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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第四十六章

卷六

第四十六章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準備到草原上去。伊莉妮奇娜和杜妮亞什卡頭天夜裡就生上爐子,為了在黎明以前給去耕地的人準備好飯食。葛利高里想幹上五天,給自己家和岳母家播下種,再翻耕兩俄畝種瓜和向日葵的地,然後把父親從連隊里叫回來,讓他接著把春耕的活兒幹完。
「你的身體可好啊,老爺子?」
達麗亞走到他跟前來。彼得羅死後,她很快就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起初她非常悲傷,滿面憔悴,似乎都顯老了。但是等到一刮春風,太陽剛有點兒暖和勁兒的時候,達麗亞的悲傷也隨著積雪一同融化消逝了。她那顯得有點兒長的臉頰上露出了淡淡的紅暈,一度暗淡無光的眼睛又亮了,走路的姿勢,又像從前那樣,輕盈、裊娜……往日的習慣又都恢復了:彎彎的細眉毛又描得黛黑,臉盤豐|滿透亮;她又愛開玩笑了,又用些放蕩的話語來逗弄娜塔莉亞,使她滿面緋紅;她的嘴唇上越來越經常地掛著一種不知在期待著什麼的、難以捉摸的笑意……歡歡喜喜地活下去的意志佔了上風。
大家同意打十六下,雙數。把犯錯誤的人按倒在沙地上,褪下了褲子。赫里斯托尼亞嘴裏哼著小曲,用小折刀削著長滿了帶黃色茸毛芽苞的樹條子,阿尼庫什卡在行刑。其餘的人都坐在旁邊抽煙。然後,大家又走起來。那個挨打的人在大家的後面艱難地走著,一面擦眼淚,一面勒緊褲子。
老頭子用焦黃的手指頭翻著《聖經》發黃的頁子,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地念起來:
「好啊,你這條母狗!」葛利高里笑著,沒有惡意地說,「你的舌頭——簡直像把撣子!」
「一沒有當家人,家業很快就全完啦。」葛利高里巡視了科爾舒諾夫家的院落,無動於衷地想。
「行啦,你也太……你走吧,達什卡。你不要多管別人的事啦。」
「是的,狠得多。這是明擺著的嘛,古時候抽起來可沒這麼輕。」
當大雨點從追來的一片灰雲里斜灑下來的時候,他們差不多已經走到家門口了。雨點把大道上散發著太陽氣味的輕塵壓了下去,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頂上,送來使人打冷戰的清新涼氣。葛利高里解開軍大衣,用衣襟遮著抽抽搭搭哭泣的娜塔莉亞,摟著她。他們就這樣用一件軍大衣遮著,緊靠在一起,冒著春天的急雨,走進了院子。
「葛利申卡,也許我能幫你干點兒什麼吧?」
「過去也抽?」
吃過午飯以後,決定在舒服的、像葡萄酒一樣醉人的春日的艷陽天里打個盹兒。大家都趴在沙土地上,叫太陽曬著脊背,打了一會兒呼嚕,然後就又順著褐色的草原,踏著去年的莊稼茬子,不走大道,一直往前走。他們穿著短上衣、軍大衣、粗呢農民上衣和光面短皮襖;有的穿著靴子,有的穿鞋,褲筒掖在白襪筒里,有人腳上什麼也沒有穿。乾糧袋在刺刀上搖晃。
「牙?你這個傻瓜!」格里沙卡爺爺怒沖沖地說,「要知道,如果靈魂要離開你的肉皮囊的時候,用牙也咬不住它呀……你還在打仗嗎,荒唐鬼?」
「你說什麼?」
娜塔莉亞正在和母親嘁嘁喳喳地說什麼,一看見葛利高里就不說了,而且獻媚地笑起來。
「我說,你的身體健康嗎?」
「我說用車轅木,就是用車轅木。喂,糊塗蟲!吃奶渣啊,幹嗎老看我的嘴呀?瞧你,他媽的,勺子把兒都沒有啦,大概是折斷了吧?混蛋!今兒個把你這個狗崽子抽得還是太輕!」
