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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第二十一章

卷七

第二十一章

於是伊莉妮奇娜決定去跟阿克西妮亞談談,毫不含糊地告訴她,叫她別糾纏米沙特卡,別用什麼禮物或講故事來討米沙特卡的歡心。「她把娜塔莉亞折磨死了,該死的東西,現在又打起孩子的主意來啦,她想利用孩子將來再纏住葛利什卡。哼,真是條毒蛇!男人還活著哪,就想來當我的兒媳婦……她的如意算盤是打不成的!難道她造下這樣的孽以後,葛利什卡還會要她嗎?」老太婆心裏想。
裝載著軍用物資的輜重車隊,天天順著黑特曼大道,從西向東往頓河渡口趕去,頓河沿岸的村莊里已經湧來了難民。他們說,哥薩克們正在且戰且退;有些人很有根據地說,退卻彷彿是故意的,為了誘敵深入,聚而殲之。韃靼村裡也有人悄悄地準備逃難了。他們抓緊給牛馬喂草料,夜裡把糧食和裝著細軟的箱子埋在地下。本來已經沉寂下去的大炮轟鳴聲,從九月五日起重又猛烈地響起來,現在已經聽得非常清楚,令人膽戰心驚。戰鬥正在韃靼村的東北面,離頓河約四十俄里的地方進行。過了一天,頓河上游西邊的地方也響起了炮聲。戰線已經不可阻攔地向頓河移來。
「問啦。」
「你是上她家去了嗎!好,說吧,乖孩子,你為什麼臉紅了呀?」
把達麗亞按常規安葬在公墓里,葬在彼得羅旁邊。掘墳的時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也給自己選了塊地方。他一面用鐵鍬掘著墳坑,一面四下看著,一比較,覺得比這裏更好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而且也沒有必要再去找了。不久以前才栽上的一棵楊樹的嫩枝在彼得羅的墳頂上沙沙作響;早秋已經把楊樹頂上的樹葉子染成枯萎、傷感的黃色。穿過倒塌的圍牆,牛犢子在墓地上踏出一條小路;圍牆邊有一條通往風車去的道路;死者熱心的親屬栽植的幼樹——楓樹、楊樹、槐樹和快生的荊棘——一片碧綠,生機勃勃,清新可愛;小樹旁邊,茂盛地盤繞著牽牛花,晚熟的油菜開著黃花,燕麥和結了籽的冰草都垂著長穗。滿眼是十字架,從下到上都纏滿了可愛的藍色的旋花。這裏的確是一塊很熱鬧、很乾燥的地方……
「我絕不能把她埋在公墓外面。她不是跟我毫不相干的人,她是我的親兒媳婦。她的丈夫是在和紅軍作戰時犧牲的,是軍官,她自己也得過喬治章,你跟我打官腔?!不行,神甫,你那一套是行不通的,你會心甘情願地主持她的喪儀的!現在就叫她暫時安息在我屋裡,我現在馬上就把這件事報告鎮長。他會跟你談的!」
「你會不會因此受處分哪?」伊莉妮奇娜擔心地問。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接到村長叫他到集合地點去報到的命令,就匆匆跟老太婆、孫子、孫女和杜妮亞什卡道了別,哼哼著跪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朝聖像畫著十字說:
「別了,我的親人們!看來,咱們是再也見不到啦,大概是末日已經來臨。我要囑咐你們的話是:要不分晝夜地收打麥子,儘力在雨季到來以前收打完。如果有必要,就雇個人,幫著你們干。如果到秋天我還不能回來,你們就自己去干吧;耕一點兒秋耕地,能耕多少就耕多少,種上些大麥,能種一俄畝也好嘛。你要當心,老太婆,好好料理家務,別泄氣!我和葛利高里回來也好,不回來也好,對你們來說,糧食比什麼都重要。打仗歸打仗,但是沒有糧食日子是不好過的。好,上帝保佑你們!」
