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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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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嵩真誠地看著他:「那麼你也要求吧,要求我怎樣報答你?我會牢牢記住,會考慮你的要求的。」
「那,我明天就張羅一次聚會,為你餞行……」
「別這麼悲觀,」王小嵩安慰道,「也別這麼傷感。生活原本就是這樣的。沒有一種人生不是殘缺不全的。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個符合自己願望的完整的人生句號。我們只能抓毀它,抓到手一段大弧或小弧,那是句號的殘骸。人的生命在胚胎時期更像一個逗號,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個逗號……」
吳振慶:「而且什麼?」
王小嵩將一隻手插入西服內,抽出一個大信封,拋在地上,然後,轉身走上江堤。
王小嵩從容地回答:「知道。」
王小嵩沉默不語。
王小嵩說:「我和宮本達夫已經訂了後天的機票……」
吳振慶喝道:「狡辯!這些還不夠么?你為什麼要這樣……」
王小嵩回答:「什麼意思?」
吳振慶大聲說道:「你要是走,我以後就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王小嵩糾正說:「應該說他想使我學到很多。」
吳振慶走得很自信——彷彿腦後長著一雙眼睛,看見王小嵩在跟著他。
吳振慶說:「這,也得看看她的意思……」
吳振慶問:「如果我真被收買了,你會對我有何感想?」
王小嵩說:「我對崎丸公司有這種義務,我欠宮本家族一份情感……」
王小嵩說:「想不到你得罪了這麼多人……」
吳振慶點點頭:「談!」
吳振慶走到大堤台階口那兒坐下了。
王小嵩說:「你剛才比喻過,我們這兩顆沙礫,最好別在一個震蕩器上互相碰撞。我身上已經傷痕纍纍,但沒有你造成的。你也是,但沒有我造成的。我們都明智地保持這種難得的關係吧!」
吳振慶說:「我知道那些東西是你從什麼人那兒得到的。你得到了究竟想幹什麼?必要的時候要挾我?那為什麼又還給我?用不上了?」
王小嵩看他一眼:「我比以前更欽佩你了……老宮本先生本企圖在談判桌下達到目的的特殊方式,不是許多人都能立於不敗之地的……」
吳振慶終於追上他,倒退著走在他前邊:「你嬌氣什麼你,你成了半個日本人就了不得啦?一read.99csw.com耳光的委屈就承受不了啦!你給老子站住!有些事不談個一清二楚你休想走!」
王小嵩不說話。
王小嵩仍望著江面。
王小嵩說:「你不會那樣的。你希望世人對你蹺大拇指,公眾說你的時候,承認你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他轉身獨自離開。
吳振慶:「那,也應該爭取多住些日子……你回來一次不容易。」
吳振慶說:「有時,我倒真羡慕徐克,也許,做一個息爺並不賴。責任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而我現在背負起了對一個大公司的責任。它壓得我常常想躺倒、趴下……」
吳振慶撿起信封——抽出其中的東西一看,是興北公司那份內部保密材料、情書和照片……
王小嵩搖搖頭:「不。這是宮本健太郎先生,為了達到其目的,交代給我的使命的一部分……」
他回頭看時,吳振慶已朝相反方向走去。
吳振慶說:「我時常覺得,一根聯繫自己和某種舊東西的韌性很強的臍帶是斷了。我原是很習慣從那舊東西吸收什麼的。儘管它使我貧血,使我營養不良。而它如今什麼也不再輸給我了。它本身稀釋了,淡化了,像冰接近了火,溶成一汪水一樣,臍帶一斷,嬰兒落在接生婆血淋淋的雙手中,我卻感到,自己那一根臍帶,不是被剪斷的,是被扭扯斷的,是被拽斷的,是打了個死結之後被磨斷的。而我已不是嬰兒,是一個男人,一個長成了男人的當代嬰兒,一個自由落體。可我還不善於吸收和消化現實提供給我們的種種新品牌的『代乳品』。我的牙齒習慣於咬碎一切堅硬的東西,而新的『代乳品』是軟的,稠糊糊的,膠似的,粘牙。有時候還令我噁心,使我反胃……可我卻必須習慣。因為我必須再重新成長一次……不錯,在別人眼裡,我是大老闆,但我常覺得,我是站在一隻手掌上而已。我顯得高,是因為那隻手掌托著。我們都曾見過,大人們那樣子把嬰兒舉在手掌上,托著他們的小腳……」