「我們那裡,河那邊,還嫌早一點兒。」
「沒有錯兒,是指揮一個師。」
「看這可愛的土地,正在盼著主人回來呢,可是主人卻沒有工夫,魔鬼叫他在山崗里瞎轉轉,打仗哪。」一個老頭子指著一塊干透了的份地,嘆息說。
「一定要吃苦頭。」
「你死得很幸運,彼得羅哥哥……」心情好起來的葛利高里心裏想,「這不是達麗亞,這是個狠毒的淫|婦!早早晚晚她要送掉你的命!」
老頭子們一聲不響地在沙土上走著,只是在一個青年哥薩克放了一槍打兔子,這才活躍起來。他們決定要懲罰這個浪費子彈(叛軍司令部嚴令禁止浪費子彈)的傢伙。把一肚子氣全都發泄到小夥子身上了。
「怪人!真是個怪人!我這把年紀啦,還說什麼健康呀?要知道我已經快一百歲啦。是的,活了快一百歲啦……自己都不覺得。彷彿昨天我還是個留著紅額發的壯實小夥子。可是今天我一醒過來——只剩下一把老骨頭……生命就像夏天的閃電,一閃就沒有啦……我的身子已經沒有勁兒啦。棺材已經在倉房裡放了多少年了,可是上帝,看來早已把我忘啦。我這個罪人已經多次祈禱:『主啊,你轉過臉,用慈愛的目光看看你的奴僕格里戈里吧!我想入土,土地也在召喚我……』」
葛利高里走進內室。濃重的檀香、霉氣和腐爛的氣味,老年人的骯髒氣味刺進了他的鼻孔。格里沙卡爺爺還是穿著那件紅翻領上縫著領章的灰軍服,坐在卧榻上。肥大的褲子和毛襪子都精心織補過。從小丫頭長成大姑娘的格麗帕什卡照顧爺爺的生活,她非常關心、愛護他,就像從前娜塔莉亞做姑娘的時候那樣。
「『你們要在萬國中傳揚報告,豎立大旗。要報告,不可隱瞞,說,巴比倫被攻取,彼勒蒙羞,米羅達驚惶。巴比倫的神像都蒙羞,他的偶像都驚惶。因有一國從北方上來攻擊他,使他的地荒涼,無人居住,連人帶牲畜,都逃走了。……』明白了嗎,葛利什卡?現在他們從北方來,向你們這些巴比倫人進攻啦。你再聽下去:『耶和華說,當那日子,那時候,以色列人要和猶太人同來,隨走隨哭,尋求耶和華他們的神。……我的百姓作了迷失的羊,牧人使他們走差路,使他們轉到山上,他們從大山走到小山……』九*九*藏*書
「真是豈有此理!你們養孩子,倒要我去給你們的孩子洗涮嗎?這也太不像話啦!你那位娜塔莉亞像只會養小崽兒的母兔子。她還要給你生上十來個。個個都要我給他們洗洗涮涮,那不把我的胳膊都累斷了才怪哪。」
「爺爺的腦子已經糊塗啦!現在輪到你啦。」
「你又要舊病複發啦?」
「這怎麼行啊?土地就這樣荒著哪。」
「好啦,別說啦!我明天去給自家種,也給你們種上兩俄畝。這就足夠你們吃啦……格里沙卡爺爺還活得挺好啊?」
「去幫幫娜塔莉亞嘛。你看看米沙特卡跑得渾身臟成什麼樣子啦。」
「為什麼你一聲也不吭呀?」
「打十六下吧!」赫里斯托尼亞叫道。
家業的確是眼看著在破敗:牛撞壞、撞倒了牲口院里的籬笆,有些地方,柱子都倒了;板棚子的土牆被春|水沖壞,倒塌了;場院的圍棚也都沒有了,院子沒有人打掃;板棚檐下放著一把生了銹的大鐮刀,這裏還扔著一台破爛的收割機……到處是荒蕪、敗落的景象。
葛利高里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格里沙卡爺爺激動地繼續說:
「再過三天就不能下種啦。」
「唉,你這個糊塗蟲!取消了肩章!那你還成其什麼將軍呀!可憐蟲!從前的將軍——你看看他們就覺得舒服:吃得胖胖的,大肚子鼓得高高的,八面威風!可是現在,你看你……簡直是,呸——簡直叫人噁心!渾身上下,只有一件骯髒的軍大衣,沾滿污泥,既沒有掛勳章,胸前也沒有掛白綬帶。大概,只有滿衣裳縫的虱子。」
