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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十四章

卷三

第十四章

「喂,嘗嘗奶油點心吧。軍官老爺,也許您願意嘗嘗吧?」
「謝謝您。」
利斯特尼茨基行了一個舉手禮,便向馬車走去,怒氣沖沖的醫生對著他的后影哇啦哇啦叫道:
「不要說啦!」利斯特尼茨基嚴厲地說,又扭過臉去看那匹死馬的腦袋:一縷鬃毛垂在眼睛上,牙床露在外面,被風吹日晒,已經變成黑色了。
「中尉,請坐那輛雙輪馬車走吧。」醫生答應了他的請求,親昵地摸弄著中尉大衣上的扣子,尋求同情;他用沉著的低音大聲說道:「您想想看,中尉,在裝牲口的車廂里搖晃了二百俄里,為的是到這裏閑逛,而我們調離的那個地區,血戰已經進行了兩天,傷兵很多,急需我們的救護。」醫生幸災樂禍地重複著「血戰」這兩個字,他大聲喊叫,而且把「血」字說得格外重。
「團里受傷的人多嗎?」
利斯特尼茨基從鋪位上垂下頭來。
當後方醫院的人馬到達別廖茲尼亞吉的時候,天色已晚。風吹拂著焦黃的、硬毛似的麥茬。黑雲在西方的天邊湧起。這片黑雲頂上鑲了一帶紫色的霞光,再往下一點兒,這綺麗的色彩卻正在消失,色調瞬息萬變,在憂鬱的天空塗上一抹輕柔如煙的、淡紫色的夕照餘暉;這一片像河流解凍時壅塞的冰塊壘起來的雲堆從中間陷裂,雲隙間透出一道橙黃色的落日霞光。紅彤彤的光芒令人目眩,直瀉大地,扇面似的迸散開,又折射回天空。雲隙的下面,神奇地綉出一條美麗的,雜亂無章的色譜。
「不必這樣。吃到嘴裏去的東西絕無害處。您是到戰鬥部隊里去嗎?」
雙輪車在坎坷不平的小路上顛簸著,繼續趕路。西天邊的暮色益深,風吹散了烏雲。死馬那條黑乎乎的挺立在一座沒有頂的小教堂後面的腿,依稀可辨。利斯特尼茨基仍舊在看它,突然一圈圓圓的亮光照到馬屍上,那條緊裹著棗紅色毛皮的腿一時變得那麼令人神往,宛如一根美麗的枯樹枝。
「多謝。」
「頂好您能給我們十來根。我們一共是三個人呢。」哥薩克笑著懇求說。
「怕不見得吧。」另一個人搖著圓滾滾的、儘是瘰癘瘡疤的腦袋,懷疑地說道。
「我在柯尼希斯貝格的捲煙廠里做過工。」護士用皮韁繩打成的環結趕著那匹強壯的小馬,憂鬱地說道。
「麥子吃得太多啦……撐死啦。」他看了中尉一眼,又更正說;他還要再啐一口,但是出於禮貌上的考慮,又把唾沫咽了回去,用軍便服袖子擦了擦嘴唇。「馬死啦——用不著掩埋。……德國人……他read.99csw.com們可跟咱們不同。」
「我們真猜對啦。老爺,能不能給點煙抽呢?招待招待我們,看在基督的面上,我們沒有煙抽,簡直要難受死啦。」
去華沙的列車晚上八點鐘開。利斯特尼茨基坐馬車來到火車站。身後,彼得格勒閃爍著一片藍灰色的火光。車站上擁擠喧嘩。大部分是軍人。一個搬運工把利斯特尼茨基的箱子放好,得到賞錢,並祝他一路平安。利斯特尼茨基解下武裝帶,脫掉軍大衣,鬆開皮帶,在鋪位上鋪了一條高加索花綢被子。鋪位下面,靠窗的小桌子上放了許多家常食品,一個出家人臉相的、瘦削的神甫正在大吃大嚼。他一面從亂蓬蓬的鬍子上往下拂著麵包屑,一面招呼坐在他對面的穿學生制服、面色黝黑、身體瘦弱的女孩子說:
「是的。」
「……聽說他們的皇帝派來一名大使,提出要議和。主要的是,告訴我這話的人,是個老實人!我希望他不至於騙我。」
