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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第十六章

卷七

第十六章

娜塔莉亞想笑笑,但是沒有笑出來,一副可憐的怪相使她的臉變得非常難看。
杜妮亞什卡給她的腳上蓋了一件羊皮襖,把棉被的兩邊掖了掖。娜塔莉亞眼睛里露出感激的神情,後來把伊莉妮奇娜叫過來,說:
這方面她也裝不出假來,掩飾不住自己的感情:她的答話中明顯流露出來對丈夫命運的漠不關心,使娜塔莉亞不由自主地笑了。
被風吹散的白雲在藍天上飄蕩、消失。太陽在蒸烤著滾燙的土地。雨雲從東天邊湧來。奔騰的烏雲遮住了太陽,娜塔莉亞不用抬頭看,脊背就能感覺到;霎時間,一陣涼意,灰色的雲影立即遮上了冒著熱氣的褐色土地、莖葉蔓延的西瓜秧、向日葵挺拔的莖稈。雲彩影子遮上了山坡上一片片的瓜地,遮上了被暑熱蒸曬得枯萎、倒伏的青草,遮上了山楂樹叢和耷拉著沾滿鳥糞的葉子的荊棘。鵪鶉令人心煩的啼聲更響了,雲雀悅耳的歌聲聽得越來越清楚,甚至連吹得熱乎乎的青草簌簌作響的風彷彿也不那麼熱了。過了一會兒太陽又斜著,耀眼地穿透了向西天飄去的黑雲的白邊,從黑雲里鑽出來,又把閃閃的金光瀉向大地。在遠方,頓河沿岸藍色的山脊上,還有伴隨著黑雲的雲影在馳騁,可是瓜地上已經是一片琥珀黃色的、炎熱的中午時分,漂流的蜃氣抖動著,在地平線上翻滾,空氣中充滿了嗆人的泥土氣味和它養育出來的青草氣味。
「媽媽病啦……」娜塔莉亞笑著說,「到我這兒來,我的可憐的孩子!」
「這個賤種,她就承認了嗎?」
「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就像石沉大海一樣,這個反對基督的人!你們那口子是不是捎回什麼信兒來啦?」
「我是不願意他死的……剛才我說的全是氣話……請您別為這件事兒責罵我……我愛他還愛不夠呢,不過這樣過下去也太難啦!……」
她們是鄰居,最近幾年,經常碰面,默默地互相點頭而過,有時候也交談幾句。她們見面互不問候,怒目相視的時期已經過去了;相互敵視的情緒已經有所緩和,所以娜塔莉亞到她家去的時候,心想阿克西妮亞是不會把她趕出來的,她不是來談別的什麼人的事,而是來談葛利高里的事情。她的推測果然不錯。
「他們都是來看我的……我為什麼要把你叫醒呀?」
一聲霹雷,震撼了草原。伊莉妮奇娜慌恐萬分,急忙畫了一個十字,顫顫巍巍地走到娜塔莉亞跟前,抓住她的肩膀。
「媽媽,請您把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叫醒……」
阿克西妮亞笑了:
伊莉妮奇娜閂上門,好像是到了別人家一樣,顫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怎樣也摸不到門把手。她踮著腳,把娜塔莉亞扶進那間寬大的內室,叫醒杜妮亞什卡,差她去喊達麗亞,又點上燈。
「早就該這麼說啦!」伊莉妮奇娜高興地說,「上帝保佑,一切都會稱心如意的。他沒有趕你走的道理,你也不必這麼想!他是既愛你,又愛孩子,他怎麼會幹出這樣的事兒呢?絕對不會!他不會扔掉你去要阿克西妮亞的,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好啦,都是自己人,什麼事情不會發生呢?只要他能活著回來……」
通廚房的門敞著,從那裡傳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均勻而有力的鼾聲;小孫女波柳什卡睡夢中有滋味地咂著嘴唇,在嘟囔什麼。孩子睡得真香,無憂無慮的甜蜜的夢!
