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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紅字的顯露

二十三、紅字的顯露

然而,他顫抖起來,轉向海絲特,眼睛里流露出疑慮和焦急的神色,嘴角上也同樣明顯地帶著一絲無力的微笑。
他轉向刑台,向前伸出雙臂。
牧師講到這裏,彷彿要留下他秘密的其餘部分不再揭露了。但是,他戰勝了體力上的衰弱無力--尤其是戰勝了精神上的軟弱--那個一直試圖控制他的內心的軟弱。他甩開一切幫助,激動地向前邁了一步,站到了母女兩人的前面。
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一邊靠海絲特·白蘭的支撐,一邊握住小珠兒的手,轉過身子,面向那些德高望重的統治者,面向神聖的牧師兄弟們,面向在場的老百姓--他們的偉大胸懷已經給徹底驚呆了,然而他們的眼睛里仍飽含著同情的淚水,因為他們明白,一個深刻的人生問題即將在他們面前揭示,如果說這個問題充滿了罪孽,那麼它同樣充滿了痛苦與悔恨。剛剛移過子午線的太陽正照在牧師身上,將他的形體勾勒得十分清晰,好像他站立在人世之外在正義之神的法庭的被告席前申訴認罪。
"至於你和珠兒,聽候上帝的旨意吧,"牧師說,"上帝是慈悲的!
"難道我們不再相見了嗎?"她俯下身去,把臉靠近他的臉,悄悄說道。"難道我們不能在一起度過我們永恆的生命嗎?確確實實,我們已經用這一切悲苦彼此贖了罪!睜開你那雙垂死的、明亮的眼睛,遙望無垠無邊的永恆!然後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我的小珠兒,"他有氣無力地說,臉上泛起甜蜜而溫柔的微笑,像是快要進入酣睡之中;甚至,由於卸掉了沉重的包袱,他似乎要和那孩子一起玩耍一陣--"親愛的小珠兒,你現在願意親親我嗎?那天在森林里你不肯親我!可你現在願意了吧?"
於是,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來到了他一生中空前絕後的最光輝最榮耀的時期。許多人在他們各自不同的領域里都曾經有過這樣的時期,但往往要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才認識到它。此時此刻,他處於無比自豪、凌駕一切的巔峰,達到了早期新英格蘭一個牧師憑藉智慧的天賦、淵博的學識、超凡的口才和潔白無瑕的神聖名聲所能達到的極限高度,何況在當初牧師這一職業本身就享有很崇高的地位。當我們的這位牧師做完慶祝選擇日的佈道,在講壇的靠墊上垂下頭時,他登上的正是這樣的一個高位。與此同時,海絲特·白蘭站在刑台的刑架旁邊,那個紅字仍然在她胸前燃燒!
"海絲特,"牧師說道,"別了!"
這時又聽到了嘹亮的鼓樂聲和衛隊的整齊的步伐聲從教https://read.99csw.com堂門口傳來。遊行隊伍將從這裏走到市議事廳,在那裡要舉行隆重的宴會來結束這一天的慶典。
"新英格蘭人!"他大聲呼喊,聲音直衝上空,越過人們的頭頂,高昂、莊嚴而雄渾,但始終帶有顫音,有時還發出一聲尖叫,那是從痛苦與悔恨的無底深淵中迸發出來的心聲。"你們,這些曾經愛過我的人!
於是,人們又一次看到,由一大幫令人肅然起敬的顯要人士組成的隊伍在寬闊的通道上緩緩移動,站在兩旁觀看的群眾在總督和官員們、賢達的長老、神聖的牧師以及一切德高望重的人們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便紛紛敬畏地向後退避。當他們全都出現在市場上時,人群中迸發出一陣歡呼,向他們致意。這種歡呼無疑是分外增加了聲勢,表明了當年人們對於統治者的赤誠之心。不過同時也使人感到這種歡呼聲是一種不可壓抑的熱情的爆發,而這種熱情是仍然回蕩在他們耳邊的那篇慷慨激越的佈道演說所激起的。每一個人不但自身感受到這種衝動,同時也從他周圍人身上受到感染。在教堂里,這種衝動本來已經難以遏制,而如今到了空曠的天地里,它便呼嘯而上,直衝蒼穹。這裏人潮如涌,群情激昂,足以產生出比狂風的呼嘯、雷電的轟鳴、海濤的怒吼更為震撼人心的聲響;許多人的心連結在一起變成一顆巨大的心,形成一股團結一致的衝力,同樣許多強有力的聲音融匯在一起,掀起巨大的聲浪。在新英格蘭的土地上還從未有過一個人像這位佈道的牧師一樣受到人世間弟兄們如此的崇敬!