紫色的炊煙從家屋的煙囪里繚繞升起,已經可以做母親的大姑娘杜妮亞什卡正在院子里奔忙,撿燒火用的干樹枝。葛利高里看著她那豐|滿的身腰、隆起的胸部,感傷而又遺憾地想:「出落成這樣的大姑娘啦!日子像快馬一樣飛馳過去。才多久呀,杜妮亞什卡還是一個拖著鼻涕的小姑娘;一跑起來,兩條小辮子就在背上擺來晃去,像老鼠尾巴似的,可是現在你再看她,今天出嫁都可以。而我已經有了白頭髮啦,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格里沙卡爺爺說得很對:『生命就像夏天的閃電,一閃就沒有啦。』人的生命是這樣短暫,現在卻要把這麼短暫的生命也剝奪……叫你的鬼把戲都見鬼去吧!要殺、要砍,你就快來吧。」
「我就是這麼個人。可是你那位美麗、聖潔的娜塔申卡,昨晚把你趕跑了吧?就要這樣對付你,公狗,叫你敢再去尋花問柳!」
「我既然說,那就是知道啦。全村的人都知道啦,還用聽誰說呀。」
葛利高里大踏步向前走去。他的稀疏的腳步聲和娜塔莉亞緊跟在他後頭急促、細碎的腳步踏在小橋的木板上,發出的清脆響聲,在春天透明的寂靜中回蕩。過橋以後,娜塔莉亞沉默了,擦著不斷淌下來的眼淚,後來她忍氣吞聲,結結巴巴地問:
「這是說的什麼?什麼意思?」對教會斯拉夫語不甚了了的葛利高里問。
「這地正是播種的時候。」
「去做飯吧,你這個不饒人的尖嘴婆!」
「啊呀,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您怎麼對我,對你的寡嫂變得這樣嚴厲呀?連笑也不笑,甚至連肩膀都不動一動。」
「當然,也抽。小夥子,有一回我老子用車轅木朝我背上打——就是這麼打,我還是長大成人啦。」
「傻小子,你可不能怨恨老頭子們。是啊,抽了你一頓,那算得了什麼!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嘛。」
她走到葛利高里跟前,含笑站住。美麗的臉上散發出醉人的黃瓜油氣味。
如果子彈幸而沒有把這個萬紐什卡或者謝姆什卡打死,這樣他也就認識到戰爭的殘酷了。生了黑茸毛的嘴唇哆嗦一下,一歪扭……這位「勇士」用像兔子似的、孩子般的聲調喊一聲:「我的親娘呀!」於是黃豆般的淚珠從眼裡湧出來。一輛救護車就會拉著他在坑窪不平的道路上顛簸,震裂傷口。然後,一位有經驗的連隊醫官給他洗凈子彈或者炮彈片打的傷口,笑嘻嘻地,像對付小孩子似的安慰他說:「傷在小貓身上疼,傷在喜鵲身上疼,在萬紐什卡身上很快就會合上縫。」可是「勇士」萬紐什卡卻又哭又嚷要回家,哭著要母親。不過等傷口一長好,再回到連隊里去,這回就會徹底了解戰爭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啦。在部隊里混上兩三個星期,在戰鬥和廝殺中變成鐵石心腸,然後,你再看吧,他居然也會站在俘虜的面前,叉開腿,往一邊啐著唾沫,模仿著某一位野獸似九九藏書的、兇狠的司務長的樣子,傲慢地,用沙啞的破嗓子低聲問:
「你的孩子已經這麼大啦!你看著他們,不覺得良心有愧!」
「哼,如果你沒有工夫,或許,你不願意幫我們的忙……」
娜塔莉亞眼淚汪汪地笑著說:
「馬上就完啦,你聽著吧:『……且像踹谷撒歡的母牛犢,又像發嘶聲的壯馬。你們的母巴比倫就極其抱愧,生你們的必然蒙羞。他要列在諸國之末,成為曠野、旱地、沙漠。因耶和華的忿怒,必無人居住,要全然荒涼,凡經過巴比倫的,要受驚駭,又因他所遭的災殃嗤笑。』
他們在闃無人跡的街上默默地走著,彼此好像從未感到這樣隔膜過。從南方吹來溫暖和煦的風,西天上堆滿春天濃重的白雲。白雲像砂糖一樣在泛著藍光的峰巔盤旋、飄移,變換著樣子,壘砌在頓河沿岸已經返青的山脊上。響起了第一聲春雷,村子里到處飄溢著令人愉快的、生機勃勃的,已經放開的樹木芽苞的芳香和解凍的大地新鮮的黑土氣息。白花花的波浪在頓河藍色的河面上奔騰,從下游吹來的風送來濕潤的、令人振奮的潮氣、腐爛的樹葉和潮濕的樹木的刺鼻氣味。山坡上秋耕的份地像塊黑色的、毛茸茸的補丁在冒著熱氣,升起一股蜃氣,在頓河沿岸的山峰上飄動,雲雀在大道上空令人心醉地歌唱,金花鼠輕聲地吱吱叫著跑過大道。在整個這個充滿了生機和偉大創造力的世界的上空,——閃耀著高高在上的、驕傲的太陽。
