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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新英格蘭的節日

二十一、新英格蘭的節日

"他還記得你當初小嬰孩的模樣呢,我的孩子。"海絲特答道。
這個殊榮可以更恰當地歸於一些水手,他們是從加勒比海開來的那艘船上下來的水手,上岸來觀看慶祝選擇日的熱鬧的。他們是一夥外貌粗魯的亡命之徒,面孔曬得黑黝黝,蓄著大鬍子,褲子又肥又短,腰間束著寬皮帶,搭扣常是用一片粗金製作的,隨身挎著一把長刀,有時候還佩一把短劍。他們的眼睛,在寬邊棕櫚葉帽子下面炯炯發光,即使在興高采烈的時候,也射出一道道野獸般的凶光。他們肆無忌憚地公然踐踏約束著眾人的行為準則;就在官吏的鼻子底下抽煙,儘管鎮上人抽一口就要罰一先令;他們隨心所欲地從衣袋掏出酒瓶,大口喝著葡萄酒或烈酒,並且自由大方地把酒瓶遞給周圍睜大眼睛瞧著他們的人,要他們喝。這明顯地表明了那個時代的道德的死角;雖然我們稱當初的道德是嚴格的,但對於那些浪跡海上的人給予了特許,不僅容忍他們在岸上的為所欲為,在大海上更是聽任他們胡作非為。當年的水手在我們今天差不多都可以當作海盜來拿辦。就以這艘船上的水手來說,他們雖然不是航海事業中的敗類,但毫無疑問,我們可以說,都曾犯有劫掠西班牙商船的罪行,若在今天的法庭上,都有處以絞刑的危險。
"哇,媽,這是怎麼回事?"她叫道,"今天怎麼大家都不幹活啦?
今天是不是全球休息日?瞧,鐵匠在那邊!他原來滿臉煙灰,現在洗得乾乾淨淨,還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他看上去好像只要有人教他一下,他會玩得非常快活的!老獄吏布萊基特先生也在那裡,他還在朝我這兒點頭微笑呢。他幹嘛要這樣呢,媽媽?"
珠兒的這種歡欣激動之情,使她在母親身邊走路時跳來蹦去活像一隻小鳥。她不停地狂呼亂叫,也不知喊些什麼,有時還尖著嗓子高唱。
"他是個多麼奇怪、多麼可憐的人!"孩子說,有點像在自言自語。
假如新英格蘭的居民遵照傳統的習俗與興趣,他們就會用篝火、宴會、盛大的慶典和遊行來慶祝一切重大的公共事件。而且,在隆重的慶典儀式中,人們把盡情的娛樂和莊重的禮儀結合起來,就像在這樣的節日里,民眾在穿戴的大禮服上飾以奇特艷麗的刺繡一樣,並非是什麼不切實際的。在殖民地政治年度開始的第一天,在慶祝的方式中就保留了一點這種意圖。在我們祖先所制定的每年一度的執政官就職儀式中,還能找到他們在古老驕傲的倫敦舉行慶典--我們姑且不說國王加冕典禮,只指市長大人的就職儀式--時看到的那種留在記憶中的輝煌,雖然它只是朦朧不清的反映,一種黯然失色的重現。read.99csw.com這個合眾國的先輩和奠基人--政治家、僧侶和軍人--把保持外表的莊嚴和威武視為一種職責,而按照古風,這種打扮正是公眾或社會達官貴人的恰當裝束。大家一起出來,在眾人面前舉行遊行,款款前進,這樣便賦予了剛剛成立的、機構簡單的新政府一種必需的尊嚴。
這一天,她臉上有一種人們以前從未見過的表情。當然此時還不很明顯,不易發覺,除非有個具有超自然天賦的觀察者,他才可能首先看透她的心,然後在她的臉部表情和儀態舉止上找到相應的表現與變化。
但是,在那古老的時代,大海洶湧澎湃,掀浪卷沫,恣意逞性,只屈從於狂風暴雨,幾乎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受人類法律的管束。那些在風口浪尖上謀生的海盜們,可以放棄他們的職業,如果誠心誠意的話,可以立即成為岸上的一名誠實篤信的人。再說,即使在他們從事冒險活動時,跟他們交往或偶爾發生聯繫都不會看成是有失體面的。因此,那些身穿黑色禮服,系著漿過的環狀皺領、戴著尖頂高帽的清教徒長老們,對於這幫無拘無束的水手的大聲喧嘩和粗野舉動,反倒不時報以慈愛的微笑。所以當人們看到老羅傑·齊靈渥斯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居民走進市場,同來自那艘形跡可疑的船上的船長親切交談時,也就不感到驚訝,並沒有議論紛紛。
