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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結局

二十四、結局

於是,珠兒--那個小精靈,那個直到那時還有人堅持認為是惡魔後裔的小東西--就成了當年新大陸最富有的繼承人。自然,這種境遇引起了公眾評價方面的很實在的變化;如果母女倆留在當地,小珠兒到了可以結婚的年齡,很可能會把她的野性的血液和最虔誠的清教徒的血統混合在一起。但是在醫生死後不久,佩戴紅字的人就消聲匿跡了,珠兒也隨她走了。在其後的許多年裡,雖然不時從大洋彼岸傳來一些不很確切的傳聞--猶如一塊不成樣子的爛木頭漂到岸上,上面只有姓氏的第一個字母--但從未收到過有關她們真實可靠的消息。紅字的故事漸漸變成了傳說。不過,它的魅力猶存,那個可憐的牧師死在上面的那個刑台以及海絲特住過的海邊茅屋仍然令人望而生畏。一天下午,有些孩子正在茅屋旁邊玩耍,他們忽然看見一個身穿灰袍的高個子女人走到屋子的門前。在這麼些年來,這扇門一次也沒打開過;不知是她打開了鎖,還是腐朽的木頭和鏽蝕的鐵栓子散落到她手裡,或者是她像影子一般穿過這重重障礙,溜了進去--不管怎樣,反正她進了屋。
本書依據的主要材料是一部舊書稿,它記載了許多人的口述,其中有些人曾經見過海絲特·白蘭,另一些人則是從當時的目擊者那裡聽來的。他們所說的完全證實了本書前面所述的觀點。從那個可憐的牧師的悲慘經歷中,我們可以吸取許多教訓,但是可以把它歸納為一句話:"真誠!真誠!再真誠!向世人敞開你的襟懷,即使不把你最壞之處袒露出來,也要顯示某些跡象,讓人藉此推斷出你的最壞之處!"
她在門檻邊停了下來--半轉過身子--或許因為她想到隻身一人走進她從前度過緊張生活、而如今面貌全非的家,心中頓生一陣凄楚悲涼,使她難以忍https://read.99csw.com受。雖然她只遲疑了片刻,不過人們還是來得及看到她胸前的紅字。
海絲特盡其所能安慰她們,為她們指點迷津。她還用她自己的堅定信念使她們相信,到了某個更光明的時期,在世界為此做好了準備的時候,在超脫罪惡並與上帝的意念和諧一致的時代,必將顯示一個新的真理:男女之間的全部關係將建立在一個雙方幸福的更可靠的基礎上。海絲特年輕時曾經虛妄地幻想過,她本人或許是一個命中注定的女先知,但長久以來她已認識到,任何神聖的和神秘的傳播真理的使命決不可能託付給一個為罪孽所玷污,為恥辱所壓倒或者甚至為一生的憂慮而鬱鬱寡歡的女人。當然,將來宣示真理的天使和聖徒一定是一個婦女,但是應該是一個高尚、純潔和美麗的女子;而且應該是一個聰慧的女子,其智慧不是來自於憂傷,而來自歡樂的靈氣;同時,她將用一個人生活中最真實的考驗向人們顯示神聖的愛心如何使我們獲得幸福,而這個人的生活已經成功地達到了這樣一個目的。
我們暫且把這個討論擱置一邊,先向讀者通報一件正事。不到一年,齊靈渥斯去世了。根據他最後的意願和遺囑,他把在北美和英國的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財富,留給了海絲特·白蘭的女兒小珠兒。貝靈漢總督和威爾遜牧師先生被指定為這份遺囑的執行人。