「她對你說什麼啦?也許問你什麼話了吧?」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也沒有道別,就從神甫家走了出來,甚至氣哼哼地把門摔得乒乓直響。然而威脅竟起了作用:過了半個鐘頭,威薩里昂神甫派人來說,他立刻就帶教士們來。
「大概會把你們這些老傢伙放回來吧?」
「穿壞啦。實話告訴你吧——我把它扔掉啦。在舒米林斯克鎮外,敵人追得我們很緊,所以大家把什麼東西都扔啦,像瘋子似的,爭著逃命。那個節骨眼兒上,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棉襖啊——有人還背著皮襖呢,也照樣扔啦……你他媽的怎麼想起棉襖來啦,你提這個幹什麼?如果是一件好棉襖倒也罷了,可這不過是一件叫花子穿的破玩意兒……」
「你到她家去幹什麼?」
伊莉妮奇娜瞅著自己那餓死鬼似的老頭子,哭起來。
「這隻小豬嘛,簡直是禍害……反正它媽的要死的。現在這時節,瘟疫很容易傳染到它們身上;咱們還是把它吃了算啦,不然,也就白白死掉。對嗎,老太婆?好啦,你臉上怎麼烏雲密布,像要下雹子似的那麼難看呀?這個該死的小豬崽子,真它媽的可惡極啦!既然是豬崽子,就該像個豬崽子樣兒,可是這傢伙簡直是個空豬皮囊!別說是用棍子啦——就是用一攤鼻涕就能把它打死!簡直是一個禍害精!毀了有四十棵土豆!」
但是這個計劃卻未能完全實現。早晨送走杜妮亞什卡,中午,就有一個由薩爾斯克地區的加爾梅克人和哥薩克組成的懲罰隊來到了韃靼村。一定是村子里有人看見潘苔萊·普羅珂菲耶九_九_藏_書維奇回家了;懲罰隊到村子里以後約一個鐘頭,就有四個加爾梅克人騎馬來到麥列霍夫家。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看見騎馬的人,就神速、麻利地爬到閣樓上去;伊莉妮奇娜出去迎接客人。
「魔鬼才這樣管飯吃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嘴裏裝得滿滿的,像貓似的哞哞地嘮叨說,「你偷到什麼,就吃什麼,可是我還沒有學會偷呢。這種事年輕人可高興啦——他們的良心剩下的已經不多啦,連兩個戈比都不值……他們在這次該死的戰爭中,把偷的本領都已經練得那麼高超,簡直把我嚇壞啦,不過看慣了也就見怪不怪啦。他們看見什麼就拿什麼,搶呀,往家拉呀……這哪是打仗呀,簡直是天下大亂!」
「難道不全是因為你嗎?」
「小花園裡總共也不過有三十棵土豆。」伊莉妮奇娜小聲糾正他的話說。
「是這麼回事兒,親愛的,」伊莉妮奇娜仔細端詳著鄰居那張美麗的,但是令她憎惡的臉,開口說,「你幹嗎勾引別人家的孩子呀?為什麼想盡法子要把我的孫子叫到你家去,還要死纏著他?誰請你給他補襯衣啦,誰請你送他這樣那樣的禮物啦?你以為——他沒有母親就沒有人照料他了嗎?沒有你的照料就活不成了嗎?你還有點兒良心哪,不要臉的東西!」
「我並不想當您的兒媳婦。您瘋啦,大娘!我的男人還活著哪。」
「哼,這我可就不知道啦。」
「說的是啊,你在他,在男人還活著的時候,就想去勾引另一個男人!」
「這是怎麼啦,難道部隊里不管你們飯吃嗎?」
「大嫂子,你聽見音樂了嗎?」正在集合牛群的老牧倌問。
夜裡,在家庭會議上決定:伊莉妮奇娜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帶著孩子們在家裡留到最後一刻,保護財產,把收打好的麥子埋起來,打發杜妮亞什卡套上兩頭牛,裝上箱子,趕車到奇爾河岸的拉特舍夫村的一個親戚家去避難。
