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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第十九章

卷六

第十九章

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眯縫起眼睛,好像在瞄準似的,憋著滿腔怒火,說話的調子也變了,氣勢洶洶地說:
選舉村政權以後的第二天,全村家家都交出了武器。在革命軍事委員會佔用的莫霍夫家的房子里,暖和的門廳和走廊里都堆滿了槍支。彼得羅·麥列霍夫也把他和葛利高里的兩支步槍、兩支手槍和一把馬刀送來了。弟兄倆留下了兩支軍官用的手槍,只是把跟德國人打仗時帶回來的槍支交了出去。
另一些人則後悔沒有逃到頓涅茨河對岸去,但是木已成舟,悔之晚矣,落在地上的眼淚是收不起來的……
「穿這條褲子又暖和又好看,」達麗亞像在夢幻中似的回答說,「也真叫人納悶,如果真是男人穿的——應該再長一點兒。還鑲著花邊……你們男人家還鑲什麼花邊啊?」
「你怎麼啦?老太爺!老親家,你瘋啦?誰在這種年月還掛十字章和前朝的帽徽啊?」
「很好……你快回去把十字章摘下來吧,老親家!現在不許佩戴這些玩意兒啦。我的上帝,你糊塗啦,老親家?」
「也許是對的……說不定會有用的。讓它埋在那兒好啦。」
「雅科夫·葉菲梅奇,你是知道的,軍隊不斷從這裏過,時局這麼緊張……」
但是大雪覆蓋的草原還在活著。在像凍結的波濤、銀光閃閃的雪海下,在秋天翻耕過的、像一片僵死的水波似的田地里,被嚴霜打倒的冬小麥,把富有生命力的根須貪婪地扎進了土壤。緞子似的光滑的、綠油油的冬小麥,披著眼淚般的露珠,不勝其寒地緊緊偎依在松酥的黑土地上,吮吸著它那營養豐富的黑色的血液,等待著春天和陽光,以便衝破融化的、像蜘蛛網似的晶瑩薄冰,直起身來,在五月長得碧綠一片。時間一到,冬小麥就會挺起身來!鵪鶉將在麥叢中嬉斗,四月的雲雀將在麥地上的晴空飛鳴。太陽仍將那樣照耀它,風也仍將那樣吹拂它,直到成熟飽滿、被暴雨和狂風蹂躪的麥穗還沒有垂下長著細芒的腦袋,還沒有倒在主人的鐮刀底下,還沒有馴順地撒下一串串肥碩沉重的麥粒為止。
「是啊,很緊張。老婆子!你給我們拿點黃瓜、白菜和頓河乾魚來呀。」
「你說什麼?」格里沙卡爺爺把手巴掌放在耳朵上問。
「兩支步槍——值得什麼大驚小怪!……告訴你,」雖然屋子裡一個外人也沒有,他還是耳語說,「父親今天對我說,」葛利高里又斂住笑容,「他還有一挺機槍哩。」
本來已經心驚膽戰、悶悶不樂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親家公家裡出來的時候,更加心慌意亂了。現在他明顯感覺到,是另一些敵視他的原則在統治他的生活。如果說,從前他管理家業、駕馭生活,像是騎著一匹訓練有素的馬,參加障礙賽馬,那麼現在,生活卻像一匹發了瘋的、跑得渾身汗沫的馬馱著他狂奔,他已經無力駕馭這匹馬,只是搖搖晃晃的在馬背上不由自主地搖晃,使出吃奶的勁兒,但求不摔下馬來,就謝天謝地了。
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的臉上透過雀斑,湧出了一陣紅暈。
他叫到前線上去的父親把籃子帶回家來。於是達麗亞就得意洋洋地穿上從未見過的摩登襯衣,引得娜塔莉亞和杜妮亞什卡羡慕得要命。細薄的外國料子比雪還白,每塊兒綢子上都印著商標和印記。褲子上的花邊比頓河上的泡沫還要漂亮。達麗亞在丈夫回來的頭一夜,就是穿著這條褲子上床睡的。彼得羅在熄燈前,寬容地笑著問:「男人的褲子,你也拿來穿?」
「你就胡說吧!哪兒弄來的?要那玩意兒幹什麼?」
福明覺得自己成了時局的主宰。醉意使他變得更自以為是,忘乎所以。他一直在摸弄著鬍子,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皺起眉頭,瞅著彼得羅。
