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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迷惘的牧師

二十、迷惘的牧師

它很可能就在從現在算起的第四天。"那是最幸運的了!"他當時自言自語地說。那麼,為什麼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認為那個日子是最幸運不過呢,我們本不想公諸于眾。然而,為了對讀者無所保留,我們可以說那是因為從現在起的第三天,他預定要去慶祝神的選擇日①的佈道會上講道;同時,因為在這樣的一個場合佈道對於一個新英格蘭牧師來說是一生中非常榮幸的時刻,他不可能找到更合適的方式和時間來結束他的職業生涯。"至少,他們將來說到我時,"這個為人楷模的人自忖道,"不會說我擅離職守或者敷衍塞責!"像這樣一位可憐的牧師如此深刻和銳利的內省居然會遭到這般可悲的誤解,委實令人傷心!我們已經說過,也許以後還會說到他這個人辦的許多糟糕的事情;但是,就我們所知,沒有一件事表現得如此之軟弱,讓人感到可憐;也沒有一件比這更微不足道卻又無可辯駁的證據,說明他患有一種十分微妙的疾病,早已腐蝕了他的真實的性格。沒有人能夠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給自己扮出一副面孔,對眾人又露出另一副面孔,因為這樣的人最後自己都弄不清楚究竟哪一個是真實的面孔。
這時,他已經走到他在墓地邊上的住所,急忙上樓,躲進他的書房裡去。牧師暗自高興終於到達了這個庇護所,因為在他穿街走巷時,不斷驅策他的那些奇思邪念並沒有把他的面目暴露於世人。他走進他熟悉的房間,環顧四周,看著室內的書籍、窗子、壁爐、掛著壁毯的安適的牆壁,他瞧著這些時,帶著他從林中幽谷到城裡一路上糾纏著他的那種相同的奇異的感覺。他曾在這裏研讀寫作;在這裏齋戒夜禱,弄得形容枯槁。在這裏,他不分晝夜祈禱;在這裏,他忍受過千萬次的痛苦!這裏擺著那部精裝的用古希伯萊文寫的《聖經》,裏面記載著摩西和許多先知對他的訓誡,那全是上帝的聲音。桌子上還擺著飽蘸墨水的筆,旁邊是一篇未寫完的佈道文。一個句子寫到中間就中斷了,因為兩天前他的思想枯竭,無法繼續寫下去。他明知道那是他本人,他就是那個臉色蒼白、身材瘦削、做了這麼多事、受了這麼多苦、寫了這麼些慶祝選擇日的佈道文的牧師!但是他卻似乎遠遠地站在一旁,以輕蔑、憐憫、半羡慕半好奇的目光在審視先前的自己。那個自我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從林中歸來的是另一個人了,是一個具有神秘知識的人,一個莫測高深的人,一個更聰明的人。那種知識是他以前用簡單的頭腦完全不能探求得到的。真正是一種歷經千辛萬苦才能獲得的知識!
"是啊,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牧師虔誠地順應道,"但願上天保佑,那是一個更好的世界;因為,說老實話,我幾乎不敢想我能再和我的教友們共度轉瞬即逝的另一個年頭了!不過,親愛的先生,至於你的藥品,就我目前的身體狀況來說,我是不需要了。"
"不,我看不必了,"丁梅斯代爾接著說,"我長期關在書房裡,這次出去走走,見見那位聖潔的使徒,呼吸一下自由空氣,這些對我大有好處。我想我已經不再需要你的葯了,我好心的醫生,雖然那些葯很有效,而且是由一位朋友配製的。"
去,去到那裡找你們的牧師吧!看一看他那憔悴的身形https://read•99csw•com,他那瘦削的面頰,他那蒼白、沉重,布滿痛苦皺紋的前額,是不是像一件脫下來的衣裳給撂在那裡。"毫無疑問,他的朋友們仍然會對他說:"你還是原來的那個人!"但是,那是他們弄錯了,他沒錯。
在這段時間里,羅傑·齊靈渥斯始終用醫生審視病人的嚴肅而專註的目光盯住牧師。儘管牧師在外表上不動聲色,但他幾乎確信這個老人已經知道--至少已經猜測到--他自己和海絲特·白蘭的會面了。因此,醫生從牧師的眼神里看得明白,他自己已經不是一個被信賴的朋友,而變成了最刻毒的敵人了。事情既然已經這般明朗,自然會有所流露。
"老實講,夫人,"牧師回答道,還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這是那位夫人的地位所要求的,也是他自己良好的教養教他這樣做的。"以我的良心和人格來擔保,老實說,我簡直猜不透你話里的意思!我並沒有到森林里找什麼權勢者,而且今後我也決不準備到那裡去造訪,求得這樣人物的歡心。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去問候我虔誠的朋友艾利奧特使徒,並和他一起慶賀他從邪教里爭取過來了許多寶貴的靈魂!""哈,哈,哈!"那老妖婆咯咯地笑著,還向牧師不停地點著戴頭飾的頭。"好啦,好啦,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們不得不這麼講話!你倒像個深通此道的老手!好吧,到了午夜后,在森林里,我們再在一起談些別的吧!"
