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天朵朵白雲後面，一輪旭日噴薄而出，整個盆地籠罩在橙黃色的晨霧中。衝鋒的命令已經發出，各團開始行動。千千萬萬的馬蹄聲就像從地下發出的轟鳴。利斯特尼茨基緊勒著自己的純種良馬，不叫它快跑。這樣跑了有一俄里半路。一片莊稼地離衝鋒的人們的整齊隊形越來越近。沒腰深的黑麥全都纏滿了牛蒡花和野草，妨礙戰馬賓士。前面依然是一片翻滾的淡褐色的麥田，後面的黑麥已全被馬蹄踏倒了。走了三俄里以後，馬匹開始跌撞起來，大汗淋漓，——還是見不到敵人。利斯特尼茨基回頭看了看連長：大尉的臉上籠罩著絕望的表情……

阿克西妮亞把晚飯端到餐廳里，便去請他們吃飯。她從鑰匙孔里窺視了一下，看到：老頭子正趴在兒子身上，親他的肩膀；他那布滿了老年人的乾枯皺紋的脖頸在輕輕地顫抖。阿克西妮亞等了幾分鐘后，又往鑰匙孔里看了看：只見葉甫蓋尼穿著保護色軍裝，敞著懷跪在一張鋪在地上的大地圖前面。

女人的心是很容易被憐憫和愛撫征服的。被絕望折磨著的阿克西妮亞忘卻了自己，傾出全心奔放的、久已生疏的熱情，委身於他。但是等到那股毀滅性的、蒙蔽理智的無恥享樂浪潮退落後，她清醒過來，尖叫一聲，失去了理智和羞恥心，半裸著身子，只穿一件襯衫，跑到台階上去。葉甫蓋尼連門也顧不得關，急忙跟著跑出來。他一面走，一面穿大衣，慌慌張張，可是當他氣喘吁吁地走上正屋的台階時，卻愉快、滿足地笑了。一種令人振奮的喜悅使他心潮起伏。他已經躺在床上，撫摸著豐|滿、柔軟的胸膛，想道：「從正派人的觀點來看——這是可恥的，不道德的。葛利高里……我偷了他的親近的人，可是要知道，我在前線上曾經冒過生命危險啊。完全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子彈如果再稍微向右一點，不就會打穿我的腦袋了嗎？那我現在早已腐爛啦，早已被蛆吃光了……因此我要珍惜每一分鐘，盡情享樂。我可以無法無天去干一切事情！」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這種思想太可怕啦，但是想像重又展現了突襲戰役的那個可怕的場面：他剛從死馬身上站起來，卻又被子彈掃倒。他已經矇矓欲睡，便心安理得地決定：「這件事明天再說，現在睡吧，睡吧……」

在到達的前一天，又送了幾匹備換的馬到卡緬卡鎮去。少爺是夜間到家的。正下著濛濛細雨，路燈把一條一條的黯淡的光帶投在水窪上。馬匹搖著鈴鐺，在台階邊停下來。激動九*九*藏*書的葉甫蓋尼含笑從有篷的馬車裡走下來。他把帶著熱氣的雨衣扔到薩什卡爺爺手裡，明顯地瘸著腿走上台階。老地主把傢具碰得乒乓亂響，急忙從客廳里蹣跚走出來。

「是猩紅熱，大人！」

前面，目光所及的地方，看不見敵人。利斯特尼茨基看見離自己的連隊一俄里以外的地方有些黑乎乎的、被遺棄的戰壕，戰壕的後面，是一片波浪起伏的黑麥地和被微風吹淡了的黎明前的灰色雲霧。但是事與願違，不知道是敵軍指揮部發覺了，還是預料到這一準備中的襲擊行動，敵軍放棄了戰壕，後撤了六俄里，只埋伏了一些機槍隊，就是這些機槍部隊使與他們對陣的整個地段的我軍步兵心驚膽戰。

