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卷三 第十五章

卷三

第十五章

「請您告訴下士,」利斯特尼茨基窘了一陣子,控制著自己,改口說道,「叫他……好,算啦,您去吧,我自己去告訴他。」
「咱們睡覺吧。」利斯特尼茨基提議說。
本丘克把毛烘烘的手指往哥薩克制帽檐上一碰,向左轉去。
「您在什麼地方做工?」
「妙極啦!有瞄準箱,全部機械化——極端完備。」剛剛喝完第二鍋菜湯的丘博夫少尉興高采烈地補充說。
科斯特尼茨基幾天之內和軍官們混熟了;他很快就熟悉了戰鬥生活,過慣了的舒適生活和安逸的夢境一掃而光。
「好,你去吧……」利斯特尼茨基答應了他的請求,站起身來。
「糊塗蟲。」本丘克責怪蜜蜂的失策,惋惜地小聲說道。
卡爾梅科夫上尉是一個圓滾滾的、身材矮小的軍官,不僅是姓名,連臉上也帶有蒙古人種的特徵,說話時總是用力地打著手勢:
「我們睡覺吧。」
「是新切爾卡斯克鎮的。」
「在未來的戰爭中,騎兵的作用等於零。」
「中尉,您跟志願兵本丘克談談吧。他就在您那個排里。是個很有趣的小夥子!」
「戰後您打算幹什麼?」利斯特尼茨基看著志願兵毛烘烘的手,莫名其妙地問道。
「我在設想一個汽車連隊。」
「哼,這隻能是假設!」
「快別說你那套手相術啦。」捷爾辛采夫從斗篷下面用嘶啞的低音說道。
「您和另外一個哥薩克,從這個樹林子那裡順著那條小道往左邊走。您看見了嗎?」
「我想先在實戰中試試身手,再學習理論。」
他們吆喝、鞭打著馬匹,奔回村子。奧地利人的機槍不停地在他們背後掃射。
「您上哪兒去?」利斯特尼茨基問道。
「他是在故弄玄虛呢,還是僅僅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呢?」利斯特尼茨基走進連長的整齊的土屋,憤憤地猜度著。
「紹什、伯蒂、馬德森、馬克辛、戈奇基斯、貝格曼、維克爾斯、路易斯和施瓦茨洛澤等等牌子的機槍構造我都很熟識。」
「您戰前是干哪一行的?」
本丘克轉過頭來,一面舉手行禮,一面讓開道。
走了約半俄里,利斯特尼茨基使馬的腳步放慢。
那個哥薩克又走近來。
「我見過,但是我不想談自己的https://read.99csw.com印象。對炮兵我是個外行。依我看,大炮就是大炮——只不過是口徑大點而已。」
「啊——啊,志願兵?」
渡河戰役戰果輝煌。重創敵人大兵團的左翼之後,全師挺進敵後。奧地利人在洛維什奇附近,在匈牙利騎兵的支援下,企圖進行反攻,但是哥薩克炮兵用榴霰彈把他們擊潰。展開隊形,發起反攻的匈牙利騎兵連遭側翼的機槍火力掃射和哥薩克的追擊,混亂退去。
「您頂好別打比喻,說清楚一點。」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本丘克把兩隻寬大的手巴掌放在油漆剝落的綠色鞍頭上。利斯特尼茨基掏出一支煙,就著本丘克手裡的火柴抽著,聞到他的手上有一股像松香一樣甜蜜的馬汗味兒。手背上長了一層濃密的像馬毛似的棕色汗毛。利斯特尼茨基不由自主地想去撫摸一下。他吞咽著苦辣的煙氣,隨口說道:
指揮騎兵營的薩夫羅諾夫中校命令「跑步走」,於是三個連就散開,放馬跑起來。騎士們的坐騎賓士著,汗沫像橙黃色的花朵,從馬身上紛紛落下。
「請您靠我近一點兒。」
「諸位,你們別再爭論啦,應該知趣一些嘛,別人還要睡覺呢。」
「選五個哥薩克跟我一起偵察。告訴他們給我備馬。快點。」
「他是個俄羅斯化了的哥薩克。在莫斯科住過。一個普通工人,但是不論什麼問題,他都有現成的答案。是個不好對付的傢伙,一名優秀的機槍射手。」
「是志願兵?」
他不常笑,笑起來嘴唇彎成弧形,眼睛也並不因為笑而變得柔和些,依然保持著那種晦暗的光芒,令人覺得很難接近。他樸實無華,冷靜沉著,——就像生長在頓河沿岸陰鬱的灰色沙土地上木質似鐵的挺拔的黃榆樹。
這一夜是在一個小村子里宿營的。
「在彼得堡、頓河羅斯托夫和圖拉的兵工廠……我想請求您把我調到機槍隊去。」
「您說什麼?」利斯特尼茨基拿開瞭望遠鏡。
「我在庫帕爾卡看到過奧地利的榴彈炮。你們有誰看見過嗎,諸位?」阿塔曼丘科夫大尉舐著沾在英國式的小紅鬍子上的罐頭肉屑問道。
