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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第十三章

卷七

第十三章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娜塔莉亞含淚欲泣地問。
「沒有人讓我來叫她,是我想告訴她點兒事。」
「您想把這個人怎樣,爸爸?您想把錢要過去嗎?」
「她在菜園子里鋤土豆呢。你找她幹什麼?是不是老頭子讓你叫她來啦?他簡直是瘋啦!你就這樣對他說!」
但是達麗亞這陣高興也跟發作時一樣,突然就收場了。半個鐘頭以後,她回到自己住的那間小廂房,生氣地把那倒霉的獎章從胸前扯下來,扔到箱子里;用手掌托著腮幫子,在小窗戶前坐了半天,夜裡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直到雞叫第一遍才回來。
「在這樣的日子您逼著我去草地,真是罪過啊。今天是我的節日啊!」
「這就是我自己的事兒了。我願意往哪兒放,就往哪兒放!」
談話就這樣結束了。達麗亞的確不是這樣的女人,見老頭子一發脾氣,就會讓步。
「樂極生悲!你們見過什麼樂事兒嗎?我要是再不逗你們樂樂,你們悲愁得要發霉長毛啦!」
戰爭是造成所有這一切的原因,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對此是清楚的。杜妮亞之所以恨父母,是因為他們打破了她有朝一日嫁給米哈伊爾·科舍沃伊的希望,——這是她那處|女痴情的心熱戀著的人;娜塔莉亞以她那固有的深沉的性格,默默地忍受著葛利高里重又背棄她,投到阿克西妮亞的懷抱所引起的痛苦。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雖然看到了這一切,但是卻無力去恢復家中昔日的規矩。的確,在發生了那樣的一些事情之後,他怎麼還能答應自己的女兒去跟一個狂熱的布爾什維克結婚呢,而且就算他同意,也於事無補呀,這個混蛋女婿還不知道在前線什麼地方混哪,而且是在紅軍部隊里。至於葛利高里的事也是這樣:如果葛利高里沒有當軍官,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就可以好好收拾他一下。收拾得他從此以後連斜眼看看阿司塔霍夫家的院子都不敢。但是戰爭把一切都搞亂了,使老頭子再也不能按照自己想法來過日子和治家了。戰爭使他破產,使他失去了往日那種幹活的熱情,奪去了他的大兒子,給家庭帶來了不睦和混亂。戰爭踐踏了他的生活,就像暴風雨從田地里的麥苗上掠過似的,但是麥苗暴風雨過後還會再立起來,在陽光照耀下還能茁壯成長,他這個老頭子卻再也站不起來了。他對一切已經置之度外,——聽天由命吧!
「你不信?唉,你這個姑娘也真糊塗得夠可以啦!我對你說的全是真話。軍官都上前線啦,那麼誰來教練老頭子們下操和學習其他那些軍事科目啊?所以就把他們交給我來指揮,我對付得了這些老鬼的!你們看,我要這樣來指揮他們!」達麗亞為了不叫婆婆看見,把通往廚房的門關上,麻利地把裙子往兩腿中間一塞,從後面用一隻手扯住,閃著白亮的光腿肚子,在屋子裡開步走了一圈,然後在杜妮亞什卡身邊站住,用低音命令說,「老頭子們,立正!鬍子往上抬一抬!向後轉,開步走!」
「是這樣……我生病啦……害的是臟病……就是這一次出門傳染上的……一個該死的軍官傳染給我的!」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眼看著這個家在散夥,只剩下他和老太婆兩個人了。親屬關係突然迅速地破裂,失九_九_藏_書去相互之間的溫情,言談話語中,越來越多地流露出憤怒和疏遠的情緒……大家在一張桌上坐下來,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是一個團結和睦的家庭,卻像是一些偶然聚在一起的過客。