「達什卡,看你瘦成什麼樣子啦,青筋都暴出來啦!」
八月底,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又應徵到前線去了。韃靼村所有還能拿起槍來的哥薩克,也都跟他同時到前線去了。村裡的男丁只剩下些殘廢人、未成年的半大孩子和風燭殘年的老頭子。這一次是總動員,除了明顯的殘廢人,得到醫務委員會免除兵役證的一個也沒有。
伊莉妮奇娜畫了個十字,一聲沒吭走進了板門。
這可是奇恥大辱。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想盡辦法勸說這位剛愎自用的神甫,答應多給錢,而且付給最可靠的尼古拉票子,還送只一歲的羊作禮物,但是到最後,看到哀求不起作用,就威脅說:
「砸吧,普羅珂菲奇!毀吧!完了咱們再去置買!」甚至還要去幫著他砸。這時,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立刻就泄氣了,用呆傻的目光把妻子打量一會兒,然後就用哆哆嗦嗦的手在口袋裡亂摸一氣,找到煙荷包,就難為情地坐到一旁去抽會兒煙,使自己的發瘋的神經安定下來,心裏詛咒著自己的壞脾氣,計算著損失。一隻剛生下三個月,跑到小花園裡去的小豬崽成了老頭子的無法壓制的憤怒的犧牲品。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棍子就把小豬的脊梁骨打斷了,可是過了五分鐘,一面藉助釘子頭從打死的小豬身上拔著豬鬃,一面負疚地看著愁眉苦臉的伊莉妮奇娜,結結巴巴地說:
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用捕魚的鉤網把達麗亞的屍體撈上來。韃靼村最有經驗的老漁夫阿爾希普·佩斯科瓦茨科夫在黎明時分,在達麗亞淹死處下游一點兒的地方,順著水流下了六面鉤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跟他一起去查看漁網。岸上聚了一大群孩子和老娘兒們,杜妮亞什卡也在人群中。等到阿爾希普離開河岸約十沙繩遠,用槳柄鉤起第四根網索的時候,杜妮亞什卡清楚地聽到他小聲說:「好像有啦……」他使勁拉著沉甸甸的直往深處墜的網索,然後有一個什麼東西在右岸閃起白光來,兩個老頭子一齊把腰彎到水面上,小船的邊緣都浸著水了,屍體翻進小船去的低沉的呱唧聲傳到鴉雀無聲的人群中來。人們同聲舒了一口氣。有個娘兒們低聲哭了起來。站在附近的赫里斯托尼亞粗魯地對孩子們喊:「喂,你們都滾開!」杜妮亞什卡淚眼模糊地看到阿爾希普站在船尾上熟練、無聲地划著槳,朝岸邊駛來。小船擦著岸邊的石灰石碎片,發出嚓嚓的響聲,擱淺在岸上。達麗亞死板板地彎著腿躺在船上,半邊臉頰貼著濕淋淋的船底。她那白凈的軀體只是稍微有點兒發青,帶著一種深藍色調,有幾處很深的刺傷——網鉤的鉤痕。膝蓋下面一點兒,乾癟黝黑的腿肚子上,大概是下水前忘記解下的襪帶周圍,有一道粉紅色的滲出血來的新傷痕。網鉤尖在腿上劃出了一道彎彎曲曲的裂痕。杜妮亞什卡痙攣地揉著圍裙,第一個走到達麗亞跟前,用一條接縫處開線了的麻袋蓋到她的身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老練、麻利地挽起褲管,開始往岸上拖read•99csw•com小船。不一會兒一輛大車趕來了,人們把達麗亞運回麥列霍夫家。