第二天早晨，當餐廳里只有他和阿克西妮亞兩個人的時候，他負疚地微笑著走到她面前，但是她緊靠在牆上，伸出手去，怒不可遏地低聲罵道：

老地主從煙斗里向外噴著亂蓬蓬的煙團，用枯瘦如柴的手指頭敲著沙發的扶手，激動地大聲說道：

「混蛋娘兒們！混蛋娘兒們！混蛋！」

「在這種情況下，最高統帥是錯誤的。真是鼠目寸光！你聽我說，葉甫蓋尼，我給你舉一個日俄戰爭時的類似的例子……你聽我說！……聽我說，聽我說！」

阿克西妮亞通宵跪在床邊。咕嚕咕嚕的氣喘聲使她心碎。

阿克西妮亞敲了敲門。

「是阿列克謝耶夫嗎？不可能！我不信。」

「我的小寶貝，小女兒！」母親壓低聲音嘶叫道，「我的小心肝，不要離開我。塔紐什卡！看看我，小寶貝，睜睜眼睛。你醒醒呀。我的黑眼睛的小寶貝，主啊，這是為了什麼呀？……」

「小姑娘怎麼樣？」他馬馬虎虎地點點頭回答醫生請安的話，問道。

他把驚恐的醫生砰的一聲關在門外，就在客廳里來回踱起來。

老頭子很迅速地用鞋後跟一轉，扭過身來。

「你的小女孩死啦……」

她為了孩子的生命擔驚受怕，簡直喪失了理智，糊糊塗塗地跑來跑去，什麼事都不會做了。

「誰呀？」阿克西妮亞拉緊身上的被子，問道。

葉甫蓋尼把大衣脫掉，坐在床邊上。

薩什卡爺爺在水池旁邊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楊樹下掘了個小墳坑，用胳膊把小棺材夾到那裡，他帶著從來沒有過的匆忙神情把它埋了，並且耐心地等待了很久，想等著阿克西妮亞從黏土堆起的小ｒｅａｄ•99csw.com墳頭上爬起來。他等不下去了，像抽鞭子一樣響地擤了擤鼻涕，便朝馬棚走去……他從乾草房裡拿出一瓶花露水，半瓶變質的酒精，把花露水和酒精倒在一個大瓶子里，一面搖晃著瓶子，欣賞著酒的顏色，一面嘟噥道：

老頭子走了出來，樣子很活潑愉快，眼睛完全像青年人一樣炯炯有神。他和兒子兩個人喝了一瓶葡萄酒，這是昨天才從地窖里掘出來的，長了綠苔的商標上還保留著褪色的數字——一八七九年。

小女孩有時候抬起發炎的眼皮，充血的小眼睛里閃出一瞬難以捉摸的目光。母親貪婪地去捕捉這垂死的目光。這悲傷、馴順的目光好像正在向身後退縮似的。

「混蛋！」老爺的臉都氣紅了，「學校怎麼教你的，啊？給我治好！」

利斯特尼茨基的坐騎被打死，他本人受了兩處傷：頭部和腿部。司務長切博塔廖夫從馬上跳下來，抱起利斯特尼茨基，放到自己的馬鞍上，才逃了回來。

甚至在難熬的白天，她有時也恍惚覺得小孩子就在她的膝邊糾纏，而且她覺得自己正伸出一隻手去撫摸孩子鬈髮的小腦袋兒。

「告訴他，就說他是個笨蛋！告訴他，沒有給我把小姑娘治好以前，他不能離開這裏！在廂房裡給他準備一間屋子，給他吃。」老頭子揮舞著瘦骨嶙嶙的拳頭，喊道，「給他吃飽喝足，可是要走……休想！」他猛然頓住，走到窗前，用手指頭在窗上敲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一張在奶媽懷裡抱著照的兒子的放大照片前頭，又向後倒退了兩步，眯縫著眼睛看了半天，好像是不認識似的。

「別靠近我，該死的東西！……」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我的小女孩病啦。請您暫時准我幾天假……我不能離開她。」

