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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第一章

卷七

第一章

怪得很:近來,她想到葛利高里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在她眼前出現的不是現在的這個葛利高里:身材高大、英氣勃勃,一個具有豐富生活經驗的哥薩克,他疲憊地眯縫著眼睛,黑鬍子尖已經有點兒發紅,兩鬢有了過早的白髮,額角上布滿了粗紋——這都是在戰爭年代受到摧殘的不可磨滅的痕迹;而在她眼前出現的卻是從前的那個葛利什卡·麥列霍夫,一個粗魯的、不會體貼人的小夥子,生著孩子似的圓圓的細脖子,嘴唇上總是掛著樂觀的、無憂無慮的笑容。
阿克西妮亞聽到這些下流話,臉色微微發白,想起剛才跟丈夫親熱的事兒,再聽到丈夫同夥的淫穢的說笑,就厭惡地皺起眉頭,走進土屋。司捷潘一眼看透了她的心事,就寬慰說:
「這個……那就看誰的病更厲害吧!……」哥薩克已經模糊不清地嘟噥說,而且突然輕輕地把阿克西妮亞抱了起來。
他們坐在土屋裡談話。總有哥薩克來打擾。忽而這個進來,忽而那個又進來。赫里斯托尼亞走進來,就地打鋪睡起覺來。司捷潘看出要想單獨跟老婆說說話兒不成了,就很不情願地停止了談話。
「我自個兒會站起來的!」阿克西妮亞笑了笑,麻利地跳起來,趕忙整理壓皺的裙子。
阿克西妮亞冷冷地回答說她不能跟外人一塊兒過河,可是又不願意去求麥列霍夫家的人。等到回答完了,她才發現自己說的話很不得體,好像她認為麥列霍夫家的人不是外人,成了自己人。她怕司捷潘也會這樣理解,不由得窘急起來。而他大概也正是這樣理解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眉毛下面哆嗦了一下,臉上彷彿掠過了一片陰影。
阿克西妮亞還不敢相信自己的話有用,就伸手抓起一根粗木棒子。但是哥薩克的激|情一下子就冷了。他用保護色的襯衣袖子擦著從鼻孔里淌到鬍子上的鮮血,傷心地叫道:
但是這個哥薩克是談情說愛的老手,而且很有耐心。他見阿克西妮亞正在系頭巾,就用一隻雖然短,但是很有力量的胳膊抱住她,猛地往自己懷裡一摟,想要親她。
就是這會兒,她腦子裡仍清清楚楚地想起了那張令人無限愛憐的臉,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笑了笑,挺直身子,把沒有洗完的丈夫的衣衫扔到腳下,覺得喉嚨里有一股突然湧上來的,要盡情地哭一場的熱氣,低聲自言自語道:
一個年輕小夥子用模糊、讚賞的眼神一直把阿克西妮亞目送到土屋前,失魂落魄地嘟噥道:
阿克西妮亞很輕蔑地撇著嘴,從他們面前走過,一面走,一面整理著頭上揉皺的白繡花頭巾。哥薩克們都一聲不響地看著她從身邊走過去,但是等跟在後面走的司捷潘剛走到哥薩克們跟前,阿尼庫什卡就從躺著的人堆里站起來,走出幾步。他假裝恭而敬之的樣子,向司捷潘深深地鞠了一躬,大聲嚷道:
正因為這樣,阿克西妮亞就更加愛他,幾乎是一種溫柔的母愛。
司捷潘不知道是聽同村人說的,還是心裏覺得,阿克西妮亞在維申斯克常跟葛利高里見面,但是他突然苦悶起來,無緣無故地跟排長爭吵了一場,而且堅決拒絕去站崗放哨。