「那好吧,你既然這樣急著要去,連一刻兒也等不了啦,那就請吧。不過你到底有什麼急事呀?可以問問嗎?」
公公的要求顯然不是那麼理直氣壯,達麗亞站在理兒上。她鎮定地嘲笑說:
達麗亞跟往常一樣,出口成章,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給噎了回去,他氣哼哼地啐了一口,不再追問了。
「我是問你把那筆錢往哪兒放呀?」
娜塔莉亞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她,要她回心轉意,別想自殺的事兒,但是達麗亞起初是心不在焉地聽著她說,後來忽然醒悟過來,就怒沖沖地打斷了她的話:
「當然是有事要辦,等不得啦。」
達麗亞像抽筋似的咽了一口唾沫,低聲急速地講起來:
「哎呀,行啦!不要樂極生悲!」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收拾好,準備去草地,動身前他跟伊莉妮奇娜簡單地談了幾句。
「當然要發青……」達麗亞竭力做出笑容說,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你還要鋤很久嗎?」
於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作了最後的掙扎:
達麗亞就是沒有到草地去。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想叫她去送飯,但是她斷然拒絕了。
「那我自個兒去送吧,」老頭子同意說,「可是,那筆錢怎麼安排呢?」
第四天,達麗亞準備從草原上直接到鎮上去。她在停車的地方,大家坐下來吃飯的時候說出了她的決定。
達麗亞像男人似的粗野地大罵起來,啐了一口唾沫,用手背擦了擦掛在長睫毛上的淚珠。
「你是走著回來的嗎?」
達麗亞從西多林將軍手裡接到獎品以後,高興了一陣子。那一天,她精神百倍,興高采烈地從校場回到家,動著眼睛,把獎章拿給娜塔莉亞看。
達麗亞從走累了的腳上脫下靴子,洗了洗腳,在岸邊曬得滾燙的砂石上坐了半天,把手巴掌捂在眼睛上擋著陽光,聽著沙鷗傷感的叫聲和波浪節奏均穩的拍打聲。寂靜和扣人心弦的沙鷗的鳴聲使她傷心淚下,那突然降臨在她頭上的災難變得更加沉重、痛苦……
「你要多留心點兒達麗亞……」他請求說。
「放蕩出婁子來啦……這是沒有什麼可說的,而且不能怨別人……這是我的毛病……這個該死的傢伙,一陣甜言蜜語,就把我引上鉤了!他白白的牙齒,卻原來是只帶病的蛆……如今我算完蛋啦。」
老頭子皺起眉頭。這時候達麗亞為了緩和一下粗魯的拒絕造成的尷尬氣氛,半開玩笑地說:
「我一點兒也不給,連一個盧布也不給!這兒沒有您的份兒,要有您的份兒,那就會發給您啦。您怎麼會想到這筆錢里有您的份兒呢?這是沒什麼說的,請您別妄想分我的錢吧,您分不到!」
第二天,達麗亞從鎮上回來的時候,順路先回到村子里。家裡只有伊莉妮奇娜和孩子們。米沙特卡跑到大媽跟前來,但是她冷冷地把他推開,問婆婆:
「你問我今後打算怎麼辦,是吧?我從鎮上回來,一路上都在想這個問題,都考慮過啦……我決定自殺,這就是我的辦法read.99csw.com!這當然太可惜,不過看來,再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啦。反正是一樣,即便能治好,全村的人都知道啦,他們會指我的脊樑溝,背過臉去笑我,像……我這樣的女人誰還要呢?我的美貌消失了,乾瘦得皮包骨,活著爛掉……不,我不願意這樣!」她說話的語氣就像在跟自己討論似的,根本沒有理會娜塔莉亞表示反對的動作,「在還沒有去鎮上以前,我就想,如果我害了臟病,我就去治。因此我才沒有把錢給公公,我想用這些錢治病,給大夫……可是現在我改變主意啦。我討厭這一切!我不想再活下去啦。」
