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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築巢

第十五章 築巢

「我知道是好的,」瑪麗熱切地說,「我相信是關於柯林的什麼。」
「你從來不會那麼親吻一個人。」她抬頭時說,「花很不一樣。」
「啊!」他說,「我比它起得早多了。我在床上怎麼呆得住!今天早晨整個世界都再次開始了,真的是。到處都在乾著、哼著、抓著、修管道、築巢、呼出香氣,直到你起來出去,而不是朝天躺著。太陽跳出來的時候,曠野歡喜得發瘋,我正在石楠叢中,我自己也瘋了似的跑起來,喊啊唱啊,我徑直來了這兒。我沒法子離開。為啥,花園躺著在等著呢!」
「噢,迪肯!迪肯!」她喊道,「你怎麼能這麼早就到了?你怎麼能呢?太陽都才剛剛起來!」
現在她已經學會自己穿衣服了,她五分鐘之內穿上衣服。她知道一到小邊門,她可以自己打開插銷。她腳穿襪子飛下樓,在大廳里穿上鞋。她打開鏈子,打開插銷,打開鎖,門開了,她一縱,一步躍過台階,在那裡,她就站到了草地上,草地似乎變綠了,太陽傾瀉到她身上,溫暖甜蜜的一股股風圍繞著她,,笛聲、囀聲、歌聲從每叢灌木、每棵樹傳來。她因純粹的歡悅而緊扣雙手,抬頭看天,如此的藍色,粉色,珍珠色,白色,泛著春日的光,她覺得自己必須得吹口哨、大聲唱歌,她知道畫眉鳥、知更鳥、百靈鳥不可能忍得住。她跑著繞過灌木叢和小徑,朝秘密花園跑去。
「我一直恨那樣,」他回答,「甚至我還很小地時候。過去他們帶我去海邊,我總躺在馬車裡,每個人總是瞪著我,女士們會停下來和我的護士說話,然後她們開始竊竊私語,我就知道她們在說我活不到長大。然後有的女士會拍我的臉,說『可憐的孩子!』有一次,一個女士那麼做的時候,我高聲尖叫,咬她的手。她嚇得跑開了。」
「知道克蘭文老爺的人都知道他有個小男孩,可能會長成瘸子,他們還知道克蘭文老爺不願意人們談論他。大伙兒都為克蘭文老爺可惜,因為克蘭文太太是那麼個漂亮年輕的女士,他們那麼相愛。克蘭文先生每次去斯威特村都到我們家農舍歇腳,她不介意在我們孩子面前和媽媽聊天,因為她知道我們都是有教養、信得過的。你怎麼發現他的?上次瑪莎回來,煩惱透頂。她說,你聽到他發脾氣,一直問問題,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知道關於他的什麼?」他問。
「啊!他不應該那麼躺在那兒想這種事,」迪肯說,「沒有孩子能康復,要是想著這樣的念頭。」
「我永遠不會講出去,」他回答,「不過我對媽媽說,『媽媽,』我說,『我有個秘密要保守。不是個壞秘密,你知道的。不比藏著一隻鳥巢更嚴重。你不介意吧,是不是?』」
瑪麗和柯林聊天時,對秘密花園非常謹慎。有些https://read.99csw.com事情她想從他那裡探知,但是她覺得一定不能直接問他。首先,隨著她開始喜歡和他在一起,她想看他是不是那種你可以告訴他秘密的男生。他一點不像迪肯,但是一個無人知曉的花園這個主意顯然很取悅於他,她想也許可以信任他。可是她認識他還不夠長,不足以肯定。她想探知的第二件事是這個:要是他可以信任——要是他真的可以——不是有可能不讓任何人發現,把他帶到秘密花園裡嗎?那個大醫生說過他一定要呼吸新鮮空氣,而柯林說過他不會介意秘密花園裡的新鮮空氣。要是他呼吸很多新鮮空氣,認識迪肯和知更鳥,看到東西生長,也許他就不會老想著死了。最近,瑪麗有時在鏡中看自己,已經意識到,她和剛從印度來的那個孩子看起來大不一樣了。這個孩子顯得好看些。甚至瑪莎都看出她的變化來。
「小鳥和其他動物不介意,」他說,仍然反覆考慮著,「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應該介意。他像是個動物魔法師,我是個男孩動物。」