「娜塔莉亞在哪兒?」伊莉妮奇娜問杜妮亞什卡。
「你不會忘記吧?會說嗎?」
伊莉妮奇娜懷著極端不安的心情等待著娜塔莉亞回來。她決定先不告訴老頭子,怕挨他責罵。
伊莉妮奇娜和娜塔莉亞走到路邊,一面走,一面放下掖起的裙子。別斯赫列布諾夫·菲利普·阿格耶維奇老頭子從地里回來了,他把車趕到她們跟前,勒住飛跑的騍馬。
「天快亮了嗎?」
他和往常一樣吃得很賣力氣,拚命地吃;偶爾把勺子扣在桌子上,親熱地斜眼看看坐在旁邊的米沙特卡,粗聲粗氣地說:「我的寶貝兒,扭過一點兒臉來,我給你擦擦嘴。你們的娘——是個荒唐娘兒們,根本就不管你們……」於是用粗糙的大黑手巴掌擦了擦孫子的粉紅色的細嫩的小嘴唇兒。
娜塔莉亞閉上眼睛,彷彿是在昏迷中說:
格麗普卡偷偷推了母親一下,盧吉妮奇娜明白過來,急忙擦掉眼淚,寬慰地說:
吃過午飯,伊莉妮奇娜想跟娜塔莉亞好好談談,說服她,沒有墮胎的必要,老太婆一面洗著盆碗,一面思索著一些她認為特別有說服力的理由,甚至想把娜塔莉亞的決定告訴老頭子,請他幫忙勸說勸說氣得發瘋的兒媳婦,別去干這種蠢事兒,但是在她忙家務的時候,娜塔莉亞已經悄悄收拾了一下,走了。
「快亮啦。」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嘴裏罵著,開始找棉襖、制帽和馬套。他磨蹭了那麼久,杜妮亞什卡忍不住了,衝到廚房裡,含淚對父親喊道:
達麗亞皺起眉頭,拿著塊濕抹布走到門廊里。娜塔莉亞吃力地抬起頭來說:
「住口!」伊莉妮奇娜命令說,「快脫衣服,躺下。你覺得不好受嗎?要不要喝點水?」
「天快亮了嗎?」
「他的身體好啊?」
他給醫生錢,但是醫生堅決不收,責怪老頭子說:
「把燈吹滅。煤油不多啦,用不著白白浪費煤油。」
「那就快說壞的吧。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出什麼事兒啦?」
「你糊塗啦,該死的東西!……你往哪兒瞎鑽啊?……別上那兒去,她不要見你!……你會把孩子吵醒的!快到院子里套車去吧!……」伊莉妮奇娜想攔住老頭子,但是老頭子不聽她的,朝內室門口走去,砰的一腳把門踢開。
「我想跟您說一件事兒……我是不是還能跟葛利高里過下去,現在還說不定,但是我再也不願意給他生孩子啦。這兩個孩子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呢……可是現在我又懷孕啦,媽媽……」
「是她自願這麼乾的?」
她對著米沙特卡的耳朵悄悄地說了些什麼,然後把他推開,直瞪瞪地看了他一眼,緊閉上直哆嗦的嘴唇,強顏做出可憐、痛苦的微笑,問:
「看你乾的好事兒,妖精女兒!」他站在門口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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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妮奇娜悄悄地走到台階上,哭了個夠。東方剛剛開始發白,她的臉哭得又紅又腫,回到內室。娜塔莉亞聽見門響,睜開眼睛,又問:
「我想看看他們……我覺得不大好。」
伊莉妮奇娜默默地抱住她,把她攙進門廊。娜塔莉亞背靠在門上,喑啞地低聲說:
「你可真能胡說八道!她怎麼啦?病啦?夜裡少出去浪蕩兩回就好啦……」
「跪下!聽見嗎,娜塔什卡?!」
「是的。」
等待燒水的時候,醫生走到廚房裡來,對老頭子無言的詢問,絕望地揮了揮手。
「好啦,你去洗洗臉,梳梳頭,禱告過上帝以後再到這兒來,陪我坐一會兒。」
「你怕說實話嗎?」
太陽出來的時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鎮上回來了。睡眼惺忪、被連夜不眠和沒完沒了地醫治傷寒病人及傷員累得疲憊不堪的醫生,伸著懶腰,從車上下來,從座上拿起一個小包,朝屋子裡走去。他在台階上脫掉帆布雨衣,——彎著腰,胳膊伸到欄杆外面,把兩隻毛烘烘的手洗了半天,愁眉苦臉地打量著拿著水罐給往手上倒水的杜妮亞什卡,甚至還朝她擠了兩下眼兒。然後走進內室,把所有的人都從屋子裡請出去,在娜塔莉亞身旁待了約十分鐘。
「反正我是不會可憐你的,」她厲聲說,「咱們倆是命該如此:我痛苦,你就舒服,你痛苦,我就舒服……咱們不能把他分成兩半呀?好啦,我老實地告訴你吧,叫你心裏早有個譜兒。這一切都是真的,村裡人說的沒有錯。我又把葛利高里搶過來啦,而且從今以後,我要拚命抓住他,不讓他再飛了。好啦,你全知道啦,你打算怎麼辦呢?你是來砸我家的玻璃,還是拿刀子來宰我呢?」
