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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相識

三、相識

"啊!你不要違背上天的仁慈,寬恕不是無邊的!"威爾遜牧師聲色俱厲地喊叫道。"就連你那個小小的嬰孩,都用老天賜給她的聲音,表示附和和贊同你聽到的那些忠告。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吧!說了出來,加上你本人又悔改了,就可以幫你把胸前的那個紅字取下來。"
海絲特搖了搖頭。
"朋友,你也許新來乍到,一定不是本地人,"那個本地人一邊回答,一邊好奇地瞧了一下這個問話的人和他那個印第安人同伴。"要不然你早該聽說過海絲特·白蘭太太,還有她乾的那宗事了。我敢對你說,她在尊敬的丁梅斯代爾牧師的教區里已鬧得風風雨雨臭不可聞了。"
"朋友,這事還是一個謎,解謎的但以理①還沒有找到呢!"本地人答道。"海絲特太太閉口不說;地方長官挖空心思,但仍一籌莫展。說不定那個罪人就站在這裏觀看著這個傷心的場景。他可以背著世人,但別忘了上帝可明察秋毫疏而不漏啊!"
"說吧,女人啊!"從刑台旁的人群里傳來一個冷酷嚴厲的聲音。
"先生,請問,"他說,"這位婦女是誰?為什麼她要站在這兒示眾受辱?"
這個陌生人來到市場,在海絲特·白蘭還沒有看到他之前,他的目光卻早已盯住了她。最初他顯得毫不在乎的樣子,像一個經常習慣於觀察人們的內心活動的人那樣,認為外表的東西除非與內心有關,否則都是微不足道的、毫無意義的。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變得銳不可擋,犀利透骨。一種令人極度痛苦的恐懼布滿了他的面容,像一條蛇一樣在上面迅速地蜿蜒纏繞,稍一停頓,盤纏的形狀便畢露無遺。他的臉色因強烈的情緒而變得陰暗,不過,他立刻用意志把自己控制住,除了那個短促的瞬間外,他的表情一直顯得十分鎮靜。過了一會兒,局促不安的情緒幾乎完全不見了,最後深深地隱沒在他的天性之中。當他發現海絲特·白蘭的目光緊盯著他的時候,並看出她似乎已認出他時,他慢慢地、鎮靜地舉起他的手指,在空中作了一個姿勢,然後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海絲特·白蘭,"他俯身探出陽台,目光凝視著她的眼睛,說道,"你已經聽到這位善心的大人所講的話了,也一定明白了我身負的重大責任。如果你覺得那樣會使你的靈魂安寧些,從而你現世所受到的懲罰會更有效地拯救你的靈魂,那我責令你說出與你同夥的罪人和難友的姓名!不要出於對他錯誤的憐憫與溫情而保持沉默;海絲特,相信我的話,雖然他要從崇高的地位上跌下來,跟你站在一起,站在刑台上,但這樣也https://read.99csw.com比終生隱藏一顆罪惡之心要好受些。你的沉默對他有什麼好處呢?只會引誘他--不,簡直是強迫他--給自己的罪孽增添一層虛偽!上天已經允准你公開醜行,那麼你何不藉此機會光明正大地戰勝你內心的邪惡和外表的憂傷呢?我要提請你注意,你是怎樣在阻止他喝下現在端在你唇邊的那杯辛辣卻有益的苦酒,而要知道那個人自己很可能沒有勇氣把酒奪過去喝下的啊!"
他恭恭敬敬向那個告訴了他許多情況的本地人鞠了一躬,又跟他的印第安人隨從低聲說了幾句話,他們兩人便擠到人群里去了。
"你說得對,"陌生人回答道,"我是外地人,身不由己,一直在外顛沛流浪。我在海上和陸上的旅途中屢遇不測。在去南方的路上,被異教徒關押禁閉了很久,現在這個印第安人帶我到這裏來找人贖身。因此,請你告訴我海絲特·白蘭--不知我是否說對了她的名字?--這個女人究竟犯了什麼過錯?為什麼要把她帶到那邊的刑台上呢?"
"我不說!"海絲特·白蘭回答道,眼睛沒有看威爾遜先生,而是直望著那青年牧師深邃而憂鬱的眼睛。"這紅字烙得太深了,你無法把它取下來。但願我能忍受住我自己的痛苦,也能忍受住他的痛苦!"