他倆的爭吵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但是總的來說,連隊過得和和氣氣。除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以外,全體哥薩克都吃得飽飽的,情緒滿不錯。
中午,他們回到土屋裡來。第二排的哥薩克們正躺在赤楊樹蔭里乘涼,一看到他們,都放下手裡的牌,一聲不響,會意地互相擠眉弄九-九-藏-書眼、竊笑,故意唉聲嘆氣。
司捷潘高興地笑了。哥薩克們看見他和妻子一同從樹林子里回來,這使他高興。因為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使那些說他們夫妻不和的流言不攻自破……他甚至還很瀟洒地聳了聳肩膀,得意地顯擺著背上還沒有乾的、汗濕的襯衣。
「不用啦,你騎馬走吧,我自個兒會走。」
阿尼庫什卡不無道理地質問道:
「弟兄們,這個娘兒們可真夠勁啊!你們看,司喬普卡的襯衣像從水裡撈出來……全都沾在肩胛骨上啦!」
躺在地上四下打量。
直到這時候,受到鼓舞的哥薩克們才哈哈大笑著,熱鬧地大談特談起來:
「話是不錯……」司捷潘雖然同意她的說法,但是卻很冷淡地跟她分別了。
「你是去維申斯克嗎?」
這之後,便相對地安靜下來,戰壕里的生活又恢復到從前的樣子。婆娘們時常到戰壕里來,夜裡送來麵包和燒酒,哥薩克們的口糧一點兒也不缺:宰了兩頭迷路的小牛,此外,每天還到各處的小湖裡去捕魚。赫里斯托尼亞是捕魚的主要人物。他使的漁網有十沙繩大,這是一個撤退的人扔在岸邊,後來落到連隊手裡的。赫里斯托尼亞打魚的時候總要鑽到草甸子「深處」,並誇口說,草地上的湖塘可說沒有一個他沒有去捕過的。因為接連不斷地捕了一個星期的魚,所以他的襯衣和褲子浸透了風也吹不掉的魚腥氣味,最後熏得阿尼庫什卡不得不堅決拒絕跟他同住在一個土屋裡,阿尼庫什卡抱怨說:
「你為什麼走那岸去維申斯克呢?為什麼不就在村邊過河來呢?」
當著哥薩克們的面他什麼話也沒有說,把阿尼庫什卡叫到一邊,央求道:
已經醒來的赫里斯托尼亞正坐在門口,拚命纏著和司捷潘說話,而司捷潘躺在車毯上,默默地抽著煙,根本不回答赫里斯托尼亞提出的問題。
她坐在土屋的門口,縫補了半天丈夫漚爛了的內衣,不斷地抬頭看看漸漸偏西的太陽。
「該死的東西,你附到我身上了,一輩子也甩不開你!」
刮著強勁的東南風。這是從遠方刮來的風,刮乏了,夜裡風勢減弱了些,但是到清晨,又把裏海以東沙漠上的熱氣吹來,吹倒了左岸河灘地上的青草,吹乾了露水,刮散了晨霧,頓河沿岸的灰白色的山峰籠罩上一層令人氣悶的粉紅色熱氣。
夜裡,阿尼庫什卡到了維申斯克,找到了阿克西妮亞的住所。自從跟葛利高里發生口角以後,她又住到姑母家去了。阿尼庫什卡好心地把司捷潘的話轉達了,但是為了加重話的分量,他自己又加上了幾句,說司捷潘講啦,倘若阿克西妮亞不到連隊去,他就要親自到維申斯克來。
後來,槍炮的射擊聲減弱了,時有時無,一片充滿了神秘聲音的世界展現在阿克西妮亞眼前:背面白色的白蠟樹綠葉和像鐵鑄的、鏤花的橡樹葉子被風吹得哆哆嗦嗦地沙沙作響;從小白楊樹林里飄來混雜的嗡嗡聲;遠處有一隻布谷鳥正在模糊不清地、傷心地對誰訴說著自己未來的凄涼歲月;一隻從池沼上空飛翔的鳳頭田鳧不停地叫著,彷彿是在問:「您是哪家的媳婦兒?您是哪家的媳婦兒?」離阿克西妮亞有兩步遠,一隻灰色的小鳥在喝路邊溝里的水,它仰著小腦袋,甜蜜地眯縫著眼睛;像落滿塵土的天鵝絨似的黃蜂嗡嗡飛舞;黝黑的野蜜蜂在草地上的花瓣上飛來飛去。它們採下芳香的花粉,並把read.99csw.com後肢上的「花粉團」送到陰涼的樹洞里。從楊樹枝上往下滴著樹漿。從山楂樹叢里透出陣陣腐爛的去年樹葉的辛辣氣味。
