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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第十四章

卷七

第十四章

臉色煞白的娜塔莉亞一時呆住了,默默無語,手指頭在折木樨草的干莖。
「你也別太難過啦。這算不了什麼!我比你更痛苦萬分,可是我還是要驕傲地活下去。而且那天,鬼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也許他真的並沒有見到她,而是去看庫季諾夫啦。我又沒有跟蹤他。既然沒有當場抓住——就不能算是賊。」
「啊哈,我明白啦!自從她得了獎章,就不願意合吃大盤裡的菜飯啦。怎麼,達什卡,不願意跟我們合吃啦?」
「我怕這事是真的……你以為——我好過嗎?」娜塔莉亞的眼睛一,激動得結結巴巴地說,「因為你……跟彼得羅過得很幸福……可是我,一想起……一想起過去的一切……經歷的一切不幸……有時覺得非常可怕!」
「這跟我又有什麼相干呀?」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怒沖沖地嘟囔道,「從我來說,你們愛怎麼吃就怎麼吃吧。」
「我嗓子疼。」
「我猜到啦……」娜塔莉亞用頭巾的角擦著眼淚,小聲說。
「喂,娜塔什卡!我來問你……你很愛你的男人嗎?」
「我不願意再勞你關心啦。你已經把我關心得夠受的啦,」娜塔莉亞冷冷地回答說,「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出,你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你並不是因為憐憫我,才向我承認你是怎樣牽的線,而是為了使我更加痛九-九-藏-書苦……」
「你怎麼跟媳婦兒纏個沒完?吃飯你也叫人不得安寧!就像牛蒡花一樣纏人,扯都扯不下來!」
娜塔莉亞沒有立即搭腔。她正在望著落日,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幕,那時候,她還是葛利高里的未婚妻,葛利高里來看望她,她把他送到大門外,也正是這樣,夕陽西下,西天邊,一片紫色的霞光,烏鴉在柳樹上呱呱亂叫……葛利高里騎在馬上,往回扭著身子離去了,她含著激動、幸福的眼淚望著他的背影,把手緊按在姑娘尖尖隆起的乳|房上,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急速地跳動……所以當達麗亞忽然打破了沉默時,她感到很不高興,她怏怏不樂地問:
已經快到村口了,達麗亞心裏埋怨自己:「我為什麼要引逗她呀,真他媽的見鬼。現在恐怕她整整要哭上一個月啦!叫她就蒙在鼓裡過下去算啦。像她這樣一條母牛,糊裡糊塗地過日子豈不更好。」她想竭力平息自己的話惹出的禍:
「那你就忘掉你自個兒的病吧!」
「那就是說很愛他啦,」達麗亞嘆了一口氣,「可是卻沒有一個人使我很愛他。我像狗那樣戀愛。馬馬虎虎,隨隨便便……如果現在能讓我重新開始生活——我也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吧?」
太陽落到山崗後面去了。黃昏時分,已經割完草的草原上九九藏書的苦艾氣味越來越濃郁,但是已經不像白天那樣令人窒息、辛辣,變得柔和好聞了。炎熱消散。牛都高高興興地走著,夏天的道路上牛蹄子揚起的陣陣輕塵,落在道旁的薊草叢上。開著紫紅色小花的薊草梢上閃著火焰似的紅光。黃蜂在草叢上空飛舞。田鳧一聲聲地呼喚著,向遠方草原上的水塘飛去。
「既然猜到啦,為什麼你不追問他呀?唉,你這個廢物!要是我的話,他就不敢耍花槍!我一定狠狠地治他一下子,叫他什麼都給我吐出來!」
「你別生我的氣,娜塔莎。因為我自個兒並不願意這樣做,所以才向你認錯……」達麗亞想看看娜塔莉亞的眼睛,討好地說。
杜妮亞什卡看著父親臉漲得通紅,從大鬍子里往下捋著白菜和土豆塊,差點兒沒有笑出來,但是其餘的人臉色都是那麼嚴肅,使她也忍住了笑,把目光從父親身上移開,生怕不合時宜地笑出來。
娜塔莉亞在默默地吞咽著眼淚。這件傷心的往事竟又如此突然、猛烈地刺痛了她,使她一時找不到話來回答達麗亞,只是把身子扭過去,把自己那張被痛苦弄得非常難看的臉掩藏起來。
「我總是儘力去愛他。」娜塔莉亞模糊不清地回答說。
「好,那就忘掉這些事兒吧。」達麗亞天真地勸她說。