這番直截了當的話使群眾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丁梅斯代爾牧師身上。他是一位青年牧師,曾就讀於英國的一所名牌大學,給我們這塊荒蠻的林地帶來了當代的全部學識。他那雄辯的口才和宗教的熱情早已預示了他將蜚聲教壇。他的外貌也是一表人才:額頭白皙、高聳而嚴峻,眼睛呈褐色,大而略顯憂鬱,嘴唇在不用力緊閉時微微顫動,表明他既具有神經質的敏感,又有巨大的自制力。雖然這位年輕的牧師有極高的天賦和學術造詣,他總是顯出一副憂心忡忡、誠惶誠恐的神色,好像自感到在人生的道路上偏離了方向,惘然不知所從,唯有一人獨處時才覺得安然自如。因此,公餘,他總是孑然一身在枝葉扶疏的幽徑上散步,藉此保持他自己的純真和稚氣;需要他講話時,他精神清新盎然,思想如朝露般晶瑩透徹,所以許多人說,他的話如同天使的聲音一樣感人肺腑。
"尊敬的丁梅斯代爾先生,"他說,"你對這個婦女的靈魂負有很大的責任。因此,要由你來規勸她悔過自新,坦白招供,以此來證明你的盡心盡責並非枉然。"
"說吧,讓你的孩子有個父親!"
在此期間,海絲特·白蘭一直站在台上,兩眼直盯著那個陌生人。
"不錯,朋友,我想你在荒山野地歷盡艱難來到這裏,一定很高興,"九九藏書;那個本地人說,"你終於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地方,有罪必懲,犯罪者得當著長官和老百姓的面受到懲罰;我們這裏,這塊信奉上帝的新英格蘭地區就是那樣。先生,你知道,那邊的那個婦女,是個有學問人家的妻子,原籍英國,不過一直居住在阿姆斯特丹。後來,幾年前,不知為什麼,他想起要飄洋過海到馬薩諸塞這裏來跟我們一起生活。為此,他先把他的妻子打發走,自己留下來料理一些非辦不可的事。天哪,老先生,這個婦女在波士頓這兒一住約有兩年光景,或許還不到一點,而那位有學問的白蘭先生卻杳無音訊。這個年輕的女人,你瞧瞧,就自個兒走到邪路上去了--""啊!啊哈!我明白了。"那陌生人說道,並苦笑一聲。"一個按你說的那麼有學問的人也應該在他的書本里學到這一點啊!那麼,先生,再請問誰是那個抱在白蘭太太懷裡的嬰孩的父親呢?我猜這小孩該有三四個月了呢!"
隨後,他碰了一下站在他旁邊的一個本鎮居民的肩膀,彬彬有禮地對他發問。
那個年長的牧師看出這個可憐的罪人執迷不悟的心態,並對此早已有所準備,便向公眾發表了一通論罪孽的演說,列舉了孳生繁衍的種種罪孽,而且還一再提到那個可恥的字母。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演說里,他的那些迂闊之論在人們的耳邊反覆翻滾。他對紅字這個標誌的闡述尤為著力,以致在聽眾的想象中平添了幾分新的恐懼,好像它的猩紅顏色是從煉獄的火焰中得來的。與此同時,海絲特·白蘭始終端立在恥辱台上,雙眸凝視,神情疲憊,無動於衷。那個上午,她承受了人性能夠忍受的一切;她的氣質不同凡響,不以昏厥來逃避強烈的苦難;她的精神能夠躲藏在沒有感覺的石頭般的外殼裡,而有血有肉的生命機體依然保持完整。就在這種狀態下,那個佈道者的聲音在她耳邊殘酷無情地轟鳴,然而她仍無動於衷。在她備受折磨的后一段時間里,那嬰孩的尖聲哭叫刺破長空,她機械地哄著孩子,想讓她安靜下來,但看來她對嬰孩的痛癢並不同情。她就這樣帶著這副木然的神態,給押送回了監獄,從眾人的眼前消失了,走進了布滿鐵釘的大門裡。那些窺視她背影的人在竊竊私議,說那個紅字在獄門黑暗的通道里投射出一道道火紅的閃光。
"絕妙的判決!"那個陌生人一邊說,一邊沉重地垂下頭,"這樣她就成了勸惡從善的活榜樣了,直至那個可恥的字母刻在她的墓碑上為止。不過,犯罪的同夥沒有跟她一起站在刑台上總讓我感到心裏不舒服,好在我相信他一定會讓人知道的!一定會讓人知道的!一定會讓人知道的!"
"那個學者,"陌生人說道,又冷冷一https://read.99csw.com笑,"應該親自來調查,破這個謎。"
"我決不說!"海絲特臉色變得慘白,她是在回答那個她十分熟悉的聲音。"我的孩子應該尋找一個天國里的父親;她永遠不會知道人世間的父親!"
