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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第四十章

卷六

第四十章

但是這矜持的回答並沒有使施托克曼灰心。
先從克魯托夫斯克向頓河對岸派出了一個騎兵偵察隊。大隊人馬也相繼踏冰過河。遍地棕色馬糞的鬆軟的河面道路上處處是水窪。頓河上的冰已經千瘡百孔,泛著暗淡的青光。岸邊一段不長的路是鋪上籬笆過來的。炮兵連從他們身後的山坡上,對著葉蘭斯基村外的楊樹林梢,用排炮射擊。這個營是要越過哥薩克放棄的葉蘭斯基村,向葉蘭斯克鎮推進,在與從布坎諾夫斯克發動進攻的第一營的一個連取得聯繫后,攻佔安東諾夫村。根據作戰命令,營長要率領自己的部隊向別茲博羅多夫村方面推進。騎兵偵察隊不久就回來報告,說在別茲博羅多夫並沒有發現敵人,不過在村子右面,約四俄里的地方,雙方在進行不斷的步槍射擊。
連長騎著一匹深褐色高大的騍馬,從縱隊前頭跑過來,馬蹄揚起融化的積雪,四下飛濺。
「要是老鄉的話,那我就更高興啦。」
「對啦。」
身旁這個戰士淺褐色的眼睛冷冷地、探索地斜睨了施托克曼一眼。
施托克曼心裏充滿了慈父般的滿意心情,看著一個走在他前面的紅軍強壯、寬闊、筆直的脊背,看著衣領和帽檐間紅潤潔凈、充滿青春活力的圓滾滾的脖頸;他又把視線移到身邊的一個戰士身上。這是張布滿一片片紫紅血暈、颳得光光的黝黑的臉,剛毅的薄嘴唇,身材高大,體態卻像鴿子一樣勻稱;走起路來,幾乎連那隻空著的手也不擺動,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痛苦地皺著眉頭,眼角上布滿了老年人的皺紋。這引起了施托克曼跟他攀談的興緻。
三輛裝著機槍的爬犁從默默地在走路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身邊飛馳而過,濺得他滿身濕雪,一個九九藏書機槍手因為爬犁一搖晃,從爬犁後座上甩了下來,紅軍戰士們都響亮地哈哈大笑起來,直到那個趕爬犁的人狠狠地咒罵著,使勁勒轉馬頭,那個甩下來的機槍手跳上爬犁,笑聲才停止了。
走在施托克曼旁邊的這位紅軍戰士熟練地把步槍往後一甩,看也沒有看米什卡,想了想,回答說:
「冶金工人?」
「大概是要漲水啦。」
「老弟,這種事你的見識還太淺。我是不能害怕的。我自己命令自己這樣做,——明白了嗎?你不要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我知道我是為什麼、跟誰在打仗,我知道咱們一定會勝利。而且這是最主要的。其餘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他笑了笑,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斜睨著施托克曼的側影說,「去年我在烏克蘭,在克拉薩夫采夫支隊里,整天打仗。敵人一直追趕我們。損失很大。不得不扔下傷員。終於在離日麥林卡不遠的地方把我們包圍啦。要在夜裡穿過白軍陣地,把他們後方小河上的橋炸掉,不讓他們的鐵甲車開過來,因為我們突圍要衝過鐵路線。指揮部要選幾名敢死隊員。可是沒有人響應號召。共產黨員們——我們的人數不多——就說:『我們抓鬮兒吧,誰抓著誰去。』我想了想,就自願要求去。