「這是什麼東西?」老頭子問。
「當心點兒,一失足——可要倒大霉呀!哥薩克們雖然在搖擺不定,可是誰他媽的知道他們往哪邊兒倒啊。這種事情現在可不能隨read•99csw•com便對什麼人都說……年輕人簡直無法理解,他們好像都在閉著眼過日子。有的撤退走了,有的留了下來。這日子可真不好過呀。這叫什麼生活,簡直是地獄。」
「村村都在傳說,好像有個什麼肅反委員會要來,要對哥薩克進行審訊。」
「我們知道。彼得羅·潘苔萊耶維奇,你不用擔心。我們對所有的人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不會動你的。不過某些人我們是要審一審的。有些是要逮捕的。這兒的壞蛋太多啦。他們留下來,卻心懷鬼胎。把武器藏起來……你哪,武器交了嗎?啊?」
早晨,他比達麗亞先起來。咳嗽著,皺起眉頭,試著把褲子穿到自己腿上。他小心翼翼地把扣帶、花邊和自己的毛烘烘的小腿看了半天。一轉身,無意中看到鏡子里自己背後的一大堆花邊,他啐了一口,罵著,像狗熊似的從肥大的褲腿里往外拔腿。腳的大拇指掛在繡花邊上,差一點兒摔在箱子上,這下子他可真正生起氣來,撕開扣帶,脫下褲子,這才痛快了。達麗亞睡意矇矓地問:
彼得羅大怒,想到廚房裡去找父親,但是葛利高里勸住了他。
他一瘸一拐,費了半天的工夫,才走到了村那頭。老態龍鍾、已經掉了好幾個牙的格里沙卡爺爺在院子里迎上了他。是個星期天,老爺子也正要去教堂做晚禱。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見太親翁大吃一驚:老頭子敞開的皮襖里露出了俄土戰爭中獲得的全部十字章和獎章,古舊的制服硬領上的綬帶惹眼地閃著紅光,鑲著紅絛的燈籠褲規規矩矩地掖在白襪筒里,頭上戴著一頂佩著沙皇時代帽徽的制帽,一直壓到像黃蠟做的大耳朵上。
「別擔心,親家!」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大度地笑了笑說,「不看準了,我是不說的。人跟綿羊一樣:公羊往哪兒領,羊群就都往哪兒跑。所以必須給他們指明道路!要叫他們睜開眼睛看看這個政權。沒有黑雲——就不會打雷。我要乾脆地告訴哥薩克們:應該暴動!聽說,好像已經下了命令——要把所有的哥薩克都絞死。這應該怎麼理解呢?」
「讓他自尋開心去吧,他還能活多久啊……快說說看,兒郎們都怎麼樣啊?我們聽說,好像葛利沙被這些不信上帝的傢伙們搞了一下子,是嗎?」盧吉妮奇娜坐到哥薩克們跟前來,傷心地插嘴說,「親家公,我們家倒了大霉啦……給牽走了四匹馬,只剩下一匹騍馬和一匹小馬駒兒了。傾家蕩產啦!」
「孩子,我忠心耿耿地為我的俄羅斯沙皇服過役。現在這個政權不是上帝的意旨。我不承認這個假政權。我是向亞歷山大皇帝宣誓效忠的,可沒有向莊稼佬宣過誓,就是這話!」格里沙卡爺爺咂了咂褪色的嘴唇,擦了擦發綠的鬍子,用拐杖朝宅屋那邊指了指說,「你是來看米倫的嗎?他在家哪。我們送米秋什卡撤退啦。聖母保佑他……你的孩子都沒有撤退呀?什麼?不然怎麼……這成什麼體統!他們都對皇上派來的哥薩克軍長官宣過誓呀。軍隊里正需要人的時候,他們卻在家裡陪老婆……娜塔柳什卡好嗎?」
迷霧遮住了前路。曾幾何時,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不還是本區的首富嗎?但是最近三年來,他的精力耗盡了。長工都散掉了,耕種面積減少了九成,把牛和馬從牲口棚里趕走,換來些價值不穩定、天天貶值的鈔票。一切都好像是在夢裡一樣,像頓河上的漂浮的輕霧,隨風逝去。只剩一座有雕欄的陽台和褪色的彩檐的老宅作為紀念了。過早地出現在科爾舒諾夫那像狐狸毛一樣火紅的大鬍子里的銀絲現在已經擴展到兩鬢,並且在那裡落了戶,起初像沙土上的蒺藜一樣,是一撮一撮的,後來排斥了原先的火紅色,於是,像鹽粒似的白霜就布滿了兩鬢;而且繼九_九_藏_書續節節向上推進,佔領了前半個腦袋瓜兒。