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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第十五章

卷七

第十五章

「請您聽我說,我們不必爭論。我理解您是希望師里的兵員都是清一色的哥薩克,但是客觀需要迫使我們不能嫌棄俘虜。就是志願軍中,也有幾個團是用俘虜兵編建的。」
「親愛的,我必須通知您一件悲痛的消息……府上——遭到重大的不幸。今天夜裡接到維申斯克打來的電報。我給您一個月的假期回去料理家務。立刻就啟程吧。」
「你還記得命令嗎?」
「我指的就是那個命令!……」
安德烈亞諾夫一聽到近處的炮聲就哆嗦,不願意騎馬,說是肝臟有病。念念不忘加強師部的保衛工作,對於哥薩克表現出一種掩飾得很拙笨的敵視情緒,因為照他的說法,哥薩克在一九一七年都變成了叛徒,而且從那年起,他就毫無例外地憎恨一切「下級軍官」。「只有貴族能拯救俄羅斯!」上校這樣宣稱,並順便提到他是貴族出身,安德烈亞諾夫家族是頓河沿岸最古老和功勛卓著的貴族。
「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你別相信他們的話。如果事情不稱心,不管你是跟自己人一起兒干,還是跟陌生人——都舒服不了!」
傍晚,葛利高里把哥薩克們都召集起來,宣布本師要進行改編,——他在告別時說:
「我不跟混賬說話!」
「卡梅申斯基團參加這次戰鬥了嗎?」
哥薩克們先是啞然無聲,後來一下子就七嘴八舌地、悶聲叫嚷起來:
「那麼,請說說,這是出於什麼樣的考慮呢?」
「你自己選擇吧:你這個狗東西,或者立刻把真情實話說出來,或者十分鐘后就槍斃你!怎麼樣?」
「現在要當心啦!要把咱們的關節都給整直啦……」
等到腳步聲消失以後,安德烈亞諾夫疲倦地摘下眼鏡,用羚羊皮仔細擦著,氣哼哼地說:
安德烈亞諾夫聳了聳肩膀,像人們聽到對話的人開了個不恰當的玩笑以後那樣笑了笑。
「見您的鬼去吧!您那卑鄙的個人經歷我是最不感興趣的。請您回答這個問題:從謝布里亞科沃站開到你們那兒去的是什麼部隊?」
「他手下的一名紅軍士兵供出來的。」
一聲不響地用嘲笑的目光注視著全部進程的蘇林中尉把審問記錄卷了起來,喉音濃重,高興地說:
葛利高里等到大家都靜下來,又說:
「當然記得。我都可以背下來啦!就像我從前在學校里背熟的詩篇一樣。」
「小心點兒!您別惹惱我,我可以採取侮辱您的行動!」
「您聽著,雜種!」他激動得聲音沙啞地說,「我命令把您押到我這裏來,可不是為了跟您對罵,您別忘記這一點!您明白嗎?您是逃不掉的!」
「是的。」
「唉,我們跟著陌生人去當兵也舒服不了的!」
「怎麼會呢!您瞧,您的手槍里根本就沒有子彈。還是在宿營的地方,早上我醒過來,從椅子上拿起它來看了看……槍里連一顆子彈也沒有,而且大概有兩個月沒擦啦!您對自己的隨身武器保養得可太糟啦!」
「去年秋末。」
「這沒有什麼關係。您還很年輕,看來身體很好,您還能打仗。至於說到受傷,哪位軍官不是受過多次傷呢?您可以走啦。諸事如意!」
「我們也很可憐你,麥列霍夫。那些外來的軍官也許比你有學問,可是要知道,我們並不會因此就舒服些兒,反而要更痛苦,糟就糟在這裏!」