我帶上馬刀、繩索和火柴,和同志們道過別就走了。漆黑的夜,有霧。我走出一百沙繩遠就開始爬。爬過一片沒有收割的黑麥地,接著又爬過一條山溝。記得,我正從山溝里往外爬的時候,突然一隻什麼鳥兒撲棱一聲從我鼻子尖下飛出來。是的……我在距守橋的崗哨十沙繩遠的地方爬過去,到了橋邊。敵人有一個機槍隊守護著這座橋。我在橋邊趴了兩個鐘頭,等待機會九*九*藏*書。我放下馬刀,用衣襟遮著划火柴,但是火柴都潮啦,划不著。因為我是肚皮貼地爬的,衣服全被露水濕透啦——儘管我把衣服擰乾,但是火柴還是潮啦。哎呀,老大爺,這時候我可真害怕啦。天馬上就要亮啦,可我的手直哆嗦,急得汗直往眼裡流。心想:『這下全完啦。』我決定:『如果完不成炸橋任務,我就自殺!』划啊,划啊,但是到了還是叫我划著了,我就趕緊往回跑。等到身後轟的一聲爆響,我已經躺在路基下隱蔽起來,——敵人那裡可亂營了。吹起了警號。兩挺機槍噠噠地響起來。很多騎兵從我跟前跑過去,難道夜裡能找到我嗎?我從掩蔽的地方爬出來——跑到莊稼地里。你知道吧,只是到了這時候,我的手腳才怎麼也動彈不了啦,真他媽的糟糕!又躺了下去。去的時候,一點兒也不怎麼的,很勇敢,可是從那兒回來的時候——簡直狼狽透了……你知道吧,我開始嘔吐起來,肚子里什麼都吐光啦,可是還是吐個不停。是的……哦,當然我最終還是爬回自己人那兒去了。」他興奮起來,炯炯有神、熱情的淺褐色眼睛突然變得非常溫柔、美麗,「第二天早晨,我給同志們講昨天夜裡火柴這齣戲,我的好朋友問:『謝爾蓋,難道你把打火機弄丟了嗎?』我一摸前胸的口袋,還在那兒哪!掏出來一打——你猜,一下子就著啦。」
「我是鉗工……同志,你怎麼總這麼愁眉苦臉的呀?」
「成散——兵線!……」
一列四個人,施托克曼、科舍沃伊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肩並肩走著。
莫斯科步兵團的參謀長原是沙皇軍隊里的基幹軍官,面色陰沉、性情急躁;政治委員是個莫斯科米歇爾森工廠的工人read•99csw.com;施托克曼和他們倆談了以後,決定留在霍皮奧爾河口鎮,參加這個團的第二營。施托克曼在一間堆滿了一卷卷裹腿和一軸軸電話線及其他軍用物資的潔凈的小屋裡和政治委員談了很久。
「有什麼可怕的?」
「怎麼,共產黨員就不怕死嗎?不也是一樣的人嗎?」米什卡插嘴說。
淺褐色的眼睛又在施托克曼的臉和略微發白的鬍子上滑過。
「工人?」
「從一九一八年。」他待理不理地回答說。
「看你說的,咱們這是去打仗呀……」
炮彈呼嘯、飛鳴著從高空掠過紅軍戰士的縱隊。榴彈炮炮彈在不遠地方爆炸,震撼著大地。後面,頓河上的冰咔嚓咔嚓地裂開。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回頭看了看。
施托克曼迅速掃了一眼戰士的手。時間還沒有抹掉手上跟鋼鐵打交道的痕迹。
「有一個時期他在那裡搞得太過火啦。倒是個很不錯的小夥子,但是缺點在於不能很好地分析政治形勢。不過既然是砍木頭,就免不了要有木屑飛濺……現在他正在把各市鎮的男丁撤往俄羅斯內地……請到管理科去吧,管理員會給你們登記,發放生活費。」政委痛苦地皺著眉頭,用手巴掌按著油污的棉褲說。
「你知道,同志,」身材矮小、臉色焦黃、忍受著闌尾炎的疼痛的政治委員慢條斯理地說,「這裏的情況很複雜。我的部隊里的戰士大多數是莫斯科人和梁贊人,還有少數下諾夫戈羅德人。都很堅強,大多數是工人。可是這裏又有第十四師的一個騎兵連,而這夥人,卻紀律鬆弛,不好好乾。只好把他們送回梅德維季河口鎮去……你留下吧,工作多得很。要做群眾工作,向群眾解釋。你當然知道,哥薩克這是……在這裏一定要提高警惕。https://read.99csw.com