有一段時間,紅軍部隊補充了從巴拉紹夫和波沃里諾開來的援軍,從東北方面展開了猛烈的進攻,佔領了葉蘭斯克鎮轄區的許多村莊,進逼葉蘭斯克鎮。叛軍在爭奪通往市鎮要衝的殘酷戰鬥中佔了上風。叛軍之所以能佔上風,是因為調來了一些強有力的支援部隊,支援了在紅軍莫斯科團和兩個騎兵連進攻中後退的葉蘭斯克團和布坎諾夫斯克團。叛軍第一師的第四團(韃靼村的步兵連也編在這個團)、一個擁有三門炮的炮兵連和兩個預備騎兵連,沿頓河左岸,從維申斯克開到了葉蘭斯克。此外,沿頓河右岸,還向普列沙科沃村和馬特維耶夫村集結了大量援軍,從葉蘭斯克鎮越過頓河,在長約三至五俄里的地段布陣。在克里夫斯克山崗上配置了一個炮兵排。有個克里夫斯克村的哥薩克炮手,以彈不虛發而馳名,他第一炮就摧毀了紅軍的一個機槍陣地,接連幾發榴霰彈又擊中了隱蔽在紅柳樹林里的紅軍散兵線,逼使他們不得不撤退。戰鬥以叛軍獲勝結束。叛軍追擊著後退的紅軍,把他們趕到葉蘭卡河對岸去,派出十一連騎兵去追擊逃敵,在離扎托洛夫斯基村不遠的山崗上追上了一個紅軍騎兵連,並把他們全都砍死了。
這些又回連隊里來的逃兵簡直沒有一點威武勁兒,就連在藍天上叫夠了的雲雀,都大模大樣地落在這半連人經過的附近草地上。
「我再也沒有什麼話要跟你說啦。如果你難過,你就大哭一場,——眼淚總會減輕你們婦道人家的苦惱。我現在可不是能安慰你的人啦。我身上沾的別人的血太多啦,所以我一點兒也沒有憐惜別人的心了。就連孩子們——我也幾乎都不憐惜了,對我自個兒連想都不去想。戰爭把我的一切都吸干啦。我自己都怕起自己來了……如果往我的心裏看看,那兒是一片漆黑,好像一口枯井……」
「這就越說越對啦。你再聽下去:『敵人說,我們沒有罪,因他們得罪那作公義居所的耶和華,就是他們列祖所仰望的耶和華。我民哪,你們要從巴比倫中逃走,從迦勒底人之地出去。要像羊群前面走的公山羊。因我必激動聯合的大國,從北方上來攻擊巴比倫。他們要擺陣攻擊他,他必從那裡被攻取。他們的箭,好像善射之勇士的箭,一支也不徒然返回。迦勒底必成為掠物。凡擄掠他的都必心滿意足,這是耶和華說的。搶奪我產業的啊,你們因歡喜快樂……』
格里沙卡爺爺把《聖經》放在膝蓋上,從鑲著長了綠銹的銅框眼鏡里看了一眼葛利高里,笑著張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
他回到屋裡。
「那麼你的肩章在哪兒呀?」
「打他四十鞭子!」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提議說。
「真的。」
「我剛才上他那兒去啦,他說:『狠心的小丫頭呀!怎麼你也不來看看我呀?親愛的,我快死啦……我一定要為你,為我的孫女禱告禱告上帝。我想入土啦,娜塔柳什卡……土地正在召喚我去哪。是時候啦!』」
「不要再說啦,娜塔莉亞!」
「小夥子,我挨過的抽比這可狠得多啦。」
村子中間有座搭在溝谷上的橋,春天的山水發出歡騰的、孩子般的笑聲還在向頓河奔流;娜塔莉亞在橋邊停下來。她彎下腰,裝作要繫系鞋帶,實際上卻是為了不讓葛利高里看見她的臉,問:
「可說的多得很……最好說說在卡爾金斯克怎麼飲酒行樂,怎麼跟女……瞎搞的事兒……」
「唉,你也只能說些這樣的九九藏書話。你的腦子也不會想別的事……」
「有什麼可跟你說的呢?」
「啊?」
