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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二十一章

卷三

第二十一章

「您以後就穿這件衣服。至於您自己的衣服,等出院的時候再還給您。」
「多謝啦。」
「快到啦。」
「我的衣服呢?」葛利高里驚訝地問道。
「您要洗澡。」
一個也穿著白大褂的差役接過葛利高裏手里的軍大衣,領他到浴室里去。
馬車在一座三層樓房旁邊停下來。葛利高里整理著大衣跳下車來。
「送到斯涅吉廖夫醫生的眼科醫院去!帽子衚衕。」
夜間到了莫斯科。重傷號都用擔架抬下去;那些可以不用別人攙扶就能走的傷病號,登記以後,就下到月台上來。隨車的軍醫官按名冊把葛利高里叫過來,指著他向一個女護士說:
「您說什麼?」馬車夫回過頭來問道。
葛利高里在經歷了千辛萬苦以後,才坐上了救護列車。他躺了幾晝夜,享受著安適的生活。一輛陳舊的小火車頭用盡最後的力量拖著這列掛了很多車廂的長列車。離莫斯科越來越近了。
「您的行李都隨身帶著嗎?」護士小姐問道。
「護士小姐,您如果能https://read•99csw.com到前線去一趟,那您身上也許還會有別的什麼臭味兒呢。」葛利高里有點生氣地說道。
「沒有。」
「請遞給我一隻手!」護士小姐彎下身子說道。
「會瞎嗎?」
樓道不寬,但是很長,兩旁是病房,有許多戴著各色眼鏡的腦袋從病房門裡探出來。
她整理著頭巾下面的鬢髮,衣服窸窣響著,走在前面。葛利高里遲疑地跟著她走去。他們坐上了一輛馬車。昏昏欲睡的大城市的喧鬧聲、電車的鈴聲、電燈的光怪陸離的藍色光亮使葛利高里感到很緊張。他坐在車上,身子靠在後背上,貪婪地觀察著街道,雖說是夜晚,但是街上仍然有很多行人;坐在他身旁的女人身上令人衝動的溫暖使他驚奇。莫斯科秋意正濃,林蔭道上的樹葉,在路燈的照耀下,閃著黯淡的黃色,黑夜散發著清涼,便道上濕漉漉石板閃著暗光,星星在晴朗的夜空顯得又明亮,又寒冷,完全是秋天的景象。馬車從市九-九-藏-書中心駛進人跡稀少的小衚衕里。馬蹄嗒嗒地在石頭路上踏著,馬車夫在高高的車夫座上搖晃著,身上穿著藍色的厚呢上衣,很像神甫的長袍;他用韁繩梢抽打著耷拉耳朵的瘦馬。城郊的什麼地方火車頭在嗚嗚長鳴。「也許馬上就有一列火車開往頓河去吧?」葛利高里心裏想,陣陣鄉愁襲上心頭,他垂下了腦袋。
「您別害怕,眼睛會好的。」醫生把紙片塞到他的手裡,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輕地把葛利高里推到過道里。自己挽了挽袖子,準備去做手術。
看門人開了門。他們順著有金色欄杆的漂亮樓梯走上二樓;護士又撳了一下鈴。一個穿白大褂的婦人把他們讓了進去。葛利高里在一張小圓桌子旁邊坐下,護士小姐和那個穿白大褂的婦人小聲說了些什麼,婦人記錄下來。
「這個浴盆對我不大合適……」葛利高里翹起黝黑的、毛烘烘的腿,不好意思地說道。
可惜左眼的鑽心的疼痛破壞了這種和平、喜悅的心境。疼痛有時輕一點,有九九藏書時忽然又疼得要命,像火一樣在燒眼睛,疼得不由自主地在繃帶里流淚。在卡緬卡-斯特魯米洛沃的野戰醫院里,年輕的猶太醫生檢查了葛利高里的眼睛,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了些什麼,說道:
「您身上有一股子大兵的汗臭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護士小姐悄悄地笑著說道,然後走到大門口,撳了撳門鈴。
「為什麼?」
「哥薩克有什麼行李?一個袋子和一件軍大衣。」
「麥列霍夫,來,我們先檢查一下您的眼睛。」她用很低的胸音說道,然後向旁邊一閃,讓葛利高里走到樓道里去。
池水在鐵柵欄裡邊閃著油亮的波光,系著小船的、有欄杆的小橋在昏暗中閃著光。潮氣濃重。
葛利高里把她的柔軟的小手攥在手裡,扶著她下了車。
在正廳里,當葛利高里走過嵌在牆上的大鏡子時,竟認不出自己來了:高個子,臉色黝黑,尖顴骨,由於剛洗過澡,臉頰上泛起一層紅暈,穿著睡衣,繃帶勒進了像帽似的黑色頭髮里,鏡子里的這個人只九九藏書是恍惚的有點兒像從前的那個葛利高里。現在的葛利高里已經蓄起了鬍髭,下巴頦上也長出了鬈曲的毛茸茸的短髯。
「您在打盹嗎?」護士小姐問道。
「新鄰居嗎?好極啦,我再也不會那麼寂寞啦。我是扎萊斯克人。」他很愛說話地招呼道,並給葛利高里推過一把椅子。
「請把身上的衣服全脫下來。」
「第六號病房,右手第三個門。」差役指點他說。
車廂輕輕地搖晃著,車輪的鏗鏘聲催人慾睡,車燈的黃色光亮照在半邊的坐席上。全身伸直,脫掉靴襪,使兩個星期一直在靴子里冒汗的腳自由自在,也不感到自己負有什麼責任,知道你的生命再也不受威脅而且死亡已經離得那麼遙遠了,這真是太舒服啦。特別令人愉快的是,傾聽著火車輪子各種不同腔調的叮噹聲:要知道,車輪子每轉一圈,火車頭每往前沖一下——離開前線也就更遠一點。葛利高里就這樣在躺著,傾聽著,活動著光腳的指頭,穿著今天剛剛換上的新內衣,全身都感到特別舒服九_九_藏_書。他覺得彷彿脫去了一層臟皮,進入了另一種一塵不染的、潔凈的生活。
當葛利高里走進雪白寬大的房間時,一個穿著睡衣、戴著藍色眼鏡的神甫站了起來。
過了幾分鐘,一個肥胖的、生著一張難看的大臉的女醫士走了進來。
「這兒連水都要受拘束,用鐵欄杆圍起來,可是頓河……」葛利高里模模糊糊地想著。馬車的膠輪輾得樹葉沙沙作響。
在葛利高里脫著衣服,驚訝地打量著房間和窗上的毛玻璃的時候,差役已經把浴盆里放滿了水,量過溫度,請他坐到浴盆里去。
「請您脫下大衣吧。」穿白大褂的婦人建議說。
「必須把您送到後方去。這隻眼睛傷得很厲害。」
「那咱們走吧!」
「趕快點兒!」
「嗐,您說些什麼呀,」醫生從他問話中聽出了傷員明顯的恐懼心情,便親切地笑了笑說道,「您必須進行治療,也許要動手術。我們要把你送到大後方去,譬如說到彼得格勒,或者到莫斯科去。」
「這些日子我倒變得年輕啦。」葛利高里苦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