割草的活兒幹得很不痛快。人手不夠。一天的工夫還割不了兩俄畝。草堆被雨淋濕了,又添了麻煩:要把草堆挑開晾曬。還沒來得及把晒乾的草收攏成垛,就又下起了傾盆大雨,而且像秋雨那樣連綿、煩人,從黃昏一直下到天亮。然後雨過天晴,颳起了東風,草原上又響起了割草機的轟鳴聲,從發黑的草堆上散發出又苦又甜的霉味,草原上籠罩著一片蒸氣,透過淺藍色的霧氣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古壘的輪廓、藍色的溝壑和遠處水塘邊上的綠柳樹梢。
至於達麗亞就更不用說啦:自從跟著民工運輸隊跑了一趟之後,達麗亞變得完全不是先前的樣子。她越來越經常地跟公公頂撞,根本不把伊莉妮奇娜放在眼裡,無緣無故地就會對家裡所有的人大發脾氣,借口不舒服,逃避去割草,她的態度就像在麥列霍夫家已經住過頭兒了。
「您別纏我了,爸爸,我一路上已經夠累的啦!」
娜塔莉亞用窄窄的臟手巴掌捂住臉,坐在那裡。她的手指縫裡,就像松樹皮裂縫中的松膠一樣,閃爍著淚珠。達麗亞已經走到用樹枝編的菜園子門口了,然後又返回來,一本正經地說:
「我是來找你說說我的傷心事的……」
「咱們也沒有連她的必要!你聽我說,老糊塗,如果她談到改嫁的事兒,你可不要阻攔她。叫她滾蛋吧。我已經討厭跟她啰嗦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爬上大車,他一面趕著牛走,接著把話說完,「她偷懶,見活兒就躲,就像狗躲蒼蠅一樣,可是還總想吃香的喝辣的,到遊戲場上去瞎混。彼得羅去世后,願他在天之靈安息,咱們家裡再也不能留這樣的娘兒們啦。這不是女人,簡直是害人精!」
這一天,達麗亞整天都很隨和、歡天喜地的。就連為這筆錢發生的爭吵也沒影響她的情緒。她對著鏡子照了半天,不斷地打量著那枚獎章,換了五次衣服,試著哪件衣服更適合那條織著條紋的喬治十字章帶子,還開玩笑說:「我現在真想再得幾枚十字章!」後來她把伊莉妮奇娜叫到內室,往她袖口裡塞了兩張二十盧布的鈔票,用兩隻滾燙的手把伊莉妮奇娜的一隻疙疙瘩瘩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低聲說:「這個——用來祭奠祭奠彼佳吧……好媽媽,請您操辦桌追悼亡魂的酒席吧,煮些密粥……」她哭起來……但是過了一會兒,眼裡還閃著淚花,跟米沙特卡玩起來啦,給他蒙上自己過節才用的絲巾,就像根本沒有哭過、沒嘗過眼淚的鹹味似的笑個沒有完。
達麗亞傲慢地回答說:
「這算是怎麼說的呢?這些錢是為了彼得羅才發給你的呀?」
「別說read.99csw.com這些啦,娜塔什卡!我來找你的目的,不是為了叫你勸說我,央告我!我是來跟你說說我傷心的事兒,並且警告你,從今天起,你別再叫孩子接近我。大夫說,我這種病是傳染的,我自個兒也聽人說過,別叫孩子們從我這裏傳染上,明白了嗎,糊塗娘兒們?請你也告訴老太婆,我自己沒有臉兒跟她說。不過我……我還不會立刻就去上弔,不會的,這用不著忙……我還要再活些日子,我還要在世上好好玩玩,跟它告別。要不,你知道,咱們是怎麼活的嗎?只要還心跳,就瞎活一氣,對周圍的事情全不注意……我就像個瞎子似的過了一輩子,這回我從鎮上回來,順頓河邊走著,當我想到我就要跟這一切分手的時候,我的眼睛突然睜開啦!我望著頓河,河上的碧波粼粼,河水被太陽一照,銀光閃閃,刺得眼睛都不敢睜開。我再轉身往四面一看,——主啊,真是太美啦!可是從前我就沒有留意過……」達麗亞羞澀地笑了笑,沉默了一會兒,緊握起手,壓下已經涌到喉嚨上來的哭泣,又開口說起來,聲調變得更激昂、緊張,「我一路上不知道哭了多少回……走到村邊,看到孩子們正在頓河裡洗澡……唉,一看見他們我的心就碎了,像個傻婆娘似的痛哭起來。在沙灘上躺了兩個多鐘頭。這個決定對我來說也是很不容易的,你只要想想……」她從地上站起來,抖了抖裙子,用習慣的動作理了理頭上的頭巾,「只有想到死的時候,我心裏才痛快一些:到陰世是要見到彼得羅……我就對他說:『喂,我的好朋友,彼得羅·潘苔萊維奇,收留你的不走正路的妻子吧!』」她又帶著通常那種下流的玩世不恭的神情補充說,「在陰世他就不能打我了,打人的人是不許進天堂的,是吧?好,再見,娜塔什卡!別忘記把我的倒霉事兒告訴婆婆。」