葛利高里一聲不吭,坐到桌邊,帶著同情的微笑看著氣得臉色煞白、毫不畏懼地在頂嘴的俘虜。「他把這位上校刺疼啦!」葛利高里很開心地想,有點幸災樂禍地瞥了一眼安德烈亞諾夫那由於神經質的抽搐而綳得緊緊的、肉嘟嘟的、通紅的腮幫子。
「又要舊調重彈啦?」
「不,一切全是徒勞。您知道嗎,我本來可以打死他。這是一個非常頑固的傢伙!您來以前,我已經跟他鬥了半個鐘頭。他說了很多謊話,有意弄亂情況,東拉西扯,提供了些虛假的情報——簡直是胡說八道!等到我一一把他揭穿——他就乾脆拒絕回答問題。您知道吧,軍官的榮譽不允許他向敵人泄漏軍事秘密。可是這個狗崽子,在受雇於布爾什維克的時候,怎麼就不考慮軍官的榮譽……我想把https://read•99csw•com他和另外兩個指揮人員悄悄地槍斃。要從他們嘴裏得到我們有用的情報——是毫無希望的:他們都是些頑固不化的、死不悔改的惡棍。所以——沒有寬恕他們的必要。您——意下如何?」
「上校老爺,我看您倒是很有國民的勇氣,您都敢侮辱俘虜……」
「我們不願意改編!這算是什麼新花樣呀?!」
「您隨便吧。」安德烈亞諾夫冷冷地說,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葛利高里。他早已聽說,這位叛軍師長很剛愎、脾氣古怪,但是沒料到他會是這麼難斗。他僅僅補充說:「我們對待被俘虜的紅軍軍官照例是這樣辦的,特別是——對從前的軍官。您這兒有一套新玩意兒……我不太理解您對這樣一個本來是無可爭論的問題的態度。」
葉爾馬科夫裝作好像剛剛看到俘虜,大驚失措地叫道:
頓河軍與頓河上游叛軍的聯合部隊,窮追從梅德維季河口鎮撤出的敵人,向北挺進。紅軍第九軍的幾個被擊潰的團,企圖在梅德維季河沿岸的沙什金村附近頂住哥薩克的追擊,但是又被擊潰,以後,幾乎一直退到格里亞澤—察里津鐵路線上,再沒有進行什麼決定性的抵抗。
毫無疑問,安德烈亞諾夫的主要缺點就是喜歡信口開河地胡說一通,這是那些喜歡像老頭子似的嘮叨,而且嘮叨起來沒完沒了的蠢人到了老年後的通病,這些人從年輕的時候起就習慣於輕率、放肆地評論一切事物。
「我已經屢次對您說過,謝苗·波里卡爾波維奇,您對武器的保養太不經心。今天的事情——更加證明了這一點。」
俘虜扭過臉朝著葛利高里,默默地行了一個禮,然後往門口走去。葛利高里好像覺得,俘虜棕色鬍子下面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露出剛能看得出的表示謝意的微笑……
「一個莊稼佬我也不要。我的隊伍里的缺額要用哥薩克來補充。」葛利高里斷然聲明說。
「你這是把我們白白葬送啦。你不應該同意把這個師交出去啊!」
他習慣地扶著馬刀,邁著沉著而又堅定的腳步,走到門廊里,但是當他從高台階上走下來的時候——忽然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了,立刻感覺到一種尖利的劇痛,就像刺刀扎進了他的心臟。
「鄉親們,請你們多多原諒我的缺點!時局把咱們逼在一起兒衝殺,從今天起,咱們就要各奔前程啦。最要緊的是——你們要小心各自的腦袋,別叫紅軍給你們打上窟窿。儘管咱們的腦袋很笨,但是不要無故把它們送上去挨槍子兒。咱們還要用這顆腦袋來想,好好地去想,今後怎麼辦……」
安德烈亞諾夫皺起眉頭,喊叫道:
俘虜急忙面朝窗轉過身去,好像怕冷似的聳了聳肩膀。葛利高里含笑注視著安德烈亞諾夫,可是安德烈亞諾夫感到手裡握著粗糙的手槍柄以後,不知道為什麼胡掄了一下,然後槍口朝下,轉過身去。
葛利高里一生中曾經多次遇到過這號人物,而且對他們簡直是深惡痛絕。葛利高里跟安德烈亞諾夫認識后的第二天,就開始迴避和他見面,白天倒是很容易做到,但是一到部隊停下來宿營的時候——安德烈亞諾夫就到處找他,急忙問他:「我們一起過夜吧?」而且不等到回答,就開始說起來,「我的親愛的,您說哥薩克在步戰中是靠不住的,可是我從前給將軍大人當副官的時候……喂,外邊有人嗎,把我的皮箱和鋪蓋都拿到這兒來!」葛利高里仰面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咬緊牙關聽他講,然後就不客氣地翻了個身,脊背對著這個嘮叨不休的傢伙,用軍大衣蒙上腦袋,心懷壓抑的憤怒想:「只要一得到調動職務的命令,我就拿件重重的傢伙朝他的腦袋上來一下;也許這樣,可以使他至少一個星期不說話!」「您睡了嗎,中尉?」安德烈亞諾夫問。「我睡啦。」葛利高里悶聲回答說。「對不起,我還沒有說完哪!」於是又繼續講下去。葛利高里迷迷糊糊地想:「他們是成心把這個嘮叨鬼塞給我的。一定是菲茨哈拉烏羅夫搞的鬼。唉,跟這樣的混蛋怎麼一起兒共事呢?」睡九_九_藏_書意矇矓中,還聽到上校像雨打鐵房頂般刺耳的男高音。
「是的,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那麼,我只好走啦。再見。」
「再見吧,潘苔萊維奇!你也不要記恨我們。」
他接過一張折成四折的紙片,打開看了一遍,把它攥在霎時出了汗的手裡,用了很大的勁兒,使自己鎮定下來,等他開口說話的時候,只是略微有點兒結巴:
「我有證據,您是說謊!……」
安德烈亞諾夫臉色煞白,抓住手槍套子。這時葛利高里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舉起一隻手以示警告。
「我非常明白。」
「那麼說,您是拒絕回答問題的了?」
「未必吧!」俘虜用左手捋了一下鬍子,很自信地笑了。
「這些狗崽子們!唉,該死的東西!把俘虜全都剝光啦!他們怎麼來得及干這些事呀?……真想不到!我剛剛離開了一會兒,還嚴厲地命令過不許動他們,可是你看,已經把這些可憐的人都剝光啦!……」
「你們別胡說八道。那種可以評論上級命令和反對長官的自由時代已經過去啦。大家都回營地去吧,少說點兒閑話,不然,現在這種時候,不但什麼問題解決不了,倒十有八九要被弄到軍事法庭或者囚犯連去。」
「我在兩次戰爭中受過十四次輕重傷。」
他還沒來得及把連隊接過來,熟悉人員情況——就被召到團長那裡。大清早。葛利高里正在檢查馬匹,他拖延了一會兒,過了半個鐘頭才去到團部。他以為一向對軍官要求嚴格的團長準會訓他一頓,但是團長很客氣地和他寒暄后,問:「喂,您認為這個連怎麼樣?士兵們還不錯吧?」沒等回答,也沒有看葛利高里,而是瞅著別處,說:
「不,不開玩笑,您是怎麼個看法?」
過了一會兒,他出去處理押送俘虜的事兒。吃午飯的時候,安德烈亞諾夫心情激動地說:
「上帝保佑吧!葛利高里·潘苔萊耶維奇,你瘋了嗎?」
「同意,」葛利高里回答說,「我自己也正想辭去師長職務。」
「顯然,我們對誠實的理解是各不相同的。」
「我說的是實話。」
俘虜默默地聳了聳肩膀,上校看了看葛利高里,輕蔑地歪頭指了指被審訊的人說:
「我不願意弄髒我的手……」他大喘著氣,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沙啞地說道。
「沒有。」
「您這個老混蛋,老糊塗蟲!我簡直是煩透啦!您要是落在我的手裡——我是不會這樣審問您的!……」
「這很好,您並沒有過高估計自己的才能。在今天的青年軍官中,具有您這樣品質的人並不多見。好,現在前線總司令任命您擔任第十九團第四連連長。這個團正在進軍途中,離此約二十俄里,在維亞茲尼科夫村附近。今天就去,最遲——明天。您似乎有什麼話要說,是吧?」
「至於您,上校老爺,從您對我的態度來判斷,我非常懷疑,您什麼時候曾經有過這種品質!」
「您怎麼知道他是連長呢?」葛利高里沒有回答,反問他說。
「現在要把我們發到哪兒去啊?」
葛利高里從第一次見面,就很不喜歡這位參謀長。安德烈亞諾夫屬於這樣的一類軍官,世界大戰時根本沒有上過火線,而是有心計地躲在後方,利用有勢力的同事和親朋關係,拚命去找沒有危險的職務。安德烈亞諾夫上校在內戰期間則巧妙地弄到一份後方保衛工作蹲在新切爾卡斯克,直到克拉斯諾夫將軍垮台以後,才被迫來到前線。
「出於什麼考慮?出於保持俄羅斯軍隊里的紀律和制度呀。昨天,咱們睡覺的時候,上校閣下,您說得很有道理,您說打垮布爾什維克以後,應該在軍隊里建立各種制度,以便肅清青年人沾染的紅色流毒。我跟您的意見完全一致,您還記得嗎?」葛利高里撫摸著鬍子,注視著上校面部表情的變化,審慎地說,「可您現在提出的處置辦法又是什麼呀?您這種辦法只能鼓勵道德敗壞!就是說,鼓勵兵士出賣自己的長官,對嗎?您這是拿什麼東西來教育士兵呀?如果咱們有朝一日也陷於這種境地,那還了得呀?不,請原諒,對這個問題我要堅持自己的意見!九九藏書我反對這樣做。」
安德烈亞諾夫用兩隻顫抖的手打開香煙盒,點上一支煙,貪婪地連吸了兩口,又對俘虜說:
兩個傳令兵和警衛隊長從門廳里走了進來。
黃昏時分,葛利高裡帶著第一團的一夥哥薩克進了沙什金村。密密層層的一群俘虜正站在師部佔用的那座房子旁邊,由半連哥薩克看押著,俘虜們只穿著襯衣和襯褲,白花花的一片。他們大多數的鞋襪都被脫|光了,衣服已經被剝得只剩下內衣,在這白花花的人群里只是偶爾才能看到一件骯髒的保護色軍便服。
「我的經歷已經說過了。」
「請把電報給我。」葛利高里臉色煞白地說。
「夏天,你不會凍死的,放心吧,黃老鼠!」葉爾馬科夫嚴厲地說,用馬把紅軍士兵擠到一邊去,然後又轉身對葛利高里說,「你放心好啦,我命令發給他們一些舊衣服。喂,躲開,躲開,勇士們!你們應該去捉自己褲子里的虱子,而不是來跟哥薩克打仗!」
「您說謊!」
「他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可是我不要莊稼佬。對於這個問題,咱們不要再多談啦。」葛利高里斷然說。
「過來,你幹嗎要躲到別人背後去啊?」
「我的看法已經對您說啦。」
「我也這樣想。」葛利高里冷冷地回答說。他沒有理會蘇林的笑容,用手指頭從盤子里拿起一塊烤羊肉,像狼一樣咯吱咯吱地大嚼起相當堅硬的脆骨,使得蘇林皺起了眉頭,彷彿牙疼似的,甚至連眼睛都閉上了。
下到台階低處時他踉蹌了一下,左手抓住搖搖擺擺的欄杆,右手趕快解開軍便服的領子。站了一會兒,不斷大口地喘著氣,但是在這一剎那,他彷彿沉浸在悲痛中,所以等到他離開欄杆,朝拴在籬笆門邊的戰馬走去的時候,已經腳步沉重,有點兒搖搖晃晃了。
