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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第十七章

卷六

第十七章

這天夜裡,在阿尼庫什卡家裡舉辦了個晚會。紅軍戰士們要他把近鄰的哥薩克們都請來玩玩。阿尼庫什卡來請麥列霍夫弟兄。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慌張起來,兩隻手好像成了多餘的,不知道往哪兒放好了。
「把那匹鐵青馬牽走啦……我騎著那匹馬去衝鋒陷陣……共患難……它像人一樣,也許比人還聰明哪!還是我自己給它鞴的鞍子。那傢伙對我說:『你給我鞴上馬,不然,這馬會不肯讓我鞴的。』我說:『怎麼,難道我能給你鞴一輩子馬嗎?你要牽它走,你就該自己幹嘛。』我鞴好了馬,他雖說是個人……可簡直是個人渣滓!這小子只到我的腰那麼高,連馬鐙都夠不著……他把馬牽到台階旁邊,才騎了上去……我就像小孩子似的,哭了起來。我對老婆說:『唉,我侍候、餵養了它……』」赫里斯托尼亞的聲音又變成噝噝響的、急促的耳語,他站了起來,「我簡直不敢看馬棚啦!院子里連點兒活氣兒也沒有了……」
在剛擦黑兒昏暗的星光下,兩匹馬垂頭喪氣地站在紫色的雪地上,萎靡不振,既不撒歡兒蹦跳,也不尥蹶子,彼得羅點上燈籠,但是從場院上走來的父親制止他說:
「那是匹騍馬,懷崽的騍馬。它太老啦,有一百歲啦……」
「哥薩克,你是在瞎說!什麼人拿走啦?」
「攙他回去。」
「好,去告訴葛利什卡,就說腿上的病是我給它們弄出來的。我拿起鎚子,往它倆的膝蓋的脆骨下面都釘了一個釘子,現在,只要戰線不離開咱們這兒,它們就只好瘸著走啦。」
「你們的馬在哪兒?牽出來!」
「去吧,不然他們就會說看不起他們啦。去吧,不要記仇。」
「喂,把馬鞍子拿來!……等等,真瘸啦……當著上帝的面,憑良心說,你他媽的把這些殘廢東西牽出來幹什麼呀?!牽回去!……」拿燈籠的紅軍戰士粗野地叫喊。
彼得羅搖了搖腦袋,嚼了一會兒鬍子,朝葛利高里那裡走去。
葛利高里不肯去,但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勸說道:
彼得羅把馬一匹一匹地從馬棚里牽出來。
「噢噫,怎麼腦袋這麼暈!」
她的兩道描得黑黑的眉毛,像翅膀似的在臉上分開,叫透過黑雲的朦朧月光一照,像黑天鵝絨似的閃閃發光。
「馬鞍子在哪兒?」
「我還好。我騎的馬已經被打死了三匹,這是第四匹啦,所以對它的感情不是那麼深……」read.99csw•com葛利高里留心諦聽了一會兒,窗外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地響,聽到馬刀稀哩嘩啦的響聲和低沉的「特兒——特兒」聲。
「你上哪兒去?」使勁抓住了葛利高里的軍大衣袖子。
喝得酩酊大醉的阿尼庫什卡纏上了葛利高里,但是葛利高里用異樣的目光瞪了阿尼庫什卡一眼,嚇得他兩手一攤,躲到一邊去了。
「他們想把我老婆灌醉……不過他們的目的是達不到的。好兄弟,我是有眼睛的……」阿尼庫什卡不停地嘟囔著,但是燒酒把他推到籬笆上,從小道上摔到大雪堆上。
彼得羅伸手拉住馬籠頭,撇著嘴唇,扭過臉去,避開燈光。
這娘兒們已經神不守舍了:垂涎欲滴地張著血紅的大嘴;她想躲開一點兒,可是癱軟無力;她也看見了丈夫和別的娘兒們含笑的目光,但是卻怎麼也沒有力量把這隻強有力的手從背上推開;她好像一點兒也不知道羞恥了,醉意矇矓、癱軟無力地嘻嘻地笑著。