「在軍隊里干很久了嗎,同志?」
「你是想找老鄉嗎,大爺?」
「我是莫斯科人。」
一打聽,原來在霍皮奧爾河口鎮根本沒有組織什麼戰鬥隊。戰鬥隊倒是有一支,但並不在霍皮奧爾河口鎮,而是在布坎諾夫斯克鎮。就是那個信奉舊教的哥薩克一路上講的那位政委馬爾金組織的,他是紅軍第九軍司令部派到霍皮奧爾河下游各鎮來的。葉蘭斯克、布坎諾夫斯克、斯拉謝夫斯克和庫梅爾任斯克等鎮的共產黨員和蘇維埃的工作人員,又補充了一些紅軍戰士,組織成了一支很可觀的戰鬥隊,有二百支步槍和配屬他們的,由幾十名騎兵組成的偵察隊。戰鬥隊暫時駐紮在布坎諾夫斯克,跟莫斯科步兵團的一個連共同頂住了企圖從葉蘭卡河和濟莫夫納亞河上游攻來的叛軍。
「這時候越過頓河毫無意義。眼看著頓河就要解凍啦。」米什卡一直還不習慣像步兵那樣邁著整齊的步子走路,氣哼哼地嘟囔說。
「我是共產黨員。」
「你不害怕嗎?」施托克曼笑了笑,猜測說。
兩隻烏鴉被風從遠處的一片楊樹林梢頭吹起,從高空疾飛而來。風吹得它們一陣陣地往前沖。等到經過一個鐘頭的間歇之後,克魯托夫斯克山上又響起炮聲的時候,這兩隻烏鴉已經離縱隊只有一百沙繩遠了;射來一枚炮彈,呼嘯聲越來越響,越飛越近;等到炮彈的呼嘯聲似乎已經達到極點的時候,一隻飛得較高的烏鴉,忽然像一團被旋風捲起的刨花,在空中拚命盤旋起來,它傾斜著翅膀像螺旋一樣盤旋著,儘管還想竭力支持,但是終於像一大片黑色的落葉墜了下來。
第二天早晨,第二營一聽到吹「執槍」的號聲,就跑出來集合,點名。過了一個鐘頭,這個營就排成九九藏書行軍縱隊向克魯托夫斯克村開拔了。
「靴子夾腳,烤得太干啦。夜裡我值崗當潛伏哨,把腳浸濕了。」
政治委員摸著剪得像灰色小刷子似的鬍髭,偶爾抬起透明的、泛青的眼皮,有氣無力地回答說:
「送死來啦!」走在施托克曼後面的一個紅軍戰士興高采烈地喊叫說,「把它打得這樣亂轉,真是妙極啦!」
「什麼地方的人呀?」
「金屬切削工人。你也是嗎?」淺褐色的嚴厲的眼角上似乎露出了溫和的表情。
施托克曼看著走在前面的人們被皮帶緊勒著的脊背,看著上了凝結著灰色寒氣的刺刀的步槍槍口有節奏地搖晃著。他四面看看,看到紅軍戰士們嚴肅、冷漠無情的臉,這些臉形各不相同,而又非常相像;看見了釘著五角紅星的灰色軍帽和灰色軍大衣在前後搖晃;有的軍大衣已經舊得發黃,有的比較新,顯得毛茸茸的、閃著亮光;他聽到大隊行軍雜亂,沉重的腳步聲、低沉的談話聲、各種腔調的咳嗽聲和水壺的叮噹聲;聞到了潮濕的靴子、葉子煙和武裝帶的甜滋滋的香味。他半閉著眼睛,竭力跟上步子,心潮起伏,對這些昨天他還不認識的、陌生的弟兄們,感到無限的溫暖、親熱,心想:「噢,多好啊,為什麼此時此刻,他們顯得這麼可愛,這麼令人心疼呢?是什麼東西聯繫著我們呢?共同的理想……不,這不僅是理想,還有事業。還有什麼呢?也許,是因為面臨的危險和死亡吧?不知道為什麼顯得這麼特別親近……」於是眼睛苦笑了一下,想道:「難道我老了嗎?」
「這些我了解得並不比你少,」施托克曼含笑聽著政委誠摯關懷的談話,看著他那很痛苦的眼睛里發黃的白眼珠說,「請你給我講講,布坎諾夫斯克的那位政委是個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