「還在打哪。」
「要是能立刻扶犁播種多好啊。」
格里沙卡爺爺沒有回答,合上《聖經》,躺到卧榻上。
「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您現在可是村子里唯一的可以讓全村婆娘們看看的哥薩克啦。您別趕我,讓我從老遠看看您那迷人的小黑鬍子也好啊。」
「你的牙還很多哪!」
盧吉妮奇娜雙手一拍說:
於是在莫斯科省或者在維亞茨基省,在偉大的蘇維埃俄羅斯的一個偏僻的村莊里,就會有一位紅軍戰士的母親,在接到兒子「為了使勞動人民從地主和資本家的壓迫下解放出來,在與白衛軍的鬥爭中犧牲……」的通知以後,號啕大哭起來……刺心的思念之情控制了母親的心,淚水模糊了眼睛,她將要天天如此,一直到死,永遠懷念那個她曾經在肚子里懷過,在血泊和分娩的陣痛中生下來的人,他是在頓河流域的什麼地方被敵人打死的……
因為哥薩克都打仗去了,所以韃靼村顯得那麼空曠、寂寥。韃靼村的步兵連曾暫時劃歸第五師的一個團指揮,調到頓河左岸去了。
從前線上開小差回來的韃靼村那半個連現在又回部隊去了。他們在蜿蜒起伏的沙丘上,在閃耀著紫光的紅柳樹林里走著。青年哥薩克們興高采烈,無憂無慮,那些被人謔稱為「蓋達馬克」的老頭子們卻長吁短嘆,眼睛里暗含著淚水;到了耕地、耙地和播種的時節啦,土地在召喚他們,日夜不停地在召喚他們,而這時候卻要去打仗,被迫蹲在陌生的村莊里,閑待在那裡,擔驚受怕、受罪挨餓、寂寞得要死。正因為如此,那些有鬍子的人都熱淚盈眶,正因為如此,他們才這麼愁眉苦臉地走著。每個人都在思念自己扔下的家業、財產和農具。一切事情都要男人的手來做,沒有主人的照顧什麼都變得不像樣子。婆娘們能幹什麼呢?地都晒乾啦,她們播不上種,明年就得挨餓啦。民間俗語不是這麼說嘛:「干莊稼活,就是小老頭子,也比個年輕的婦女有用。」
「潘苔萊爺爺,要是把你抽一頓,你就不會唱這個調兒啦!」
走過耕地的時候,人人都彎下腰去,抓起一塊散發著春天的太陽氣息的干土,放在手巴掌上捻碎,透不過氣似的嘆息著。
「混賬東西,這是說你們這些造反的傢伙被趕得在山裡亂竄。說你們這些傢伙不配當哥薩克的領導人,而且你們自己比迷途的羊還糊塗,不明白自己是在幹些什麼……你再聽下去:『……竟忘了安歇之處。凡遇見他們的,就把他們吞滅……』這也說得對極啦!虱子不是正在吞滅你們嗎?」
「什麼忙也不用你幫。」
傍晚,葛利高里在院子里收拾耕地用具,檢查播種機的漏斗。「生鐵頭」謝苗,十五歲的兒子,學的是鐵匠手藝,從暴動開始,成了韃靼村唯一的鐵匠,他勉勉強強地給麥列霍夫家的破舊耕犁安上了犁鏵。春耕的工具都準備好了。牛在過冬的牛棚里養得體壯膘肥,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給它們準備了足夠的草料。
「我們家的米秋什卡也走啦,你瞧吧,他太性急——要大吃苦頭。」
「服役的人來啦?全腿全胳膊的呀?上帝保佑,你沒有叫兇惡的子彈打中嗎?好,感謝上帝。坐下吧。」
「那是當然的啦!」達麗亞很自豪地承認說,用調皮的、眯縫著的眼睛看著葛利高里,故意裝出害怕的樣子回頭瞅了瞅家屋,「嗐,我覺得好像是娜塔莉亞出來啦……你這個老婆醋勁兒怎麼這樣大——太不像話啦!昨天吃午飯的時候,我看了你一眼,她的臉色立刻就變啦。昨天就有幾個年輕的娘兒們跟我說:『這算是什麼道理?村子里一個哥薩克也沒有,可是你們家的葛利什卡卻能回來探親,一步也不離開老婆。那我們怎麼活下去呀?雖說他受了傷,跟從前比起來只剩了一半啦,我們哪怕跟這半個人玩玩,也心滿意足啦。請你轉告他,夜裡不要在村子里亂竄,否則叫我們抓住的話,可要倒霉啦!』我就對她們說:『不,諸位小娘子,我們家的葛利沙只是在外村才幹點兒風流事,在家裡呀,他揪著娜塔莉亞的裙子不撒手。不久前,他已經變成我們家的聖徒啦……』」