「可能是在前線弄得這樣疲憊。」中尉打量著上校的突出的前額,同情地猜想。但是上校好像是要糾正他的想法,用馬刀柄搔了搔鼻樑,說道:
「我們要輸掉這場戰爭,中尉!被日本人打敗啦,也沒有變得聰明點兒。說什麼我們可以投鞭斷流,那簡直是痴人說夢……」他順道軌走去,痛心地搖著腦袋,邁過泛著彩虹般石油光亮的小水窪。
「損失很大嗎?」
「是呀,是呀。」神甫用兩隻憂鬱的眼睛盯著他,雪白的長鬍子下的嘴唇上露出一絲笑容。
一個臉颳得光光的、上了年紀的白俄羅斯人——第一輛大車的主人——走在馬身旁,韁繩纏在手上。一個頭上纏著繃帶、沒戴帽子的哥薩克,撐著胳膊肘躺在車上。他疲倦地閉著眼睛,嚼著麵包,又把嚼爛的、黑色的濕麵包吐出來。他的旁邊平卧著一個步兵。他屁股上的褲子已經破得不像樣子,上面的血漬已經幹了,皺摺起來。他頭也不抬,在難聽地謾罵。利斯特尼茨基吃驚地聽著他那咒罵的聲調;虔誠的教徒是用這種聲調祈禱的。第二輛大車上躺了六個步兵,緊擠在一起。有一個眯縫著熱情的、發炎的眼睛,在興高采烈地講著:
「菲利普,還是看看再說吧,也許是真的來啦。」跟他們背靠背坐著的第三個人帶著輕柔的伏爾加河流域的口音說道。
「我就是團長。」他回答說,聽中尉說明自己是來接受他的指揮的,就默默地做了個手勢,請中尉進內室去。他關上身後的門,用非常疲倦的姿勢理了理頭https://read•99csw•com髮,溫柔、單調地說道:
「多謝。我不想吃。」
團部駐紮在一個叫別廖茲尼亞吉的大商業集鎮上。利斯特尼茨基在一個無名的小車站下了火車。一座後方醫院也在這裏卸下火車。利斯特尼茨基向醫生打聽後方醫院的去向,得知這個醫院是從西南戰線調到這一地區的,現在要沿著別廖茲尼亞吉——伊萬諾夫卡——克雷紹溫斯科耶一線向前移動。身材高大、紫色臉膛的醫生非常不客氣地批評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大罵師部參謀人員,他的大鬍子亂蓬蓬的,兩隻兇狠的眼睛在金邊夾鼻眼鏡里閃動,把自己的怨氣全都向這個偶然相遇的人發泄出來。
「……我拉家帶口,您知道,教區又很窮。現在我是去當隨軍神甫。俄羅斯人民是不能沒有信仰的。您知道,信仰是一年一年地在加強。當然也有些人失去了信仰,但這都是些知識分子,農民對上帝都是堅信不疑的。是的……就是這樣……」那個低音嘆了一口氣,接著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但是已經不能進入利斯特尼茨基的知覺了。
「您嘗嘗。啊?」
「您能把我帶到別廖茲尼亞吉去嗎?」利斯特尼茨基打斷他的話問道。
他揮了揮那隻好手,便追趕自己的大車去了。身上沒有系腰帶的軍便服上衣在隨風飄動。
「我們不知道。」
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去任職的那個團的團長,住在別廖茲尼亞吉鎮上的一個神甫家裡。中尉在廣場上,與熱心地讓他搭救護車的醫生告別後,便去找自己的團,他一面走著,一面撣著衣服上的塵土,向遇到的人打聽團部駐紮的地方。一個蓄著棕紅大鬍子,領著士兵去站崗的司務長,迎面走來,他向中尉敬禮,在行進中回答他的問話,並且指點了團部駐在那座房子。團指揮部里和所有遠離前線的指揮部一樣,很安靜。幾個文書伏案在抄寫什麼,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尉正在軍用電話旁邊,跟看不見的對話人說笑。蒼蠅在寬敞的大屋子的窗戶上營營飛舞,遠處傳來的電話聲像蚊子一樣在哼哼。勤務兵把中尉領到團長的住處。高個子、下巴上有塊三角傷疤的上校,不知道為什麼情緒很壞,在堂屋裡冷淡地接見了他。