在一片開闊的林間空地上,她在一叢盛開的野薔薇旁坐下來休息。幾隻野鴨在不遠地方的一片還沒有乾涸的池沼里的蘆葦叢里呱呱叫著,一隻公鴨正在沙啞地呼喚母鴨。頓河對岸,雖然不是連續地,然而幾乎是不停頓地打著機槍,偶爾還有大炮的轟鳴聲。炮彈在這邊岸上的爆炸聲像回聲一樣轟隆轟隆地響著。
「你好啊,我親愛的!是你那兩隻嬌嫩小腿兒走不動啦,還是懶得走了呢?」那個風流的哥薩克向她問候說。
「我是葛利高里·麥列霍夫的老婆!看你還敢過來,狗崽子!我一告訴他——他會把你……」
赫里斯托尼亞把自製的刀子在褲子上擦了擦,若有所思地朝著阿尼庫什卡的沒有鬍子的、怒沖沖的臉瞅了半天,心平氣和地說:
與此同時,被四面包圍的叛軍在繼續不斷地打退紅軍清剿部隊的進攻。在南方,頓河左岸,有兩個叛軍師躲在戰壕里頑強抵抗,不讓敵人渡河,雖然全線的紅軍炮兵連都對他們進行幾乎不間斷的猛烈炮轟;其餘三個師則守衛在暴動地區的西部、北部和東部防線上,儘管他們遭受了巨大的損失,特別是守衛在東北防線的部隊,但是他們始終沒有撤退,仍然堅守在霍皮奧爾河地區的邊境上。
阿克西妮亞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貪婪地呼吸著樹林中的各種氣味。充滿各種各樣的奇妙聲音的樹林過著富有生命力的原始生活。春汛淹過的草地浸透了春|水,長出了種種奇花異草,它們綉出的美妙的景色,簡直使阿克西妮亞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我一跤摔倒,
守衛在自己村莊對面的韃靼村連隊,由於無事可干,非常無聊,有一天使紅軍戰士大驚一場: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幾個自願去偵察的哥薩克,乘小船悄悄偷渡到頓河右岸,對紅軍的哨兵進行突襲,打死了四名紅軍戰士,繳獲了一挺機槍。第二天,紅軍從維申斯克下方調來一個炮兵連,對哥薩克的戰壕展開了猛烈的轟擊。一聽到樹林上空響起榴霰彈的爆炸聲,連隊就急忙放棄了戰壕,撤離河岸,退到樹林深處。過了一晝夜,紅軍的炮兵連調走了,韃靼村的哥薩克重又進入了放棄的陣地。炮擊也使連隊遭受了損失:彈片打死了兩個不久前剛補充來的未成年的哥薩克,在這以前剛剛從維申斯克回來的連長的傳令兵也受了傷。
她就這樣趴在地上,把淚痕縱橫的臉捧在手裡,哭腫的、淚汪汪的臉頰緊貼在揉皺的頭巾上,哭著睡熟了。
「我的小乖乖,別喊嘛!瞧,這四周是多麼美好……飛禽走獸都成雙成對兒……咱們也來造一回孽,好不好?……」哥薩克眯縫著笑眼,小聲說,鬍子刺得阿克西妮亞的脖頸癢酥酥的。
阿克西妮亞伸出兩手,心平氣和,但是卻有力地用手巴掌撐住哥薩克汗淋淋的紅臉,試著掙脫出來,但是他卻把她抱得更緊了。