「是猩紅熱嗎？傻娘兒們為什麼不早說！唉，見你的鬼去吧，你這個糊塗娘兒們！快去告訴尼基季奇，叫他套上車，到鎮上去請醫生來。快點！」

阿克西妮亞緊閉著嘴，突然哭起來了。

「她喘不過氣來……」

「不要忘記我，親愛的，我是不會忘記你的！」他哭了起來。

阿克西妮亞趕快跑出去，老頭子在她身後像打雷似的用低音大聲罵道：

從早晨起，全師就在一個寬大的進攻基地上列好隊，準備衝鋒。

利斯特尼茨基從華沙的後方醫院里寫信給父親，說他將利用養傷的假期，回亞戈德諾耶去看望他。老頭子收到信以後，就獨自關在書房裡，直到第二天，才愁容滿面地從那裡走出來。他命令尼基季奇把一匹走馬套上馬車九-九-藏-書，吃過早飯，就到維申斯克去了，給兒子電匯了四百盧布，還寄了一封簡訊。

六俄里難以置信的艱難賓士，耗盡了馬力，有些馬就在騎士的身下倒了下去，最有耐力的馬也搖晃起來，使盡最後的力氣在掙扎著跑。正在這時候，奧地利的機槍掃射起來了，他們不緊不慢，噠噠噠，一排排地掃射過來……致命的火力撂倒了前面的幾列人馬。槍騎兵首先動搖了，撥馬後逃。規模空前宏偉的突襲戰役，由於最高指揮部罪惡的疏忽，結果以徹底的失敗而告終。有幾個團損失了一半人馬；利斯特尼茨基的團里死傷了約四百多列兵和十六名軍官。

「不必啦。我一會兒就走。」

「她怎麼啦？」

「能治好嗎？有希望嗎？」

回來后的第三天，葉甫蓋尼在薩什卡爺爺的馬棚里坐到很晚，聽他講述從前頓河沿岸自由生活的樸素故事，以及古代的故事。八點多鍾他才從那裡出來；陣陣秋風掠過院子，粘腳的泥濘在腳底下咕唧咕唧響。一彎黃色的新月在雲隙翻騰。葉甫蓋尼藉著月光看了看表，便向下房走去。他在台階邊點著煙，站在那裡思索了片刻，然後晃了晃肩膀，堅定地登上台階；輕輕地擰了一下門把手，門吱扭一聲開了。他走進阿克西妮亞住的那間下房，划著一根火柴。

三個星期以後，葉甫蓋尼·利斯特尼茨基打來一封電報，說他已經獲得了假期，已啟程回家了。老地主派了一輛三套馬車到車站去接他，全家的傭人都忙活起來：又宰火雞，又宰鵝，薩什卡爺爺剝了一隻羊，好像是在準備一次有很多貴客的大宴會似的。

「主啊，饒恕我吧！別把她奪走吧！可憐可憐吧，主啊，寬恕吧！」

「我們來祭奠祭奠。願孩子早升天堂。天使升天啦。」

關於自己的生活老利斯特尼茨基的確沒有什麼可寫的，他依舊過著那種一成不變的單調的生活，只是人工貴了，酒不好買了。老地主酒喝得比過去更頻了，變得更容易發脾氣，而且更吹毛求疵了。有一次，在規定的時間以外他把阿克西妮亞叫了去，說道：

「媽——媽……」兩片乾裂的小嘴唇翕動著。

第二天早晨尼基季奇把醫生請來了。醫生檢查了已經失去知覺、發著高燒的小姑娘，也不回答阿克西妮亞的問題，就走到老爺那裡去。老爺站在前廳里接待了他，連手都沒有伸出來。

在右翼八俄里的戰線上，步兵正在進行佯攻，以便把敵人的火力吸引到自己這邊來；一個騎兵師正向另外的方向佯動。

「你幹活太粗心。為什麼九_九_藏_書昨天的早餐是涼的？為什麼盛咖啡的玻璃杯沒有洗乾淨？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那麼我就把你——你聽見了嗎？——我就要把你辭掉。我是看不慣懶人的！」地主使勁揮了一下手，「你聽見嗎？我看不慣！」

小姑娘剛剛病倒的第一天，阿克西妮亞就想起了娜塔莉亞說的一句很悲痛的話：「你叫我流淚，你早晚要受到報應……」她斷定這是上帝為了她那時侮辱娜塔莉亞而懲罰她。

「死啦……」阿克西妮亞像回聲似的回答說。

「你的樣子改變得真厲害。當然，我明白失去孩子有多麼痛苦。不過我認為你是在白白地糟踏自己，孩子是不會起死回生的，而你還很年輕，還可以生孩子。不要這樣。振作起精神，聽從上帝的安排……你總歸併沒有因為孩子死去而喪失一切呀，你想想看，你的全部生活還在前面，還大有奔頭呢。」