老頭子嘲諷地看了達麗亞一眼,笑著說九九藏書
達麗亞最後一個來到桌邊,在邊上坐下。伊莉妮奇娜給她面前擺了一小盤子菜湯,放了一把勺子和一塊麵包,其餘的人吃的菜湯,則跟往常一樣,倒在一個公用的大湯盤裡。
「這是為什麼?」
「要是能忘掉,可就好啦,但是這該死的病卻總在叫我想起它!你聽我說,娜塔什卡,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去找阿克西妮亞,給你打聽得一清二楚,啊?她會告訴我的!向上帝保證!沒有一個女人能忍住不說出有人愛她,怎麼愛她的事兒。我根據自個兒的經驗知道這一點!」
「娜塔莉亞,我想給你道歉……」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驚奇地看了妻子一眼,用眼睛瞧著達麗亞的盤子,問:
「你吃飯的時候少說點兒話,就燙不著了啦。」伊莉妮奇娜安慰他說。
「不是不願意,而是不可以。」達麗亞沙啞地回答說。
他氣哼哼地把滿滿的一勺子熱菜湯倒進嘴裏,燙得他把湯都吐在大鬍子上,不成調地大聲嚷:
「我干過這麼一回對不起你的事兒……你記得吧,春天,葛利高里從前線回來探親的那一次嗎?那天晚上,我記得,擠完了牛奶,我正往屋子裡走,聽見阿克西妮亞叫我。是的,她把我叫到她家裡,死說活說纏著我,非要把這個小指環送給我不可,」達麗亞把無名指上的金指環轉了轉,說,「求我九九藏書給她把葛利高里叫去……我的差事——不就這點兒嘛……我就轉告他啦。那天晚上,他一整夜……你記得吧,好像他說是庫季諾夫來啦,他是跟庫季諾夫一起熬了一夜,是吧?全是謊話!他到阿克西妮亞家裡去啦!」
「不錯,」達麗亞嘆了口氣,同意說,「你自己想想,不能就叫我一個人去受罪啊?」
「你們簡直他媽的連飯都不知道該怎麼上啦,該死的東西!誰把剛從火上端下來的湯就端上桌子來呀?」
達麗亞臉朝下趴在搖搖晃晃的大車上,用胳膊肘撐著身子,偶爾瞅瞅娜塔莉亞。娜塔莉亞在若有所思地望著落日,她那安詳、潔凈的臉上閃晃著紅銅色的夕照。「看人家娜塔什卡有多幸福,她既有丈夫,又有孩子,什麼都有,家裡人也都喜歡她,可是我呢——完啦。就是死了——也不會有人哼一聲。」達麗亞心裏想著,突然產生了怎麼使娜塔莉亞傷心、折磨一下她的念頭。為什麼就該她,達麗亞一個人在絕望中掙扎,無時無刻不在想自己那毀滅的生涯和忍受殘酷的折磨呢?她又迅速地瞥了娜塔莉亞一眼,竭力使自己的聲調聽來親切動人,她說:
「要是我早就忘掉啦。這算什麼大了不起的事啊!」
「我的嗓子也疼過,我也沒有單吃過,而且上帝保佑,我的病也沒有傳染給別人。你得的是什麼樣的傷風九*九*藏*書呀?」
「你道什麼歉呀?」
達麗亞哈哈大笑了。
第二天,割草人都從野外回來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決定吃過午飯就開始往回運草。杜妮亞什卡把牛趕到頓河去飲,伊莉妮奇娜和娜塔莉亞急忙擺好桌子。
「這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給她單來一盤湯?難道她已經不信咱們的教了嗎?」
吃過飯以後,老頭子和兩個兒媳婦套上兩輛大車去運草。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用一把長叉子把草挑到車上,娜塔莉亞接住散發著腐爛氣味的草捆,把乾草在車上踏實。她跟達麗亞坐在一輛車上從田野里回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趕著邁開大步走的老牛遠遠地走到前面去了。
短促的夏天的黃昏過去了,黑夜降臨。大家摸著黑把草卸到場院里。婦女們一聲不響地乾著活兒,達麗亞甚至連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叫喊都沒有答理。
「難道這能夠忘掉嗎?……」娜塔莉亞用陌生的沙啞聲音大聲說。
她從車上跳下去,拿起韁繩,牽著疲倦地挪動著腿的牛往坡下走去。在衚衕口,又走到車跟前來說:
達麗亞臉色變得煞白,用手巴掌擦了擦嘴唇,放下了勺子。老頭子的這番盤問把伊莉妮奇娜惹火了,便叱責他說:
「你瞎問什麼呀?吃你的吧!」
「哼,這有什麼呢?」
「我到鎮上去看過醫生,大夫告訴我,要分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