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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小王爺

第十四章 小王爺

「你可能會——某一天。」
「你怎麼知道?」瑪麗毫不同情地說。她不喜歡他談起死的態度。她不覺得怎麼同情。她反而覺得他幾乎是在拿這個炫耀。
「這算什麼?」克蘭文醫生說,朝前來,「這是什麼意思?」
「你是說魔法嗎?」瑪麗詢問,「我在印度聽到過魔法,但是我不會。我只是走進他的房間,見到他我很吃驚,就站著瞪眼睛。然後他轉身瞪著我。他以為我是個鬼或者夢,我以為他也是。那真是奇迹,半夜單獨在一起,相互不認識。我們開始相互問問題。我問他我是不是必須走開,他說不。」
「他一點兒都不會告訴莫得勞克太太。開始會是個秘密,」瑪麗堅定地說,「而且他說每個人都必須按他喜歡的辦。」
「啊!瑪麗小姐!」她半哭著說,「你不應該那麼做——你不該!你會讓我倒霉的。我從來沒有對你提起他——但是你會讓我倒霉的。我準會丟工作的,媽媽該怎麼辦啊!」
「我夜裡聽見哭聲,」瑪莎接下去說,「就起來去看是從哪裡來的。是柯林。我找到了他。」
瑪麗沉默一下,然後她說了大胆的話。
「她要是不來,我就會激動。」柯林回答,眼睛開始危險地冒光。「我現在好些。她讓我好些。護士必須帶她來我這兒。我們要一起喝茶。」
早晨到來時,曠野隱藏在霧靄之中,雨仍然不止。不能出門了。瑪莎很忙,瑪麗沒有機會和她說話,不過下午她叫她來幼兒房和她一起坐坐。她來了,帶著沒事做時總是織著的襪子。
「他喜歡曠野?」柯林說,「他怎麼會喜歡這麼個又大、又空、又陰沉的地方?」
「我想忘記,」終於他說,「她讓我忘記。這就是我為什麼想要她。」
「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瑪麗抗議,「上面長著成千上萬可愛的東西,有成千上萬的小動物在忙著築巢、挖洞造穴、相互蹦跳、唱歌、吱吱尖叫。它們非常忙,玩得非常開心,在地底下、樹上,還有石楠叢里。那是它們的世界。」
「嗯,那麼,要是我命令你把瑪麗小姐給我帶來,要是莫得勞克發現了,她怎麼能打發你走?」
「他懂得一切蛋和巢的事兒,」瑪麗繼續,「他知道狐狸、水獺、獾住在哪裡。他保守秘密,這樣其他男生就不能找到它們的洞,嚇著它們。他知道曠野上長著的、住著的所有東西。」
「你發覺沒有,有件事我們從來沒有想起,」他說,「我們是表兄妹。」
「你怎麼了?」她們一坐下她就問,「你看著像有事情要講。」
「我是有。我查出哭聲是怎麼回事了。」瑪麗說。
「柯林是駝背嗎?」瑪麗問,「他看起來不像。」
「什麼事?坐下來告訴我。」
柯林顯得煩躁,奇怪的黑毛毛眼睛https://read.99csw•com盯在克蘭文醫生臉上。
「你不會丟工作的,」瑪麗說,「他高興我來了。我們聊啊聊,他說他高興我來了。」
柯林躺到靠枕上,眼睛越來越大,臉頰上的兩團火燒著。
「我一次都沒有去過,其實,」瑪麗突然記起來,「我只在黑夜裡坐車經過。我覺得醜陋得駭人。瑪莎先跟我講,然後迪肯。迪肯講曠野的時候,你覺得你看到各種東西、聞到它們,好像你站在石楠叢里,陽光明媚,金雀花聞著像蜂蜜——到處滿是蜜蜂和蝴蝶。」
「誰是迪肯?」她說,「多麼奇怪的名字!」
克蘭文醫生責備地轉向莫得勞克太太。
「他允許我看著他。我一直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瞪眼看!」瑪麗說。
「我覺得他是個被慣壞的男生。」瑪麗說。
「我簡直不能相信你!」她提出異議,「就像你徑直走進獅子籠。要是依他平時,他早就勃然大怒,把整個房子掀了起來。他不準生人見到他。」
「我敢說是護士想讓我和他呆一會兒,」她說,「我但願他情緒好。」
「請您不要讓她知道,先生。」瑪莎祈求。
書很漂亮,帶著極其華麗的彩色插圖,他翻到其中一幅。