「柯林自己也怕得不願意坐起來。」瑪麗說,「他說他總在想,要是他覺得有個包在冒出來,他會發瘋,活活尖叫死。」
他轉過頭看著她。
「他會更喜歡我們談別的事,」迪肯說,「你要告訴我什麼?」
「我在想要是他能出來,到這兒來,他就不會守著背上長出個包來;他會守著玫瑰叢里的花苞長出來,而且他很可能會健壯些。」迪肯解釋,「我在想我們能不能夠讓他有心情出來到這兒,在他的輪椅里躺到樹下。」
「看那兒!」迪肯說,「看這些已經冒起來了,還有這些——還有這些!啊是!看那兒的那些!」
當她到了藏在常春藤下的門那裡,她被一道奇怪響亮的聲音嚇了一跳。是呱——呱的烏鴉叫,來自牆頭,她抬頭看,一隻羽毛光滑的藍黑色大鳥站在那兒,著實睿智地俯瞰著她。她從沒這麼近地看到一隻烏鴉,它讓她有點緊張,不過下一刻就展開翅膀,拍著穿過花園飛走了。她希望它不會留在花園裡,她推開門猜測它會不會。等她進到花園深處,她看出它多半準備留下來,因為它已經停到一棵矮種蘋果樹上,蘋果樹下躺著一隻微紅的動物,尾巴蓬鬆,它們兩個都在注視著迪肯銹紅色的頭和俯下的身體。他跪在草地上賣力地乾著。
「我肯定你不會介意他的。」瑪麗說。
「你不喜歡藏著花園?」瑪麗說。
又一周的雨之後,高聳的藍色蒼穹重現,灑下的太陽光非常熱。雖然沒有機會見到秘密花園和迪肯,瑪麗小姐一直很自得其樂。這一周不顯得長。每天她都和柯林在他房間里共度很多小時,聊印度王爺、花園、迪肯、曠野上的農舍。他們一起看華麗的書和圖畫,有時瑪https://read.99csw.com麗讀給柯林聽,有時柯林讀一點給她。當他被逗樂、感興趣的時候,瑪麗覺得他根本不像一個殘疾人,除了他的臉沒有顏色和總是在沙發上。
「看來是,肯定是。」瑪莎說,把臉周圍的頭髮梳起來一點,「這樣你就沒有一半那麼丑了,而且你臉蛋上有點紅。」
「它就像我,」瑪麗說,「長得強壯、厚實。我肯定還有更多。」
「哇!」她喊,「灰牆在變。好像有綠色的霧氣爬滿了似的。簡直像綠色的薄面紗。」
迪肯也笑起來,繼續說。
「會對他有好處,我保證,」他說,「我們沒覺得他沒生出來更好。我們只不過是兩個小孩,看著花園長,他就是另一個。就兩個男孩一個女孩一起瞧春景兒。我擔保這比醫生的玩意兒強。」
他朝後躺到靠枕上,思索著躊躇不決。
「我不在乎她怎麼想。」柯林皺著眉說。
「我們絕不能顯得在密切觀察它,」迪肯說,「要是它感到我們在干涉它,就會有理由和我們鬧翻。它會很反常,直到這一切都完了。它正在建立家庭,會害羞一些,更容易惡意猜度。它沒有時間出訪、說閑話。我們一定得保持安靜,努力顯得我們是草、樹、灌木叢。然後等它習慣見到我們了,我們再出點聲,它就知道我們不會妨礙它了。」
狐狸挨近他躺在草地上,時而抬頭要求一下輕拍,迪肯彎腰輕輕揉揉它的脖子,沉默地思考了幾分鐘。然後他抬頭環顧花園。
「不管你放到哪裡,」他說,「都沒問題。你孵出來之前就知道怎麼築巢了。接著干,夥計。你沒時間可浪費。」
「是暖和的——暖和!」她說,「這會讓綠點點冒高冒高冒高,會讓球根和根在地底下全力以赴地工作、努力。」
瑪麗講出她的故事,午夜嗚嘯的風弄醒了她,遠處模糊的怨聲,領著她拿著蠟燭沿著黑暗的走廊走下去,最終她打開門,房間里燈光昏暗,角落裡有雕花的四柱床。她描述象牙色的小臉,奇怪的黑邊眼睛,迪肯搖搖頭。
「你怎麼知道柯林的?」瑪麗問。
「曠野上來的空氣已經對你有了好處,」她曾說,「你沒有那麼黃了,也沒有那麼皮包骨了。連你的頭髮都不那麼伏在頭上平板板的了。頭髮有些生氣了,所以蓬起來一點。」
長久的暖雨對矮牆下的小徑邊的香草苗床發生了奇怪的作用。一簇簇植物的根部有東西冒出、湧出,這裏那裡竟然有星星點點的深紫紅色和黃色,正在番紅花的莖上舒展開。六個月以前,瑪麗小姐不曾見過世界如何醒來,而現在她什麼也沒錯過。
他自己也起來,笑著,熠熠生光,撓撓頭髮;他的眼睛像一小片天空。
瑪麗把手放到胸口上,喘著氣,好似她自己剛剛跑過。