那條向上蹺著的腿,膝蓋彎著,馬蹄子被馬掌釘釘裂了一點兒,蹄殼卻依然閃著灰色的光澤,中尉從馬腿上,從輪廓分明的趾關節上,斷定這是一匹年輕的良種駿馬。
「行李處接過什麼去啦?」意識上滑過這樣一個念頭,思路不知不覺地斷了。一連兩夜沒有睡覺,現九-九-藏-書在能痛痛快快地睡一下了,所以他很快就睡熟了。利斯特尼茨基醒來的時候,火車已經開出彼得格勒有四十俄里了。車輪子有節奏地響著,火車頭拖著的車廂顛簸不止,隔壁的房間里有人在小聲唱歌,頂燈投下歪斜的紫色陰影。
「第十二團。」
爸爸,我已經要求把我由阿塔曼斯基團調到戰鬥部隊去。今天我收到了任命書,即將奔赴前線,聽候第二軍團長調遣。我的決心大概會使您吃驚,請容我解釋:我不得不在其中周旋的環境使我非常苦惱。閱兵呀,迎賓呀,守衛呀,——宮廷這套把戲使我膩透了。這一切使我厭惡得簡直要嘔吐,我渴望有聲有色的事業,而且……如果您願意的話,我渴望建立功勛,這應當認為,這是我的光榮的利斯特尼茨基家族的血統開始表現出來,這個家族從衛國戰爭開始,就不斷給俄羅斯軍隊的桂冠增加新的榮譽。我即將到前方去。請求您的祝福。上星期,陛下出巡大本營前,我有幸一睹聖顏。我對聖上十分愛戴。我在宮內守衛。聖上微露笑容,偕同羅堅科從我面前走過,眼睛對著我,用英語說:「看,這是我的光榮的禁衛軍。在適當的時候,我要打出這張王牌,來戰勝威廉。」我愛戴聖上,簡直像個女學生似的在愛他。雖然我已經二十八歲了,但是我很坦白地向您承認這一點,而且絲毫也不感到害臊。宮廷裏面那些像蜘蛛網似的玷污聖譽的流言蜚語使我非常不安。我不相信,也不能相信。幾天前,我幾乎要把格羅莫夫大尉打死,因為他膽敢當著我的面,大不敬地說皇后陛下的壞話。這太可惡啦!我對他說,只有在血管里流著農奴血液的人,才會下賤到聽信這些骯髒的謗語。當時還有幾個軍官在場。我怒不可遏,拔出手槍,想一槍打死這個無恥的傢伙。但是同事們奪下了我的槍。我在這個污濁的環境里,日益痛苦難忍。禁衛軍的團隊里——特別是在軍官中——沒有那種純真的愛國熱情,說來可怕——甚至根本不愛皇朝。這不像些貴族,簡直是一夥敗類。這實際上說明我脫離團隊的原因。我不能和那些我不尊敬的人相處。好,大概就這些啦。有些地方寫得很亂,請原諒,因為是匆忙中寫的,我要去捆箱子,去見衛戍司令官。祝您健康,爸爸。我將從軍中給您寫封更詳盡的信。read.99csw.com
「您是不是維申斯克鎮的?是不是姓利斯特尼茨基?」
「老爺,稍微等一會兒。」他小心地捧著那隻被槍打傷的、正在發炎的胳膊,對利斯特尼茨基微笑著,搖搖晃晃地捯動著兩隻光腳,走了過去。
「死了很多。老爺,跟您借個火。謝謝啦。」哥薩克點上煙,落在後面了,他在後頭喊道,「離您府上不遠,韃靼村的哥薩克,今天又死了三個。哥薩克們被打得大敗。」
「行李處接過去啦,與我沒有關係!」
他扶著雙輪車的油漆的車幫走著。利斯特尼茨基掏出煙盒來。
「你是怎麼知道的?」利斯特尼茨基無緣無故地憤怒地問道,同時又無緣無故地對護士那冷漠的、帶著自命不凡和鄙視一切的神情的臉感到非常的憎惡。這是一張陰鬱而又無聊的臉,就像九月收割后殘留著些莊稼茬的田野;跟那些由中尉接收來並從彼得格勒趕往前線去的成千成萬農民出身的士兵的臉相毫無差別。這些人的臉都好像是失去了色澤,在他們灰色的、藍色的、淺綠色的和其他顏色的眼睛里,凝結著一種麻木的神情,宛如多少年前鑄的舊銅幣。