「他最厲害的一次發病,」瑪莎說,「是他們把他抬出去,到噴泉旁的玫瑰那裡。他在文章里讀到人得一種什麼他叫『玫瑰寒』的,他開始打噴嚏,說自己染上了,然後一個新來的花匠經過,不知道規矩,好奇地看著他。他勃然大怒,他說花匠看他因為他要長成一個駝背。他把自己哭得發燒,病了一夜。」
「我在想兩件事。」
「你要是生著病,就什麼都沒見過。」柯林不安寧地說。他看著如同一個人聽著遠處的某種陌生的聲音,捉摸著那是什麼。
「世界末日到了!」瑪莎屏息。
「他說了什麼?」
克蘭文醫生離開房間時顯得不高興。他對坐在大凳子上的小女孩兒困惑地一瞟。從他一進來,她就又變成一個生硬、沉默的孩子,他看不出吸引力在哪裡。男孩確實顯得明朗些,然而——他沉重地嘆著氣,沿著走廊走了下去。
瑪麗再次回想起印度小王爺。柯林回答,彷彿醫生的警鈴、莫得勞克太太的恐怖都毫無影響。彷彿進來的是一隻老貓一隻老狗,他絲毫不為所擾、不為所懼。
「這是我的表親,瑪麗·倫諾克斯。」他說,「我讓她來和我聊天。我喜歡她。我派人叫她的時候,她必須隨時過來。」
「他確實顯得好多了,先生,」莫得勞克太太試著說,「不過,」——她仔細考慮著這件事——「今天早晨她進房間以前,他顯得好些了。」
「嗯,你已經蠱惑了他,」她說,「他已經起來了,在沙發上和圖畫書在一處九-九-藏-書。他告訴我護士會遠遠獃著直到六點。我要去隔壁房間等話。她一走他就把我叫去,說:『我要瑪麗·倫諾克斯來和我聊天,記住你不能告訴任何人。』你最好儘快去。」
瑪莎任由針織活兒落到膝蓋上,用震驚的眼睛盯著她。
克蘭文醫生伴著警鈴聲突然一跳,莫得勞克太太差點兒朝後摔倒,因為他碰巧撞到了她。
很快,鈴響了,她裹起針織活兒。
「從來沒有他這麼壞的孩子!」瑪莎說,「我不是說他沒怎麼病過。有兩三次,咳嗽和感冒幾乎要了他的命。他得了一次風濕病,一次傷寒。啊!莫得勞克太太那次真的驚恐壞了。他昏迷著,她正和護士講話,以為他什麼也不知道,她說:『這次他肯定要死,對他對大家都最好。』然後她去瞧他,他就在那裡大眼圓睜,瞪著她,像她自己一樣清醒。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他就瞪著她,說:『你給我水,住嘴!』」
「他吹著笛子,它們聽著,」瑪麗解釋,「但是他不稱之為魔法,他說他在曠野上呆的時間長,懂得它們的道道兒。他說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只鳥或者兔子,他就那麼喜歡它們。我想他對知更鳥提問題。好像它們柔軟地嘰嘰喳喳相互說話。」
「她昨天晚上來過。她和我呆了很久。她給我唱了一首興都斯坦歌,讓我睡著了。」柯林說,「我醒來時覺得好些。有胃口吃早飯。現在我想喝茶。告訴護士,莫得勞克。」
「他沒有竊竊私語,」柯林回答,「可能他知道我恨人竊竊私語。我聽到他說一件事,聲音很大。他說:『要是這個男孩兒下了決心,他就可能會活下來。要讓他心情舒暢。』聽起來他好像在發脾氣。」
「僕人們——當然還有克蘭文醫生,因為他可以得當米瑟韋斯特莊園,脫貧致富。他不敢這麼講,可是每次我病情加重,他就顯得興高采烈。我得風濕病的時候他的臉長得可胖了。我想我爸爸也但願我死。」
瑪麗去把她帶來。可憐的瑪莎從頭抖到腳。柯林仍然皺著眉。
「我必須做你高興的,先生。」瑪莎支吾著,臉變得很紅。
「那你一定是蠱惑了他!」瑪莎深深吸了一口氣。
「去叫她來,」他說,「她在隔壁房間。」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焦慮不安的瑪莎喊著,「要是莫得勞克太太發現了,她會以為我破壞規矩告訴了你,我就要被送回媽媽那裡。」
他皺眉。
「他們總想讓我吃東西,在我不想吃的時候。」柯林說,那時護士把茶端進來,放在沙發旁的桌子上,「現在,要是你吃的話我也吃。那些小松糕看著挺熱、挺不錯。給我講印度王爺。」
「為什麼你那樣看著我?」他問她,「你在想什麼?」