「地有什麼要緊呢?就讓它先那麼閑著不行嗎?今年要能活下來,咱們就種。」
「是指揮一個師嗎?」
「你別笑,壞東西!你領著人去送死,鼓動他們去反對政權。你要造大孽,用不著在這兒齜牙!啊?……哼,就是這麼回事。反正他們要把你們消滅,還要把我們捎帶上。上帝——他會把自己的道路指給你們的。難道《聖經》上這一段不正是說的咱們這個混亂的年月嗎?喏,你聽著,現在我來念一段先知耶利米的預言給你聽聽……」
「你已經知道了?」葛利高里掏出煙荷包,捲起煙來。摻雜的葉子煙散發出香甜的木樨草味。葛利高里吸了一口,又問:「那麼說,你已經知道了?聽誰說的?」
「哈!良心!」葛利高里哈哈大笑起來,露出像飛沫一樣雪白的牙齒,「我想都想不到它了。當整個生活都變成一塌糊塗的時候,還說什麼良心喲……人們在互相殘殺……卻不知道為九九藏書什麼要這麼干……而且怎麼對你說呢?你是不會懂得的!你現在只有顆婦道人家的妒忌心,至於什麼東西在刺我的心,什麼東西在吸我的血,你是不會去想的。我現在大喝起伏特加來啦。前兩天,我發了一次病。那一會兒我的心都停止跳動啦,渾身全涼……」葛利高里臉色陰沉,艱難地從肚子里把話擠出來,「我非常痛苦,因此我就在胡鬧,為了能不想這些事情,喝伏特加,或者跟女人鬼混……你等等!叫我說完:我這心裏總有什麼東西在吸吮我、刺我……生活走上了邪路,我在這方面也許是有罪的……最好現在能跟紅軍講和,然後,掉轉槍口——去進攻士官生。可是怎麼進行呢?誰能使我們跟蘇維埃政權搭上話呢?我們雙方的血債怎麼算呢?有一半哥薩克跑到頓涅茨對岸去啦,就是留在這邊兒的人,也都發瘋啦……剛才你們家的格里沙卡爺爺給我念了一段《聖經》,說什麼我們幹得不對,不應該暴動。還罵了你爸爸一頓。」
「夠啦,夠啦!滾開!」
「這是什麼意思呀?」葛利高里感到一陣輕微的憤恨,問。
「太多啦!」
「老爺子,你還能活很久哩。看你滿嘴的牙。」
盧吉妮奇娜流著眼淚迎接女婿:
「我們已經取消肩章啦。」
「哎呀,你別給我念牙痛咒啦!你為非作歹、花天酒地夠啦,現在一股腦兒全都推到戰爭身上去。你們全是一路貨色!我為你這個鬼東西受的罪還少嗎?我真後悔,那回自殺沒能死掉……」
葛利高里·麥列霍夫進村沒有遇到一個哥薩克。第二天早晨,他扶著小米沙特卡騎上馬,叫他趕到頓河邊去飲水,自己和娜塔莉亞一同去探望格里沙卡爺爺和岳母。
「這樣他就走不到駐地啦!」
「你真是個厲害娘兒們!彼得羅怎麼跟你過來著……你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葛利申卡!那土地就叫它那麼閑著啊?要知道我們去世的當家人已經秋耕了三塊地啦。」
「是啊,還早哪!瞧,頓河兩岸的溝崖上還有雪呢。」
「不是我愛多管。我是說,你那位娜塔莉亞真是個大傻瓜。丈夫回來啦,她卻大興問罪之師,裝模作樣,像不值錢的蜜餅,睡到箱子上去……要是我,我對哥薩克是來者不拒!如果遇上我的話……我會把像你這樣浪蕩的傢伙,弄得暈頭轉向!」
「人們從來就是這樣生活的,」葛利高里從內室往外走著,想,「年輕的時候瞎折騰,喝伏特加,幹些別的什麼壞事兒,可是一到年老了,越是年輕的時候折騰得厲害的人,就越要拿上帝作護身符。格里沙卡爺爺也是這號人物。他的牙齒像狼牙一樣。據說,他年輕的時候,一服役回來,全村的娘兒們都被他鬧得不得安寧,不管是胖的,還是瘦的——全都不放過。可是,這會兒呢……哼,我要是能活到老的話,我才不去念這討厭的玩意兒呢!我是不喜歡《聖經》的人。」
淚珠順著娜塔莉亞的豐|滿的臉頰淌下來。