在阿克西妮亞的問話中流露出的毫不掩飾的恐懼神情,使娜塔莉亞全明白了。一句話,阿克西妮亞的全部心事暴露無遺,顯示出她為什麼活著和她最擔心的是什麼。說實在的,聽了這句話以後,再也沒有必要去問阿克西妮亞跟葛利高里的關係了,可是娜塔莉亞卻還不走;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說:
「我怎麼睡得著呀!」娜塔莉亞有點兒懊喪地回答說。這以後她好久沒有出聲,呼吸也均勻多了。
她已經從丈夫的嘴裏知道葛利高里的全部事情,雖然舌頭有點兒痒痒,但是不敢說,她記著普羅霍爾的囑咐:「記住:你要是把這些話不管對誰說一句,我就把你的腦袋放在劈柴墩子上,把你的臭舌頭抻出來,剁掉。如果這事兒傳到葛利高里耳朵里,他會不費吹灰之力,隨便就把我幹掉!可是我儘管對你已經煩得要死啦,而日子卻還沒有過夠,明白了嗎?好,不要多嘴,就像死人一樣!」
「不行!爸爸,不要進來!看在基督面上,不要進來!」娜塔莉亞把脫下的襯衣捂在胸前,尖聲叫道。
娜塔莉亞心情平靜了。只是肩膀還偶爾抖動一下,身子還一陣陣輕微地顫抖。她突然跳起來,推開正遞水給她的伊莉妮奇娜,臉轉向東方,像禱告一樣把兩隻淚濕的手巴掌合在一起,哭泣著,快口地喊道:
大雨說話就到。暴風雨前的寂靜非常短暫。一隻蒼鷹驚慌地叫著,斜飛下來,金花鼠在穴邊叫了最後的一聲,狂風捲起細沙,打在伊莉妮奇娜的臉上,咆哮著掠過草原。老太婆艱難地站起來。臉像死人一樣煞白,她透過襲來的暴風雨的轟鳴聲,嘶啞地叫喊:
「她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拿著走啦。」
彷彿是為了要證實她的猜想,娜塔莉亞低聲央告說:
波柳什卡第一個走進來,在門口站住,用小拳頭擦著惺忪的眼睛。
「快點兒去吧!你幹什麼像屎殼郎在糞堆里一樣,鑽個沒有完呀?!娜塔什卡都要死啦,你卻磨蹭個沒有完!還算個爸爸呢!你要是不願意去——就趁早說!我自己去套車,我去!」
「娜塔莉亞上哪兒去啦?為什麼你們不叫她來吃飯?」
「年輕的時候我也這樣想過,」伊莉妮奇娜嘆了口氣說,「我的男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跟他受的那些苦,說也說不完。不過離開自己的結髮丈夫也不是件容易事兒,而且也沒有用處。好好想想——你自個兒就會明白。叫孩子們離開父親,這怎麼行呢?不行,你這些話很不在理。不要去想它啦,不許你去胡思亂想!」
「呸,你糊塗啦!怎麼,你胡說些什麼呀?還不到你發號施令的時候哩,臭丫頭!你也敢對老子叫喊起來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拿羊皮襖朝女兒一揮,小聲咒罵著,走到院子里。
「爸爸還沒有回來嗎?」
「把床上的乾淨鋪蓋撤下來……給我鋪上塊粗麻布……反正是要弄髒的……」
娜塔莉亞默默地躺著,亂蓬蓬的頭髮都被汗濕透了,腦袋不停地在枕頭上轉來轉去。她的血流得太多了。每隔半個鐘頭,伊莉妮奇娜就小心地把她的身子抬起一點兒,抽出被血濕透的墊子,鋪上一塊新的。
娜塔莉亞勉強地吃著飯,婆婆問:
「你流血過多,太衰弱啦!」伊莉妮奇娜抽泣著說。
伊莉妮奇娜洗擦了勺子,涮洗了杯子,把餐具都收到袋子里,直到這時候才問:
「媽媽,他又和阿克西妮亞勾搭上啦。」
伊莉妮奇娜和娜塔莉亞往山坡下的村子走去,把裙子提得高高的,光腳板小心翼翼地踏著泥濘溜滑的道路。伊莉妮奇娜一邊走,一邊說著:
阿克西妮亞眯縫起眼睛,兩道黑眉毛挑動了一下。
「謝謝啦,阿格維奇,不然,我們滑滑跌跌的,真夠嗆。」伊莉妮奇娜很高興地說著,頭一個坐到寬敞的大車上。
蔚藍色的黎明透進了窗子。杜妮亞什卡洗乾淨了桶,到院子里去擠牛奶。伊莉妮奇娜打開窗戶——涼爽的、夏天早晨的清風,吹進了充滿濃重的新鮮血腥味和煤油燈煙氣的內室。清風把櫻桃樹葉子上的露水珠吹灑到窗台上;傳來清晨的鳥啼聲、牛叫聲和牧人噼噼啪啪、斷斷續九-九-藏-書續的鞭子聲。
「給我腳上蓋一件皮襖……」
「活不到吃午飯。失血太多。毫無辦法!還沒有通知葛利高里·潘苔萊耶維奇嗎?」
憂鬱的、眼裡透出麥列霍夫家族冷酷眼神的米沙特卡膽怯地走到床前。母親臉上發生的劇烈變化幾乎把她變成陌生人了。娜塔莉亞把兒子拉到自己跟前來,感到米沙特卡的小小的心臟,就像是只被捉住的麻雀似的,跳得非常快。
「她去待得太久啦。也該懂得點兒規矩……」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滿意地嘟囔說。
「我不會有什麼好消息告訴你的……」