葉甫蓋尼握住阿克西妮亞的一隻手，不容分說地親熱地撫摸著，委婉低沉地勸說著。他的語聲變成了耳語，等他聽見阿克西妮亞憋得全身顫抖，壓抑著的哭聲由飲泣變成痛哭的時候，就開始親她那被淚水浸濕的兩頰和眼睛……

她死在母親的懷抱里，最後一次張了張發青的小嘴，抽搭著，小身子痙攣了一下就挺直了；一頭冷汗的小腦袋向後一仰，從阿克西妮亞的手臂上滾了下去；憂鬱的麥列霍夫家的小眼睛眯縫起來，獃滯的小眼珠驚異地看著四周。

阿克西妮亞敲了敲門，走了進來。

野戰軍指揮部決定在西南戰線的舍韋利地區上發動一次大規模的騎兵突襲戰役，衝破敵人的防線，使騎兵的大部隊深入敵後，沿著戰線挺進，一面破壞行動地區的交通線，一面用突襲戰術瓦解敵人的部隊。對於成功地實現這一計劃，指揮部寄予很大的希望；大量的騎兵部隊在向指定的地區集中；利斯特尼茨基中尉所在的那個哥薩克團，也和其餘的許多騎兵團一同調到這個地區來了。突襲戰役本應在八月二十八日開始，但是因為下雨，延到了二十九日。

「上帝真會把她搶走嗎？」這個可怕的念頭固執地在腦子裡打轉兒，阿克西妮亞怎麼也不能相信這會是真的，竭盡全力不去相信它，她狂熱地祈禱，請求上帝發最後的一次慈悲——保全孩子的性命。

「我的好寶貝……」阿克西妮亞冰涼的嘴唇小聲嘟噥道。

「怎麼，飯都擺好了？就來。」

「我馬上就穿好衣服。」

疾病正在扼殺這幼小的生命。小姑娘挺身仰卧著，從紅腫的喉嚨里鑽出一陣陣艱難急促的喘息聲。住在廂房裡的鎮ｈtｔpｓ://reaｄ.9９ｃｓｗ•com上的醫生，每天來看視四次，晚上，他總要在下房的台階上佇立良久，抽著煙，凝視著秋夜冷冰冰的繁星。

阿克西妮亞服侍著他們，看著他們的快樂的臉，越發感到自己孤獨。哭不出來的痛苦在折磨著她。女兒死後的頭幾天，她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喉嚨里要哭號，但是卻沒有眼淚。因此石頭似的沉重的悲傷就加倍地折磨她。她睡得很多（想在昏睡中尋求安息），但是在睡夢中她仍舊聽到孩子的虛幻的呼叫聲。她忽而覺得女兒就睡在她的身旁，於是她向後挪挪身子，用手在床上摸著，忽而聽見一陣模模糊糊的耳語聲：「媽媽，喝水。」

生活總是用自己不成文的法律支配著人們。三天後，葉甫蓋尼夜裡又來到阿克西妮亞住的那間下房，而阿克西妮亞卻沒有拒絕他。

葉甫蓋尼在悄悄地說了些什麼，並用指頭在地圖上指指劃劃說了半天，來證實自己的話，老頭子沉著地用低音回答他說：

「沒有什麼希望啦。孩子就要死啦……要考慮她的年齡。」

「是我。」

他喝了一口酒，糊裡糊塗地搖搖腦袋，咬一口壓扁了的西紅柿，深情地看著瓶子，說道：

師參謀長，總參謀部的上校戈洛瓦喬夫照了幾張突襲戰役的快照，後來拿給軍官們看。受傷的中尉切爾維亞科夫首先照他臉上打了一拳，慟哭起來。跑來的幾個哥薩克把戈洛瓦喬夫活活地打死，還對著屍體罵了半天，然後把他扔到道溝里的垃圾堆里去。這次宏偉的突襲戰役就這樣恥辱地結束了。

「醫生要求給他一匹馬送他回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