在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的全身也是這兩種基本色在瘋狂地鬥爭:紅色的血液沸騰起來,驅使著他去幹活兒,逼著他去種地,蓋板棚子,修理農具,發家致富;但是苦悶卻又不斷湧上心頭:「發什麼財呀。到頭來全是一場空!」於是滿臉染上了死人般的灰白色。兩隻難看得要命的手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放下鎚子就抓起手鋸,而是無所事事地晃動著幹活累得變形的臟手指,閑置在膝蓋上。苦難的歲月使他衰老。土地也變得可厭了。春天,他走到田地里,就像走到一點也不可愛的妻子面前一樣,只是由於習慣,儘儘責任而已。發財也不高興,破財也不似從前那樣傷心……紅軍把馬搶走了——他無動於衷。可是兩年前,他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為了牛踏亂了一捆乾草,差一點兒要用叉子把妻子叉死。「科爾舒諾夫摟得太足啦,肚子都吃脹了,該吐點兒出來啦。」鄰居們都這樣議論他。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站起身來,斟酌著字句,擔心地勸說道:
「雅科夫·葉菲梅奇,您知道,我是個軍官哪。可是我這個軍官,可以說——是虛有其表。」
葛利高里的眯縫得窄窄的眼睛里閃著光芒。他的兩隻沾滿了火油的手插在腰裡,哈哈大笑起來。但很快他又非常突然地停住了笑聲,像狼似的咬得牙齒咯吱直響。
他帶著這些禮物去拜訪那個現在有權有勢的老同事:除了燒酒以外,還有一塊戰前織的嗶嘰衣料、一雙靴子和一俄磅珍貴的茉莉花茶。這些東西都是他在利斯基搶來的,那時,第二十八團攻佔了這個車站,隊伍就散了,洗劫了停在那裡的火車和倉庫……
「第十五因津斯基師的革命法庭到了維申斯克。不過,這又怎麼樣呢?跟你有什麼相干?」
「當然交啦,雅科夫·葉菲梅奇,你別以為……我說的是真心話。」
「這是爸爸到菲洛諾沃去看望我的時候帶回來的。」
「怎麼個幫助法呀?」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驚愕地,不知道為什麼,悄悄問。
彼得羅搖晃著鞭子,吧咂著嘴。背上脫了毛、懷孕的騍馬沿著頓河岸邊坎坷不平的道路小跑著。吃午飯的時候來到了魯別任。福明真的在家裡。他對彼得羅很客氣,把彼得羅讓到桌上,及至他老太爺從彼得羅的爬犁上把罩了一層白霜、粘著乾草屑的酒瓶子拿進來的時候,紅鬍子里露出了笑容。
「去你的吧!教訓我你還太年輕!走你自個兒的路吧。」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把騍馬套在塞得滿滿的爬犁上。達麗亞裹著一件新皮襖,和伊莉妮奇娜嘁嘁喳喳說了半天。然後一起跑到倉房裡去,從那裡拿來一個包袱。
「你幹什麼哪?」
「哼,這會鬧成什麼樣子呢,普羅珂菲耶維奇?據說,他們已經開始槍斃人啦……這算什麼世道呀?瞧,幾年的光景,變成什麼樣子啦!沒有煤油,火柴也沒有,莫霍夫的鋪子里近來只賣點兒糖果了……莊稼呢?比從前差多少呀?把馬都牽走啦。搶了我的馬,也搶了別人的……搶嘛,誰都會搶,可是誰去繁殖呀?早先,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夥子,我們家有八十六匹馬。你也許還記得吧?有好幾匹善跑的駿馬,可以追上加爾梅克人的馬!我們家那時候有匹額上帶白斑的棗紅馬。我把它牽出來,鞴上鞍子,騎到草原上去,把艾蒿叢里的兔子轟出來,兔子跑不出一百沙繩,我就用馬把它踩死了。到現在我還記得這件事兒呢。」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的臉上露出了激動的笑容,「有一天,我騎馬來到風車近前,看見一隻兔子正朝我跑來。