「你難道想說,」瑪莎雙眼圓睜九九藏書,喊道,「他對你好?!」
「你不會!」她驚呼,「不可能!」
「再跟我講他。」他是。
瑪麗很願意快快去。她想見柯林不如想見迪肯那麼厲害,不過她很想見他。
「他還不是,」瑪莎說,「但是他打頭就都錯了。媽媽說這房子里麻煩和怒氣太多,任何孩子都要出錯。他們擔心他的背不結實,一直小心照料——讓他躺著,不讓他走路。一次他們讓他戴上一個支架,可是他氣惱得一病不起。然後一個大醫生來看他,讓他們把支架取了。他狠狠地訓了其他醫生一頓——用禮貌的態度。他說藥用得太多了,太順隨著他了。」
「我來告訴你誰能讓你心情舒暢,可能吧,」瑪麗思索著說。她覺得似乎她想讓這件事非此即彼地解決掉。「我相信迪肯能夠。他總是談著活的東西。他從來不談死的東西,或者生病的東西。他總在抬頭望天觀察飛鳥——要不低頭看地上生長著的東西。他有那麼圓那麼藍的眼睛,總是大大地睜開著到處看。他大笑起來嘴巴咧得那麼開——還有他的臉紅得——紅得像櫻桃。」
「要是他對我發脾氣,我永遠再不去見他。」瑪麗說。
「你不相信?」他說。
「要是她敢對這事說一個『不』字,我就把她打發走,」柯林少爺莊嚴地說,「她不想那樣,我可以告訴你。」
「是嗎?」瑪莎叫,「你肯定?你不知道,隨便什麼惹著了他,他是什麼樣子。他是個大小夥子,哭得像個嬰兒,可是他發火的時候,他會尖叫,專門嚇我們。他知道我們不敢由著自己的心意。」
她不妨告訴他,她想可以只談迪肯不提秘密花園。她喜歡聽瑪莎說迪肯。另外,她熱切地想談迪肯。這樣好像離他近一些。
「我過一下會讓你告訴我印度王爺,」他說,「不過先告訴我第二件事是什麼。」
「他怎麼回事?」瑪麗問。
然後他躺到靠枕上,一動不動,似乎在思考。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也許他們兩個都在想著奇怪的事情,小夥子通常不會想的事情。
「他沒有被惹惱,」瑪麗說,「我問他我該不該走開,他讓我留下。他問我問題,我坐在腳凳上,跟他講印度、知更鳥、迪肯。他不肯讓我走。他讓我看他媽媽的畫。我離開之前,唱歌哄他睡著了。」
「你覺得他會死嗎?」瑪麗問。
他那一側的桌子上有些大書,他突然拖過來一本,「這裏面有一幅耍蛇人的畫,」他大聲說,「過來看。」
「他說莫得勞克太太必須這樣。他想我每天去和他聊天。他想叫我的時候,你要來告訴我。」
「噢,先生,」她氣喘吁吁,「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這個地方沒有哪個僕人敢說——他們都被命令過。」
「謝謝您,先生。」瑪莎飛快地行了個屈膝九_九_藏_書禮,「我是想盡我的職責。」
他動了動,彷彿被嚇了一跳。
克蘭文醫生沒有久留。護士進房間的時候,他對護士說了幾分鐘,對柯林警告了幾句。他一定不能多說話;他一定不能忘記他有病;他一定不能忘記他很容易累。瑪麗想,看來有很多不愉快的事他不能忘記。
「媽媽說,隨便哪個小孩,不呼吸新鮮空氣,除了躺著看圖畫書、吃藥,什麼也不做,怎麼會活下來。他體弱,憎恨把他抬出去的麻煩,他很容易感冒,就說出去讓他噁心。」
瑪莎的臉驚恐得變紅了。
「沒有人告訴她什麼,」柯林說,「她聽到我哭,自己找到了我。我高興她來了。別犯傻,莫得勞克。」
「每個人都必須,先生。」瑪莎說。
他們自得其樂,忘記了圖畫,忘記了時間。他們為季元本和他的知更鳥放聲大笑,柯林突然記起什麼,竟然坐了起來,彷彿忘記了他後背軟弱。
「要是你待在屋子裡,就見不到。」瑪麗說。
這是她可能說的最好的東西。談迪肯意味著談曠野,談農舍,談裏面住著的十四個人,每周靠十六先令過活,孩子們像馬駒似的被曠野上的草喂肥。還有迪肯的媽媽——還有跳繩——還有陽光照耀的曠野——還有黑色草皮上冒出的灰綠色點點。一切都那麼生機勃勃,瑪麗從沒說過這麼多話——柯林又說又聽,也從沒這樣過。他們兩個都開始沒來由地大笑,就像小孩們在一起高興時那樣。他們笑的那樣,到最後他們那麼吵鬧,彷彿他們已經成為兩個正常、健康、自然的十歲小生靈——而非一個僵硬、瘦小、無愛心的小女孩;一個生病的、自認將死的小男孩。