然而,奇妙的是用言語來點破則往往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兩個人都設法避開某一個話題,講話時小心翼翼,很可能剛觸到話題的邊緣,就縮了回去,不去點破它。因此,牧師不擔心羅傑·齊靈渥斯會公然用明確的語言說出他們各自對對方的真正態度。然而,醫生卻用見不得人的手段窺視到那秘密了。
"我是不是果真把自己出賣給了那個惡魔?"牧師想道,"如果真的像人們說的那樣,這個戴黃皺領,穿天鵝絨長袍的老妖婆,早就選了那個惡魔作她的王子和主子啦!"
在丁梅斯代爾先生回到家裡之前,他內心裡的那個人又給了他別的一些證據,證明他的思想感情已經發生了一次大革命。的確,假如在那個內心的王國里不是發生改朝換代,倫常綱紀徹底改變的話,實在無法解釋如今支配著那個不幸而驚恐的牧師的種種衝動。他每走一步,總是想作出這樣或那樣的奇怪的、狂野的、邪惡的事,可是又覺得那樣做既非自願卻又故意為之;一方面是不由自主,另一方面又出於比反對這種種衝動更深層的自我。比如說,他遇見了他教堂里的一名執事。這位善良的老人用一種慈父般的深情和長老式的姿態跟他打招呼,因為他年高德重,加之他在教會裡的職位和資歷使他有權利這麼做;與此相應的,老人對牧師懷有深深的、甚至近乎崇拜的敬意,則是牧師的職業和個人的品德同樣有資格享有的。再也沒有更好的例子來說明:年紀和智慧的威嚴與對之表示的謙恭和敬意可以一致起來,就如一個社會地位較低、天賦不高的人對比他高的人也可以不卑不亢,做得十分相稱一樣。這時,當丁梅斯代爾跟這位德高望重、鬚髮灰白的執事談話的短暫時間里,牧師必須要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才不致把冒https://read.99csw.com到嘴邊的有關聖餐的某些褻瀆神明的話說出口來。他緊張得渾身發抖,面色蒼白,獨怕他的舌頭不聽指揮,不自覺地說出那些可怕的言辭。但是,儘管他內心十分懼怕,但是一想到要是他當真說出那些褻瀆神明的話來,那位虔誠的老前輩執事一定會嚇得目瞪口呆,不禁要失聲大笑起來。
另外,還發生了另一件性質相仿的事。就在丁梅斯代爾先生在大街上匆匆行走的時候,遇見了分教會一位最為年長的女教友,一位最虔誠、堪稱模範的老太太。這位孤苦伶仃的寡婦,心中充滿了她對許久以前已故的丈夫、孩子和朋友們的懷念,就好像一塊墓地豎滿了重重疊疊的墓碑一樣。這一切本來可以變為深沉的愁傷,但是因為她三十多年來不斷地以宗教的慰藉和《聖經》的真理來滋養充實自己,因而在她虔誠的年邁的心靈中,這些回憶幾乎都變成一種肅穆的歡愉。自從丁梅斯代爾先生將她收為教友,負責照管以來,這位善良的老太婆在現世上最主要的安慰--如果這種安慰不同時也是天國的安慰的話,便根本算不上什麼安慰--就是同牧師的會面,無論是不期而遇,還是專程拜訪,只要從他那可愛的雙唇中說出一兩句溫馨的、帶有天國氣息的福音真理,送進她半聾的,但喜聞樂聽的耳朵里時,她就會精神煥發。然而這一回,一直到丁梅斯代爾先生把他的雙唇湊近老太婆的耳邊之前,他好像是受了人類靈魂的大敵的指使一樣,竟然忘記了《聖經》經文,或是別的什麼,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什麼人類靈魂並非是不朽的,還認為那是毋庸置辯的。這番話如果灌輸進這位年邁的女教友的心靈里去,她很可能會立刻倒斃,彷彿是中了劇毒。他究竟在她耳邊竊竊低語了什麼,事後他自己怎麼也回憶不起來。或許,很僥倖,他當時語無倫次,善良的寡婦就沒有聽明白,沒有得到任何明確的思想,或者是上天按照自己的方式作出了解釋。反正,當牧師回頭看去時,只見到她臉上浮現出一副感激上帝的欣喜表情,似乎天國的光輝正照耀在她滿臉皺紋和灰白如土的臉上。
