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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第三十四章

卷六

第三十四章

趕爬犁的人抓住彼得羅的腿,但是人群默默地退到一邊去,恭敬地給從台階上走下來的伊莉妮奇娜讓路。
街頭上出現了第一輛爬犁。一個哥薩克走在爬犁旁邊。緊跟著就是第二輛和第三輛。葛利高里擦掉眼淚,斂去不期而來的回憶引起的淺笑,急忙朝自家的大門口走去:他想在這最可怕的時刻,攔住已經傷心得發瘋的母親,不讓她走近裝著彼得羅屍體的爬犁。阿廖什卡·沙米利光著腦袋,走在前面一輛爬犁旁邊。他用那半截胳膊把皮帽子按在胸前,右手拉著馬尾編的韁繩。葛利高里的視線掠過阿廖什卡的臉,看了看爬犁。馬丁·沙米利仰面躺在乾草墊上。臉上、胸前和癟肚子上的草綠色軍便服都沾滿凝結的血漬。第二輛爬犁上拉的是馬內茨科夫。他那被砍傷的臉趴在乾草上。腦袋好像是由於怕冷縮進肩膀里去,後腦勺子被削掉了,這一刀砍得技藝高超:一圈黑頭髮像穗子似的鑲在露出的頭蓋骨上。葛利高里看了一眼第三輛爬犁。他已經認不出死者是誰,但是看見了死者的一隻胳膊和被煙草熏成蠟黃色的手指頭。胳膊從爬犁上耷拉下來,read.99csw•com用臨死時準備畫十字的手指頭划著融化了的積雪。死者穿著靴子和軍大衣,甚至連帽子也放在胸前。葛利高里抓住了拉第四輛爬犁的馬的籠頭,牽著馬跑進院子。鄰居、孩子和婆娘們也跟著跑了進來。台階前圍了一大群人。
天亮了。從早晨起就是暖和的融雪天氣。到十點鐘左右,儘是牲口糞的村道上已經出現了水窪。從房頂上往下滴著雪水。公雞發出開春的啼聲,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有隻母雞就像在大熱天的中午一樣,單調地咯噠咯噠叫著。
葛利高里吩咐派爬犁去把被砍死的人拉回來,自己跑到赫里斯托尼亞家裡去過夜。娘兒們的哭喪聲和達麗亞難聽的哀號聲把他趕出家門。他在赫里斯托尼亞家的爐坑邊一直坐到天亮。他拚命地吸煙,不敢正視自己的思想,懷著對彼得羅的思念,一支還沒抽完,就又急忙抓起煙荷包,一面沒完沒了地吸著辛辣的苦煙,一面跟已經在打盹的赫里斯托尼亞聊閑天。
從傍晚起,母親就給他燒了三鍋熱水,妻子給他準備好了乾淨的內衣、最好的褲子和制服。葛利高九*九*藏*書里——他的同胞兄弟——和父親給他擦洗了從今以後再也不屬於他的、不知道為赤|裸裸的身子感到害羞的身體。給他穿上節日的禮服,安放在桌子上。然後達麗亞走過來,把那支當年曾照著他們在教堂圍著經台轉的蠟燭,塞到昨天還擁抱過她的冰涼的大手裡,——哥薩克彼得羅·麥列霍夫已經完全準備停當,等待人們送他到以後再也不會回家來看望的地方去。
「看吧,這就是我們的親人彼得羅·潘苔萊耶維奇啊!他離開了人世。」有人悄悄地說。
「來,咱們抬到屋裡去吧……」
葛利高里站在大門口,等待去拉屍體的爬犁出現在土崗上,不由自主地把翠鳥的叫聲改成從童年時就熟悉的話:「磨犁!磨犁!」在這樣溫暖的融雪時節,翠鳥是這樣興高采烈地叫,而嚴冬來臨的時候——葛利高里知道——它就改變了聲調,用快速的調子,像是在提醒人們:「穿上靴子!穿上靴子!」
葛利高里眼前一陣黑。
「彼秋什卡!彼秋什卡,親人哪!你起來呀!起來呀!」
牛在院子里有陽光的一邊曬太陽,在籬笆上蹭痒痒。風吹落九九藏書了它們紅褐色脊背上開春脫下的毛。到處飄溢著融雪的淡淡的清香。一隻在這裏過冬的黃胸脯的翠鳥,在赫里斯托尼亞家大門旁光禿禿的蘋果樹枝上搖晃著,叫個不停。