「你以為紅軍不會過河到這邊來嗎?你不做聲?哼,你就不做聲好啦。不過我以為他們一定要從淺水地方蹚水過河……一定會蹚水過河!除此以外,他們再沒有法子過河啦。也許你以為他們會用騎兵洑水過來?司捷潘,你怎麼不說話呀?要知道,現在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可是你還像傻瓜一樣,躺在那裡!」
黎明前的寂靜和藍色https://read•99csw.com的霧籠罩在樹林上空。露水很重,壓得青草都貼到地面上。青蛙在湖沼里哇哇亂叫,離土屋很近的一叢濃密的楓樹林後面,有隻長腳秧雞在吱吱地鳴叫。
阿克西妮亞高興地站起身來,匆匆解開包袱,拿出從鎮上帶來的奶油點心請丈夫吃,然後從司捷潘的軍用背包里拿出臟衣服,走出土屋,到附近的池塘里去洗。
「你怎麼送我去呀?」
風越刮越大,楊柳樹梢都向西倒去。白蠟樹的蒼白色樹榦,被像白色的滾滾旋風似的、上下飛舞的樹葉子扯動著,在不住地搖晃。風吹到下面來,吹到花期將盡的野薔薇叢上,阿克西妮亞就睡在這叢花下;於是,花葉就像一群神話里受驚的青鳥,振翅高飛,發出沙沙的響聲,弄得紅葉滿地。阿克西妮亞睡在那裡,身上落滿了枯萎的野薔薇花瓣,既沒有聽見樹林憂鬱的喧聲,也沒有聽見頓河對岸重又響起的射擊聲,當頭的太陽正烤著她那無遮無蓋的腦袋,也毫無感覺。直到聽見頭頂有人語和馬嘶聲,才大夢初醒,急忙坐了起來。
「她已經把他弄得筋疲力盡,渾身冒汗……」
「暫時還要住在維申斯克。」
阿尼庫什卡啐著、罵著,走開了。
「願意我送你去嗎?」
一個淺色鬍子、牙齒潔白的年輕哥薩克,手裡牽著一匹白鼻樑、鞴著鞍子的馬站在她身旁。他笑容滿面地聳了聳肩膀,跳了幾下,用沙啞的,但是很悅耳的男高音唱起歡快的歌: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短短的一瞬間,當阿克西妮亞熱淚盈眶,看著花朵和聞著它那憂鬱的芳香時,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和她那苦多歡少的全部漫長的生涯。可奈何,老啦,阿克西妮亞紅顏已逝……難道年輕的女人會為偶然襲上心頭的回憶而痛哭嗎?
他們話不投機。過了十來分鐘,阿克西妮亞站起來。「現在就對他說,我要回維申斯克去。」她心裏想,但是立刻又想起晒乾了的司捷潘的衣服還沒有收進來。
「我生誰的氣啊。」阿克西妮亞在自己的麻布口袋裡翻騰著,悶聲回答說,急急忙忙把帶給丈夫的東西都掏了出來。然後,聲音更低地說:「應該生我自個兒的氣,可是,沒有心氣啦……」
他也不等到同意,就朝出口走去。阿克西妮亞馴順地跟著他走出去。
「你身上的臭味兒就像死鰱魚味兒一樣!如果再跟你在這兒住上一天一夜,將來就會一輩子都不想吃魚啦……」
「也許,他現在正在找我呢?今天夜裡我就回鎮上去!」阿克西妮亞下了決心,心裏想著怎麼跟葛利高里見面,而且立刻就會和解,不由得心花怒放。
司捷潘暗自高興地迎接了妻子。他用探索的目光仔細觀察她那瘦削的臉,小心翼翼地問她一些話,但是一句也沒有問及她是否看見過葛利高里。只有一回,談話的時候,他垂下眼帘,略微扭過身去,問道:
他整天地蜷伏在土屋裡的打有烙印的黑車毯上,唉聲嘆氣,拚命地吸自家種的葉子煙。後來,聽說連長要派阿尼庫什卡到維申斯克去領子彈,他才兩天來第一次走出了土屋。他眯縫著淚汪汪的、由於失眠而紅腫的眼睛,疑疑惑惑地打量了一下搖曳著的樹上亂蓬蓬的、鮮艷奪目的葉子,看了看被風吹得涌立起來的、鑲著白邊的雲彩,聽了聽樹林子的窸窸窣窣的風聲,就走過一間土屋去尋找阿尼庫什卡。