這位可憐的牧師!他做了一件與此極其相似的交易!他受到美夢成真的誘惑,經過周密的選擇,居然一反常態,屈從於明知是罪大惡極的行徑。於是那種罪惡的傳染性病毒便非常迅速地滲透到他整個精神系統里去,把一切神聖的衝動都麻痹癱瘓,把全部的惡念喚醒活躍起來。輕蔑、狠毒、邪念、無端的惡言穢行,以及對善良和神聖事物的嘲弄,這一切全都給喚醒了,雖然他內心嚇得惶恐不安。他和西賓斯老太太的不期而遇,即便當真是巧合的話,也足以表明他已同邪惡的人們和墮落的靈魂世界同流合污了。
丁梅斯代爾和海絲特會面后回來,他激動的心情賦予他少見的體力,促使他加快腳步回城裡去。那林間小道似乎比他記憶中出來時更荒野,更加崎嶇不平,而且人跡更為稀少。但他跳過泥濘的水窪,穿過纏人絆腳的矮樹叢,爬上山坡,衝下低谷;總之,他克服了路上的一切困難,表現出來的那種不知疲勞的活力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他不禁回想起,僅在兩天以前,他走在這同一條路上,步履是多麼的艱難,身體孱弱,走不了幾步就要停下來喘口氣。當他走近城時,呈現在他眼前的許多熟悉的事物似乎都變了樣子。好像不是在昨天,不是一兩天,而是許多天,甚至許多年前,他就已經離開它們了九*九*藏*書。的確,街道依舊,跟他記憶里的一模一樣;房屋的一切特色,諸如眾多的山牆,每一個他原先記憶中飾有風信雞的尖頂照舊不變。然而,那種起了變化的感覺卻仍然十分強烈地佔據著他的思想。至於他所遇到的熟人,以及這個小城鎮里人們生活的種種熟悉的狀態也一樣沒有變。人們看上去既未變老,也沒變得年輕;老人的鬍鬚也沒變得更花白,昨天還只會在地上爬行的嬰孩今天也沒有能站起來行走;簡直不可能說出在他最近離開時匆匆瞧上一眼的那些人究竟在哪些方面有所不同;然而,牧師最深層的意識似乎在告訴他,他們已經變了,當他走過他自己教堂的牆下時,他最顯著地感觸到這樣一個相似的印象。那建築物的外表是那樣陌生,又那樣熟悉,丁梅斯代爾先生的心在這兩種思想之間波動:要麼只是他以前在夢中見到過,要麼他現在正在做夢,是在夢中見到這一切。
只剩下牧師單獨一個人時,他叫來了住所的一個僕人,吩咐他拿些吃的東西來。食物擺到他面前後,他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然後,他把已經寫好了的幾頁慶祝選擇日的佈道文扔進火里,立刻提筆另寫。此時他才思橫溢,猶如泉涌,他自覺觸發了靈感。他只是想上天為什麼偏偏選中他這樣的一架卑劣的管風琴來演奏這首崇高莊嚴的樂曲,傳達神諭。不管怎樣,這個奧秘隨它自行解開,還是永久不得解開,他奮筆疾書,走筆成文。這樣,那個夜晚就像一匹長有雙翼的駿馬飛馳而去,而他就騎在那匹馬上;清晨降臨了,從窗帘中透進朝霞的紅光;最後,旭日的金光射進了書房,正好照到牧師暈眩的眼睛上。他端坐在那裡,指間還握著筆,紙上洋洋洒洒寫下了一大篇文章!
她擺出一副德高年邁的姿態走了出去,但是還時常回過頭來朝他微笑,像是要看出他們之間的不可告人的親密關係似的。
牧師曾經十分關切地詢問過海絲特關於這艘船的離港的確切日期。
"究竟是什麼東西這樣困撓著我、誘惑我?"牧師終於停立在街頭,拍打著他的前額,大聲喊叫。"我是不是瘋了?還是我完全落入魔鬼的手掌里了?我不是在樹林里和魔鬼簽訂了契約,還用鮮血簽了字嗎?現在是不是在叫我按照他最惡毒的想象力所能想出的一切惡行來履行契約?"