瑪麗小姐完全拿不準,自己是否像迪肯那樣https://read.99csw.com,明白怎麼努力顯得像花草樹木。但是他講這麼古怪的事情,就像這是世界上最簡單、最自然的,而她覺得對他一定很容易。她真的仔細觀察了他幾分鐘,猜想著他是不是能夠安靜地變綠,長出枝葉。然而他僅僅奇妙地靜坐著,當他說話,聲音低得那樣柔和,難以想像她還能聽見他,然而她居然能。
「我見到他了。這一周我每天都和他聊天。他要我去。他說我讓他忘記生病和死亡。」瑪麗回答。
「我高興是這樣,」他呼喊,「我高興透了。我原來就知道一點不能說起他,我不喜歡藏著掖著什麼。」
「哎是,」迪肯說,「還會越來越綠的,直到灰色消失盡。你能猜到我在想什麼嗎?」
一旦驚奇從迪肯臉上消失,他竟然顯得解脫。
「她怎麼說?」她問,絲毫不害怕聽到答案。
迪肯好脾氣地笑了。
「你會憎恨嗎,要是——要是一個男孩看著你?」瑪麗不確定地問。
天空再次變藍的第一個早晨,瑪麗醒得很早。太陽穿透遮幕潑進來,光束斜射,這一幕里有一種歡欣的東西,她蹦下床,跑到窗邊。她拉起遮幕,打開窗戶,一大股新鮮、含香的空氣吹到她身上。曠野藍藍的,整個世界彷彿發生了什麼魔法。有嬌嫩的小小聲音如同吹笛,這處,那處,到處,彷彿許許多多小鳥來出席一個音樂會。瑪麗把手伸出窗戶,保持在陽光里。
她跪下來,盡量遠地探身到窗外,大口吸著聞著那空氣,直到笑起來,因為她記起迪肯媽媽說他的鼻頭像兔子一樣顫動不止。
瑪麗後來感覺到的,是她不需要害怕迪肯。
瑪麗越過草地飛向他。
世上的每種歡欣,那天早上秘密花園都有,其中有一種快樂比其他的都更加快樂,因為它更奇妙。什麼東西輕靈地飛過牆,突然穿過樹木到一個枝葉四合的角落,如火花般閃耀著一點小鳥的紅胸脯,喙上掛著什麼。迪肯站著一動不動,把手放在瑪麗身上,他們幾乎像是突然驚覺自己在教堂里大笑。
「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她說,「草變綠了,東西到處冒出來,舒展開,綠色的葉芽顯現出來。我肯定迪肯今天下午會來。」
尾巴蓬鬆的小動物看到他和陌生人說話,從樹下起來到他身邊來,而烏鴉,呱了一次,從樹枝上飛下,靜靜地停到他肩上。
他跪蹲著,瑪麗在他旁邊蹲下。他們遇到了一叢番紅花爆出橙紫金紅。瑪麗俯下臉對它們吻了又吻。
「嗯——你知道柯林嗎?」她低語。
「她以為你成了一條瘋狗。」瑪麗說,毫不佩服。
「噢,我真的喜歡聽你和它講話!」瑪麗說,快樂地笑著,「季元本責備它,取笑它,它蹦來跳去,顯得每句話都明白似的,我知道它喜歡你。季元本說它很自滿,寧願有人對它扔石頭,也不願不被注意。」
「有read•99csw.com一個男孩,」他很慢地說,彷彿他要字斟句酌,「有一個男孩我相信我不應該介意。就是那個知道狐狸住在哪裡的男孩——迪肯。」
「就像他媽媽的眼睛,只不過她的總是在笑,他們說的,」他說,「他們說克蘭文先生沒法子看到他醒著,因為他的眼睛太像他媽媽的了,可是又大不一樣,在他悲傷的一點點臉蛋上。」
他一聲低哨,知更鳥轉頭探詢地看著他,仍然銜著它的小樹枝。迪肯像季元本一樣對它講話,不過迪肯的口吻是一種和善的建議。
他顯得困惑,但是微笑了。
「你是個狡猾的小孩,像那天晚上那樣去竊聽,從床上起來跟蹤。」莫得勞克太太一度說,「不過也不能不說,這對我們好多人是個福音。自從你們交上朋友,他從來沒有發過一次脾氣,犯過一次病。護士本來正打算放棄工作,因為她受夠了他,可是現在她說不介意留下來,要是你和她一起值班。」她有點笑起來。
「噢,迪肯!迪肯!」她說,「我高興得快喘不過氣來!」
「這是春天的一部分,築巢是,」他說,「我保證自打這世界開始,就這麼每年同樣地進行。他們有他們的思考、做事的方式,人最好不要多管閑事。要是你太好奇了,在春天你比任何其他季節更容易失去朋友。」
迪肯使勁思考著,一邊撓著隊長的背。
「我以為你是個鬼,要不就是夢,」他說,「你不能咬一個鬼一個夢,要是你尖叫,他們不在乎。」
然後他笑起來,她也笑起來;實際上,最後他們大笑不止,發現這個男孩動物藏在洞里的點子著實非常好笑。