西望望,
「到了維申斯克替我找找阿克西妮亞,把我的話告訴她,叫她來看我https://read.99csw.com。就說我渾身長滿了虱子,襯衣和腳布都沒有洗,順便再告訴她……」司捷潘沉默了一會兒,鬍子里隱藏著難為情的笑意,說道,「就說,我非常想她,盼她快點兒來。」
再往後一看喲——
「傻瓜!唉,你這個傻娘兒們!為什麼不早說呀?瞧!流了這麼多的血……我們跟敵人打仗流的血還嫌不夠啊,這會兒,自家的娘兒們也來動手放血啦……」
「去維申斯克。」
「傻瓜!我是一個有臟病的女人……快鬆手!」她氣喘吁吁地央告著,想用這種天真的計策避開糾纏。
阿克西妮亞脫掉靴子,用左手撩起裙襟(樹林子里的草上還有露水),輕鬆地走在林中荒蕪的道路上。濕潤的土地涼絲絲的,使她的光腳很舒服,但是旱風卻用到處亂伸的熱嘴唇親吻著她那豐|滿的光腿肚和脖頸。
「別胡鬧!」阿克西妮亞喊道,用胳膊肘子使勁朝他鼻樑上戳了一下子。
霎時,她明白事情不再是開玩笑,而是要動真的了,就使儘力氣,照著哥薩克那晒成棕色的鼻子打了一拳,從緊抱著她的雙手裡掙脫出來。
「倒了大霉啦,找了個你這樣的人說話……」赫里斯托尼亞掃興地站起身,光腳穿上破靴子,腦袋撞在門框上,疼得夠嗆,走了出去。
她洗完衣服,晾在樹枝上,然後走進了土屋。
「你打算在維申斯克住下去嗎?」
她含笑,默默地翕動著嘴唇,小心翼翼地撥弄著一些樸素的淺藍色無色小花的枝莖,然後彎下豐|滿的身腰,去聞這些小花,忽然聞到了鈴蘭花醉人的芳香。她用手撥開別的花草,找到了這棵鈴蘭花。原來就長在這一片濃重的樹蔭下面。寬大的、曾是碧綠的樹葉子還在費盡心機地保護著低矮的、彎彎的花梗,使它不受太陽的烤晒,花梗上還殘留著枯萎的、雪白的花萼。但是沾滿露水和黃色銹斑的樹葉子正在死去,就是這棵小花自身也接近死亡的邊緣:下面的兩個花萼已經皺了起來,變成黑色,只有頂端上——全都閃著淚珠般的露水——在陽光下突然顯得那麼耀眼、迷人。
沒有人來扶起我呀!
「克秀莎,你別生這些公馬們的氣。他們這都是因為太寂寞啦。」
「你再找不到別的地方了嗎?你這個魔鬼,怎麼不叫魚刺把你卡死!好啦,看在基督的面上,到旁邊去宰吧!我在這兒睡覺,你把魚腸子扔得滿地都是,把四面八方的螞蟻都給招來啦,弄得一片腥臭,簡直就像在阿斯特拉罕一樣!」
阿克西妮亞把短上衣和緊身的背心脫下來,走進沒膝深的、溫暖的湖水裡,洗起衣服來。蠓蟲在她頭上飛舞,蚊子嗡嗡叫著。她不住地用彎起的豐|滿、黝黑的手臂在臉上抹抹,驅趕蚊子。她斷斷續續地想著葛利高里,想著在他去連隊視察前他們之間發生的最後一次口角。
「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麼漂亮的娘兒們啦,真的!」
頓河軍總司令傑尼索夫將軍和參謀長波里亞科夫將軍過去制定的組織突擊兵團的計劃,在五月底差不多已全部實現。往卡緬斯克調了將近一萬六千步兵和騎兵,配備了三十六門炮和一百四十挺機槍;把最後的一批騎兵部隊和屬於所謂青年軍的幾個精銳團也都調來了,青年軍是在一九一八年夏天由達到入伍年齡的青年哥薩克組成的。