再說第三個例子。他在告別了那位老教友之後,便遇到了最年輕的一位女教友。她是最近才皈依的一位少女,而且就是在聆聽了丁梅斯代爾先生夜遊后做的安息日佈道后皈依的。她願犧牲現世的、暫時的快樂,來換取天國的希望。當她周圍的生活黯然失色時,天國的希望顯得更明亮,以終極的榮光使渾然一片的幽黑頓生光輝。她美麗、純潔,如一朵在天堂里綻開的百合花。牧師深知他自己被供奉在她聖潔無瑕的心裏,並用她雪白的心靈的帷幔懸挂在他形象的周圍,將愛情的溫馨融進了宗教,又將宗教的純潔融進了愛情。那天下午,一定是撒旦把這可憐的少女從她母親的身邊引誘出來,把她丟棄在路上,碰上這個受了強烈誘惑的--或者,我們姑且這樣說吧--一個自暴自棄、無藥可救的人。就在她走近的時候,魔王悄悄地要他搖身變小,縮成一顆邪惡的種子,然後把它投進她溫柔的心田裡,不久開放出黑色的花,併到時結出黑色的惡果來。牧師意識到自己有權駕御這個十分信任他的少女的靈魂,他覺得只要他不懷好意地瞟她read•99csw•com一眼,就可使她純潔的心田立即乾涸,而且只要他說出一句話,她那純潔的心靈就會走向反面。可是,在經歷了一番前所未有的強有力的內心搏鬥之後,他用他黑色法袍的大袖遮住臉孔,匆匆向前走去,裝出沒有認出她的樣子,任憑那年輕的女教友去猜測他為何如此魯莽無禮。她細察自己的良心,它像她的口袋或者針線盒一樣裏面裝滿了許多無害的小東西。啊,可憐的姑娘,她給自己想象出千百個過失來責備自己。第二天早上,她在做家務時,她兩眼哭得又紅又腫。
正當牧師陷入這些思緒之中的時候,書房的門上傳來了敲門聲,他說了聲"請進!"--心想他可能又要見到一個惡魔了。果真如此!走進來的是老羅傑·齊靈渥斯。牧師站在那裡,面色慘白,啞然無語,一隻手按在希伯萊文《聖經》上,另一隻手捂住心口。
"可敬的牧師先生,原來你到森林深處作了一次訪問,"妖婆對他點了點頭,高高的頭飾隨之晃動。"下一次,請你務必通知我一聲,我得十分自豪地陪你前往。不是我自吹,只要我說上一句好話,你知道的那位有權勢的人,定會好好接待任何陌生的客人的!"
"歡迎你回家,牧師先生!"醫生說,"你去探望的那位聖徒艾利奧特可好?不過我看,親愛的先生,你的面色很難看;似乎你這次在荒野里的旅行太辛苦了。要不要我來幫你恢復一下身心健康,好準備你在慶祝神的選擇日的佈道中祈禱呢?"
"我衷心感謝你,我盡心儘力的朋友,"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說道,並儼然一笑。"我感謝你,我只有用祈禱來報答你的善行好意。"
就在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這樣自言自語並用手拍打腦袋時,據說那個有名的妖婆西賓斯老太太恰好走過。她神氣活現,頭戴一隻高高的頭飾,身穿一件絲絨的長裙,脖子上圍著用有名的黃漿漿得筆挺的皺領;製造黃漿的秘決還是她的好友安·特納因謀殺托馬斯·奧弗白利爵士而被絞死前教給她的秘方配製的。不管那妖婆是否看出了牧師的想法,反正她突然停住了腳步,眼睛盯住他的面孔,狡黠地微笑著。她跟牧師攀談了起來,雖然她以前從來沒有跟牧師交談過。
"一個好人的祈禱如同黃金!"老羅傑·齊靈渥斯一面告別,一面接著說,"是的,它們是新耶路撒冷通用的金幣,上面鐫刻著上帝的頭像!"
"今天夜裡,"他說,"你是不是再服用一些我給你配的葯?真的,親愛的先生,我們應該盡一切力量使你體力強健,精力充沛,做好慶祝選擇日的佈道工作。人們對你抱有極大的期望,因為他們怕再過一年牧師要走了。"
說:"我已經不是你們心目中的那個人了!我把他留在那邊的森林里,隱退在幽谷里,離一條憂鬱的小溪不遠,就在一棵長滿青苔的樹榦旁邊!