「我不能這樣干呀。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我非常尊敬你,把你看作模範的教徒,但是我不能這樣干。如果有人報告到教區監督司祭那裡去,我就非倒霉不可。」神甫堅持己見。
「請您先去問問他,然後再來說別人胡扯吧。」
「就是這種只有低音演奏的音樂呀。」
「怕你會罵我……」
「那怎麼辦,你要藏起來嗎?」
「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跟我過不去,為什麼要來侮辱我……我從來沒有勾引過什麼人,而且也不打算去勾引什麼人,至於把您的孫子叫到我家去,——這有什麼不對的?您自個兒明白,我沒有孩子,所以我喜歡別人家的孩子,這也可以使我心裏好過一些,所以就把他叫到我家去啦……你以為我是在收買他!給孩子一塊糖,這算什麼收買呀?我為什麼要收買他呢?天知道您在胡說些什麼……」
米沙特卡直盯著奶奶的臉,回答說:
「你怎麼能不主持喪儀呀?難道她不是受過洗的基督教徒,還是怎麼的,啊?」
「你怎麼知道的?」被這件新聞弄得非常驚訝的伊莉妮奇娜不高興地盤問道。
「照你這麼說,難道,就像死狗一樣把她埋掉算了嗎?」
九月十七日夜裡,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突然回家來了。他是從卡贊斯克鎮附近步行回來的,疲憊不堪,怒氣沖沖,休息了半個鐘頭,就坐到桌邊,吃起飯來,他狼吞虎咽,伊莉妮奇娜有生以來還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把能裝半桶水的一鐵鍋素菜湯都灌了下去,接著又貪婪地吃起麥粥來。伊莉妮奇娜驚訝地拍著手說:
「這還不算是壞事情嗎?你已經把娜塔莉亞折磨死啦,你還有什麼權利來動她的孩子呀?」
葛利高里在家裡的時候,迴避和阿克西妮亞照面的情形,是逃不過她那洞察一切的、警惕的慈母的目光。她知道,他這樣做並不是怕別人議論,而是認為阿克西妮亞是把妻子推上死路的罪魁禍首。伊莉妮奇娜暗自希望,娜塔莉亞的死會把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亞永遠分開,阿克西妮亞永遠也不會進他們家來。
杜妮亞什卡欣賞著像男人似的掄開手臂劃出去的達麗亞,也走進齊腰深的水裡,洗了洗臉,把胸膛和被太陽晒黑的、有力的、女人圓滾滾的胳膊都泡濕了。毗鄰的菜園子里,奧博尼佐夫家的兒媳婦們正在澆白菜。她們聽見杜妮亞什卡笑著呼喊達麗亞:
其實是件很結實的新棉襖,不過凡是老頭子丟失了的東西,照他的說法,都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了。這已經成了他安慰自己的習慣。伊莉妮奇娜知道這一點,所以也沒有再為棉襖的好壞去跟他爭吵。
伊莉妮奇娜把老頭子送到廣場上,最後一眼,看到老頭子正跟赫里斯托尼亞並肩一瘸一拐地匆匆忙忙地去追趕大車,然後用圍裙擦了擦哭腫的眼睛,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就走回家去了。沒有打完的小麥還垛在場院上等著她,爐子里還煨著牛奶,孩子們從清晨起來還沒有吃過東西,繁重的家務把老太婆壓得透不過氣來;她急忙趕回家去,一會兒也不停留,偶爾遇上個婆娘,就默默地哈哈腰,也不說話,如果有熟識的人同情地問她:「怎麼,送出征的人去啦?」她也只是肯定地點一下頭。
就在這天傍晚,伊莉妮奇娜在頓河邊的碼頭上看見了阿克西妮亞,就喊道:
「奶奶,我說謊啦……真的,我沒有到頓河邊兒上去玩,是上阿克西妮亞嬸子家去啦。」