「你真不害羞,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虧你說得出。都是自己人,你還要給什麼錢。不,不,不許你拿著錢走近我!有什麼可感謝的?不值得一談!如果我把您的兒媳婦治好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
「這麼說,暫時我可以太太平平地過日子了?」
娜塔莉亞被風吹得乾裂的嘴唇可憐地哆嗦起來。
娜塔莉亞恍惚地看了婆婆一眼,順從地跪了下去。
「她上哪兒去啦?」
「不,媽媽,是真的,這用不著……」
娜塔莉亞閉上眼睛,脫著衣服,呼吸急劇、短促。伊莉妮奇娜朝她看了看,毅然走到廚房裡。她費了很大勁才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搖晃醒,對他說:
「上哪兒去啦?她說什麼了嗎?什麼樣的小包袱?」
「他怎麼會見到她呀!難道他們在那兒還顧得上這個嗎?說實在話,我什麼也不知道,米倫諾芙娜,請你別問我這個吧。從我家那個白毛鬼嘴裏別想聽到什麼正經話。他只會說——端來,拿去。」
「好啦!夠啦,你也不能把眼淚全哭光呀,留著點兒下回哭吧。哪,喝點兒水吧。」
「你可真會找人詢問!」阿克西妮亞嘲笑說,「那我來問你,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你去吧,不要臉的東西,不要到這兒來!這兒沒有你的事情。」
中午,娜塔莉亞走到荒溝里的一口土井邊,汲來一罐冰涼的井水。她和伊莉妮奇娜喝足了水,洗了手,就坐在大太陽地里吃起飯來。伊莉妮奇娜在一塊鋪開的圍裙上仔細地把麵包切開,從袋子里掏出兩把勺子和一隻杯子,從蓋著的上衣下面拿出怕太陽曬熱的裝著酸牛奶的細頸瓦罐。
「喂,怎麼樣?」當他們從內室出來,老頭子就小聲地問。
「這是要把胎兒弄死嗎?你這個沒良心的,你竟敢這麼胡說?」伊莉妮奇娜激動地站在路當中,拍了一下手,她還想說些什麼,但是身後傳來滾滾的車輪聲、馬蹄踐踏爛泥的咕唧聲和什麼人吆喝馬的聲音。
「這個荒唐鬼,該死的東西,怎麼也不肯待在家裡!叫我上哪兒去找它呀——真沒有辦法。」
「不,媽媽,我不能再跟他過下去啦,您別再多費口舌啦。」
醫生又待了半個鐘頭,坐在台階上,在朝暉中打起盹兒來,然後,等到火壺燒開了,重又走進內室,給娜塔莉亞注射了一針樟腦劑,就走了出來並且要了牛奶。他艱難地控制著自己不打呵欠,喝了兩杯牛奶,然後說:
「要關上門嗎?」伊莉妮奇娜問。
「把頭低下來,孩子!再低點兒!」娜塔莉亞央告說。
「那麼娜塔莉亞呢?」
「不,我不怕。」
「你們年輕人的火氣可都太大啦,真的!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就大發脾氣。叫你過過我年輕時候過的那種日子就好啦,看你怎麼辦?葛利什卡還從來沒有動過你一手指頭,可是就這樣你還不滿意,你還要幹什麼?又是想扔下他走掉,又是暈倒,你說說,什麼事兒你沒有干過,你把上帝都扯到你們那些醜事里去……唉,我的小心肝,你說說,這樣好嗎?而我那個瘸寶貝兒,從年輕的時候起就經常無緣無故地把我打得死去活來!但是我沒有干過一點兒對不起他的事情。他自個兒在外面胡鬧,闖了禍,卻拿我出氣。有時候,天亮他才滾回家,我就大哭一場責備他,可是他哪,拳打腳踢……打得我渾身青一塊,紫一塊,一個月都變不過來,可是怎麼樣呢?我也活過來啦,孩子也養大啦,而且從來也沒有想從家裡逃出去。我並不袒護葛利什卡,不過我要說的是跟這樣的男人還是可以過下去的。如果不是那條毒蛇——他準是村子裡頭一名好哥薩克。是她把他迷上啦,沒錯兒。」
「主啊,懲治他吧!主啊,懲罰他吧!」娜塔莉亞呼喊著,瘋狂的眼睛凝視著旋風捲起的滾滾烏雲,電光閃閃,照得雲堆莊嚴、陰森,令人生畏。
「不是,反正一樣……我是想說……媽媽,我很快就要死啦……我的心裏覺得是這樣。我流的血太多啦——簡直是嚇人!您告訴達什卡,叫她生上爐子以後,多燒點兒水……您親自給我洗洗身上,我不願意讓別人……」
「該死的東西,也許她在瞎吹牛吧?」
「沒有,我男人還活著呢,而且很壯實,你別害怕。」
阿克西妮亞毫不掩飾自己的驚愕,把她請進內室,拉上窗帘,點上燈,問:
娜塔莉亞費勁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床前。這時候,伊莉妮奇娜才看到,娜塔莉亞的浸透了血的裙子沉重地耷拉著,粘在大腿上。她恐怖地看著娜塔莉亞像被大雨澆過似的彎下腰去,擰了擰裙子,然後動手脫起衣服來。
「上帝保佑,親愛的!沒有,沒看見。」
娜塔莉亞把他目送到門口,便默默地翻身朝牆躺著。
「咱們家的人都睡了嗎?媽媽,快把我身後的血跡擦掉……您看見了嗎——我留下的……」