在這個公共假日,就像七年來在其他的場合一樣,海絲特穿著她那身灰色粗布做的衣裳。這身衣服與其說是它的顏色,還不如說是它那說不出來的樣式,起到了這樣一種效果:使她不惹人注目,輪廓模糊;然而她佩戴的那個紅字卻又使她從這種依稀朦朧中脫穎而出,在紅字自身的道德之光照耀下顯露出她的真實面目。她那久已為市民所熟悉的面孔,表現出如同大理石般的安詳。它就像一副假面具,或者我們寧可說,像是一具女屍臉上僵死的平靜。之所以作出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類比,是因為海絲特已無權要求任何同情,她實際上早已死去,早已離開了表面上還混跡其間的人世。
這一天,普通老百姓,雖說不受鼓勵但也被允許,在履行他們種種艱苦樸素的生活準則方面稍可放鬆一下,而在其他時候這些準則似乎與他們的宗教教義同宗同姓,相提並論。確實,在這裏沒有在伊麗莎白時代或者詹姆斯時代英國隨處可見的通俗娛樂設施--沒有粗俗的戲劇演出,沒有抱著豎琴唱傳奇歌謠的行吟詩人,沒有奏著音樂耍猴的江湖藝人,沒有耍魔術變戲法的民間藝人,沒有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的"快樂的安德魯①"。他們說的笑話雖說流傳了也許幾百年,但仍是讓人百聽不厭,因為它們來自於深入人心的源泉之中。從事這種種滑稽職業九_九_藏_書的人們,不僅受到法律的嚴格禁止,而且遭到使這些法律具有活力的公眾輿論的排斥。不過,普通老百姓開闊、淳厚的臉上依然露著笑容,也許笑得有些尷尬,但是笑得倒真開懷。體育活動也不算少,如這些殖民地的居民多年以前在英國的集市或村鎮公共草地上看到和參加的運動項目,它們被認為應在這片新大陸上好好保留,因為它們在本質上培養人的英勇和陽剛之氣。在康沃爾和德文郡①的種種形式的角力比賽,在這裏市場周圍比比皆是;在一個角落裡,有人在進行鐵頭木棒格鬥的友誼較量;而最引人入勝的是在刑台上進行的一場比賽。刑台本身在本書前面已經多次提①安德魯:據說原指亨利八世的醫生安德魯·博爾德,后泛指小丑、弄臣或江湖醫生、侍者等逗人取樂者的形象。
"你說什麼?"海絲特問道,不禁為之一怔。"你另外還有一名乘客?"
這位船長就服飾而言,無論在什麼地方看到他,他總是在人群中最最引人注目、最最英俊的人物了。他的衣服上佩戴著各色的絲帶,帽子上飾有一道金邊,上面還纏了一條金鏈子,插著一根羽毛。他的身邊掛著一把劍,額上有一條被劍砍傷的疤痕。從他對頭髮的梳理來看,他似乎更急切地要把疤痕展示出來,而不想遮藏起來。一個陸地上的人,幾乎不可能這身穿戴,露出這副面容,更不可能既這般穿著打扮了,還洋洋自得、招搖過市;若真有這等人,恐怕很難不被當官的傳去審訊,很可能課以罰款或者判處監禁,或者會枷號示眾。然而,對於這位船長,一切都被視為與他的身分密不可分,相依相存的,正如閃閃發亮的鱗片對於魚一樣。
船長和海絲特·白蘭沒有再說什麼。但是,就在此時,他看到老羅傑·齊靈渥斯本人,正站在市場遠遠的角落裡,朝她微笑著。那副笑容越過寬闊熙攘的廣場,透過一切歡聲笑語,以及人群中的種種思緒和興趣,傳送著一種秘而不宣、令人生畏的意義。
"他--那個長著一對賊眼一副兇相的黑老頭--才不會因為這個對我點頭微笑!"珠兒說,"他要是願意,倒會向你點頭的,因為你穿一身灰,還戴著紅字。可是,媽媽,你瞧有多少陌生人的面孔,裏面還有印第安人,還有水手!他們都到這兒市場上來幹啥?"