「達柳什卡!親愛的!看在基督的面上,別胡說啦!不然,我怎麼也分不清,究竟你哪些話是說謊,哪些話是真的了。你正正經經地說吧。」
「爸爸,我跟您又不是結髮夫妻,今天我住在您這兒,明天我就會改嫁,看您上哪兒去找我吧!至於說到吃您家的飯,我是用不著付錢的。我給你們家幹了十年活兒,脊背都累得直不起來啦!」
「等等,你往哪兒跑呀?草是不是被雨淋得很濕呀?」老太婆跟在奔下台階的達麗亞後面,嘵嘵不休地問。
「你從菜園子里回來進家一下,給老頭子帶件襯衣去,聽見了嗎?」
達麗亞半天沒有說話。從纏繞在玉米莖上的牽牛花上扯下一朵花,把它緊湊到眼前。可愛的粉紅邊小喇叭花輕纖、透明,幾乎沒有一點兒分量,散發著濃郁的、太陽曬過的泥土氣息。達麗亞驚愕、貪婪地看著這朵小花,好像是頭一次見到這普普通通的、並不起眼的小花似的;她用力鼓起顫抖的鼻翅,聞了聞花朵,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被風吹乾的鬆軟的泥地上,說:
「你這是怎麼啦?臉都發青啦。」娜塔莉亞關心地問。
但是達麗亞把這個企圖霸佔屬於她的金錢的詭計也給揭穿了。她毫不害羞地笑著聲明說:
「你幹嗎要這樣急啊?就不能等到星期日再去嗎?」
杜妮亞什卡把臉藏在手掌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娜九*九*藏*書塔莉亞也笑著說:
「不,不很濕。好,我走啦,不然就沒有工夫啦……」
「難道一天也不能等了嗎?」
「等不了!」
「我的可憐的小心肝!這可怎麼辦呀?如今你打算怎麼辦?」娜塔莉亞大睜著眼睛瞅著達麗亞,而達麗亞竭力控制住自己,看著腳下,已經神色鎮定地繼續說:
「為什麼要獎給你?」娜塔莉亞驚訝地問。
「你住在家裡,吃我們的麵包,這就是說——咱們的一切東西都是大傢伙的。如果每個人都要攢自個兒的,那還有什麼家規呀?我絕不准許這樣做!」他說。
「想法治啊,這可太丟臉啦!據說,這種病是可以治好的。」
達麗亞做了一個好像沒聽清的姿勢,急急忙忙往牲口圈走去。她在碼頭邊停下來,眯縫起眼睛,環視了一下吐著淡淡的濕霧的碧綠的頓河水面,便緩緩地向菜園子走去。
「放蕩出婁子來了吧!……」娜塔莉亞驚訝傷心地拍著手說。
「什麼——錢呀?」達麗亞驚異地揚起眉毛,問道。
「不,我的好妹妹,我的病是治不好的。」達麗亞苦笑一聲,談話中第一次抬起那熾熱的眼睛,「我害的是梅毒。這種病是治不好的。這種病能使人的鼻子爛塌……就像安得羅妮哈老太婆那樣,你看見過嗎?」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難道就不怕上帝怪罪!」娜塔莉亞小聲說。
「錢,他們發給我的,您就不必操心啦。」
老頭子和老太婆的推測完全錯了。達麗亞從未有過改嫁的念頭。她並不是想改嫁,她心裏想的是另外的事兒……
「留心什麼呢?」伊莉妮奇娜驚訝地問。
「你是給自個兒乾的,騷母狗!」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氣憤地叫喊道。他還叫喊了些什麼,但是達麗亞連聽也不屑聽,當著他的面,一轉身,裙襟一甩,回自己房裡去了。「我可不是那種怕嚇唬的女人!」她嘲諷地笑著嘟噥說。
「走著回來的。」
「大概是這樣,」伊莉妮奇娜長嘆一聲,同意說,「她就像當長工的霍霍爾一樣,見了什麼都不高興,什麼都不稱她的心……她現在已經是塊切下來的麵包啦,既然已經切下來了,不管你用多大的力氣,也不可能再連到一塊兒啦。」
「娜塔莉亞在哪兒,媽媽?」
娜塔莉亞艱難地直起腰,把鋤頭靠在籬笆上,一看到達麗亞,就迎上前來。
「咱家的草快割完了嗎?」
「從今天起,我要單獨使用一份盤碗吃飯。把這件事告訴媽媽。還有一件事兒:叫她先不要對爸爸說,不然,老頭子會大發脾氣,把我從家裡趕出去。那我就更倒霉啦。我從這兒直奔草地。再見!」