「那麼,你們在什麼地方受傷的?」
他問了利斯特尼茨基以前服役的經歷、京城新聞和一路上的情況;在他們簡短的談話過程中,上校一次也沒有抬起那顯得非常疲憊的眼睛看看對方。
「您是對我說的嗎?」
「戰前我在德國住過三年。」護士不慌不忙地回答說。他的音調里也帶著中尉在他的目光中所看到的那種自命不凡和鄙視一切的神情。
利斯特尼茨基把剩下的紙煙全都倒在他的古銅色的大手巴掌里,問道:
「怎麼造成的?」醫生諷刺地把夾鼻眼鏡上方的眉毛一挑,大吼道,「毫無條理,胡來蠻幹,瞎指揮,就是這些混蛋在那裡把什麼都弄得亂七八糟。沒有辦事能力,簡直是沒有健全的頭腦。您記得韋列薩耶夫的《醫生的日記》嗎?就是這樣,您哪!我們總是在加倍重犯過去的錯誤,是的您哪。」
八月初旬,葉九九藏書甫蓋尼·利斯特尼茨基中尉決定請求從禁衛軍阿塔曼斯基團調到一個哥薩克戰鬥部隊的團里去。他打了報告,過了三個星期,他就奔走到了派往現役軍團去的任命書。他辦好有關手續之後,在離開彼得格勒以前寫了一封簡訊,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父親:
哥薩克們低聲交談了幾句,其中一個用好手托著那隻用粗麻布片包著的受傷的胳膊,從車上跳下來。
道溝邊,橫著一匹被打死的棗紅馬。一條後腿刺眼地向上翹著,已經快磨壞的馬掌閃著亮光。利斯特尼茨基在雙輪馬車上顛簸著,仔細地打量著這匹死馬。同車上的戰地護士朝鼓脹的馬肚子上啐了一口,解析說:
「不要客氣,像您這樣的體格,應該多吃東西才是。」
第五輛大車坐的是戴著紅箍制帽的哥薩克。有三個哥薩克舒服地坐在寬敞的車上,默默地看著利斯特尼茨基,在他們那風塵僕僕、表情嚴峻的臉上,完全沒有在部隊時對上司的那種敬重的神情。
「昨天旅部已經把這事通知我啦。請坐。」
「好啊,鄉親們!」利斯特尼茨基向他們問候說。
利斯特尼茨基漸入夢鄉。矇矓中最後感覺到的東西,是細板條釘的車廂頂的新刷的油漆氣味和窗外的一聲喊叫:
您的葉甫蓋尼
利斯特尼茨基敬禮的時候,笑中隱藏著極端的輕視。他告辭出來,不愉快地回憶著這次會見,嘲諷著自己剛才對上校疲憊的神色和寬下巴上的傷疤油然而生的敬意。
利斯特尼茨基要去的那個團,在最近的幾次戰鬥中遭受了很大的損失,已經撤出戰鬥,正在匆忙補充馬匹和人員。
利斯特尼茨基睡意矇矓,覺得神甫濃重的聲音彷彿是從遠處傳來的,而且覺得,已經不是神甫在幽怨地低訴,而是格羅莫夫大尉在說話。
「是啊,是啊。」
「上帝保佑您。」
在別廖茲尼亞吉鎮口,傷兵醫院的人馬遇上了幾輛運傷兵的大車。
「二十來個。」
「你們團現在駐在哪兒?」
「中尉,你去跟各位軍官認識認識吧,您知道,我已經三夜沒有睡覺啦。在這種窮鄉僻壤,我們除了打牌和喝酒以外,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可干啦。」
「祝你健康。」坐在邊上,緊靠著車主的一個蓄著銀色小鬍子的漂亮哥薩克有氣無力地回答說。
「這種混亂狀況是怎麼造成的呢?」中尉出於禮貌,裝作有興趣似的問道。
「就在這個村子附近……不遠。」
「你們是哪個團的?」利斯特尼茨基問著,極力想看清哥薩克藍肩章上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