"這不是比我們在森林里所夢想的更好嗎?"他喃喃說道。
現在你過來吧,把你的力量附在我的身上吧!海絲特,你的力量呀,但是讓那力量遵從上帝恩賜於我的意志的指導吧!這個可憐的、受了委屈的老人正在竭盡全力--竭盡他自己的和魔鬼的力量--反對我要做的事。過來吧,海絲特,過來吧!把我扶到那個刑台上去!"
讓我實行他在我眼前明白表示的意志吧!海絲特,我已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那就讓我趕緊承擔起我的恥辱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匆匆回答說。"更好?是的,這樣我們可以雙雙死去,小珠兒也可以跟著我們一起死去!"
"即使你找遍全世界,"他陰沉地望著牧師說道,"除了這個刑台,再也沒有一個地方--高處也罷,低處也罷--比它更隱秘,使你能夠逃脫我。"
"上帝的眼睛看見它,天使的read.99csw.com手指著它!惡魔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時用他那燃燒的手指觸碰它,侵蝕它。但是他狡猾地把它隱藏起來,不讓人們看到它,神氣活現地走在你們中間;嗚呼,在一個罪惡的世界里,他顯得如此純潔!哀哉,他失去了天國的親人!現在,在他臨死前的最後時刻,他站在你們面前!他懇求你們再看一眼海絲特的紅字!他告訴你們,儘管她的紅字神秘莫測,陰森可怕,但它只是他自己胸口上帶著的那個紅字的影子罷了,而且甚至這個在他自己身上的紅色烙印也無非是他內心烙印的表象罷了!站在這裏的人們,有誰懷疑上帝對一個罪人的判決?看吧!看一看這個可怕的證據!"
"海絲特,"他說,"過來呀!來呀,我的小珠兒!"
他盯著她們母女倆的眼神十分可怖;但同時這眼神中又有一種溫柔的和奇特的勝利之情。那孩子以她特有的鳥兒一般的動作,飛撲過去,雙臂摟住了他的雙膝。海絲特·白蘭似乎被不可逃避的命運所驅使,而又違背她非常堅強的意志,慢慢地向前挪動,但是在她快要夠得到他的地方,停了下來。就在這一剎那,老羅傑·齊靈渥斯擠過人群鑽了出來--或許由於他的臉色十分陰暗、十分慌亂、十分邪惡,也可以說是從什麼陰曹地府中鑽了出來--一下子抓住他的犧牲品,不讓他做他要做的事!不管究竟是怎麼回事,反正那老人衝到了前面,抓住牧師的胳膊。
牧師在這裏停了下來,儘管音樂依然莊嚴地演奏著,隊伍合著歡快的進行曲繼續在前進。樂聲召喚他前進,召喚他前去歡慶!可是他在這裏停了下來。
貝靈漢在這幾分鐘里始終焦慮地注視著他。此時,這位官員離開了他自己在隊伍里的位置,走上前來幫助他;從丁梅斯代爾先生的臉色來判斷,不去扶他一把,他一定會摔倒的。但是,牧師的表情中有一種警告他不要前來的表示,儘管一個人並不是那麼容易聽從由一個人傳達給另一個人的那些含糊不清的暗示的。與此同時,人群則懷著又敬畏又驚訝的心情觀望著。在他們看來,這種肉體的衰竭不過是牧師的神力的另一種表現;假若像他這樣神聖的人,就在眾人眼前升天,忽明忽暗地消失在天國的光輝中,也不會被視為是無法創造出來的奇迹!
"海絲特·白蘭,"他叫道,聲音里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真切,"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過來吧,把你的力量附在我的身上吧!上帝啊,他是那樣的可畏又是那樣的仁慈。在這最後的時刻,他已經恩准我--為了我自己沉重的罪孽和悲慘的痛苦--做七年前我抽身逃脫沒有做的事。
他派read.99csw.com遣那個陰森可怕的老人來使那痛苦永遠似烈焰一樣灼人!他帶我到這裏來,讓我在勝利的恥辱中,死在眾人的面前!若是在這些痛苦中缺少了一個,我便永遠無救了!讚美他的聖名吧!完成他的意旨吧!永別了!"