但是老頭子咂了咂嘴唇,用無神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說:
葛利高里從岳母家回來的時候,一路上回味著和格里沙卡爺爺說的那些話,琢磨著《聖經》上那些神乎其神、莫名其妙的「預言」。娜塔莉亞也一聲不響地走著。葛利高里這次回來,她對待丈夫的態度異常嚴肅,——看來,葛利高里在卡爾金斯克鎮各村尋花問柳的事兒也傳到她耳朵里了。他回來的那天晚上,她給丈夫鋪好內室的床,自己卻蒙上一件皮襖,睡在大箱子上。但是她並沒有說一句責備的話,什麼也沒有問。葛利高里也一夜沒有吭聲,認為最好暫時不去問他們之間關係顯得特別冷淡的原因……
剛剛走過那片沙地,來到灰色的黏土地的時候,大家就又心平氣和地說起話來。
「格里戈里爺爺!你最好還是用俄語講給我聽吧,不然我什麼也聽不明白。」葛利高里打斷他的朗讀,請求說。
「還要狠得多?」
後來停下來休息,吃午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請那個挨打的小夥子吃「擠奶渣」。(他把奶渣裝在布袋裡,拴在步槍筒上,一路上從袋子里往外滴答水。阿尼庫什卡笑哈哈對他說:「普羅珂菲奇,順著這條濕印就能找到你,看你後頭留下的這條濕印,就像公牛走過以後留下的尿印子。」)他一面請小夥子吃,一面很鄭重地說:
「看來,別人對你說的,是太言過其實啦。好了,真對不起……娜塔什卡,是生活本身的罪過……我一天到晚在死亡線上晃,哼,有時簡直是跨過一條腿啦……」
「好啦,你既然知道啦,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真是用車轅木打嗎?」
「你自個兒都承認啦!」
「葛利申卡,好孩子!自從我們的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願他在天之靈安息——去世以後,我們家就全完啦!……唉,家裡誰還能去種地呀?種子堆滿了倉,可是沒有人去種。我的親人呀!我們成了孤兒寡母,我們什麼用也沒有啦,誰都把我們看作陌生人、多餘的人!……你看看,我們的家業破敗成什麼樣子啦!什麼都無人照管……」
葛利高里哈哈笑了,把披散下來的頭髮從汗濕的額角上甩到後頭去,說:
「葛利沙,媽媽剛才說要求你……你要是能到地里去……也許可以給她們種上幾畝呢?」
但是她卻固執己見,甚至有點兒生葛利高里的氣了,最後把哆嗦著的嘴唇一噘,說:
「喂,怎麼樣,莊稼佬,你read.99csw•com他媽的落到老子手裡啦?啊——啊?你想要土地嗎?想要平等嗎?你大概是個共產黨吧?坦白交代吧,壞蛋!」於是為了要顯顯自己的威風、「哥薩克的勇猛」,舉起步槍,打死那個生活在頓河土地上,又在這裏死去的人——為了蘇維埃政權,為了共產主義,為了使世界上永遠不再發生戰爭而戰鬥的人。
「媽媽,你們還要種什麼呀?」葛利高里問,「你們家的倉房裡的小麥還滿滿的呢。」
「該死的公狗,饞嘴的公狗!為什麼你又折磨我呀?」
「說的就是。可是你們為什麼打仗呢?你們自個兒也不明白!一切都是按照上帝的意旨在行事。我們家的米倫為什麼送了命?就是因為他反對上帝,煽動老百姓造反,反對政權。不論是什麼政權,就連反對基督的政權,都是上帝的意旨,都是上帝賜給的。那時候我就對他說:『米倫!你不要煽動哥薩克造反,不要煽動他們去反對政權,別造孽!』可是他卻對我說:『不,爸爸,我受不了!要暴動,要把這個政權消滅,因為它要把咱們逼去沿街乞討。咱們從前過的是體面日子,現在卻要變成叫花子啦。』他忍受不了啦。愛動刀動槍的人,必將死於刀下。這是一定的。葛利什卡,別人都說好像你當了大將軍啦,在指揮一個師的人馬哪。是真的還是胡說?」