緊隨丁梅斯代爾先生的死亡,發生最顯著變化的,要算那個叫做羅傑·齊靈渥斯老人的容貌和舉止了。他的全部體力和精力,即他的全部活力和智力,似乎立刻喪失殆盡;以致他全然枯萎了、凋謝了,幾乎從人的視界里消失了,就像一棵連根拔起的野草在太陽底下曬蔫了。這個不幸的人曾經給自己立了一條生活原則:追蹤仇敵,有計劃有步驟地雪恨復讎。可是https://read.99csw.com等到他取得完全的勝利和成功以後,在他那個邪惡的原則沒有剩下支持它的物質時,一言蔽之,當他在世上再沒有魔鬼的工作要他去做的時候,這個沒有人性的人只有到他主子那裡去尋找工作並領取相應的報酬了。然而,對於所有這些影子似的人物,只要跟我們有點熟悉,不管他是羅傑·齊靈渥斯還是他的夥伴,我們還都願意表示一點慈悲之心。恨與愛,歸根結底是不是同一個東西,這倒是一個值得觀察與探討的有趣課題。這兩種感情,發展到極端時,都是密不可分、心心相通的;二者都可以使一個人向對方索取感情和精神生活的食糧;二者都可以通過放棄其目的,將自己狂熱的情人或者同樣狂熱的仇人置於孤寂凄涼的境地。因此,從哲學的角度來考慮,這兩種激|情在本質上似乎是完全相同的,只是一種恰好出現在聖潔的光輝中,另一種則出現在陰暗慘淡的幽光中。在精神世界里,老醫生和牧師--他倆事實上互為犧牲品--也許會不知不覺發現他倆在世上積聚的仇恨和厭惡已經變成黃金般的愛了。
過了許多天,人們有了充分時間來重新思考前面發生的那件事,於是,對於在刑台邊目睹的情景就有了各種不同的說法。
總之,當年那些愛說閑話的人相信--一個世紀后對此做過調查的海關稽查官皮尤先生相信--還有,最近接替他職務的一個人也忠實地相信,珠兒不但活在世上,而且結了婚,生活幸福,時刻惦念著她母親;還相信要是她能把她孤苦伶仃的母親接到她家裡,她會快樂無比。
大多數在場的人都作證,他們在不幸的牧師胸口上看到了一個刻印在肌膚上的紅字,與海絲特·白蘭佩戴的極其相似。至於其來源,則有種種不同的解釋,當然都是些揣測而已。有些人斷言,丁梅斯代爾牧師就在看到海絲特·read.99csw.com白蘭第一次戴上她恥辱的標記的那一天,便開始殘忍地折磨自己來實行苦行,並在爾後的修行中使用了許多勞而無功的方法。另一些人則爭辯說,那個烙印是經過很長時間之後才產生的,是由那個有法力的巫師老羅傑·齊靈渥斯靠魔法和毒藥使它出現的。還有一些人--他們是那些最能理解牧師的特殊情感,以及他的精神對肉體的奇妙作用的人--悄悄地提出這樣一種看法,認為那可怕的標記是"悔恨"這副利齒持久作用的結果。悔恨從內心深處向外咬嚙,最後用這個可以看得見的字母來顯示上天的可怕的裁決。讀者可以從這幾種說法中自行選擇。我們已經把可能得到的有關這件怪事的情況和盤托出了,既然這件怪事已完成了它的任務,我們很樂意把它深深的印記從我們的記憶里抹去,因為長期的思考已在我們的腦子裡留下了非常令人不快的清晰的印象。
誰也不知道,誰也沒有聽到過確切的消息。那小精靈是不是過早地埋進了少女的墳墓,還是她那狂野不羈,卻多姿多彩的天性已經被馴化和軟化,從而能得以享受一個女人的溫存的幸福。不過,海絲特餘下的歲月里,有跡象表明,這個佩戴紅字的隱居者,是另一個地方某個居民鍾情和關懷的對象。寄來的信件上印有紋章,雖然那紋章在英格蘭家族系譜上還無人知曉。在那間茅屋裡,有一些供享受的奢侈品,這些東西海絲特是從不喜歡使用的,不過這些東西只有富人才買得起,只有對她充滿感情的人才會想得到。也有一些小東西,如小小的裝飾品、表示永遠思念的漂亮的紀念品;它們想必是一顆愛心在感情衝動時,用一雙縴手製作的。有一次,人們還看見海絲特在刺繡一件嬰孩的衣裳,色彩是如此絢麗,款式是如此奢華,如果有哪個嬰孩穿著在我們這色調晦暗的居民九_九_藏_書區招搖過市,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的。