鬈髮的紅軍戰士左手抓住了葛利高里的胳膊肘子,艱難地喘著氣,跟葛利高里並肩走去。他們在板棚門口停下來。葛利高里聽到門吱扭響了一聲,紅軍戰士的右手立刻往大腿上一拍,手指甲劃得手槍套響了一下。霎時間,葛利高里看到兩道像刀鋒一樣尖利、陌生的藍色目光正盯著他,於是他把身子一轉,抓住了紅軍戰士那隻正在扯開槍套扣環的手。他哼哧了一聲,抓住紅軍戰士的手腕子,連吃奶的勁兒都使了出來,往自己右肩上一背,猛地一彎身子,使出早已用慣了的一招,把那個沉重的身軀,從自己背上扔了出去,把抓住的那隻手往下一扯,就聽到咯吱一聲,肘關節折斷了。紅軍戰士像羊羔頭似的、亞麻色鬈髮的腦袋撞到雪地上,鑽進了雪堆。
葛利高里同意他的說法,可是暗地一直在偷偷地觀察著紅軍戰士。擔心似乎是沒有根據的。大家都讚賞地笑著,瞅著彼得羅,欣賞著他那靈活、勻稱的動作。一個清醒的聲音興高采烈地叫著:「這魔鬼!太棒啦!」但是葛利高里偶然發現一個鬈髮的戰士,班長,正眯縫著眼睛看他,於是就警惕起來,酒也不喝了。
伊莉妮奇娜吹熄了燈,摸黑到內室鋪床去了。
中午,姆岑斯基第六紅旗團,急行軍從村子里穿過,有些哥薩克的戰馬被牽走了。從山崗後面,遙遠地方傳來大炮的轟隆聲。
「那兒還有https://read.99csw.com一匹哪。為什麼不牽出來?」一個紅軍戰士用燈籠照著,質問道。
「別胡鬧,我不跳!」
「回家去。」葛利高里沒有住腳,拖著他往前走著,回答說。心裏激動而又高興地決定:「不,要活著捉住我,休想!」
他朝過冬的乾草垛走去,但是為了安全起見,繞過乾草垛,就像兔子出去覓食似的,兜了半天圈子。他決定在一堆遺棄的干香蒲里過夜。扒開香蒲堆頂,腳底下躥過一隻黃鼠狼。他連腦袋都鑽進了散發著腐爛氣味的香蒲堆里,抖擻了一下。腦子裡空空如也,只有一縷思緒在勉為其難地想:「明天騎上馬,越過火線,到自己人那裡去?」但是沒有得到回答,也就不再想了。
「咱們摸黑坐著吧,不然魔鬼又會把過夜的人送來啦。」
「害什麼腿病?牽出來!我們不會白牽走的,你別害怕。我們把自己的馬留給你們。」
「謝謝諸位!」葛利高里在門口搖了一下帽子說。
風吹走紙煙上的火星,揚起一陣陣的雪霧。在繁星照耀下,夜風在向白色羽毛般的雲片進攻(鷹在天空追上天鵝時,就是這樣用挺起的胸脯攻擊天鵝的),於是一團團鵝毛似的白雪,如波浪起伏,飛落到馴服的大地上,遮沒了村莊,遮沒了十字交叉的大路、草原、人|獸的足跡……
「你們家沒有紅鬼嗎?沒有來你們家住?」
「他們正在商量把你殺死……有人告密,說你是軍官……趕緊溜吧……」
「彼得羅喝醉了嗎?」
然後她大聲抱怨說:
「這倒是不錯……」
那個鬈髮的紅軍戰士聳了聳肩膀,整了整腰裡系的皮帶,跟著他走了出來。在台階上,他往葛利高里的臉上呼著氣,動著狡猾的淺色眼睛,小聲問:
達麗亞攙著彼得羅,他使出男人的蠻勁兒推搡她,她竭力頂住。葛利高里也跟著走了出來。
她扯著衣袖拉他,有意地大笑不止。葛利高里皺起眉頭,掙扎著,但是看到她使了個眼色,就站起來去跳了。跳了兩圈兒,手風琴手把手指頭按到低音鍵上去,她乘機把腦袋伏在葛利高里的肩膀上,用剛剛能聽到的聲音說:
但是老頭子想到他們前頭去了。天黑時,葛利高里牽著兩匹戰馬去飲水,牽出門口,發現馬的前腿直打顫兒。他摸了摸自己那匹馬的腿——瘸得厲害;彼得羅的馬也是這樣。葛利高里把哥哥叫出來,說:
「紅軍?紅軍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怎麼啦,還不是跟咱們一樣,信奉耶穌教嗎?和咱們一樣,也是俄羅斯人嘛。真的。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卻很可憐他們……我在乎什麼呢?他們中間有個猶太人,他也是人嘛。咱們在波蘭打過不少猶太人……哼!不過這傢伙給我喝了一杯老酒。我喜歡猶太人!……走,葛利高里!彼佳!你不要看不起我……」九_九_藏_書
「要是腿有病那不就好了嗎?你願意來個什麼莊稼佬,鞴上馬從院子里牽走嗎?」
三個騎兵罵著走了。彼得羅走進屋子,渾身都是馬汗和馬尿味兒。他那堅毅的嘴唇哆嗦著,多少有點誇耀地拍了拍赫里斯托尼亞的肩膀。
老頭子的預見果然使馬得救了。夜裡,村子里又人喊馬嘶,沸騰起來。騎兵沿街飛馳。炮兵連爬完儘是坑窪和滑溜斜坡的村道,拐到廣場上去。第十三騎兵團在村子里駐下宿營。赫里斯托尼亞剛剛來到麥列霍夫家,蹲下來抽了一陣煙,問:
「跳吧,葛利沙!我的淺藍色的小花喲!」
「馬都瘸啦,真是怪事!你的馬瘸的是右腿,我的是左腿。也沒有傷痕……莫非是關節炎?」
葛利高里高興了。走到桌前,喝了一杯燒酒,問達麗亞:
「你這是怎麼啦,赫里斯托尼亞?」彼得羅第一次看見赫里斯托尼亞流眼淚,笑著問。這幾滴眼淚倒使赫里斯托尼亞高興起來了。
「真的!……真的,我要是瞎說,叫上帝懲罰我,叫人拿走啦!姆岑斯基團從這裏開過的時候拿走啦。拿走了馬鞍子,還拿走了兩副馬套呢。」
「咱們倆跳吧!」
「上帝總算饒了我們一回。來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呀——弄得滿家都是莊稼佬兒的臭味兒!」伊莉妮奇娜不高興地嘟囔說。
「哪兒去,哪兒去?你上哪兒去?不行!叫我親親小手兒,別走啊!」
天快亮的時候冷起來。他探出頭看了看。頭頂上閃著歡快的晨曦。在深邃蔚藍的天頂上,就像在頓河的淺灘上一樣,好像可以看到河底似的:一片黎明前霧騰騰的蔚藍色,四周是在逐漸熄滅的晨星。
「你把它們拴到槽上去吧。這是爸爸故意弄瘸的。」
「點燈籠幹什麼?」
阿尼庫什卡家裡簡直叫人喘不過氣來。油燈冒著尖尖的、舌頭似的黑煙苗,抽煙抽得煙霧瀰漫,誰也看不見誰。一個紅軍手九九藏書風琴手在拚命演奏《薩拉托夫的女人》。他劈開兩條長腿,把風箱拉到最大限度。幾個紅軍戰士和鄰居的娘兒們坐在長凳上。一個身體健壯的中年戰士,穿著保護色的棉褲和短筒靴子,靴子上裝著一副大得出奇、像是從博物館里拿出來的刺馬針,他正跟阿尼庫什卡的老婆打得火熱。他那頭髮鬈曲的後腦勺上扣著頂灰色羊羔皮帽子,栗色的臉上大汗淋漓。汗濕的手在撫摸著阿尼庫什卡老婆的脊背。
「我不想跳。」
「要這樣才行!馬瘸啦,馬鞍子呢,就告訴他,叫人拿走啦……噯,你呀!……」
黃昏時分,彼得羅和葛利高里都到院子里去了好幾次。順著頓河流來的方向可以聽到遙遠的、至少是在霍皮奧爾河口鎮的什麼地方,低沉的大炮轟鳴聲和隱約的(要把耳朵趴在冰凍的地面上才能聽見)機槍噠噠聲。
「同志,我並不反對,不過它們都害腿病啦。」
「是在奇爾河一帶打哪。」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判斷說。