「不,這是無可置疑的。」
read•99csw•com弟兄們,別扔掉我啊!把我從死馬身下拖出來,弟兄們……」
「上隊長那兒去。」
「那咱們大概是同路嘍?」
激烈的爭論平息了。有個人蒙在斗篷里打呼嚕,那聲音簡直像在吹口哨。利斯特尼茨基沒有參加談話,他仰面躺著,呼吸著鋪在地上的乾草陳腐氣味。卡爾梅科夫畫著十字,躺到他身旁。
「看見了。」
「這不是什麼手相術。這是註定的結局。我有祖傳的病症,真的,我在這裡是個多餘的人。今天咱們冒著炮火進攻時,我急得渾身發抖。連敵人的影子都看不見,我簡直不能忍受這種看不見敵人的戰爭。這種可惡的感情同恐怖是一樣的。他們在幾俄里以外對你開炮,而你騎在馬上,像一隻草原上被獵人瞄準了的野雁。」
利斯特尼茨基隨團參加了反衝鋒,他們一個營向退卻的敵人發起猛攻。利斯特尼茨基指揮的第三排有一個哥薩克陣亡,四人受傷。中尉外表鎮定地馳過洛謝諾夫的身邊,竭力不去聽他那沙啞的低聲哀求。洛謝諾夫是克拉司諾庫特斯克鎮的一個長著鷹鉤鼻子的青年哥薩克。他躺在那裡,一匹死馬壓在他身上。他的前臂受傷,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央求從他面前馳過的哥薩克:
後來,利斯特尼茨基常常遇到志願兵本丘克,而本丘克嚴厲的眼睛里閃耀著的那種堅毅的光芒,總使他不勝驚訝,他感到驚訝,但是卻不能識破籠罩在這個外表如此純樸的人的臉上那烏雲似的、難於捉摸的深沉表情後面究竟隱藏著什麼。本丘克說話的口氣,也總好像沒有說完似的,堅毅的嘴角上,照例含著一絲微笑,彷彿總是故意繞開只有他一個人知曉的真理,在一條崎嶇的小道上走似的。他被調到了機槍隊。過了十多天(團隊得到了一天的休息機會),利斯特尼茨基在去找連長的路上追上了本丘克。他正頑皮地晃著左手腕子,走過一個燒過的板棚。
「請吧,」本丘克拉著長聲,略帶嘲笑的口吻回答說,並用嚴厲的、綠瑩瑩的眼睛看了看中尉,一眨不眨的目光剛毅堅韌,「我很喜歡兵法,很想研究研究這門學問。」
「喂,怎麼樣,在研究戰爭嗎?」利斯特尼茨基斜眼https://read.99csw.com看了看稍微落在後面走著的本丘克,問道。
「我很羡慕過去原始打仗的方法,」卡爾梅科夫轉向利斯特尼茨基繼續說道,「在誠實的戰鬥中砍殺敵人,用馬刀把人砍成兩截——這我可以理解,可是現在這種打法簡直是活見鬼!」
「遵命。」
「大概是吧。」
「更正確地說,騎兵本身也不會存在了。」
「應該怎樣理解您的話呢?」
痛楚折磨得他的呼聲很微弱,但是馳過他身邊的哥薩克們的慌亂的心裏哪還有同情心,就是有的話,那麼意志也不允許這種同情心表露出來,而是要極力壓制。全排漫步走了五分鐘,讓跑得氣喘吁吁的馬匹歇口氣。潰逃的匈牙利騎兵連離他們已有半俄里遠了。在他們的鑲著漂亮毛皮邊的軍服中間夾雜著步兵的藍色軍服。奧地利人的輜重車順山崗爬行。榴霰彈的乳白色煙霧在輜重車上空像告別似的飄搖。從左邊的什麼地方,炮兵正以迅猛的炮火轟擊輜重車。田野上雷鳴般的炮聲隆隆滾去,近處的樹林里響起頻繁的回聲。
「志願兵本丘克!」
「工人。」
「好啦,諸位,咱們走著瞧吧。」
「你熟識機槍構造嗎?」
他們放開馬小跑起來。小樹林邊上是一片密密層層的小白樺樹。小白樺樹叢後面,是一片發黃的、令人看了很不舒服的低矮、稀疏的小松樹林和被奧地利人的輜重車軋過的灌木叢。從右方遠處,傳來震地的大炮轟鳴聲,可是這裏,小白樺樹林邊,卻異常安靜。大地在吸吮著濃重的朝露,萋萋野草,已變成緋紅,開滿了早秋的花朵,預示著即將來臨的衰亡。利斯特尼茨基在一棵小白樺樹邊停下來,用望遠鏡眺望著林外的小山崗。一隻蜜蜂展開翅膀,落在他的馬刀套的銅頭上。
「好吧。」卡爾梅科夫同意說;他好像在想什麼心事,負疚地皺了皺眉頭,又遺憾地說道:「中尉,請您原諒,我的腳有臭味……您知道,已經有兩個多星期沒脫鞋襪啦,襪子已經給汗水漚爛了……真是糟透啦!應該從哥薩克們那裡弄副包腳布。」
「您是哪個鎮的人?」利斯特尼茨基打量著志願兵的側影,問道。
「是。」
