端著放有一杯牛奶和幾片餅乾的小托盤，從內間里走出來。

他喝多了，起身時，趔趄了一下。徐克扶住他，他站穩后，搖搖晃晃地踱到另一房間去了。

韓德寶搖頭：「不是這句，這句有勾搭連環、狼狽為奸的貶義……」

韓德寶說：「我這樣的，想怎麼著，又能怎麼著呢？也死了往上掙巴那顆心了。連二等文憑都沒有，掙巴不上去了。有時候反過來一想，全市往多了算，不過一百多派出所所長，我韓德寶是其中一個，而且是先進的一個，也就心理平衡了……」

郝梅還住在原來的那所房子里。不過，牆壁粉刷過了，門窗框油漆過了，地上鋪了塑料地塊兒。另外多了一排書架、一個寫字檯、一套沙發。

韓德寶打電話遭到冷遇，心裏不痛快。現在又喝了兩口酒，微有醉意：「想當初，相互之間跟兄弟一樣，形影不離的。有句比喻怎麼說來著？」

徐克轉過頭說：「看你面子，那就再坐會兒。」

丈夫笑了：「好，沒寫完不許我看，我就不看，等你發表了再拜讀。」郝梅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