她盯得那麼專註,以致完全入了神,在全神貫注的片刻,彷彿世間萬物全都消失了,只留下他和她兩個人。或許,她此時此地與他相遇比在其他場合與他邂逅要更可怕。此時,烈日當空,強烈的陽光燒灼著她的面龐,點燃起了她臉上的羞愧;在她的胸前佩戴著那個鮮紅的醜惡標記,在她的懷裡抱著那個罪孽生下的嬰孩;全城鎮的人像是趕集一樣蜂湧而來,目光全都集中在她身上,而她的姿容本來只該出現在壁爐的恬靜火光中,出現在家庭安詳的隱蔽處,出現在溫柔的面紗下或莊嚴氣氛籠罩下的教堂里。雖然這次相遇十分可怕,但是有成百上千的旁觀者在場,她反倒有一種庇護之感。她這樣站著,有如此多的人隔在她與他之間,比他們兩人面對面單獨相遇要好受些。她確實把這次當眾受辱當作避難所,唯恐它提供的保護到時候會被撤銷。她凝神冥想,竟然沒有聽到有人在她身後說話的聲音,直至有人用響亮和嚴肅的語調,再三呼叫她的名字,才猛醒過來。那聲音之大全廣場上的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個佩戴紅字的人終於從這種把自己視為眾人嚴厲注視的目標的強烈思緒中解脫了出來,因為這時她注意到在人群的外圍有一個人的身影,此人不可抗拒地佔據了她的思想。有一個身穿土著服裝的印第安人站在那裡,但在這塊英格蘭殖民地上紅棕人不是稀客,所以在這樣的一個時刻,一個印第安人是不會引起海絲特·白蘭的多大注意的;他更不能把其他的事物和思緒從她心裏排除出去。在印第安人身旁,站著一個白人,衣著奇特,文明與野蠻的服裝混穿,一看就知道他跟那個印第安人是同伴。
陽台上那些道貌岸然、可尊可敬的大人們竊竊私議起來;貝靈漢總督把他們的意思說了出來,雖然他因要表現出對年輕牧師的敬意而有所克制,但語氣具有一種權威性。
"海絲特·白蘭,"老牧師說道,"我曾跟我這位年輕的兄弟爭論過--你是一直有幸在他那兒聽佈道的。"這時,威爾遜先生把他的一隻手放到坐在他身旁的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的肩膀上。"我說,我竭盡全力說服這位虔誠的年輕人,要他面對蒼天,在這些英明正直的長官面前,在全體人民的旁聽之下,來處理你的問題,觸及你卑劣和見不得人的罪孽。因為他比我更了解你的天性,他知道應該採用何種論據--是剛是柔--來戰勝你的頑固不化,從而要你不再隱瞞那個誘使你墮落者的名字。但九*九*藏*書是,他不同意我的意見,(儘管他年少老到,但仍有著年輕人的通病,即過於溫存。)認為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前,強迫一個女人供出內心的隱私是蹂躪婦女的天性。確實,我試圖說服他,對他說罪惡的恥辱在於冒犯之時,而不在於袒露之時。丁梅斯代爾兄弟,請再說一遍,你對此怎麼看?究竟由你,還是由我來處理這個可憐罪人的靈魂?"
削的面龐和微微畸形的身軀時,她不由得再一次把嬰兒緊摟在胸前。由於她用力過猛,那個可憐的孩子又一次痛苦地哭叫起來,但她的母親似乎聽而不聞。
前面已經提及,就在海絲特·白蘭站立的檯子正上方,有一個陽台或者叫做露天長廊,是議事廳的附屬部分。當初,每逢地方長官開會,要發布希么公告,為此而要舉行種種儀式時,就在這裏集會。今天,為了一睹我們描寫的場面,貝靈漢總督親臨現場,端坐在椅子上,座邊四個持戟的警衛環立,充作儀仗。他帽子上插著一根黑色的羽毛,大氅上綉著花邊,裏面穿著黑絲絨的緊身衣;他是一個年邁的紳士,臉上的道道皺紋表明他飽受風霜。他出任這一地區的首腦和代表是再也合適不過了。因為這塊殖民地的起源和發展,乃至目前的進步,並非依賴於青年①但以理:據傳為《舊約·但以理書》的作者,被視為賢明的裁判者。
"聽我說,海絲特·白蘭!"那個聲音高喊道。
人的衝動,而是有賴於成年人充沛而又有節制的精力,以及老年人的睿智和謀略;他們取得如此卓越的成就,正因為他們不想入非非,不好高騖遠。在總督周圍的其他的顯要人物也個個威風凜凜,風度翩翩,因為在那個時代一切權力機構都被認為具有神權制度賦予的神聖性。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善良的人,公正賢明。但是,要從整個人類大家庭中遴選出同等數目的英明賢達之士就非易事了,因為這些人要能坐下來審判一個犯了錯誤的女人的心靈,條分縷析善與惡,就此而言,他們一定會比海絲特·白蘭現在舉首面對的那些鐵面無私的聖賢們要遜色多了。確實,她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管她希冀得到什麼樣的同情,那隻存在於公眾廣博和溫暖的胸懷裡。因此,當這個不幸的婦女舉目向陽台看去時,她的臉色立時變得蒼白,渾身顫慄。
她不會說!"