後來,她們來到了市場,看到那裡熙熙攘攘一片熱鬧景象,珠兒就益發躁動不安了,因為那地方與其說是鎮上的商業中心,還不如說經常更像是村議會廳前的一塊開闊而清冷的綠草地。
到過,現在上面有兩名手持盾牌和寬劍的武士在表演格鬥。但是使大家掃興的是,這場比賽由於鎮里官吏的干涉而中https://read.99csw.com斷了。他認為這樣濫用鎮上奉為神聖之地的場所是對法律尊嚴的冒犯,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當時的老百姓還是剛喪失歡樂活動的第一代人,而且又是那些活著時深知及時行樂的祖先的後裔,所以就慶祝節日這一點而言,比起他們的子孫,乃至相隔甚久的我們這些人,他們並不遜色。這樣說,從總體上來看,恐怕並不言過其實。早期移民的子嗣,也就是他們的下一代,受清教主義的陰影的籠罩最深,從而使民族的形象黯然無光,甚至過了好多年都還不能使它清洗乾淨,恢複本來面目。我們必須重新學習那門已被忘卻許久的尋歡作樂的本領。
這艘準備開往布里斯托爾船的船長,跟醫生分手后,就踱著方步穿過市場而去,直至他恰好走到海絲特·白蘭站的地方才停下。他似乎認識她,毫不猶豫地向她打招呼。凡是海絲特站立的地方,通常會在她周圍留出一小片空地,類似一個魔圈,雖然人們在稍遠的地方摩肩擦背,卻沒有人敢於或者願意跨進這個圈子。這是一種強制性的道義上的孤立,紅字把命里註定要佩戴它的人緊緊地包圍在這種孤寂之中。造成這種孤寂部分是由於她自己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另一方面則由於她的同胞們的本能的避閃,儘管這種避閃已經不是那麼不友好了。如果說這種孤立以前從來沒有起過什麼好作用的話,此時倒很有用了,使海絲特和船長的談話沒有被人偷聽的危險;而且海絲特·白蘭在公眾中的名聲已經大有改變,她這樣跟人談話再也不會引起什麼流言蜚語來了,而城裡以嚴格遵守道德而著名的婦女,假如作這樣的談話卻可能少不了要招來非議。
不過,我們也許過於誇大了這種灰色或黑色的色調,雖然這種色調無疑是那個時代人們情緒和舉止的特色。這時聚集在波士頓市場上的人們並不是生來就繼承了清教徒鬱鬱寡歡的品質。他們本來都是英國人,他們的祖先都曾生活在伊麗莎白時代,享受過歡樂和豐裕。當時英國的生活,從總體來看,可謂是世人見到的最莊嚴、最壯麗和歡樂的生活。
"在那個黑夜裡,他把我們叫過去,還握住你和我的手,陪他一起站在那邊的刑台上!還有,在森林深處,在只有那些老樹能夠聽見、只有一線青天可以看見的地方,他同你談話,坐在一堆青苔上!他還吻了吻我的前額,小溪的流水都難洗掉它!但是今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眾人面前,他不敢認我們,我們也不該認他!他真是一個奇怪、可憐的人,一隻手老是捂在心口上!"
"他會在隊伍里的,孩子,"母親回答道,"但是他今天不會招呼你;你也一定不要招呼他。"
這樣一個有靈氣的觀察者會看出,在七九*九*藏*書年悲慘的歲月里,她把眾目睽睽的注視看作是一種必然的因果,一種懲罰和某種宗教的嚴峻考驗;她忍受了這一切,如今這是最後一次了,她要自由而且自願地讓人們注視,以便把長期以來的痛苦變為一種勝利。"你們最後再看一眼這個紅字和佩戴紅字的人吧!"--這個被人們看作他們的犧牲品和終身奴隸的人可能會對他們這樣說。"要不然,再過一會兒,她就要遠走高飛了,你們鞭長莫及了!再過幾個小時,那深深的神秘莫測的海洋將把你們戴在她胸前灼燒著的標記永遠吞沒,深藏海底!"假如我們設想,當海絲特此時此刻即將擺脫與她的生活密切相聯的痛苦,贏得自由時,心中會出現一點惋惜之情恐怕也不是不可能的,也不能算與人性相悖的。幾乎在她作為一個婦人的全部生涯中,她一直嘗盡了苦艾和蘆薈的苦汁,難道這時就不會有一種難以抵禦的慾望要最後一次屏住氣再大飲一口嗎?今後,端到她唇邊的、斟在雕花的金色大杯中的生活的美酒,肯定是醇厚、甜美和令人陶醉的;否則,在她吞服了大量具有極強興奮效驗的苦酒渣之後,必然會產生一種疲倦懶散的情緒。
①康沃爾和德文郡均為英國地名。
正如海絲特說的那樣,那種不同尋常的歡樂使人們容光煥發。既然過去已經如此,在隨後的兩個世紀的大多數歲月里也會繼續如此,清教徒們把他們認為人類的弱點所允許的一切歡樂和公共的喜慶,全都壓縮在一年一度的這個節日中;藉助它,他們驅散了長年累月籠罩在他們頭上的陰雲,在這個唯一的節日里,他們的神情才不至於比別處的居民在遭災遇險時顯得更冷峻。
"確實,他們相互很了解,"海絲特回答道,神色平靜,儘管內心十分驚愕。"他們住在一起已經很久了。"
"安靜點,珠兒!你還不懂這些事,"母親說道,"別光想著牧師,瞧瞧你周圍吧!看大家今天多高興,個個喜氣洋洋!孩子們不用上學,大人們不用做工,不用下地,為的是樂一樂。因為今天要來一個新人統治他們,就像人們第一次組成一個國家以來建立的慣例那樣,大家要高興一番,慶祝一番,彷彿這個可憐的舊世界終於要有一個金光燦爛的好年頭了!"