阿克西妮亞放下水桶,安然地走過來,向伊莉妮奇娜問好。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被押往卡爾金斯克鎮,戰地軍事法庭正在那裡。伊莉妮奇娜哭了一會兒,然後諦聽著重新響起來的大炮轟鳴聲和清晰可聞的頓河對岸的機槍聲,便走進倉房去埋藏糧食,能藏起一點兒也好啊。
杜妮亞什卡克制著恐怖和嫌惡的心情,幫著母親把死人那還殘留著頓河深處寒意的、冰涼的身體洗乾淨。達麗亞有點兒脹腫的臉上和被水浸得暗淡無光的眼睛里透出陌生、嚴肅的神情。河沙像銀屑似的在她的頭髮里閃光,臉頰上沾著一絲絲蠶絲似的潮濕青苔,而兩隻自由伸開的,從長凳上耷拉下來的手臂卻給人一種可怕的安詳感,杜妮亞什卡看了一眼,就急忙走開了,這個死了的達麗亞完全不像那個不久前還總開玩笑、哈哈大笑,而且是那麼熱愛生活的達麗亞,這使杜妮亞什卡感到既驚奇,又害怕。以後有很長的時間,杜妮亞什卡一想起達麗亞石頭般的冰涼的乳|房和肚子,一想起她那僵硬鼓脹的四肢,就全身戰慄,竭力想趕快忘掉這一切。她害怕夜裡會夢見死去的達麗亞,有一星期跟伊莉妮奇娜睡在一張床上,上床以前,禱告上帝,暗暗祈求:「主啊!請你不要讓我夢見她吧!救救我吧,主啊!」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心在收打糧食,彷彿對頓河沿岸流傳的各種謠言並不特別關心,但是對眼前發生的事情豈能無動於衷。得知戰線離得越https://read.99csw.com來越近了以後,就更容易動肝火。他時常修理一些家用的東西,但是只要活兒幹得一不順手,就怒沖沖地扔下手上的活兒,啐著、罵著奔到場院去,在那裡平息一下自己的火氣。杜妮亞什卡曾多次看見他大發脾氣的樣子。有一天,他動手去修理馬軛,活兒幹得很不順手,氣瘋了的老頭子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斧子來,把馬軛剁成了碎片。修理馬套時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晚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燈下穿上麻線,縫起開了縫的馬套來;不知道是麻線不結實,還是因為老頭子太急躁,麻線接連斷了兩次,——這就足夠把老頭子惹火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大罵了一通之後,跳起來,推倒了凳子,一腳把它踢到爐子旁邊,像狗一樣嗚嗚叫著,開始用牙齒去撕咬馬套上的皮縫線,然後把馬套扔在地上,像公雞似的跳著,用腳踩起馬套來。很早就上床躺下去睡的伊莉妮奇娜一聽見折騰的聲音,大吃一驚,趕緊爬起來,但是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以後,就忍不住火,責罵老頭子說:
「好孩兒,再也不許到她家去啦,別去啦。她的什麼禮物你也別拿,不能要,不然,叫爺爺知道了,他會抽你的。千萬別叫爺爺知道——他會把你的皮剝下來!別再去啦,寶貝兒!」
「主啊,你這是怎麼個吃法呀,普羅珂菲奇!你瞧,就像三天沒有吃飯啦!」
過了幾天,伊莉妮奇娜在天亮時候擠過牛奶,把牛趕到衚衕里去,剛想返回院子,聽見了一種悶聲的、低沉的轟隆聲。她仰臉看看,天上連一片黑雲也找不到。過了一會兒,又轟隆響了一聲。
「你齜什麼牙呀,沒有受過洗的異教徒!告訴你沒有,就是沒有!」