「等戰線從這兒移開,你們再種吧。」葛利高里想試著說服丈母娘。
「你少聽點兒謠言就好啦。」
從那時起,韃靼村的步兵連就在頓河左岸的沙丘間打轉轉。幾乎沒有哥薩克從連隊回家度假。只是在復活節前,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子幾乎有半個連都回到村裡來了。哥薩克們在村子里住了一天,開了齋,換了換內衣,從家裡帶上豬油、麵包乾和其他的食物,又渡河到對岸去,就像朝聖者一樣,只是手裡拿的不是拐杖,而是步槍,成群結隊地往葉蘭斯克方向走去。妻子、母親、小妹妹都站在韃靼村的土崗上,站在頓河沿岸的山頭上,目送他們遠去。婆娘們哭號著,用頭巾或披肩角兒擦著哭紅的眼睛,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襯裙襟上抹……而哥薩克們則在頓河對岸漲滿春|水的樹林外,順著沙土崗走去:赫里斯托尼亞、阿尼庫什卡、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司捷潘·阿司塔霍夫還有另外一些哥薩克。上了刺刀的步槍上掛著裝乾糧的麻布袋,香薄荷似的、憂鬱的草原歌聲隨風飄蕩,哥薩克們無精打采地交談著……他們垂頭喪氣地走著,但是卻都吃得飽飽的,衣服換洗得乾乾淨淨的。節前,妻子和母親給他們燒好熱水,把身上的泥垢洗掉,把吸服役的哥薩克血的大虱子篦乾淨。為什麼大家不在家裡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呢?偏要這樣去送死……趕去送死。那些剛被徵召到叛軍隊伍里來的十六七歲的小夥子,都脫掉皮靴或鞋子,在溫暖的沙土上走著。他們不知道為什麼那麼高興,笑語不斷,用還沒有成熟的、沙啞的嗓子唱歌。他們覺得打仗很新鮮,像兒童遊戲似的。在起初的日子里,他們還從掩身的塹壕邊潮濕的土坡上抬起頭來,傾聽子彈的嘯叫聲。「葦芽!」上過戰場的哥薩克們這樣輕視地稱呼他們,用自己的經驗教他們怎麼挖戰壕,怎樣射擊,在行軍的時候怎樣背武器和軍用品,怎麼選擇安全的掩護地形,甚至連怎麼用火燒虱子的技術和怎樣包裹腳布,可以使腳不感到疲倦,而且不在鞋子里「亂竄」,都教給了他們,就這樣教導這些乳臭未乾的青年人。這些「葦芽」在紅軍的槍彈還沒有打中他們的時候,總在用驚訝的、小鳥一樣的目光張望著周圍戰火紛飛的世界,總要抬起頭來,被好奇心驅使著,從塹壕里向外窺視,要看看「紅軍」是個什麼樣子。如果這樣一位年方十六的「勇士」一伸腿死了,在這短暫的十六年裡,他還什麼世面也沒有見過呢。這樣一個大孩子躺在那裡,伸著兩隻嬌嫩的大手,扎煞著耳朵,尚未成年的細脖子上剛開始鼓起喉結。人們把屍首運回故鄉,埋到祖父和曾祖父在那裡爛掉的墳墓里,母親驚駭地雙手一拍,迎上來,撫屍號哭半天,不斷從滿頭白髮的腦袋上撕下一團團的頭髮。然後,等到把他們埋葬了,墳上的黃土已經幹了,衰老的、被母性的無限悲痛折磨得腰彎背曲的母親天天走進教堂,去追薦自己「戰死的」萬紐什卡或者謝姆什卡
「對虱子簡直是毫無辦法。」葛利高里承認說。
「那可太感謝啦,恩人哪!」臉上放光的盧吉妮奇娜高興地說,「我立刻就去告訴格麗帕什卡,叫她送種子去……爺爺嗎?上帝一直還不肯接他回去。還活著哪,不過腦子有點兒不大好使啦。整天整夜地光坐在那裡念《聖經》。有時候用教堂用語說呀說呀,簡直叫人聽不懂……你去看看他吧。他在內室里呢。」
達麗亞咬得牙齒咯吱吱地響,哈哈大笑,往屋子裡走去,搖晃著金耳環,不斷回頭看看又想笑又難為情的葛利高里。
「啊呀,用不著我幫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