大聲呼喚她的人是德高望重的約翰·威爾遜牧師,他是波士頓最年長的牧師,像大多數他同時代的神職人員一樣,他是一位大學者,同時又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不過,他和藹的稟性沒有像他的聰明才智那樣受到細心的培育,所以實際上,和藹可親與其說是他具有的一個值得為之自我慶幸的好品性,還不如說是一件自感羞愧的事。他站在那裡,無沿便帽底下露出一綹綹灰白的頭髮,他的那雙習慣於書房昏暗光線的灰色眼睛不時地眨著,就像九-九-藏-書海絲特的嬰孩的眼睛在這強烈的陽光里不斷閃眨一樣。他那樣子看上去就像我們在古老的經書卷首看到的黑幽幽的木刻肖像;他跟這些肖像上的人一樣無權站出來,干預人的罪孽、情慾和痛苦等此類問題。
"要是他還活著,該由他來干,"那個本地人應和道。"嗯,老先生,我們馬薩諸塞地方當局考慮到這個婦人年輕漂亮,認為她是受了極大的誘惑才墮落的;再說,非常可能,她的丈夫已葬身海底了;所以,他們不敢貿然施行我們正義的法律從嚴處置她。按法律她是該判死刑的,但是,長官們心腸軟,大發慈悲,只判決白蘭太太在絞刑台上站三個小時;另外,在她的有生之年,必須在胸前佩戴一個恥辱的標記。"
這個白人身材矮小,滿臉皺紋,不過還不能稱為老人。在他的眉宇之間有一股靈氣,好像一個人的智力部分得到了充分的發展必然會影響到他的體貌外形,使之表現出一些顯著的特徵。他裝束隨便,雖然他穿上那套土著人的衣服試圖掩蓋或減少他體形上的奇特之處,但是海絲特·白蘭一眼便看出這人的肩膀是一高一低的。當她第一次看到這個瘦①指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可參閱下一章。據說,當年英國的許多清教徒被允許在殖民地定居前都聚居在該城市。
"她不會說!"丁梅斯代爾低聲自語,身子俯前探出陽台,一隻手按在心口上,一直在等待著對他那番規勸的反應。這時,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把身子縮了回來。"一個婦人的心胸是多麼堅強,多麼寬大啊!
丁梅斯代爾牧師垂下頭,彷彿在默默祈禱,然後走向前。
"勸勸這個女人吧,我的兄弟,"威爾遜先生說。"現在對她的靈魂至關重要;同時正如德孚眾望的總督大人說的那樣,因為你對她的靈魂負有責任,因此對於你自己的靈魂也關係重大,勸她懺悔,講出實情吧!"
威爾遜牧師和總督大人公開向大家介紹的並引起眾人注意的,正是這樣一個年輕人。他們要他在眾人面前盤問那個婦女,要她袒露靈魂深處的隱私,而她的靈魂即令受到了玷污,依然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他左右為難的境地頓時使他臉上血色全無,雙唇顫抖。
青年牧師的聲音甜美、豐潤、深沉、微微顫動,時斷時續。那明顯表達出來的感情,要比言辭的直接的意蘊,更強烈地撥動所有人的心弦,因而博得了聽眾的一致同情。甚至在海絲特懷裡的那個可憐的嬰孩也受到了同樣的感染。此時,她把始終茫然的目光轉向丁梅斯代爾牧師,舉起兩條小胳膊,發出喜憂摻半的喃喃聲。牧師的規勸聽來極有說服力,以致人們竟然都相信海絲特·白蘭就要說出那個罪人的姓名了,否則,那個罪人本人,不論其職位高低,也會在內心必然的驅使下站出來,被迫登上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