兩人坐進車裡,繼續著他們的談話。隔膜已經消除,他們都覺得有好多話想告訴對方。
吳振慶又問:「是你給他出的主意,對不對?」
王小嵩吸read•99csw.com著煙后,也望著江水說:「我不回來又怎麼樣?」
王小嵩回答:「是的。」
江風很大,吹起他們的頭髮,將吳振慶的西服吹得飄了起來。
於是他們站起,逆流而行。
王小嵩說:「你被不被收買,那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對我的行為,總要有個交代;你對你的行為,也總要有個責任。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都該自己對自己的行為有主見了。我想,宮本達夫,絕不是第一個想用金錢收買你的人,也不可能是最後一個——收買者一般是在火坑邊上進行收買的,而不是在火坑裡。掉進火坑的人常是自己跳下去的。我既不曾多麼希望你被收買,也不曾為你千萬別被收買而祈禱。我只不過冷靜地期待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十年後的今天,生活再還給我一個怎樣的吳振慶……」
王小嵩掏出一支煙,卻沒摸到打火機,說:「火……」
王小嵩說:「你試探試探吧……我買了一本她的小說集,我發現她的小說大多數是以刪節號結束的。不能為過去打上一個句號,她就不會發現,今天有許多更值得一寫的現實生活。我想,我們的見面,無論對我還是對她,都是互相希望的。這一種希望一旦實現,彼此今後的生活,都將心安理得。」
「我們已經分開十年了,我並不了解你如今變成了怎樣的人。我只不過告訴他,你喜歡開門見山、直來直去……」
吳振慶說:「你從他那兒學到了不少。」
王小嵩趕緊打斷他:「別提她。當年我們都是孩子,你是出於善良。」
王小嵩也狠狠扇了吳振慶一耳光:「現在就算扯平了,還談不談?」
「你!……你真是我當年的好兄弟!」
吳振慶問:「怎麼扯平?」
這句話起了作用,王小嵩站住了。
兩人就這樣心情複雜地坐在江邊,在風中抽著煙,開始了王小嵩回國以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心碰心的談話。
松花江水滔滔地流著,江上籠罩著一層薄霧。興北公司那輛高級轎車順著江畔開來,在江堤階口猛然剎住。
王小嵩把煙丟到江中:「一切事情,只有人覺得有區別的時候,才有區別——該我問你些什麼了——當大老闆的自九九藏書我感覺好么?」
「什麼?」注意聽著的王小嵩問。
吳振慶說:「這有什麼區別?」
吳振慶問:「你尊敬他?」
吳振慶苦笑:「結婚證書,她和別人,也就是現在的丈夫的結婚證書……我充老大哥,別人則打了個穿插,短平快……」
王小嵩接著下了車,跟在他身後。
王小嵩說:「要談個一清二楚,咱們之間也得先扯平了再談,否則這世界上沒公理。」
王小嵩說:「對時代而言,我們永遠都沒成熟……我坐得身上有點兒涼了,起來走走吧。」
吳振慶說:「不,我想說這件事!我真傻,後來你結婚了,可我還沒結婚。既然我和張萌成不了,既然我總得和一個女人結婚,郝梅也總得和一個男人結婚,我幹嗎非要充當她的什麼老大哥,而不變成她的丈夫啊!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急匆匆興沖沖地就去找她說……她低下頭半天沒抬起,後來就找出一樣東西給我看……」
吳振慶按著打火機,仍不看他,只將手伸向王小嵩。
王小嵩也不禁笑了:「你說,我這次是否應該和她見上一面?」
吳振慶首先下了車,獨自邁下江堤。
吳振慶難過地說:「想不到,你變得對什麼事都如此漠然……剛見面我就多少感覺到了這一點,但我還是想說……今晚你回答我的一切話都使我……使我心寒……」
吳振慶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那麼你這隻吃日本食的狗,為什麼不親自到我家去進行收買?啊?!那不是更能證明你的忠心么?!」
「這隻老狐狸!」
吳振慶說:「如果你待的日子多些,你就會了解到,有那麼多人怨我、恨我、詛咒我。我們公司的牌子幾次被摘了,不知去向,我們公司的車,幾次被砸過。那麼多人盼著,有一天,以什麼正當的理由,發動一場類似『文革』的運動,將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他們的腳,使我永世不得翻身……」