我策馬追去,它呢,兜起圈子來,然後衝下山坡,穿過頓河!這是謝肉節時的事情。頓河上的雪被風吹走了,河面上的冰很滑。我追那隻兔子,馬一打滑,四條腿都倒了下去,摔得連腦袋也抬不起來啦。我嚇得渾身直哆嗦!把馬鞍子卸下來,跑回家來。我說:『爸爸,read.99csw.com我騎的馬摔死啦!我追兔子來著。』爸爸問我:『追上了嗎?』我說:『沒有。』他罵道:『鬼兒子,鞴上那匹鐵青馬,追去!』從前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噢!老人們都溺愛孩子。摔死一匹馬,一點兒也不心疼,可是兔子一定要追上。一匹馬值一百盧布,兔子只不過值幾戈比……唉,還說什麼呀!」
對這件事兒他並未特別留意。但是隨後兩夜,他一躺在妻子的身邊,就心懷戒懼地離她遠點兒,用一種油然而生的敬意和不安的眼神瞅著那些花邊,生怕碰著它們,並且感到跟達麗亞也彷彿有點疏遠了。他對這些花邊怎麼也習慣不了。第三天夜裡他火了,斷然命令說:
「這是我藏的一點奶油,以防萬一的。不過現在就不能捨不得奶油啦,我叫達麗亞拿上,帶去送給福明的老婆當禮物,也許,也許彼秋什卡用得上,」她抽泣起來,「去當兵服役,拼死拼活,到頭來卻要為肩章,為這鬼東西受罪,說不定會出什麼岔子……」
格里沙卡爺爺照直朝潘苔萊走過來,潘苔萊趕緊給他讓路,從踏出的小徑上走到雪地上去,不時回頭看看,絕望地搖著腦袋。
彼得羅告別回家的時候已經將近黃昏了。他滿懷希望,心情愉快。
彼得羅像客人似的,坐上爬犁,從院子里趕了出去,大門就那麼大敞著。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裡,躺到床上。心口憋得慌,直噁心,想吐。吃過晚飯,叫老太婆給他拿腌西瓜。吃了一片兒,就哆嗦起來,好容易才走到爐炕邊。第二天早晨,已經昏迷不醒,不省人事。被熱血燒焦的嘴唇乾裂了,臉色焦黃,白眼珠蒙上了一層琺琅似的藍光。德羅茲吉哈老太婆給他放了血,從手上的靜脈血管里放出了兩盤子黏得像松焦油一樣的黑血。但他還是沒有恢復知覺,只是臉上變成了青灰色,儘是黑牙的嘴張得大了些,呼哧呼哧吸著氣兒。
彼得羅如釋重負似的回到家裡。葛利高里正在內室,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以上,用煤油擦兩支拆卸開的、生了銹的步槍大栓零件。兩支步槍就立在床邊。
「真是他媽的好酒!簡直跟尼古拉皇上喝御酒一樣。」
彼得羅生氣地沒有做聲,哼哧著,啐個不停。至於那條誰也不知道是男人穿的,還是女人穿的褲子,達麗亞當天就嘆著氣,裝進了箱子(箱子里還裝著很多東西,可是家裡的幾個女人沒有一個知道怎麼穿戴)。這些複雜的玩意兒後來都改成了女人的內衣。可是幾條裙子達麗亞卻利用上了;鬼知道這些裙子為什麼都做得這麼短,但是聰明的女主人在裙子外面往上再接上一條裙子,使裡頭的裙子比外面的長出一塊來,這樣就可以露出半尺寬的花邊。達麗亞就是穿著這條裙子,荷蘭花邊在土地上拖著,到處炫耀。
「哼,這有什麼關係?」
「我現在就到魯別任村去找雅什卡·福明。我聽說,他這些日子正在家裡。據說,他正在搞個什麼區革命委員會,不管怎麼說——好歹得找個護身符呀。我求求他,萬一有什麼事,請他照顧照顧咱們。」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送走彼得羅以後,就去看望親家公科爾舒諾夫。紅軍來到以前他曾到他家裡去過一次。那時候盧吉妮奇娜正在打發米吉卡上路,家裡亂成一團。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覺得自己在這裡是個多餘的人,就走出來了。但是這一次是要去探聽一下,家裡是不是太平無事,順便跟親家公一起聊聊眼下這個世道。