葛利高里把腰彎到籬笆下面,順著衚衕向頓河邊跑去。兩條腿像彈簧似的捯動著,把他帶到河岸的斜坡上……「但願沒有哨兵,然後……」他歇了口氣:身後還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阿尼庫什卡家的房子。一聲槍響。子彈呼嘯而過。又打了幾槍。是向河坡,朝黑乎乎的渡口,朝頓河對岸打的。葛利高里跑到頓河當中的時候,一顆子彈嗖的一聲,打進他身旁的一塊鼓起的明凈的冰塊上,冰屑四濺,打得葛利高里的脖子火辣辣地疼。跑過頓河,他回頭看了看。槍聲一直還在像牧童的鞭聲一樣響個不停。葛利高里並沒有感到幸免於難的愉快,但自己對所經歷的一切竟這麼無動於衷,卻使他感到迷惘。「像打獵一樣,亂放一氣!」他機械地想著,又停下腳步,「他們不會來搜索的,他們不敢到樹林里來……把他的手懲治得夠意思。唉,你這個混賬東西,竟想赤手空拳捉住個哥薩克!」
彼得羅披上羊皮襖,走了出去。
手風琴奏出一支波爾卡舞曲。婆娘們手拉手地跳起來。一個脊背上蹭了一身白粉的紅軍戰士,搖晃了一下身子,邀請一個年輕的小娘兒們——赫里斯托尼亞的鄰居——跟他跳舞,但是她拒絕了,提起百褶裙的裙襟,跑到葛利高裏面前來。
「他們到我家去啦。」赫里斯托尼亞的話聲變低了,用大手巴掌擦了擦眼淚汪汪的大眼睛。但是他搖了搖像波蘭鋼盔似的大腦袋九九藏書,咳嗽了一聲,彷彿已經對自己的眼淚感到難為情了。
他們走到院子里。溫暖的夜預示明天將是個好天氣。一股煤渣和馬糞煙氣味。哥薩克們默默地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就走了。達麗亞在板門邊追上了他們。
「差不多啦。正在盡情地灌哪。」
桌子上的幾個酒罐的蓋子都打開了,滿屋子酒精氣味。桌布簡直變成了濕抹布,第十三騎兵團的一位排長正在屋子中間的土地上,像個青面鬼似的在跟著流行歌曲跳舞。他穿著雙鉻鞣革皮靴子,包著包腳布,馬褲是軍官呢的。葛利高里站在門口,看著靴子和馬褲,心裏想:「從軍官身上剝下來的……」然後把目光移到他的臉上:臉色黝黑,閃著汗珠,就像鐵青馬汗淋淋的屁股一樣,圓耳輪向外扎煞著,厚嘴唇往下耷拉著。「猶太鬼,可是很伶俐!」葛利高里自己心裏揣摩著。也給他和彼得羅斟上了燒酒。葛利高里喝得很小心,但是彼得羅卻很快就喝醉了。過了一個鐘頭,已經在地上跳起哥薩克舞來,靴後跟揚起塵土,沙啞地央告著手風琴手:「拉快點兒,拉快點兒!」葛利高里坐在桌邊,嗑著炒倭瓜子。他旁邊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西伯利亞人,是機槍手。這位機槍手皺起孩子似的圓臉,說話很溫和,但是吐字不清,把整團人說成「景」團人,「月亮」就成「月朗」。
「今天早上叫同志們拿走啦。」
「爸爸,馬都瘸啦。大概是腿有病。」
「家主人!喂,出來!」
藍色的、像砂糖一樣鬆脆的雪在腳底下咯吱咯吱地響。風卷著雪花從灰色的天幕上飄落下來。
「他們那兒的仗打得不壞!古謝利希科夫將軍率領著貢多羅夫斯基團的哥薩克在那兒打哪,」彼得羅拍打著膝蓋和高皮帽上的雪花說,接著又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語地補充說,「他們會在咱們村子里搶馬的。葛利高里,你那匹馬太顯眼啦——他們準會牽走!」
「我們把高爾察克打垮啦。我們現在正收拾你們的克拉斯諾夫,狠狠地揍他一頓——就完事大吉啦。這有多好啊!然後大家就可以回家去種地啦,土地多得很!隨便你種,叫它長莊稼!土地——這玩意兒,就像娘兒們一樣:她是不會自己跑到你懷裡來的,要把她捉過來。誰要是阻攔你,就把他殺死。我們不要你們的土地。只不過是要大家平均分配……」
「到我們家來啦。該死的東西,就像魚聞到了香餌味兒似的!再不就是有人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