"他們等著看遊行!"海絲特說,"因為總督和官員們要從這裏走過。還有牧師們,所有的大人物,以及所有的好人都要參加遊行,前面有樂隊和士兵開路呢。"
就在新總督要從人民手裡接受他職位的那天清晨,海絲特·白蘭和珠兒來到了市常這時那裡已經擠滿了鎮上的工匠和其他平民百姓,人https://read.99csw.com數還真不少;在他們中間有許多人身材粗壯、身披鹿皮,表明他們是這個殖民地小都會周圍林區的居民。
"那個牧師也會在裡邊嗎?"珠兒問,"他會向我伸出雙手就像你從小溪邊領著我去見他的那樣嗎?"
"怎麼,你不知道嗎?"船長叫道,"這兒的那位醫生--他自稱齊靈渥斯--打算同你一起嘗嘗我那船上的飯菜。唉,唉,你一定已經知道了,是他告訴我,說他跟你們是一夥的,還說是你提到過的那位先生的密友呢。你不是說那位先生正受到這些老繃著臉的老清教統治者的迫害嘛!"
市場上的這幅人間世態圖,雖然基本的色調是英國移民的憂鬱的灰色、棕色和黑色,但也夾雜著多種不同的色彩,使它顯得頗有生氣。有一群印第安人,穿著綉著稀奇古怪圖案的鹿皮長袍,腰束貝殼綴成的帶子,臉上塗抹著赭色和淺桔黃色的顏料,頭上插著羽毛,背挎弓箭,手執石尖長矛,全副野蠻人的華麗裝束打扮。他們站在一旁,臉上那種嚴肅剛毅的神情,比清教徒們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周身上下塗得亂七八糟的野蠻人雖然十分狂野,但是他們還不是這個場景中最狂野的形象。
她把珠兒打扮得飄逸艷麗。他們很難猜想到這個光彩照人的精靈竟然出自那個灰暗的母體;也不會猜想到,為孩子設計服裝表現出如此奇妙、如此精美想象力的人,與為自己縫製簡樸的、具有明顯特色長袍--這任務或許比設計孩子的服裝更困難--的人竟然是同一個人。那身衣裙在小珠兒身上十分合適,彷彿是她個性的一種自然流露,或者是她個性的必然發展和外在表現,宛如蝴蝶翅膀上的絢麗多彩與蝴蝶分不開,或者如花瓣上的嫣麗斑斕與花朵不可分一樣。衣裙對於孩子同樣也是不可分的;衣裙與她的天性渾然一體。再說,在這個充滿事端的日子里,她的情緒有一種異乎尋常的不安和興奮,非常像掛在胸前的鑽石,隨著胸中的種種悸動而閃耀出各色光芒和閃點。孩子們對於跟自己有關係的人的激動總是息息相通的;尤其在家庭里出現什麼麻煩或有什麼變動迫在眉睫時,他們總是會有所感覺的;因此,珠兒作為她母親忐忑不安的胸口前的一顆寶石,就用她精神上的跳躍悸動,把海絲特眉宇間磐石般的冷靜中難以發覺的內心感情泄露了出來。
"聽我說,太太,"船長說道,"我必須叫船上管理員在你要求的鋪位以外,多準備一個!那樣一路上就不須怕壞血症或斑疹傷寒這類疾病了!有了船上的兩名外科醫生和另外這位醫生,我們唯一的危險是缺少藥片或藥丸了。其實,船上有一大批藥品,它們是我跟一艘西班牙船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