"那烙印就在他身上!"他猛然接著說道,決心要說出全部秘密。
他再一次把手伸向佩戴紅字的女人。
你們,這些曾經視我為神聖的人!請朝我這兒看,看看我這個世上的罪人吧!終於!沼冢--我站到了這個地方,站到了我七年之前我就該站立的地方;是這個女人,以她無力的手臂攙扶我爬上這裏;在這個可怕的時刻,支撐著我,使我不撲面跌倒在地!看吧!看看海絲特佩戴的紅字!你們全都畏避它!不管她走到哪裡--不管她的負擔是多麼的悲慘沉重--她一直企盼著能找到片刻的安靜--這紅字總是在她四周投射出令人畏懼、令人深惡痛絕的幽光。但是有一個人就站在你們中間,你們對他的罪惡和恥辱卻從不畏避!"
這最後一句話說出來之後,牧師的呼吸也就停止了。直到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群眾,突然迸發出一種異常深沉、異常奇特的聲音,充滿了敬畏,充滿了驚奇,因為實在還找不出言辭來表達,只能用這種咕噥聲,緊隨在逝去的靈魂後面隆隆作響。
在軍人和文官的隊伍向前行進時,眾人的眼睛都轉向可以看見牧師走來的那個方向。人群中的一部分人接一部分人一一見到了牧師,但歡呼聲也隨之逐漸消失,變成竊竊私語。在高奏凱歌之際,他看起來是多麼的虛弱和蒼白!早先他身上支撐他傳達神聖福音的精力,或者還不如說福音本身從天上帶來的神的靈感,現在既然已忠實地完成了它自己的職責,全撤回去了。人們剛才見到的在他面頰上燃燒的那片紅光已經消失了,像在餘燼中無可奈何地熄滅的火焰。他的臉色那樣灰白,實在不像一個活人的面孔;他那無精打採的步履,實在不像一個體內尚有生命的人;然而他還是踉踉蹌蹌地在往前走,居然沒有倒下!
在戶外,他們的狂喜迸發成語言。街頭巷尾、市場內外,到處都飛揚著對牧師的溢美之詞。他的聽眾滔滔不絕地彼此爭說各自的感受,吐盡方休。他們一致斷言:從來沒有誰像他今天講得如此明智,如此崇高,如此神聖,也從來沒有哪個凡人的嘴裏能夠像他那樣清晰地傳達如此充滿靈感的啟示。顯而易見,那靈感的力量降臨在他身上,控制著他,使他不斷離開面前的講稿,即興發揮,充實了一些讓聽眾和他本人都讚嘆不已的思想。他演講的主題是神與人類社會的關係,特別提到了他們正在荒野中殖民的新英格蘭。當他https://read•99csw•com的佈道快要結束時,一種類似預言的聖靈降臨在他的身上,如同當初以色列老預言家們被迫宣告預言一樣,這種聖靈也強有力地驅使他作出預言。不同的只是那些猶太預言家當時是宣告國家的天罰和滅亡,而他的使命是預告新近在這裏集結起來的上帝的臣民們的崇高而光榮的命運。但是,在他通篇的演說中,有一種深沉、哀傷的基調,它只能解釋為一個即將告別人世的人發自內心的懺悔。是啊!他們如此愛戴的、又如此熱愛他們的牧師不能不嘆息一聲就離開他們,升入天國啊!他們的牧師已經預感到那過早的死亡即將降臨,他不久就要在他們的悲泣聲中離去。他這種自感不久於人世的想法大大加強了那篇佈道詞對聽眾產生的效果,彷彿一個天使在飛往天國的途中飛到了人間的上空,急促地扇動他亮麗的翅膀,隨著一片陰影和一束光彩,金子般的真理像雨點一樣灑下人間大地。
他抽搐般地猛地一扯,撕開他胸前牧師的飾帶。那個東西顯露出來了!但是描寫這種顯露是大不敬的。一瞬間,驚慌失措的人們把他們的注意力都聚集到那個可怖的奇迹之上;此時,牧師卻站在那裡,臉上泛現出勝利的紅潮,如同一個人在極端痛苦的緊要關頭,獲得了一次勝利。
"願上帝饒恕你!"牧師說。"你,同樣犯下了深重的罪孽!"
老羅傑·齊靈渥斯跪倒在他的身邊,面色茫然獃滯,儼如一具沒有生氣的殭屍。
"瘋子,住手!你想幹什麼?"他低聲說道。"揮手趕走那個女人!