眼淚使她心裏輕鬆了一點兒,但是在這以後,她周圍蔚藍的清晨世界,彷彿黯然失色。她用手背擦了擦臉頰,從淚水滿面九*九*藏*書的額角上把頭髮撩到後面,腦子裡空落落的,用黯然失神的目光,獃獃地注視著一隻灰色的小魚鷹從水面上滑過,消失在被曉風吹得上下翻滾的粉紅色晨霧中。
「恭喜您……開葷啦!」
阿克西妮亞穿過樹叢。樹叢,從樹頂到深藏在茂密的野草里的樹榦上,都結滿了蜘蛛網。凝結在蛛絲上的露水珠,像寶石似的閃閃發光。長腳秧雞一時不叫了,可是立刻,——阿克西妮亞的光腳踏倒的草還沒有來得及挺直,——又叫了起來,一隻從湖沼里飛起的田鳧傷心地回應著它的鳴聲。
阿克西妮亞看到丈夫對自己如此寬宏大量,回答了他的詢問,但是總覺得內心很尷尬,於是為了向他表明,他們中間發生的一切都是很無聊的,而且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故意把話說得慢條斯理,露出一副正經、矜持和冷漠的神情。
「你騎馬,我地下走。你好好酬勞我一下就……」哥薩克意味深長地擠了擠眼兒,開玩笑說。
頓河上游的暴動,牽制了南方戰線相當數量的紅軍,這不僅使頓河軍司令部獲得了從掩護新切爾卡斯克的防線上自由調動兵力的機會,而且在卡緬斯克和白卡利特瓦斯克河口鎮地區集結了幾個特別堅強的、有戰鬥經驗的白衛軍團隊,組成了一個強大的突擊兵團,這些團隊的士兵絕大多數是頓河下游的哥薩克和加爾梅克人,突擊兵團的任務是:在適當時機,協同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的部隊,趕走屬於紅軍第八軍的第十二師,向第十三師和烏拉爾師的側翼和後方挺進,揮師北上,與暴動的頓河上游哥薩克聯結起來。
司捷潘可憐她,裝作什麼也沒覺察的樣子,把話題轉到家務事上去,開始詢問她在離開家以前,把家裡的東西藏起了些什麼,藏得保險不保險。
司捷潘一下子跳起來,激動地回答說:
東瞧瞧,
……這天她竟沒有走成。下不了決心。但是第二天早晨,太陽剛一出來,她就準備上路了。司捷潘試著挽留她,央求她再住一天,但是她那麼堅決地拒絕了他的要求,使他死了心,只是在分別的時候,才問道:
從那時起,阿尼庫什卡豁出叫蚊子咬,睡在土屋外邊了。在睡覺以前,他憎惡地皺著眉頭,用掃帚掃掉灑在沙土上的魚鱗和臭氣熏天的魚的內臟,可是第二天早晨,赫里斯托尼亞打魚回來,仍然毫不在乎地、一本正經地坐在土屋門口,宰起捕回的鯽魚來。成群的大綠豆蠅在他身旁嗡嗡飛舞,地上爬滿了可惡的黃螞蟻。一會兒,阿尼庫什卡氣喘吁吁地跑來,老遠就大聲叫喊著:
「你是不是可以留在我這兒呢?」
她聽完丈夫的訓示,就收拾準備起來。姑媽急忙發了一塊面,給她烤了些奶油點心,過了兩個鐘頭,阿克西妮亞——聽話的妻子——已經跟著阿尼庫什卡坐車去韃靼村連隊的駐地了。
他疑問地抬起眼睛看著阿克西妮亞,她也明白了這個無聲的問題,突然由於窘急和惱恨自己,臉漲得緋紅。
後面站著一個哥薩克……
「在這兒我可受不了……這些哥薩克。」
「阿尼凱,大概你肚子里有蟲子,所以你聞不慣魚腥味兒。你空肚子吃些大蒜,怎麼樣?」
「你可曾去找過?」
「你沒完沒了地瞎纏什麼呀?真是個怪物!好不容易老婆看我來啦,可怎麼也甩不開你們……死纏著你,說蠢話,不讓人家跟娘兒們說句話!」
「沒法兒在這兒談話,走,咱們到樹林子里去。」司捷潘提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