海絲特·白蘭回來了,又戴起她拋棄已久的恥辱!可是小珠兒在哪裡呢?如果她還活著,現在必定是一位含苞欲放、楚楚動人的少女了。
海絲特·白蘭一邊這麼說著,一邊低下頭用憂傷的目光瞅著那個紅字。經過了許多許多年之後,在後來建造英王禮拜堂的那塊墓地上,在一個下陷的老墳附近,又挖了一個新墳。這個新墳是在那個深陷下去的老墳附近,但是兩者之間還隔著一塊空地,彷彿兩位長眠者的遺骸沒有資格混在一起。然而兩座墳卻合用一塊墓碑。周圍的墓碑上全都刻著家族的紋章,而在這一方簡陋的石板上--好奇的探究者現在仍可以依稀辨認出,但不明其意義了--有著類似盾形紋章的刻痕。上面所刻的銘文,是一個專司宗譜紋章的官員擬的詞句,可以充當我們現在講完的這篇傳說的箴言和簡述;這題銘是那麼灰暗,只在被一個比影子還要幽黑的、永遠閃著紅光的光點襯托下才凸現出來:"漆黑的土地,鮮紅的A字。"
不過,說來十分奇怪,有幾個人,他們也是整個事件的目擊者,而且自稱他們的眼睛從來不曾離開過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但是他們否認在他的胸上有任何標記,說他的胸脯就跟新生嬰孩的胸脯一模一樣。根據他們的說法,他臨終時講的話,既沒有承認,也沒有一點兒的暗示,表明他跟使海絲特如此長久地佩戴紅字的罪過有什麼牽連。按照這些極其可敬的目擊者的說法,牧師意識到自己行將死去,也意識到群眾對他的極度尊崇,已經把他置於聖人和天使中間,所以他希望通過自己在那個墮落的女人的懷抱中咽氣,從而向世人表明一個人類最優秀分子的正直是多麼微不足道。他為了人類的精神文明耗盡了自己畢生的精力,現在又以他自己死的方式作為一種教諭,用這個令九九藏書人悲慟的巨大教訓告誡他的崇拜者:在無限純潔的神的心目中,我們同樣都是罪人。他要教導他們:我們中間最神聖的人,他所達到的境界比別人高一點,僅能更清楚地認明俯視下界的仁慈的上帝,更徹底地認識到人類的功德看起來令人想往,高聳雲霄,其實只是一種幻影而已。對於這樣一個至關重要的真理,我們毋庸爭辯,不過,應該允許我們把有關丁梅斯代爾先生的故事的這種說法當作一個實例,說明一個人的朋友--尤其是牧師的朋友--即使在證據像照在紅字上的正午陽光一樣明明白白,證明他只是一個虛偽的、沾滿罪惡的糞土之輩,有時還要為維護這個人的人格,而表現得如何忠誠不渝,頑固不化。
但是,對於海絲特·白蘭來說,住在新英格蘭這裏,比起住在珠兒成家的那個異鄉客地要好,生活得更真實。這裏,有過她的罪孽;這裏,有過她的悲傷;這裏,還要有她的懺悔。因此,她回來了,重新戴上了構成我們這個故事的那個標記;她戴它是完全出於她自己的意志,因為連那個冷酷時代的最嚴厲的官吏也不會強迫她了。從此以後這個標記再也沒有離開她的胸前。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海絲特生活中的含辛茹苦、自我獻身和對他人的無微不至的關心使那紅字不再是引起世人蔑視和冷嘲的恥辱的烙印,卻變成了一個使人為之悲傷,望之生畏,而又讓人肅然起敬的標誌。而且,由於海絲特·白蘭沒有自私的目的,她活著絲毫沒有為了謀取私利或享受,所以人們把她當作一個飽經憂患的人,帶著他們的種種憂傷和困惑,來尋求她的忠告。尤其是婦女們,在她們不斷受到考驗時:受傷害、被濫用、受委屈、遭遺棄、或為邪惡的情慾所驅使而誤入歧途,或者因為不被重視,未受青睞而憂心忡忡,無所寄託--她們常來到海絲特的茅屋,詢問她們為何如此痛苦,如何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