「消滅他!這個混蛋,他侮辱我!」安德烈亞諾夫猛地推開葛利高里,拔出手槍。
哥薩克們一排一排地走過來跟葛利高里握手告別,說道:
「好啊,弟兄們,會師會得咱們好苦喲!……」
「顯然,我們是難以共事下去的……」
紅軍連長——身材高大,蓄著棕紅色的鬍子,灰白的頭髮剪得像刺蝟——站在那裡,笨拙地在醬紫色地板上捯動著兩隻光腳,偶爾看看上校。哥薩克們給俘虜只留下了一件沒有漂白過的、黃色粗布士兵襯衣,褲子也被剝去了,給他換上一條縫著褪色的褲絛、補了很多難看的補丁的、已經破爛不堪的哥薩克軍褲。葛利高里走到桌子跟前,看見俘虜正在難為情地不斷地悄悄提破褲子,竭力想掩蓋裸|露的身體。
過了二天,追擊節節後退的紅軍部隊的戰鬥任務改由薩利尼科夫將軍的突擊兵團來進行,葛利高里被火急召到兵團司令部,參謀長是位上了年紀的、儀錶堂堂的將軍,他把頓河軍司令關於改編叛軍的命令讀給葛利高里聽了以後,乾脆地說:
「可是我現在卻非說不可。」
那個俘虜很困難地活動著喉結說:
「好,我叫您滿意一下:是的,我知道,但是我將不回答您的問題。」
「您知道!」
「請您不要再問啦!我再向您重複一次:這類問題我概不回答。」
「看他們,白得跟鵝一樣!」普羅霍爾·濟科夫指著俘虜們喊。
「這不可能。您必須在前方作戰。」
「他們任意欺壓老百姓,混蛋東西!」
葛利高里從馬上彎過腰去,抓住葉爾馬科夫的武裝帶,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喜歡這個莽撞、勇猛異常的團長。
「你別跟我裝傻啦!幹嗎要這麼出洋相呢?是你下命令剝光的吧?」
「你指的是什麼虧心事呀?你現在可別叫我猜謎,反正我也猜不中,今天我從馬上倒栽蔥摔下來啦……」
司令部里正在審問一個被俘的連長。新任師參謀長,安德烈亞諾夫上校坐在鋪著舊漆布的桌子邊。他是個有些年紀,長著蒜頭鼻子的軍官,鬢角上濃密的頭髮已經斑白,像小孩子似的扎煞著大耳朵。他的對面,離桌子兩步遠,站著那位紅軍連長。與安德烈亞諾夫一同被派到師部來的參謀,蘇林中尉在記錄審訊口供。
「帶走!」安德烈亞諾夫用頭朝俘虜一點。https://read•99csw.com
葛利高里率領著自己的師參加了沙什金村附近的戰鬥,大力支援了受到側翼攻擊的蘇圖洛夫將軍的步兵旅。葉爾馬科夫的騎兵團按照葛利高里的命令進行衝鋒,在戰鬥中俘虜了約二百名紅軍士兵,繳獲了四挺重機槍和十一輛裝運子彈的大車。
「這是因為您已經毫無這一品質可言,所以才會這樣!」
「噢——噢!好啦!夠啦!你們談過了——那就可以啦。我看你們倆的火氣都太大啦……好,既然話不投機,那就算了吧,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他做得很對,不肯出賣自己人。真的,這太好啦!我完全沒料到!」
「處在您的地位,這易於反掌,主要是不必冒任何危險!」
安德烈亞諾夫沉默了一會兒,眯縫起眼睛;他那兩隻扇風耳的長耳垂漲得通紅,放在桌子上的那隻食指上戴著大金戒指的白胖的手直哆嗦。
「您說,您是被奧勒爾省軍事委員部動員出來的嗎?」上校問,從眼鏡框上方瞅了俘虜一眼,又垂下眼睛,眯縫起來,開始查閱和玩弄手裡的一紙什麼文件,——看上去像是證件。