真奇怪,他們聊了這麼多,卻從沒記起這麼簡單的事,他們笑得更加大聲了,因為他們現在有心情為任何事情大笑。正在歡樂之中,門開了,走進來莫得勞克太太和克蘭文醫生。
「哎是,那肯定是真的——壞孩子!」瑪莎嘆氣,用圍裙擦著額頭。
「老天爺!」可憐的莫得勞克太太驚呼,眼睛幾乎鼓得幾乎要掉了,「老天爺!」
她把凳子朝沙發拉近,一想起那張彎彎的寬嘴和大睜的眼睛,她的表情大為改變。
「我不能到曠野上去。」他聲帶怨懟。
瑪莎明顯吃驚得屏息。
「沒有人知道能肯定無疑,」瑪莎說,「他生下來的時候,克蘭文先生像沒了腦子似的。醫生們以為他得進瘋人院。因為克蘭文太太死了,我告訴過你。他不願意瞧一眼那孩子。他只是胡言亂語,說這會像他一樣又一個駝背,死了好些。」
「我也在想你。」瑪麗回答,「你不知道瑪莎有多害怕。她說莫得勞克太太會以為她把你的事告訴了我,然後她就會被打發走。」
她出了房間大約十分鐘,然後表情迷惑地回來了九*九*藏*書
「我想他差不多像我。」瑪麗回答。
「我不相信他希望。」瑪麗相當頑固地講。
「瞧,」她說,「我們不要講死;我不喜歡。我們來講活著。我們來講,講迪肯。然後我們來看你的圖畫。」
門在瑪莎身後關上,柯林發現瑪麗小姐盯著他,彷彿他讓她覺得不可思議。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柯林說,挪到肘上注視著她。
「沒有。」
「你是不是必須做我高興的事?」他詢問。
「我喜歡倫敦來的大醫生,因為他讓他們把鐵傢伙取了下來。」終於瑪麗說,「他說了你會死嗎?」
「我擔心你激動過度了。激動對你不好,我的孩子。」他說。
「你不會的,要是你做他要你做的,每個人都要服從他的命令。」瑪麗辯解。
「這是第一件,」瑪麗說,到大凳子上坐下,「有次在印度我看到一個男孩,是個王爺。他渾身鑲滿了紅寶石、綠寶石、鑽石。他對他的手下說話就像你對瑪莎一樣。每個人都必須做他說的任何事——立刻。我覺得要是他們不做會被殺頭。」
「到曠野上去!我怎麼行?我會死的。」
瑪麗坐著注視著火。「我懷疑,」她慢慢說,「到花園裡看東西生長會不會對他有好處。對我有好處。」
「我在想,」瑪麗說,「你和迪肯多麼不一樣。」
莫得勞克太太和克蘭文醫生為難地對視,但是顯然無計可施。
瑪麗看出克蘭文醫生不高興,但是很明顯他不敢反對他的病人。他坐到柯林旁邊給他把脈。
「我想要的就是你的職責,」柯林更為莊嚴地說,「我會照看你。現在出去。」
瑪麗小姐覺得非常非常倔強。她抿緊了兩片嘴唇。
「我?!」瑪莎說,「我準會丟工作的——我肯定會!」
她進入他的房間時,爐子里有一堆旺火,在日光里她看到這真的是個美麗的房間。地毯、窗帘、牆上的畫和書有著豐富的顏色,不顧灰天與落雨,這些顏色讓房間熠熠生光,顯得舒適。柯林看著像一幅畫。他裹在一件天鵝絨晨袍里,坐靠著一個錦緞大靠枕里。他雙頰各有一個紅團。
「噢,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聽說,」他不順氣地回答,「他們總在竊竊私語,以為我注意不到。他們也希望我死。」
這讓柯林再次轉身看著她。
「他能那樣做嗎?」他熱切地問。
「他會得到你的,要是他要你。」瑪莎說,「你可能也一開始就知道了。」
「他是瑪莎的弟弟。他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樣。他能夠魅惑狐狸、松鼠、小鳥,就像印度土著魅惑蛇一樣。他在短笛上吹出非常柔軟的調子,它們都跑來聽著。」
「進來,」他說,「我一早上都在想著你。」
「莫得勞克是不是必須做我高興的事?」
「要是他們希望我死,」她說,「我就不死。誰希望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