"別作聲,海絲特,別作聲!"他神情肅穆,聲音顫抖地說,"我們犯了法!犯下了在這裏被可怕地揭露出來的罪孽!讓這些全都留在你的思想里!我怕!我怕啊!也許是,當我們忘記了我們的上帝,當我們各人冒犯了他人靈魂的尊嚴,我們便不可能再希望今後再相逢,在永恆和純潔中重新結合。上帝洞察一切,仁慈無邊!他已經在我所受的折磨中,最充分地證明了他的仁慈。他使我忍受這個在我胸口燃燒的痛苦!
然後,他倒在刑台上!海絲特稍稍把他扶起,讓他的頭靠在她的胸上。
現在海絲特又站在那裡,拉著小珠兒的手!她胸口上還佩著那個紅字!
甩開那個孩子!一切都會好的。不要玷污你的名聲,使自己身敗名裂!
人群騷動起來。那些緊靠牧師身邊站著的顯要人物震驚萬分,對目睹的一切大惑不解:既不能接受最顯而易見的解釋,又想不出別的解釋,所以他們沉默不語,靜候天意將要作出的判決。他們看到牧師倚在海絲特的肩上,她的一隻手臂摟住他的腰,支撐著他向刑台走去,登上九-九-藏-書台階;而同時那個由罪孽誕生的孩子的小手依然緊握在他的手裡。老羅傑·齊靈渥斯緊隨在他們後面,彷彿他是同這場罪惡與痛苦的戲劇密不可分的,也是演員中的一個,因此在最後一場理所當然要親自登台亮相。
那個娓娓動聽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聽眾的靈魂一直乘著這聲音起伏升騰,猶如在大海洶湧的浪濤上翻滾。這時出現了片刻的靜穆,如同宣告神諭之後那般深沉。接著是一陣竊竊私語和受抑的喧囂,彷彿這些聽眾曾經被崇高的魔力送到另一個思想境界中去,現在解脫了出來,恢復了原狀,但是畏懼和驚奇仍沉重地壓在心頭。又過了一會兒,人群開始從教堂的大門裡蜂擁而出。既然現在佈道結束了,他們需要呼吸另一種空氣,一種更適合支持他們重新進入粗俗的塵世生活的氣氛,以代替牧師用火焰般的語言和散發濃郁芬芳的思想所營造的氣氛。
"哈,魔鬼!我想你來得太遲了!"牧師畏懼但卻堅定地對著他的目光,回答說,"你的魔力現在不如從前了!依靠上帝的保佑,我要掙脫你!"
可是,他本人又感覺如何呢?不是在他頭的上方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光環嗎?他既然被神靈感化得如此空靈,被崇拜者奉為神明,那麼他走在隊伍里是不是真的腳踏實地了呢?
珠兒吻了他的嘴唇。符咒給解除了。這個偉大的悲劇場面--這個撒野的嬰孩也在其中扮演了一個角色--激發起她全部的同情心。她的淚水滾落在她父親的面頰上,它們是她的誓言:她將同人類同甘苦共患難,一起成長,不再跟世界作對,而要做世上的一名婦女。對於她母親來說,珠兒作為一個傳遞痛苦的信使,她的差使也全部完成了。
他把他那雙垂死的眼睛從老人那邊轉向母女倆,緊盯著她們。
"你逃脫我了!"他不止一次地反覆說。"你逃脫我了!"
"感謝上帝指引我來到了這裏!"牧師回答說。
我還能救你!你要使你神聖的職業蒙受恥辱嗎?"
他的一位擔任教職的兄弟,就是年長的約翰·威爾遜,觀察到了丁梅斯代爾先生在智慧和情感退潮之後陷入的狀態,慌忙走上前來攙扶他。但年輕牧師顫抖著卻又斷然推開了老人的胳膊。他依然朝前走去,如果他的動作還可以說是走路的話,那麼倒更像一個嬰孩看到了母親在前面伸出雙手鼓勵他往前去時搖搖晃晃跨步的樣子。此時,正當他幾乎不知道以後的步子往哪兒邁時,他來到了那座因風吹日晒雨淋而發黑的刑台對面。就在這個刑台上,海絲特·白蘭曾經遭到世人輕蔑的白眼,雖然多少個凄風苦雨的歲月在此期間已經流逝而去,但他卻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