利斯特尼茨基本來已經忘了卡爾梅科夫的九九藏書談話,但是第二天卻無意中遇到了志願兵本丘克。黎明時候,連長命令他去進行偵察,如果可能的話,與在左翼繼續進攻的步兵團進行聯絡。利斯特尼茨基在黎明的昏暗中,在睡滿哥薩克的院子里轉了半天,才找到了本排的下士。
「老爺,」他向正在往煙盒裡裝紙煙的中尉說道,「下士不派我去偵察,因為沒有輪到我的班。您能允許我去偵察嗎?」
「那您可以進軍校嘛。」
「你聽我說,捷爾辛采夫,機器是不能替代人的。你走得太遠了。」
「我姓本丘克。」哥薩克打斷了他的話說。
「胡說八道!」
「如果在半俄里內看不見咱們的步兵隊伍,你們就回來。」
「怎麼有趣呢?」利斯特尼茨基背朝著卡爾梅科夫,問道。
利斯特尼茨基又看了看身材不很高大、然而卻很健壯的本丘克。像頓河一帶的黃榆樹:他身上的一切都很平常,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東西,只有那堅硬的下顎和炯炯逼人的目光使他的臉顯得與眾不同。
「你去告訴下士……」
「喂,你,」他對著已經離去的哥薩克的后影喊道,「回來!」
「那您為什麼還要當志願兵呢?」
「胡說八道!」卡爾梅科夫發起火來了,「軍隊還是要用馬的。你這純屬荒唐的空想!二百年——三百年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不知道,可是現在,不論怎麼說,騎兵……」
「是啊,可以。」
「已經夠清楚啦。再見吧,中尉,我要向左轉啦。」
「你想陞官嗎?還是受過什麼處分?」中尉問道,仔細打量著昏暗中的哥薩克的臉。
「中尉,」本丘克把眼睛眯得更細,解釋道,「有一句俗話您知道吧——『玩火者必自焚』,就是這樣。」
回答他的不是本丘克。機槍從遠處的一叢松樹後面,發出像喜鵲叫一樣的刺耳的呱呱聲,劃破了寂靜。子彈颼颼響著射向白樺樹林,一根被子彈打斷的樹枝在空中盤旋,飄搖,然後落到中尉坐騎馬鬃上。
這個師奉命強渡斯特里河,在洛維什奇附近插入敵後。
團里的十二個軍官擠在一間小茅屋裡。疲憊不堪、飢腸轆轆的軍官們躺下睡去。半夜時分,野戰廚車趕到。丘博夫少尉端來了一鍋菜湯,菜湯的油香味把軍官們誘醒了https://read•99csw.com;一刻鐘后,睡意惺忪的軍官們就鴉雀無聲、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彌補兩天戰鬥的消耗。吃過深夜的飯餐以後,睡意全無了。吃得肚子發脹的軍官們躺在斗篷上、乾草上,抽起煙來。
「去弄一副吧。」利斯特尼茨基已進入夢鄉,含糊地說。
「有。」
本丘克使自己那匹平庸的馬跟中尉的純種頓河馬并行起來。
本丘克用眼睛看看蜜蜂,利斯特尼茨基笑了。
五分鐘后,一個身材不高的哥薩克走到茅屋門口來。
「有的人當然要自食其果,至於我……看看再說。」本丘克眯縫起眼睛說道。
「這場戰爭對我是不適宜的。我晚生了四百年。你知道吧,皮得,」他對捷爾辛采夫中尉說道,把「彼得」的「彼」字說得很重,成了「皮」,「我是活不到這場戰爭結束的時候了。」
「可以問問,您是為什麼來當志願兵的嗎?」
「是的……在研究。」
「衝破缺口,突襲,挺進敵後——這都是非騎兵莫屬。」
「它釀的蜜一定也是苦的,您以為如何?」
「我的德米特里·頓斯科伊,在進攻四周環以戰壕的陣地時,不用騎兵,你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啊?喂,回答呀!」
他們在毀於戰火的村莊的街道上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在幾處倖存下一些車棚、馬廄的院子里,有許多人在奔忙,一些騎馬的人走了過去,冒著熱氣的野戰廚車就停在街當中,等候領飯的哥薩克們排成長龍;頭頂上飄著悶人的潮氣。
天色漸漸亮了。偵察隊走到村外,穿過哨崗和警戒部隊,朝地圖上標出的那個村子方向走去。
「真了不起!我找團長談談看。」
「我說的不是人,是馬。摩托車或汽車是可以代替馬的。」
「什麼處分也沒有。」
利斯特尼茨基聳聳肩,目送了他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