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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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著舊軍裝的中年男人撥開蒿草——他是連長。他衣上濺了不少泥漿點子，挽著褲腿兒。看不出他腳上穿的究竟是一雙什麼鞋，因為那已經是一雙泥鞋。
突然有一個知青指著一個知青對吳振慶大聲問：「班長，她怎麼就可以那麼特殊！」他指的是張萌。
張萌緩緩站起：「幹什麼？」
連長卻已蹲在地上，從拖拉機上摳下了一大塊泥巴用手攥著，讚歎地自言自語：「嘿，太肥啦！能攥出兩手油來！」
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開闊地——這裏那裡，野花爛漫。
卸東西的老戰士老職工們默默關注著事態。
吳振慶喊：「張萌！」
「要答應『到』。」連長又叫：「吳振慶。」
連長對知青們說：「東西都放在草上！」
知青們都只有默默聽著。
知青們又一陣面面相覷。
連長說：「嚯，剛來就跟我套交情，現在要求調到別的連隊去可晚了。我實話告訴你們，這兒離最近的連隊，有四十里，不，四十公里。」
蒿草分撥開處——吳振慶、徐克、王小嵩、韓德寶、郝梅、張萌等一批知識青年依次出現。他們一個個泥猴兒似的不成個孩子樣兒。
拖拉機的悶吼聲變得暢快了——它終於擺脫了淤陷。
吳振慶沒好氣地說：「你願意老站這兒，那你就老站這兒！」他一轉身也幫著卸東西去了。
王小嵩悄聲說：「真的胃疼，我九-九-藏-書看到她在路上吞葯來著。」
一片齊腰高的荒蒿野草——它的縱深處傳來拖拉機被陷住時發出的悶吼。隱約可見拖拉機的煙筒頂端，噴吐出時濃時淡的煙縷。一面旗幟在更遠處飄揚，彷彿沒有旗杆，旗杆被荒蒿草遮蔽了。
連長說：「我理解你們，風餐露宿地三天多，滿心希望能洗上個熱水澡兒，被請進一切都布置好的磚瓦房裡，往熱炕上一躺，美美地睡一覺，第二天各處參觀參觀，發現自己來到的地方，比夢裡夢見的更理想，更美好。磚瓦房，其實是有的……」
韓德寶、徐克等幾名知青悄悄慫恿吳振慶：「你倒是問問啊！」
知青們又都將目光集中在吳振慶身上——他們的目光是複雜不一的——有嫉妒、有依賴、有毫不掩飾的不服氣，還有的在乜斜著吳振慶冷笑。
郝梅向王小嵩使眼色，希望他緘默。
「幹什麼？」
連長說：「我也不知道。」見她似有些失望，又說，「以後知道了我會告訴你的。不過咱們現在沒時間上植物課。吳振慶！」
他們面面相覷——這就是「連隊」嗎？怎麼仍然是茫茫的野草，不見一所房子，我們究竟住在哪兒呢？他們最後都將目光投在連長身上。
他指著吳振慶說：「剛才他問你……咱們連隊在哪兒啊？」
「都一邊兒去！沒你們的事兒！」連長說，回頭又對知青們說，「我也覺ｈｔｔpｓ://ｒeａd•９９ｃｓｗ.cｏｍ得，你們如果都是聽信了那樣的話才來的，當然等於是上當受騙啦！不過，我可沒到城裡去動員你們是不是？咱們一路上，我總是不斷地對你們說，要充分做好應付艱苦的思想準備是不是？」
徐克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噥：「找找？」
吳振慶厲聲呵斥：「韓德寶！」
替知青扛著東西拎著東西的老戰士、老職工和一個個心灰意冷的知識青年，都望著連長。
徐克和韓德寶猛省似的，挪動了腳步。
連長說：「大家先扛會兒！誰叫你們是老戰士老職工哪，這點兒義務還是應盡的嘛！」
吳振慶嘟噥：「胃疼可以幫著卸點兒小東西嘛！」
「張萌！」
徐克看看韓德寶說：「他幹嗎沖我來啊？」
「到。」
開拖拉機的老戰士也割倒了一大片草，他將兩片草集中在一起。
連長吩咐老戰士老職工們：「都先忍著點兒煙癮吧！天黑前，抓緊時間支起帳篷，壘好爐灶，把晚飯吃到肚子裡邊去！」
一些老戰士、老職工也分撥開蒿草出現了——扛著知識青年們的行李箱，拎著他們的網兜手提包之類。
王小嵩說：「動員我們來的時候，可沒講這兒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講的是磚瓦房、沙石路，完全機械化，上工下工，卡車接送……」
她走過去，將王小嵩拉到一邊。
王小嵩說：「夠啦！你還好意思告訴我們這九-九-藏-書一點，反正你們都是一夥的，儘管你沒親口騙我們。」