伊莉妮奇娜關上窗戶,走到床前。一夜的工夫,娜塔莉亞完全變了樣子!一晝夜前,她還像棵繁花似錦的小蘋果樹,——美麗、健壯,可是現在她的兩頰,看起來比頓河沿岸山上的石灰石還白,鼻子尖削,嘴唇失去了不久前的紅艷,變得薄薄的,彷彿都要遮不住牙床了。只有眼睛還像從前的娜塔莉亞那樣明亮,但是神情卻已經完全不同了。當娜塔莉亞偶爾由於某種說不出的需要,抬起發青的眼皮,巡視一下內室,在伊莉妮奇娜身上停留的那一瞬間,她的目光中閃過一種剛剛顯出的、陌生的、令人驚恐的神情……
「你說什麼呀,我的好姑娘,我是老糊塗啦,流起眼淚來了。一看見你,我的心就碎了九-九-藏-書……你的模樣變得太厲害啦……」
「你送大夫回去吧。別忘記,下到頓河邊兒的時候飲飲騍馬。」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沒有回答,一瘸一拐地匆匆向門廊走去。達麗亞看見老頭子走到板棚里的收割機後頭,腦袋趴到去年的干牲口糞堆上,哽噎著大哭起來……
「倒霉的事兒就這點兒嗎?」
「您別吵,媽媽……不然,會把家人都驚醒……我已經把胎兒墮掉啦。現在我的心裏好過啦……不過就是血流得太多……就像被宰了似的從我身上湧出來……把手伸給我……頭暈得厲害。」
娜塔莉亞沒有理睬這些嘲弄話,走到阿克西妮亞跟前,拉了拉她的衣袖說:
「好,那我給你端到這兒來,好嗎,媽媽?」
「我可以給你端水,陪著你……」
「眼下我還不會幹什麼對你不利的事情。我要等葛利高里回來,和他談一談,然後再看咱們倆應該怎麼辦。我有兩個孩子,我會為保護他們和自己採取行動的!」
「出去啦。」
娜塔莉亞變得越來越虛弱。半夜裡,她睜開眼睛,問:
「就這樣啦。你別生氣。我立刻就走。謝謝你,把真情都告訴我。」
娜塔莉亞自從那次跟達麗亞談話以後,有幾天的日子就像在噩夢中掙扎,但是卻又無力醒過來。她要找一個體面的借口,去找普羅霍爾·濟科夫的老婆,想從她那裡探聽一下,葛利高里在撤退的日子里,在維申斯克的生活情況,是不是在那裡遇上了阿克西妮亞。她很想證實丈夫的罪過,而對於達麗亞的話卻是將信將疑。
「沒有聽到當兵人的什麼消息嗎?」娜塔莉亞很有興趣地問。
娜塔莉亞用軟弱無力的手勢請求婆婆不要再講下去,自己說:
娜塔莉亞畫了個十字,慘白的嘴唇嘟囔了些什麼,然後咬緊牙關,笨拙地側身倒下去。
過了一個鐘頭,娜塔莉亞的病情惡化。她動了動手指,把孩子們叫到跟前,擁抱了他們,給他們畫了十字,親了親他們,就請求母親把孩子們帶回家去。盧吉妮奇娜把孩子交給格麗普卡帶走,自己仍然守在女兒身邊。
「準是回娘家去,住下啦。」
「拿熱水來,快點兒!」醫生從門內探出亂蓬蓬的腦袋,命令道。
「那就請你告訴我,叫我知道真實情況,免得再受折磨。為什麼要白白折磨我呢?」
「他都沒有為這件事責怪過我,你倒來問罪啦?這跟你有什麼相干,啊?好啦!我是壞女人,你是好女人,又怎麼樣呢?」
「你清醒清醒吧!上帝保佑!你這是在詛咒誰死哪?!」
「她回來會敲門的。也許,她會浪蕩到天亮。她也學摩登啦……你就總是什麼都由著她吧,老妖精!瞧,虧她想得出,夜裡還去串門子……我明天早上就叫她嘗點兒厲害。學起達什卡的樣子啦……」
娜塔莉亞想著自己的心事,默默地走了半天,然後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往車上放了些乾草,對達麗亞說:
「主啊,他把我折磨死啦!我再也不能這樣過下去啦!主啊,請你懲罰他這個該死的東西吧!把他打死在戰場上吧!不要讓他再活下去啦,別讓他再折磨我啦!……」
娜塔莉亞就這樣一無所獲地走了,心情更加懊喪、激動。但是她再也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了,這種心情促使她來到阿克西妮亞家。
阿克西妮亞臉色煞白,伸手推開娜塔莉亞,從躺柜上站起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和伊莉妮奇娜坐在廚房裡。
「關上吧。」
「你怎麼啦,親愛的!為什麼要在半夜裡把他們叫醒呀?他們看到你這樣子會害怕的,會大哭大號的……幹嗎要叫醒他們呢?」
他走了以後,家裡人都覺得鬆了口氣。達麗亞大聲地挪動著椅子和板凳,擦起地板來;老頭子走了以後,伊莉妮奇娜准許杜妮亞什卡進內室來,坐在娜塔莉亞的床頭,給她墊墊枕頭,伺候她喝水;伊莉妮奇娜偶爾去看看睡在廂房裡的兩個孩子,回到內室來,用手巴掌托著臉頰,傷心地搖著腦袋,久久地看著娜塔莉亞。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總要生下來呀。」
「好啦,現在我好起來啦!可真把我嚇壞了……我以為——非死不可啦……為什麼孩子們今天睡得這樣久呀?杜妮亞什卡,你去看看他們醒了沒有?」