「是去年秋天嗎?」
葉爾馬科夫的腫嘴唇困難地笑著,朝著俘虜們斜睨了一眼。
他們來到那群俘虜跟前。人群中的低語聲停止了。站在邊上的人都躲開這些騎馬的人,臉上帶著憂鬱、恐懼和警惕、期待的神情打量著哥薩克們。有一個紅軍戰士認出葛利高里是指揮官,就走到跟前來,用手扶著馬鐙說:
「長官同志!請告訴您的哥薩克,就是把軍大衣還給我們也好啊。做做好事吧!夜裡太冷,您看我們簡直都跟光屁股差不多啦。」
「我命令用槍探子抽您,您就會說啦!」
安德烈亞諾夫低下頭,用大拇指動了動槍機,笑著說:
「不,請准許我!……」安德烈亞諾夫在徒勞地企圖打開手槍套子,怒沖沖地說。
「我希望派我到後勤部隊去。」
正因為這樣,所以葛利高里看到被俘的連長得心應手駁得他這位喜歡說話的參謀長無言以對,就幸災樂禍起來。
「老爺們又要來整治咱們啦!」
安德烈亞諾夫還試圖說服他:
葛利高里勒緊馬韁繩,橫馬立在一夥哥薩克人中找到葉爾馬科夫,就用手招呼他過來。
「您出色地保護這個混蛋,這屬於您的信仰問題,但是您當著敵人的面就談起手槍的事兒,這使我陷入窘境——您聽我說,這是怎麼回事兒呢?」
改編工作進行了幾天。許多沒有文化的師長和團長都換上了將軍和上校,任命許多有經驗的軍官擔任連長;炮兵連和司令部里的指揮人員全部都換過,許多普通哥薩克都被派去補充那些在頓涅茨河一帶的戰鬥中受創的頓河軍的正規團隊。
夜裡,葛利高里跟葉爾馬科夫和另外幾個指揮員一起兒大喝燒酒,第二天早晨,他帶上普羅霍爾·濟科夫去追趕第十九團。
「可能的話,我們一般是在戰鬥中把他們打死,至於俘虜,沒有必要是不槍斃的!」葛利高里紅著臉回答說。
「在與紅軍進行游擊戰的時期,您成功地指揮一個師去作戰,可是現在,我們已經不僅不能讓您指揮一個師,就連一個團也不能讓您去指揮。您沒有受過軍事教育,在戰線擴大、用現代作戰方法指揮戰鬥的情況下,指揮一個龐大的戰鬥單位,您是不能勝任的。您同意這個結論嗎?」
「那好吧,我們把他們送到後方去,」安德烈亞諾夫同意說,「現在還有一個問題:一部分俘虜是被強征來的薩拉托夫省的農民,他們表示願意參加我們的隊伍作戰。咱們的第三步兵團還缺三百多名戰士。您是否認為,經過仔細的挑選,可以把一部分志願參加的俘虜補充到第三團去?對這個問題,我們軍部有明確的指示。」
「喂,外面有人嗎?進來!」
「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葛利高里好聲好氣地回答說。
葛利高里當然也不例外:他晉陞為中尉,通令全軍表彰他在與紅軍作戰中的特殊功勛,並致謝忱。
「是的,是的。謝謝,我不會忘記的。」
「這是你乾的吧?」葛利高里用鞭子指著紅軍俘虜問。
「我認為應該槍斃這個紅軍士兵,留下連長九九藏書!」葛利高里有所期待地看了看安德烈亞諾夫。
「哈爾蘭皮!不開玩笑,看你這是搞成什麼樣子啦!如果那位新派來代替科佩洛夫的上校報告上去,你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啦。等到事情一鬧起來,又是追查,又是審問,你可就要倒霉啦。」
「見鬼!真是這樣……」
「不要忘記帶休假證件。」
「我已經回答過您:我不知道。」
「你指的是那個……」