王小嵩搖搖頭:「沒有必要了。對興北和崎丸,這都是一次註定了不可能成功的談判。全世界每天都在進行各方面的談判,學者統計,成功率不到四分之一。談判這一詞的英文含意,還包含有面對現實的註腳……」
吳振慶猛地一愣,腦子裡聯想起小高的彙報,忽read.99csw.com然恍然大悟,拿著信封,追上江堤。
王小嵩回答:「我會替日本人慶幸,也會有一種輕鬆感。」
「你現在究竟認為我是怎樣的?」
吳振慶幾乎是在咬牙切齒地說了,並狠狠扇了王小嵩一記耳光。王小嵩瞪著他愣了許久……許久……
王小嵩仍然非常從容:「不錯,是我……」
吳振慶發動汽車,開走了。
王小嵩不得不站住了。
望著江水的吳振慶,感覺到王小嵩在他身旁坐下了,卻瞧也不瞧地說:「我知道你會回來,乖乖地坐在這兒的……」
吳振慶感慨地點點頭:「是啊,生活有時候就像一個大的震蕩器。它白天發動,夜晚停止。人像沙礫,在它震蕩的時候,隨之跳躍,互相摩擦,在互相摩擦中遍體鱗傷,在它停止的時候隨著停止。只有停止下來才真正感到疲憊,甚至暈眩,感到迷惑,感到頹喪。而它又震蕩起來的時候,又隨之跳躍……」
王小嵩說:「我還是那句話,生活原本就是這樣的。」他們一路說著,向汽車走去。
王小嵩說:「我何嘗不願意呢,但我得儘早給老宮本一個交代……」
吳振慶仍舊望著江水:「你走就走,那也沒什麼……時間很厲害……」
吳振慶又問:「因為你自己不辱使命?」
他們在台階的底層站住,吳振慶倏地轉向王小嵩:「你那位宮本達夫先生到我家用金錢收買我,這件事你知道吧?」
吳振慶緩緩地放開了王小嵩的手。他內疚地說:「你身上……有我造成的……一想到你和……」
吳振慶鬆開手,背過身去,雙手叉腰,望著江面,憤慨地說:「你居然好意思!我問你,是不是你對我們興北公司的房地產經營狀況進行過調查……」
吳振慶答應下來:「好,我安排,可你什麼時候走?」
王小嵩說:「我感激他的知遇之恩。」
王小嵩說:「要談你自己對著松花江談吧!我已經覺得,談什麼都沒意思了!如果說我從前真的欠你什麼,在這個信封里,我塞進了對你的報答……」
吳振慶說:「我們雙方不再談一次了?」
吳振慶苦笑著說:「我得罪得最多的,是當年的哥們兒。我東山再起的時候,一呼百應,那麼多那麼多的人,響應在我吳振慶麾下。如今九_九_藏_書,我將他們一批一批開了。想跟我享榮華富貴的,沒享受上,恨我。想當副經理、部門頭頭的,沒當上,恨我。可我這兒是公司,不是巴黎聖母院,不是濟貧院。和大學生研究生們比起來,你說我究竟要誰?開誰?如今的小字輩兒,後生可畏。一比,我們這一代的劣勢就比出來了。經驗可以在兩三年內掌握,但知識結構能么?有時我捫心自問,我吳振慶是不是太冷酷無情了?為了使自己良心安穩一點兒,我從公司撥出一筆款,每年救濟我們那一代中的困難戶。沒有人知道是誰救濟了他們,他們感謝那個救濟他們的人,但由此更加怨我、恨我、罵我、詛咒我。我想這也好——感激和詛咒,統統在我自己這兒抵消了吧!何必將秘密泄露給社會,使自己在公眾心目中變成一個二花臉——一半紅臉,一半白臉,那不更令人評說了么……」
王小嵩說:「這不是我現在所能決定的——而且……」
吳振慶繼續聲討:「也是你,把我像一隻蛤蟆一樣剖析給宮本達夫看,為了使他收買成功,對不對?」
吳振慶不禁抓起了他的一隻手,握著,熱切地說:「小嵩,你回來吧!我需要你!需要你幫助……」
王小嵩望著吳振慶的背影,追去。
吳振慶猛地朝王小嵩轉過身,一揮手臂,打斷他:「那麼你對我呢?我們當年的友情、當年的義氣,換來的就該是今天這些背地裡的勾當么?!」
吳振慶感傷地說:「時間能抹平許多東西,能使曾海誓山盟過的情人再見時關係平淡,能使親兄弟般的友愛變得似有似無,能使我們自己的心變得麻麻疤疤的,使我們自己常對自己感到惘然、沮喪……」
王小嵩覺得這樣說有欠公道,就說:「中國的狐狸現在也不少,這樣達到目的的方式也是司空見慣的事了。老宮本先生精明,唯利是圖,不擇手段,如果因此而說他是狐狸,那麼他有時又是一隻非常富有人情味兒的狐狸,就像童話故事里那隻叫列那的狐狸。尤其對他所器重和誠心誠意栽培的人,有時候好得幾乎像一位有責任感的父親,將他的一切狡猾、精明、謀事手段、成敗經驗和教訓,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你……」
吳振慶終於扭過頭來,看著王小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