「上帝保佑,你胡說些什麼呀?你爸爸馬上就要把大夫請來啦,大夫會把你治好。你最好能睡一會兒,親愛的,啊?」
「媽媽,您哭什麼呀?我的病還沒有那麼厲害……您又不是給我送葬來啦?行啦,您到底是哭什麼呀?」
中午,她死了。
「不值得謝,不用謝,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兒出去關百葉窗。」阿克西妮亞在台階上站住了,說,「我很高興,咱們能和和氣氣地分手,沒有爭吵,我的好街坊,不過我最後要告訴你一句話:你如果有力量的話,你就把他奪回去,如果辦不到,就請你不要責怪我。我是不會甘心情願地把他讓出來的。我的年紀也不小啦,雖然你罵我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不過我可不是你們家的達什卡,我從來沒有像她那樣風流過……你還有孩子,可是我,」阿克西妮亞的聲音顫抖了一下,變得越來越模糊、低沉,「我在世界上唯有他一個親人!第一個,也是最後的一個親人。這你知道嗎?咱們今後就別再談他啦。如果他能活著回來,——願聖母保佑他,——那就叫他自己選擇吧……」
「請你們立刻送我走吧。鎮上有很多病人和傷員在等著我呢,再說,我留在這裏已經毫無用處。我已經無能為力。非常願為葛利高里·潘苔萊耶維奇效勞,但是說老實話:我已經束手無策。我們當醫生的,能幹的事情是微乎其微的——我們只能治療病人,還沒有學會使死人起死回生。府上的兒媳婦已經弄成了這個樣子,她再也活不了了……把她的子宮全給弄壞啦。看得出,老太婆是用鐵鉤子乾的活。我們的愚昧無知,簡直到了極點!」
「為什麼你不叫醒我呀?他們為什麼都聚到這兒來啦?」
波柳什卡驚異地打量著那些一本正經地坐在長凳上的大人們,——走到母親跟前,傷心地問:
「難道這能看得住嗎?我是相信他的良心的……難道我真九九藏書能把他拴在我的裙帶上嗎?」娜塔莉亞苦笑著,接著又聲音低得剛剛能聽見地補充說,「他又不是米沙特卡,我可以把他攔住。頭髮已經斑白啦,仍然舊情不忘……」
「媽媽,您這是怎麼啦……這點兒就已經足夠使你覺得沒什麼活頭啦!」
伊莉妮奇娜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布滿皺紋的臉上和嘴唇角上出現了嚴厲的皺紋。
「你不好好地看住他……」老太婆小心翼翼地說,「對這種男人一點兒都不能馬虎。」
盧吉妮奇娜帶著格麗普卡來了。老太婆一看見女兒的樣子就哭了起來,但是娜塔莉亞卻激動得不停地說:
「叫他們到這兒來!快叫他們來!……」她央告說,「叫他們等會兒再穿衣裳吧!……」
一團團烏雲從東方湧上來。雷聲隆隆。刺眼的白亮閃電曲曲折折地穿透圓形的雲端,滑過天空。風吹得窸窣作響的青草向西倒去,從大道上吹來刺鼻的塵埃,被沉重的、長滿子粒的花盤壓歪的向日葵幾乎彎到地上。
「兩個多月啦。」
「娜塔莉亞!你住口吧,我的乖孩子!你幹嗎要說死啊?上帝是慈悲的,你會好起來的。」
「你這是……從哪兒知道的?」
「一邊去,死丫頭!沒有你的事兒!她說什麼啦沒有?她收拾東西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呀?」
伊莉妮奇娜——這位聰明而又勇敢的老太婆——動也沒有動一下。她仔細地把裝著剩下的酸奶的罐子仍舊裹到上衣里,放到陰涼的地方,然後倒了一杯水,走過來,坐到娜塔莉亞身旁。她知道,這種痛苦用什麼話勸解也沒有用,她知道,大哭一場,要比直瞪著眼和緊閉著嘴要好得多。伊莉妮奇娜等娜塔莉亞哭夠了,然後把幹活磨得粗糙的手放在兒媳婦的頭上,瞅著她那一頭光亮的黑髮,厲聲說:
「很不好……」
「我的乖孩子,親人哪!難道我不明白嗎?不過千萬不能莽撞行事。咱們不要再談這件事兒啦,這是正經話!看在基督面上,你現在什麼也不要對老頭子說。這與他無關。」
「唉,這害人精!唉,這個混賬媳婦!你這是搞的啥名堂啊?!她準是被迫這樣乾的!……我現在就去教訓教訓她!……」
「我太虛弱啦……給我拿件乾淨襯衣來,拿點兒水來。」
娜塔莉亞一聽到米沙特卡的說話聲和波柳什卡的笑聲,臉頰上立即就泛起了一陣淡淡的紅暈。
「您怎麼啦,媽媽?上帝保佑,您哭什麼呀?」
「真像爸爸,只有心地不像他,比他善良……」娜塔莉亞往後仰了仰腦袋,怕冷似的拉著腿上的被子,淡淡一笑說。
娜塔莉亞站起身,把柔軟的樹條挽成一個結,扔到爐子旁邊,露出一種反常的堅定神情回答說:
「好像還早哪。」老太婆安慰她說,心裏卻在想:「大概活不了啦!她怕昏迷過去看不到孩子……」
「你的普羅霍爾在維申斯克沒有見到過阿克西妮亞·阿司塔霍娃嗎?」娜塔莉亞已經按捺不住,單刀直入地問。
大家默不作聲地吃過晚飯,離開了桌子。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命令說:
娜塔莉亞臉色像死人一樣慘白,正抓著欄杆一步一步地、艱難地爬上台階。皎潔的滿月照耀著她那瘦削的臉、深陷的眼窩和痛苦地彎著的雙眉。她像只受了重傷的野獸,搖搖晃晃地走著,在她的腳踏過的地方,留下黑色的血印。
「沒有。葛利沙答應要寫信回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信來。只聽人們說,咱們的隊伍好像已經開過梅德維季河口鎮去啦,別的,什麼也沒有聽到。」娜塔莉亞把話題轉到不久前撤退到頓河對岸的事情上,開始小心翼翼地探詢,她們兩家當差的人在維申斯克是怎麼生活的,村裡還有什麼人跟他們在一塊兒。普羅霍爾那狡猾的老婆立刻就猜透了娜塔莉亞來看她的目的,所以回答得很鎮靜、冷淡。
「大概不錯吧。」阿克西妮亞聳了聳肩膀。
「有什麼好消息嗎?」
風吹弄著娜塔莉亞結成綹的頭髮,吹乾了她滿臉的淚痕,吹得平日里穿的、肥大的灰裙子在腿邊亂纏。
「請求上帝饒恕你!」伊莉妮奇娜氣勢洶洶地命令說,「請求上帝,不要接受你的祈禱。你這是在詛咒誰死呀?詛咒自己孩子的親爹,啊!噢噫,真是大罪過……快畫十字吧!快磕頭。快說:『主啊,饒恕我這個罪大惡極的人吧。』」
「上車吧,婆娘們,我把你們帶回去,別再和爛泥啦。」
「我不願意生啦,」娜塔莉亞斷然地說,「今天我就去找卡皮托諾芙娜大娘。她會給我打掉的……她給別的娘兒們打過。」
「你好啊,出征軍人的心上人!沒有看見我們家的小牛犢嗎?」娜塔莉亞問。
「我怎麼能不費口舌呢?」伊莉妮奇娜生氣地說,「難道你不是我的親人嗎,啊?難道我不疼愛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嗎?你怎麼能對我這個做母親的老太婆這樣說話呢?告訴你:丟掉這些念頭——就是這樣。虧你想得出:『離開這個家!』你上哪兒去?你娘家誰還要你呀?父親去世啦,房子燒掉啦,母親勉勉強強地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你也想鑽到那兒去,還要把我的孫子孫女也帶去?不,親愛的,這辦不到!等葛利什卡回來,那時候咱們再看看該怎麼對付他,現在你別對我說這種話,我不許你說,我也不要聽!」
「我還有什麼好打算的呢?帶上孩子回到娘家去吧。我再也不能跟他一起兒過下去啦。讓他把她領到家裡來,跟她一起兒過吧……我受的苦已經夠可以的啦。」
「快回來啦。你覺得不大好,是嗎?」
暴風雨洗過的草原青翠欲滴。一道鮮艷的彩虹,從遠處的水塘,一直橫架到頓河邊上。雷聲還在西天轟鳴。渾濁的山水洶湧咆哮,瀉進荒溝。一條條翻滾著泡沫的溪流順著山坡,順著瓜地,向低處的頓河流去。溪流夾帶著急雨打落的樹葉、田地里的草根和折斷的黑麥穗,瓜地里淤積了一片片油光閃亮的細沙,埋沒了西瓜和甜瓜的蔓莖;歡騰的水流沿著夏天的小路,沖刷著深深的車轍,奔流而去。遠處的溝汊里,一堆被閃電擊中起火的乾草已經燃燒殆盡。一股紫色的煙柱扶搖直上,幾乎觸到橫空的彩虹彎拱的頂點。
「幫我……側過身子去!」說完立刻昏迷過去了。
「看得出,你read.99csw.com對他的死活並不十分關心……好啦,這是你的事情。我來的目的是:村子里有謠言說,葛利高里好像又追你啦,說他回家來的時候,你們總要幽會。這是真的嗎?」
伊莉妮奇娜扶著娜塔莉亞的脊背,抽出墊子,又費勁兒地鋪上一條新墊子。這時娜塔莉亞又嘟噥了一聲:
伊莉妮奇娜和衣上床躺下。躺了有半個鐘頭,默默地來回翻著身子,長吁短嘆,她剛想起身到卡皮托諾芙娜家去,就聽見窗外有什麼人顫顫巍巍的腳步聲。老太婆以她這樣的年紀罕見的速度爬起來,匆匆跑到門廊里,把門開開。
「請您不要打斷我的話……我說話已經很困難,可是我想說……我的頭又暈起來……我跟您說過準備水了嗎?看來,我的身體還很壯實……卡皮托諾芙娜很早就動手給我做啦,吃飯的時候,我一到那兒她就動手……她自己,可憐的老太太,都害怕啦……噢噫,我流的血太多啦……但願能活到早晨……多燒一點兒熱水……我想死後渾身乾乾淨淨……請您給我穿上那條綠裙子,就是綉著花邊的那條……葛利沙喜歡我穿這條裙子……再穿上那件粗花呢上衣……就放在箱子右角上,條圍巾下面……我死的時候,叫他們把孩子送到我娘家去……您最好派人去請我母親來,叫她立刻就來……我該跟她告別啦……請把我身下鋪的墊子換換。全都濕啦……」
「你聽到你家司捷潘的什麼消息了嗎?」
「我的可憐的心肝呀!」伊莉妮奇娜束手無策地哭了起來,坐到長凳上,杜妮亞什卡大吃一驚。