「這對您來說太好啦。歸根到底,您是自願參加紅軍,還是被硬抓去的,這與我毫不相干。這個問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對誠實的錯誤理解,而拒不承認……」
葉爾馬科夫用拳頭捂在嘴上咳嗽著,走了過來。他那稀疏的黑鬍子下面破裂的嘴唇上凝結著血漬,右腮幫子腫起來,布滿黑青色的新傷痕。衝鋒的時候,葉爾馬科夫騎的馬飛馳中失蹄摔倒了,他也像石頭似的從馬上摔下來,肚子先著地,在儘是土墩的草地上滑了足有兩沙繩遠。他和馬又同時爬了起來。片刻之後,葉爾馬科夫又騎在馬上,沒戴軍帽,渾身是血,但是手舉著出鞘的馬刀,已經追上了正在順著山坡滾滾而去的哥薩克騎陣的洪流……
「我為什麼要躲起來呀?」他策馬來到葛利高里身邊,故作驚訝地問,可是自己卻又窘急地把在戰鬥以後怒火尚未熄滅的血紅的眼睛轉到旁邊去。
這時,那個俘虜忽然用高亢的、年輕響亮的聲音說:
「但是你們的左翼有騎兵掩護,這是什麼部隊?」
葛利高里鬍子下面露出了一排像泡沫一樣潔白的牙齒,忍不住笑了,他說:
「我實在受不了啦,潘苔萊耶維奇!」葉爾馬科夫嚴肅、簡單地回答說,「他們身上穿的都是新嶄嶄的,在梅德維季河口鎮剛剛發給他們的,好啊,可是我的弟兄們的衣服全都穿破啦,他們家裡的衣服也並不多。反正到後方去也會把他們全都剝光!我們把他們抓到了,倒留給後方那些混蛋去剝嗎?不,還是叫咱們的人剝了穿吧!——一切由我負責,想從我這裏搞到什麼好處,只能枉費心機!請你也別跟我瞎啰嗦。我什麼都不知道,對這些事兒我連做夢都沒有夢到!」
葛利高里和安德烈亞諾夫在一所房子里住了兩夜,葛利高里從他的談話里知道,他是個篤信上帝的人,一談到教堂盛大的祈禱儀式總是熱淚盈眶,妻子是位模範妻子,好得簡直不能再好啦,大家都尊稱她索菲婭·亞力山德羅芙娜,而且欽派司令官豐·格拉貝男爵曾經追求過她,但是很不成功;此外,上校還親切而又詳細地講過他已故父親的莊園多麼漂亮;他是怎樣晉陞到上校的,一九一六年他曾經跟一些大官兒一起打獵;還說,他認為打惠斯特牌是最好的遊戲,用和蘭芹葉泡的白蘭地是最有益的飲料,而最肥的差事則是軍需官。
大概是為了防止在改編叛軍時必然要在頓河上游哥薩克中引起不滿情緒,所以在佔領梅德維季河口鎮之後,立即給許多在叛變時立有戰功的普通哥薩克戴上了軍官肩章,幾乎所有的司務長都晉陞為準尉,而所有參与叛變的軍官都得到了晉陞和獎賞。
「我不准許!」葛利高里大為高興,緊靠在桌邊,用身子擋住俘虜,「打死個俘虜——算是什麼英雄好漢。您的良心怎麼會允許您打死他這樣的人呢?一個交出了武器的人,失去自由的人,瞧,他被剝得身上連件衣服都沒有啦,可是您卻還要動手……」
「我看得出——您是想加速結局的到來,是嗎?」
「誰幹了虧心事誰知道!你幹嗎要在後頭走呀?」葛利高里怒不可遏地問。
「請您欣賞欣賞吧:從前沙皇軍隊里的一名軍官,現在您看,卻成了布爾什維克啦。一落到咱們手裡,就胡編一氣,彷彿他參加紅軍只是出於偶然,彷彿他是被硬抓去的。胡謅八扯,天真得要命,簡直像個中學生,而且還以為別人會相信他的話呢,而自己竟沒有一點兒國民應有的勇氣,承認自己背叛祖國的事實……害怕啦,混賬東西!」
「難道說您以為拖下去對我有益嗎?請您不要嚇唬我啦,那將是徒勞的!」
只有一個納波洛夫村的哥薩克,連里愛講笑話的刻薄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