「也許她要從家裡逃跑,會把咱家的東西都捲走嘍。依我看,她這麼囂張不是沒有原因的……大概,已經找好了對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就要改嫁啦。」
「你是來叫我嗎?達莎?」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很不滿意,嘲笑地問:
「晚半天就可以鋤完啦。你到底是怎麼啦?」
「大概明天就完啦。」
「可你,是不是這個家裡的人呢?」
「我倒並不想全要過來,不過你說說看,彼得羅是不是我們的兒子?我和老太婆也該有一份兒吧?」
麥列霍夫家變化大得令人吃驚!曾幾何時,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還覺得自己是個有無上權威的一家之主,家裡所有九_九_藏_書的人都無條件地服從他,日子過得有條不紊,全家人同甘共苦,多年來生活得那麼和諧,是一個非常和睦的家庭。可是從春天起,一切都變了。杜妮亞什卡頭一個跟家裡離心了。她並沒有公然地頂撞父親,但是對凡是她應該乾的活兒,幹得都那麼勉強,就像不是給自己家干,而是雇來的;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神情疏遠;現在已經難得聽到杜妮亞什卡那種無憂無慮、爽朗的笑聲了。
她倆並肩坐了下來。娜塔莉亞摘下頭巾,理了理頭髮,期待地瞅了達麗亞一眼。這幾天達麗亞臉上的變化使她大吃一驚:兩頰陷了下去,變成黑青色,額頭橫著一道深深的斜紋,眼睛里閃著熾熱、驚慌的光芒。
「你知道,我在路上就已經察覺到啦……起初我想:也許沒有什麼了不起……你自己也明白,咱們婦道人家事兒多,什麼樣的病都會有的。春天,我從地上搬起一袋麥子,弄得月經就接連三個星期不斷,唉,可是這回,我覺得有點兒不對頭……已經顯出兆頭來……昨天我到鎮上去看大夫。真是羞死人啦……如今什麼都完啦,小娘子折騰到頭啦!」
頓河上清風徐徐,沙鷗閃動著翅膀,波浪懶洋洋地往陡斜的岸上拍著。籠罩在透明的紫色蜃氣里的白堊的山峰在陽光下閃著暗淡的光芒,頓河對岸被雨水洗過的樹林,像早春時節一樣,青翠欲滴。
事情過後,有四天工夫她在草地上幹活兒都很賣力。
葛利高里去前線以後,娜塔莉亞也跟兩位老人疏遠起來;她幾乎把全部時間都花在孩子們身上,只願意跟他們說話和周旋,而且好像暗自在為什麼事傷心煩惱,但是她一次也沒有把自己的心事對親人說過,她不向任何人訴苦,總是極力隱瞞著。
杜妮亞什卡從草地回來以後,達麗亞就完全高興起來了。她告訴杜妮亞什卡她是怎樣領到獎章的,玩笑地表演,將軍如何莊嚴地說話,英國人怎樣像木偶呆立在那裡直盯著她,然後,狡獪地、搞什麼陰謀似的向娜塔莉亞擠了擠眼,臉上裝出非常嚴肅的樣子,對杜妮亞什卡說,她,達麗亞,一個得過喬治十字章的軍官遺孀,馬上也要得到軍官頭銜,而且將要委派她去指揮一連的哥薩克老頭子。
「上帝,現在對我來說,什麼用處也沒有啦。他已經礙了我一輩子的事。」達麗亞笑了。娜塔莉亞在這頑皮、狡獪的笑容上,一剎那又看到了從前的達麗亞。「這不能幹,那也不能幹,總是用造孽和可怕的『最後審判』來嚇唬我……可是比我要對自個兒進行的審判更可怕的審判,再也想不出來啦。我活厭啦。娜塔什卡,我活夠啦!人們都變得這麼叫人討厭……所以我毫不留戀,很容易對自己下手。我舉目無親。誰也不用牽挂……就是這樣!」
「為了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親家,願這個狗崽子在天之靈安息!還有這個——是為了彼加……」她一面吹噓,一面打開一包沙沙響的頓河政府發行的鈔票。
娜塔莉亞正在給孩子們補襯衣,忍著笑聽達麗亞講述,但是被弄得昏頭昏腦的杜妮亞什卡像禱告一樣,兩手合掌,央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