太陽已經落山,畜群從草原上回來了。短暫的夏天的黃昏籠罩了村莊。村子里點起了稀疏的燈火,可是娜塔莉亞一直沒有回來。麥列霍夫家裡的人都坐上來吃晚飯了。心緒不安的伊莉妮奇娜臉色蒼白,她把素油炒的麵條端到桌子上。老頭子拿起勺子,把硬麵包皮摟到勺子里,送到鬍子拉碴的嘴裏,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坐在桌子旁的人,問:
滿面淚痕的格麗普卡把小男孩推進內室,她自己待在廚房裡,小聲啜泣。
「我早就看出來,你好像心事很重……是不是又跟葛利什卡吵嘴啦?」
杜妮亞什卡氣急敗壞地回答說:
娜塔莉亞走到她近前,坐了下來。說起娘兒們的家常話來。
老太婆簡單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發瘋似的跳起來,一面走,一面扣著褲子,朝內室走去。
夜裡,娜塔莉亞不能入睡,第二天早晨,跟伊莉妮奇娜一起兒到瓜地里去鋤草。乾著活兒,她覺得舒服些。這可以少想些事情,只是機械地往被太陽晒乾、裂成碎塊的沙土上刨著,有時候挺一下身子,休息一會兒,擦擦臉上的汗,喝口水。
「我怎麼知道啊,媽媽?她拿了一條幹凈裙子和另外一些什麼東西,包到條頭巾里就走啦,什麼話也沒說。」
「你能起來吃早飯嗎?」
黃昏以後,娜塔莉亞隨隨便便地揮舞著一根樹枝,來到濟科夫家的院子前。普羅霍爾的老婆做完家裡的活兒,正在大門口閑坐。
「真跟您沒有辦法!我怎麼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您?她該不是一去就不回來了吧?大概是回娘家看看!您哭的是哪一樁,我簡直不明白!」
「你這是造了什麼孽啦?!」伊莉妮奇娜抑制著哭聲,悄悄地喊。
在伊莉妮奇娜拍著枕頭、鋪被褥的時候,娜塔莉亞坐到長凳上,軟弱無力地把頭枕在桌子邊上。杜妮亞什卡想走進內室來,但是伊莉妮奇娜嚴厲地說:
「娜塔莉亞病啦……很重,可不要一下子死啦……你趕快套車,到鎮上去請大夫吧。」
「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他啦……」接著,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猛地從床上爬起來,「把米沙特卡叫回來!」
「自己想出來的餿主意……」伊莉妮奇娜避免正面回答問題。
「很久了嗎?」
「我不知道。大概是起不來啦。」
「阿克西妮亞!你妨礙了我一輩子,但是現在我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央告你啦,記得嗎?那時候,我太年輕,太傻,我以為——求求她,她會可憐我,大發慈悲,會讓出葛利沙。現在我不會這樣做啦!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你並不愛他,你只不過是跟他勾搭慣了。難道你曾經像我這樣愛過他嗎?當然沒有。你跟利斯特尼茨基鬼混,你這樣水性楊花的女人,跟什麼人不可以鬼混呢?真正有所愛的人——是不會這樣鬼混的。」
「我根本沒害怕,你胡說些什麼呀?該為他的健康擔心的是你,我自己的事情已經夠我操心的啦。」阿克西妮亞說得很流暢,但是卻覺得一股熱血湧上了她的臉,便急忙走到桌邊,背朝著客人站在那裡,挑了半天本來就著得很好的油燈。
早晨六點鐘左右,娜塔莉亞覺得自己大有好轉。她要求給她洗洗臉,還對著杜妮亞什卡擎著的鏡子梳了梳頭,眼睛里閃著一種從未見過的神情打量著家人,吃力地笑著說。
「媽媽,我不想再多談這件事啦。等葛利高里回來,再看該怎麼辦吧……也許,我自個兒走,也許,他把我趕走,不過現在我決不離開你們家就是啦。」
「媽媽,請您坐到我身邊來,杜妮亞什卡,還有你,達麗亞,先出去一會兒,我想單獨跟媽媽說幾句話……她們出去了嗎?」娜塔莉亞閉著眼睛問。
「她不在家。」伊莉妮奇娜小聲回答說。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昨天到阿克西妮亞家去啦。」
「忘不了……」米沙特卡抓住媽媽的食指,攥在滾熱的小拳頭裡,攥了一會兒,鬆了手。不知道為什麼他踮起腳尖,伸著兩手保持平衡,從母親的床邊走開……
「不久前託人帶好來啦。」
伊莉妮奇娜面帶迷信的恐怖神情瞅了瞅兒媳婦。在這黑雲遮去半邊天,大雨將至的田野上,兒媳婦一下子變得那麼陌生、可怕。
娜塔莉亞恢復了知覺,睜開了眼睛,用舌頭舔了舔乾裂的沒有血色的黃嘴唇,要求喝水。她已經不再問起孩子和母親,看來,她正處在彌留之際……
娜塔莉亞心裏積壓了很久的全部苦惱,突然爆發了,她慟哭起來。呻|吟著扯下頭上的頭巾,臉趴到乾結的硬土地上,胸膛緊貼在地上,大哭不止,但是沒有眼淚。
「等等,歇一會兒吧,會找到的。你想嗑葵花子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