「不歸咱們也得行啊！」
韓德寶湊到了連長眼前，用商量的口氣說：「連長，那……我不在這個連隊了行不行？不是有三十幾個連隊嗎？再把我分到別的連隊吧……您不是從騎兵部隊轉業來的嗎？我爸也當過騎兵。興許你們還是戰友呢，我爸叫……」
一名老戰士教導他：「誰這麼騙你們的，你們將來找誰算賬去。可不許跟連長胡鬧！從今天起，你們就都是兵團戰士啦！是戰士，就得懂點兒戰士的規矩。」
「我……胃疼。」
……
連長說：「又是你。你叫吳振慶，對吧？」
連長走過來拍拍吳振慶的肩：「小吳啊，當班長了，今後要學會關心戰士了，啊？」從身上取下軍用壺遞給他，「我也有胃疼病，這裏不是水，是草藥湯，胃疼時喝一口就管用，去，給她……」
徐克問吳振慶：「咱們……老站在這兒啊？」
王小嵩和郝梅對視一眼，默默地也向大爬犁走去。
其他知青，情願的，或者不那麼情願的，都彷彿被某種無言的命令所驅使，開始和老戰士老職工們一起搬卸東西。年輕人是那麼的有意思。一旦投身於集體勞動中，即使不情願的，看起來也幹得挺歡。
「到！」
他走向拖拉機，從駕駛室取出兩把鐮刀，給了開拖拉機的老戰士一把，緊接著一彎腰，刷刷，割倒了一大片草。
徐克說：「剛才他沒聽見，你再問一句怕什麼？」
連長說完，幫著卸東西去了。
荒蒿野草向兩旁傾倒，如被巨蟒的身軀軋過。
連長回頭：「嗯？誰說的？」用目光在知青中尋找說話之人。
連長回頭看他：「嗯？」
知青們的目光一齊順著她手指處望去——泥土中釘入一塊牌子，上寫「十三連在此！」
王小嵩輕聲然而很清楚地說：「他騙了我們！」
「你怎麼就那麼特殊！」
「現在我正式任命你為知青班班長。咱們是部隊編製，你們十二個人，正好夠一個班。希望你好好乾。將來知青多了，爭取當排長。」
「要回答『到』！張萌！」
他說完繼續割草。
吳振慶說：「我也不能老做出頭鳥哇！你沒聽說過槍打出頭鳥這句話么？」
連長朝後一招手，大聲而且充滿樂觀地喊：「都來吧！到連隊啦！」
吳振慶說：「我不是問過了么！他不回答，我有什麼辦法？」
郝梅跺了下腳：「小嵩！」
吳振慶挺身而出：「我說的！」
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跳出駕駛室，問連長：「這一大片都歸咱們連啦？」
老戰士老職工們竊笑。
郝梅忽然有所發現，她用手一指：「在那兒——」
一名老職工剛要把他扛著的柳條箱放在地上，立刻遭到一知青的抗議：「哎，你別把我的柳條箱放地上哪！這又是水又是泥的，能放嗎！」
分明ｒｅaｄ•9９csw•ｃoｍ的，那老職工想搶白一句什麼，但卻忍住了沒說，只好將柳條箱扛在肩上。
連長笑了笑：「他這麼一說，我還真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為他起碼說了一個事實，不但我和那個對你們講假話不講真話的人是一夥，而且，今後和你們也是一夥的。棒打不散。今後咱們都是北大荒的人，還不是一夥嗎？」
於是他們極其順從地扔了煙，開始從大爬犁上往下卸東西……
連長說：「這你可得好好給我說清楚。我怎麼騙了你們？我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承擔騙子的罪名啊！」
徐克想問：「連長……」
連長輕輕推了吳振慶一下。張萌望著吳振慶向自己走來，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兒，不知是感激連長，還是內心裡充滿了委屈……或二者兼而有之。
張萌背對著人們，守著她的皮箱和她的東西，孤零零地坐在草堆上。
張萌緩緩側身望著他。
連長說：「在你們將要蓋起它的地方！」
連長說：「肯定就在這兒！找找，沒錯兒！」
郝梅卻從拖拉機鏈上拔出一株小花兒，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問連長：「連長這是什麼花兒啊？」
韓德寶迫不及待地問：「在哪兒？」
另一名老戰士揶揄地說：「一句騙你們的話不講，你們就能唱著歌兒來了。」
知青對峙地瞪著連長。
一台泥頭泥臉的拖拉機突然出現在蒿草地域的邊際，履帶糊滿泥巴，絞著花草。
吳振慶鼓起勇氣說：「連長，連隊……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