「走開,達什卡!」他忘神地、粗野地喊叫起來,沒頭沒腦地照著達麗亞的胸膛推了一下子。
她朝爬犁上看了看。額角上泛起一片像死人臉一樣的灰白顏色,擴展到兩頰和鼻子,一直蔓延到下巴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顫顫巍巍地攙著她的胳膊。杜妮亞什卡頭一個放聲大哭起來,村子里,四面八方都跟她的哭聲呼應起來。披頭散髮、臉已經哭腫了的達麗亞砰的一聲沖開門,跳到台階上,向爬犁撲去。
廚房裡一片墳墓般的寂靜。彼得羅橫在地上,顯得非常小,好像全身都干縮了似的。鼻子變得很尖,麥黃色的鬍子也變黑了,可是整個臉都嚴肅地拉長了,倒顯得漂亮了。兩隻光腳從褲腿里伸出來。屍體在慢慢地融化,屍體下面匯成一片粉紅色的水窪。夜裡,凍僵的屍體融化得越來越厲害,血的鹹味和甜膩的屍體氣味也越發濃烈。
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光著頭走進了大門。格https://read.99csw.com里沙卡爺爺和另外三個老頭子也不知道從哪裡走進來了。葛利高里不知所措地環顧了一下。
她倒在雪堆上。葛利高里急忙抱住彼得羅的雙臂,趕爬犁的人抱起彼得羅的腿,但是達麗亞也跟在他們後頭爬上了台階;她抓住丈夫的凍僵的、直挺挺的胳膊,不住地親吻著。葛利高里用腳踢開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杜妮亞什卡使勁拉開達麗亞的手,把她昏迷過去的腦袋抱到自己的懷裡。
葛利高里時而把視線從大道上移到在枝頭跳躍的翠鳥身上。它不停地在叫喚著:「磨犁!磨犁!」葛利高里忽然想起小孩時跟彼得羅一起在草原上牧放火雞的情景,那時候彼得羅一頭淺色的頭髮,翹鼻孔的小鼻子總在脫皮,他學火雞咕咕的叫聲學得非常像,而且還把那叫聲改成逗笑的兒話。他逼真地模仿著怒氣沖沖的火雞的咕咕聲,細聲細氣地說著:「大家都有靴子穿,就是我沒有!大家都有靴子穿,就是我沒有!」立刻又大瞪著兩隻小眼睛,彎起胳膊,裝得像只老火雞,一面側身走著,一面嘟嘟囔囔地說:「咕!咕!咕!咕!咱們到市場上去給這淘氣鬼read.99csw.com買雙靴子!」這時候,葛利高里就快活地笑著,要求他再學一回火雞咕咕的叫聲,央求他表演小火雞在草里發現一塊小鐵片或者布片等奇怪的東西時,焦急的吱吱叫聲……
黎明時分,派到紅峽谷去的偵察隊回來了,說他們一直走到葉蘭斯克鎮的邊界,也沒有看到紅軍,但是發現彼得羅·麥列霍夫和十個哥薩克都被砍死在溝崖頂上。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板棚檐下刨做棺材的木板。婆娘們在內室里忙亂,圍在還沒有蘇醒過來的達麗亞身旁。從內室偶爾傳出一陣不知道是誰的刺耳的,歇斯底里的哭聲,接著,就響起趕來弔喪的瓦西麗薩親家母像潺潺流水似的語聲。葛利高里坐在哥哥對面的板凳上,卷著煙捲,瞅著彼得羅周圍發黃的臉,瞅著他那圓指甲蓋發青的手。一種非常可怕的、疏遠的感情已經把他和哥哥隔開了。彼得羅現在已經不是自家人了,只不過是一位過客,到了該和客人分別的時候了。現在他躺在這裏,臉頰冷冷地貼在土地上,在麥黃色的鬍子下面凝結著安詳、神秘的微笑,彷彿是在等待什麼似的。可是明天他的妻子和母親就要打點他起程,去走最後那一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