牧師在海絲特·白蘭和小珠兒之前先離開了。走遠之前,他回過頭來瞥了一眼,他本來只是期望再看上一眼正慢慢消失在林地暮靄中母女兩人依稀可見的面容與身影,因為他的生活中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他無法立刻信以為真。但是,海絲特分明在那裡,身穿灰色長袍,仍然站在那根樹榦旁邊。那樹榦是九*九*藏*書很多很多年以前給大風颳倒的,從此,年深日久上面長滿了苔蘚,倒給了這兩個承受著世上最沉重負擔的、命運相聯的人一席之地,讓他們可並肩而坐,共享短短一個小時的安寧和慰藉。珠兒也在那裡,輕快地從溪邊蹦蹦跳跳地過來,回到母親身邊她原來的位置,因為這時闖進來的第三者已經走了。由此看來牧師剛才並沒有昏昏睡去,並非在做夢!
"我很高興聽到你說這番話,"醫生答道,"也許我的藥品現在開始發生效用了,儘管治療了好長時間未起作用。如果我真能醫好你這病,我會感到非常幸福,而且對新英格蘭對我表示的感激之情也受之無愧。"
牧師還沒來得及慶賀自己戰勝了最後的這次誘惑,便意識到另一次衝動在他胸中蠢動,這次的衝動更滑稽可笑,而且還相當可怕。這件事說起來會讓人羞得臉紅的--他突然想在路上停下來教一群剛學會講話的、正在玩耍的清教徒孩子說粗話,罵大街。他抵制了這個奇怪的念頭,因為這跟他身上穿的法袍是極不相稱的。然後,他碰上了一個喝醉酒的水手,就是從西班牙領海開來的那艘船上下來的水手。這時,這位可憐的丁梅斯代爾先生覺得自己已經英勇地克服了前幾次邪惡的誘惑,想至少要和這個滿身油污的粗漢握一握手,並用水手們常掛在嘴邊的下流的俏皮話,以及其他一些油腔滑調、粗俗逗人、上天不容的咒語來自娛自樂!他所以能夠平安地度過這次危機,倒不是因為他有什麼更高的道德準則,而是因為他具有天生的良好情趣,更主要的,是因為他已經把教士的禮儀鑄成習慣。
這次會見在牧師的心上留下了一些模糊不清、模稜兩可的印象,這些印象攪得他心神不寧。為了擺脫與澄清這些印象,他重新回憶和更徹底地確定他和海絲特擬定的出走計劃。他們兩人已經決定,與只在沿海一帶稀疏地散落著一些印第安人的茅屋和為數不多的歐洲移民聚居區的新英格蘭或整個美洲相比,人口稠密、城市林立的舊大陸更適合於他們避難或隱居。暫且不說牧師的健康狀況不適宜於忍受森林中生活的艱辛,他的天生的才能,他的文化教養,以及他整個的發展,也只有在文明和優雅的環境中,才能充分發揮,適得其所;環境愈高雅,這個人就愈能適應,應付裕如。促使他們作出這一抉擇的另一個原因是恰巧有一隻船停泊在港口裡;它是當時經常在港口出沒的那種形跡可疑的航船中的一艘,這種船雖然還不完全是公海上的不法船隻,但是在海面上遊盪時,帶有一種明顯的不負責任的性質。這艘船是新近從西班牙領海開來的,三天後就要開往英國的布里斯托爾去了。海絲特·白蘭作為婦女慈善會的志願人員,她的工作使她有機會結識了這艘船的船長和水手,因此她能夠設法十分秘密地讓兩個大人與一個小孩上船搭乘,而嚴加保密是此舉必要的、求之不得的條件。
這個表現為千姿百態的現象,並非表示外界真的起了變化,而是說明觀察這些熟悉景物的人內心發生了重要的突變,因而在他的意識里產生相隔一日如隔多年之感。這也是牧師本人的意志、海絲特的意志以及兩人共同的命運造成的這個變形。城鎮還是原來的城鎮,可是從森林里回來的牧師已不是從前的牧師了。他很可能對那些向他打招呼的朋友們①指為慶祝新的總督上任時作的佈道。按加爾文教教義,一個人的工作或靈魂的拯救都是由上帝選擇與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