「我自己也一直這麼猜想著。幾乎每次和他聊天,我都想起來。」瑪麗說,「我在想他能不能保守秘密,我在想我們能不能帶他進來,不讓任何人看見。我想過也許你能推動輪椅。醫生說他一定要呼吸新鮮空氣,如果他要我們帶他出去,沒人敢不服從他。他不願意和其他人出去,也許他們會樂意他跟我們出去。他可以命令花匠們離得遠遠,那麼他們就不會發現了。」
「這是那隻狐狸幼崽,」他說,一邊揉著那微紅色小動物的頭,「它叫隊長。這個是煤灰。煤灰跟著我飛過曠野,隊長奔跑得像有獵狗在追它一樣。它們倆和我的心情一樣。」
「剛進來時,」他說,「好像什麼都是灰的。現在到處瞧瞧,告訴我說你沒看出區別來。」
一個突發的念頭讓她手忙腳亂地站起來。
「現在一定很早,」她說,「小雲朵都是粉紅的,我從沒見過這樣美的天空。還沒人起來。我甚至沒聽到馬房的夥計們的聲音。」
「為什麼有人看著你,你會生氣?」一天她詢問。
「啊!」他說,「我曾經那麼親吻媽媽很多次,我在曠野上遊逛一天回來以後,她站在門口那兒的陽光里,看著愉快又舒服。」
「他https://read.99csw.com一直在他房間里躺了那麼長,他一直對他的背憂心忡忡,結果變得古里古怪。」瑪麗說,「他從書里知道了很多東西,可是別的他什麼都不懂。他說他病得注意不到事情,他憎恨到戶外,憎恨花園、花匠。可是他喜歡聽這個花園的事,因為它是個秘密。我不敢多告訴他,可是他說想見到它。」
「我等不及了!我要去看花園!」
「你覺得他想死嗎?」瑪麗耳語。
雖然知更鳥沒有回答,因為它的喙被佔著,瑪麗知道,當它帶著自己的小樹枝飛向它的小角落,它亮如露珠的眼睛黑黝黝的,意味著它不會把他們的秘密告訴世界。
「我們肯定什麼時候讓他出來到這兒,」迪肯說,「我完全能夠推得動他的輪椅。你注意到沒有,我們坐在這裏的時候,知更鳥和它的配偶一直在幹活兒?瞧它歇在那枝上,琢磨把喙里的銜的小枝子放到哪裡最好。」
「不,但是他寧願自己從沒被生下來。媽媽說對一個孩子,這是世界上最壞的事。沒人要的很少成活。克蘭文老爺會給那個可憐的孩子買任何錢能買來的,可是他活著一天,就願意一天忘記他。只為一樁,他惟恐有一天,他看見他,會發現他長成了一個駝背。」
瑪麗看了看,有點呼吸不暢。
「我奇怪我進你房間時,你怎麼沒有尖叫、咬我?」瑪麗說。然後她慢慢地微笑了。
「我們角不能動,」他用寬扁的約克郡口音說,「我們角不能大聲出氣。上次我見到他就知道他在找對象。是季元本的知更鳥。他正在築巢。要是我們不和它衝突,它會留下來。」他們輕輕地安頓在草地上,坐在那兒不動。
他們從花園這裏跑到那裡,發現了那麼多奇迹,他們被迫相互提醒一定要竊竊私語、說話低聲。他指給她鼓脹的葉芽,在一度看來似乎死去的玫瑰枝上。他指給他千萬點破土而出的新綠。他們把年輕的鼻子急切地湊近地面,嗅著土地溫暖的春日氣息;他們挖著、拔著、著迷地低聲笑,直到瑪麗小姐的頭髮和迪肯的一樣亂,臉蛋幾乎成了和他的一樣的罌粟紅。
要是花園和新鮮空氣對她有了好處,也許它們對柯林也好。然後,可是如果他恨別人看著他,沒準他不想見迪肯。
瑪麗總是願意聽到他媽媽的事。
兩個生靈都顯得一點兒也不害怕瑪麗。迪肯開始四處走,煤灰停在他肩上,隊長在他近旁小跑著。
「它知道我們不會打擾它,」他對知更鳥說,「我們自己也接近野生動物了。我們也在築巢,保佑你。小心你別說我們的小話。」
「要是我們談論他,我忍不住去看他,」瑪麗儘可能柔聲說,「我們必須談點別的什麼。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就像她一貫的,她說的,」他回答,「她揉揉我的頭,笑起來,她說,『啊,孩子,你可以想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我知道你已經十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