東風像哥薩克在自己家鄉的草原上一樣賓士。大雪填平了峽谷。凹地和深溝都齊平了。看不見大路,也看不見小徑。周圍是一片被風舔得光溜的、空曠的雪原。草原彷彿已經死去。偶爾有一隻老鴉從高空飛過,它像這片草原,像那座聳立在夏天涼棚後面、戴著一頂苦艾鑲九-九-藏-書邊的豪華水獺雪帽的瞭望台一樣古老。烏鴉嗖嗖地扇動著翅膀,呱呱地叫著飛去。寒風把烏鴉的啼聲送往遠方,久久地、憂傷地在草原上回蕩,就像在靜夜中無意觸動了低音琴弦。
就在這一天,托米林·伊萬帶來一個消息,說卡贊斯克正在槍斃人。他們靠著爐子抽了一會兒煙,談了一陣子。彼得羅說話的時候總在想著什麼。他很不習慣思考問題,所以很費勁,額角上都急出汗來了。托米林走後,他說:
「這是從哪兒弄來的?」彼得羅大吃一驚,鬍子都耷拉了下來。
「你遇見我們家的老兵了嗎?真是活受罪!上帝怎麼也不召他回去。」在這些日子里明顯地瘦削下去的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站起來,迎著親家公說,「把他的獎章全都掛上,戴上有前朝帽徽的制帽就走啦。怎麼說也不肯摘下來。簡直變成了小孩子,什麼也不懂。」
「咱們一塊兒服過役。你可說不出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難道我反對過你嗎?從來沒有過!我永遠是站在哥薩克這邊的,我要是有半句假話,叫上帝懲罰我!」
頓河沿岸全都過著隱秘、壓抑的生活。陰暗的日子來到了。山雨欲來,不祥的消息,從頓河上游,沿奇爾河、楚茨坎河、霍皮奧爾河、葉蘭卡河,順著布滿哥薩克村莊的大大小小的河流傳播開來。大家都說,像滾滾洪流在頓涅茨河沿岸固定下來的戰線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肅反委員會和革命軍事法庭。傳說這些瘟神很快就會來到各市鎮,又說他們已經到了米古林斯克和卡贊斯克,對那些在白軍中服過役的哥薩克進行極為簡單而又不公正的審判。傳說,頓河上游哥薩克主動放棄陣地這一事實,並不能證明自己無罪。審判程序簡單極了:提起公訴,問兩個問題,就下判決——最後,用機槍一掃,完事大吉。據說,在卡贊斯克和舒米林斯克已經有不少哥薩克的腦袋扔在枯樹叢里無人收……前線歸來的哥薩克們只是一笑置之:「胡說八道!這都是軍官編造的神話!士官生早就這樣用紅軍來嚇唬我們啦!」
福明慢條斯理的話突然急轉直下,咄咄逼人,使彼得羅一時不知所措,臉立刻漲紅了。
「住口,貧嘴娘兒們!」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怒沖沖地把鞭子扔到乾草上,走到彼得羅跟前,說,「你送給他些麥子。」
「算了吧!幫我擦洗裝槍吧。你能問出什麼道理來?」
「真心話?我們非常了解你們……我是本地人,」他醉醺醺地擠了擠眼,張開了滿口牙齒平整的大嘴,「你們一隻手跟富有的哥薩克拉拉扯扯,另一隻手裡拿著刀,有機會就捅一刀……這群惡狗!有什麼真心話!我見識過的人多啦。全是些叛徒!不過你不用害怕,不會動你的。我說話——是算數的!」
彼得羅摸清他的底以後,就故意做出一副可憐的樣子,低聲下氣、奴顏婢膝地笑著,但是卻不知不覺地把稱呼從「您」變成了「你」。
「日子為什麼搞得這麼糟?是誰的責任?全賴他媽的這個政權!親家,全是這個政權的罪過。人人平等——難道這行得通嗎?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贊成!我操勞了一輩子,累得話都說不出來,渾身流過多少臭汗,叫我跟那些不想過苦日子,可連手指頭都不肯動動的人去平等嗎?不,我們還要等等看!這個政權要切斷兢兢業業過日子人的血管。所以我什麼都懶得動手啦:幹嗎還要去奔命?為誰操勞?你今天積攢一點兒,明天他們一來,全都搶光……還有,親家,前幾天我的一個穆雷欣村的老同事到我家來,我們談了半天……眼下,前線就在頓涅茨河一帶。可是支持得住嗎?我,老實告訴你,勸一些可靠的人說,咱們應該儘力幫助我們那些在頓涅茨河對岸戰鬥的人……」
「怎麼個幫助法嗎?踢開這個政權呀!把它踢得遠遠的,踢回坦波夫省去。叫它到那裡去跟莊稼佬們平等去吧。只要能消滅這些敵人,我連一根線都不留,把全部財產都捐出去read.99csw.com。應該這樣,親家,應該勸說人們這樣去干!是時候啦!不然可就晚啦……我那位老同事說,他們那兒的哥薩克也都蠢蠢欲動。只不過要齊心點兒才行!」他的語調變成急促、難辨的低語,「大部隊都開過去啦,他們這兒剩下的又有多少呢?有數的那麼幾個人!村村都只剩了些光桿兒主席……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來——那不是易如反掌嘛。至於維申斯克,那也沒有什麼……大家聯合起來,一擁而上——把他們撕成碎塊!咱們的人絕不會袖手旁觀,叫咱們吃虧。我們聯合起來……這才是正經事,親家!」
「你哪,交了嗎?喂,你怎麼啦?」福明從桌子上探過身來,逼問道。
「老同事,你怎麼不露面啦。」福明兩隻隔得很開的藍瑩瑩的色鬼眼睛不住地看達麗亞,莊重地捻著鬍子,用愉快的低音拉著長腔說。
「他要麥子幹什麼呀!」彼得羅發火了,「爸爸,你最好到阿尼庫什卡家去買點兒燒酒,用不著什麼麥子!」
狹小的屋子裡燒得很熱。兩個小孩躺在爐炕上:一個酷似父親的男孩,也生著父親那樣藍色的、隔得很開的眼睛,還有一個小姑娘。彼得羅喝了幾杯酒,就把話轉到正題上來。
彼得羅擦著槍筒子,氣得哼哧了半天,後來有點兒回心轉意地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用衣襟蓋著,拿來一大瓶燒酒,誇耀說:
「大概貴族老爺們穿的衣服是要鑲花邊的。關我什麼事啊?你穿吧。」彼得羅睡意矇矓地搔著痒痒,回答說。
「我說,你快把帽徽拿下來!把十字章摘下來!為了這些老古董會把你押起來的。在蘇維埃政權統治下,這是不行的,這是犯法的。」
「你他媽的把褲子給我脫了!老娘兒們不能穿這玩意兒,根本也不是女人穿的。你穿著它躺在那兒,像個貴夫人似的!簡直成了個陌生的女人啦!」
「這樣的日子結婚!準是不辦不成啦!」
韃靼村的哥薩克每天晚上都聚在小衚衕里交換各自聽來的消息,然後就去借酒澆愁,東家西家串門子。村子里的日子過得平靜,清苦。在開齋節最初的幾天,只聽到過一次婚禮的馬鈴鐺聲:米哈伊爾·科舍沃伊把妹妹嫁了出去。就是這次婚禮,大家也議論紛紛:
達麗亞只吃些冷盤,要有個客人樣兒,她幾乎沒有吃麵包。女主人卻一勁兒地勸她吃。
「他說,是用一袋酸奶渣從幾個哥薩克輜重兵手裡換來的,可是我以為老傢伙是撒謊!一定是偷來的!要知道他就像屎殼郎一樣,什麼都要往家拖,就是拿不動的東西都要拖。他悄悄對我說:『我有一挺機槍,埋在場院里。槍上有個彈簧,可以拿下來當螺旋鉤用,不過我沒有拆。』我問他:『你要這玩意兒有什麼用處?』他說:『我很喜歡這個寶貴的彈簧,也許能派上什麼用場。這是很值錢的,是鐵的……』」
彼得羅沒有做聲,伊莉妮奇娜快嘴小聲說:
就是那一次,他在一列被洗劫的火車裡搶了一隻裝著女人衣物的籃子。
人們對這些謠言將信將疑。在這以前,各村什麼樣的謠言沒有啊。謠言把那些膽小的人嚇跑了。但是等到戰線移過以後,也確有不少的人夜不成眠,只覺得枕頭燙腦袋,褥子硬邦邦,連嬌妻也變得可憎了。
「老狗,你倒已經先嘗過啦!」伊莉妮奇娜罵道;但是老頭子就像沒有聽見似的,他像吃得飽飽的貓一樣眯縫起眼睛,哼哼著,用襖袖子擦著被酒燒得麻酥酥的嘴唇,精神抖擻、一瘸一拐地往屋子裡走去。
現在,她要跟著丈夫去作客啦,她打扮得闊氣、漂亮。從鑲毛邊的頓河皮襖下面露出來襯裙的花邊,外面是上等的嶄新呢裙,也好叫從臟婆娘一步變成貴夫人的福明太太明白,她達麗亞也不是個普普通通的哥薩克女人,好歹也是位軍官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