從這以後,不論遇到麥列霍夫家的什麼人,她都不答理,鼓起鼻翅,盛氣凌人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去,但是如果在什麼地方,只要一看見米沙特卡,就慌裡慌張地四面張望一番,如果附近沒有人,她就走到他跟前,彎下腰,把他緊抱到胸前,親著他那被太陽晒黑的額角和麥列霍夫家族憂鬱的小黑眼睛,又是笑,又是哭,胡亂地小聲嘟噥著:「我的親愛的葛利高里耶維奇!我的好孩子!我想你都要想死啦!你的阿克西妮亞嬸子是個傻瓜……唉,真是個傻瓜!」這以後,她的嘴唇上總是很久還掛著時隱時現著的笑意,水汪汪的眼睛里像年輕姑娘一樣,閃耀著幸福的光芒。
「那倒好,叫他們逮住,關到監獄里,比扛著槍在草原上亂竄強多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疲憊不堪地說,「我的年紀不小啦,一天要跑四十俄里,還要挖戰壕,去衝鋒陷陣,在地上爬,還要東躲西閃,別叫子彈打著。可怎麼他媽的躲得開呀!跟我一起服役的彎彎溪的一個人,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左肩胛骨,連腿都沒有伸一下就完啦。打仗這玩意兒沒有一點兒好處!」
「您別叫嚷啦,大娘,我又不是您的兒媳婦,可以對我這麼大叫大嚷。我自有男人來對我叫嚷。」
「坐到椅子上又怎麼樣?」伊莉妮奇娜巧妙地掩飾自己的不安,焦急地催問著。
「看吧……」他含混地回答說。
安葬了達麗亞以後,麥列霍夫家裡變得越發冷清了。收打了麥子,瓜地里今年收成也很好。全家都盼著葛利高里的消息,但是自從他回前線以後,一點兒也沒有他的音訊。伊莉妮奇娜不斷地說:「也不寫封信來問問孩子們好不好,該死的東西!老婆死啦,把我們都看成沒用的人啦……」後來接連不斷地有服役的哥薩克回到韃靼村來探親。聽說在巴拉紹夫前線哥薩克被打垮啦,哥薩克們為了利用河水作屏障,正往頓河撤退,準備隔河據守到冬初。至於冬季會發生什麼事情——對於這一點,前線的戰士們都毫不隱瞞地說:「頓河一結冰——紅軍就會把我們趕到海里去!」
「好啦,不管怎麼說,看你以後還敢勾引孩子到你家去。你別以為這麼一來,就可以使葛利高里更愛你。你絕不會成為他的妻子,你要放明白點兒!」
從這一天起,炮聲不停地轟響了四晝夜。特別是在天亮的時候,聽得更清楚。但是等到颳起東北風來的時候,在遠方戰鬥的炮聲就是在中午時分也能聽見。家家場院上的活兒停頓片刻,婆娘們畫起十字,喘著粗氣,挂念著前線的親人,小聲禱告著,然後打場的石頭磙子又在打麥場上低沉地轟轟隆隆地響起來,孩子們趕著馬和牛轉,風車嗚嗚地叫著,勞動的神聖權利是無法剝奪的。八月底,天氣晴朗,非常乾燥。風吹得滿村子麥糠飄揚,打過的黑麥麥秸散發著甜甜的香味。雖然太陽還曬得令人很不舒服,但是到處都已經感覺到秋天很快就要來了。牧場上,開完花的灰色苦艾閃著暗淡的白光,頓河對岸的楊樹梢已經發黃,果園裡秋蘋果的香味更加濃郁,遠天邊上,完全像秋天一樣明朗、透徹,空曠的田野上已經飛來第一批南歸的鶴群。
「問我:想不想爸爸?我說想啊。她又問,他什麼時候回來,聽見他什麼九-九-藏-書消息沒有;我說,我不知道;我說他在戰場上打仗哪。然後她抱住我放在她的膝蓋上,講了一個故事。」米沙特卡興奮得眼睛了一下,笑了,「非常好聽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叫什麼萬紐什卡的故事,天鵝怎麼叫他騎在翅膀上飛,還講到一個老妖婆。」
達麗亞轉回身來,鳧了有三沙繩遠,然後從水裡躍出半截身子,兩手放在頭上,喊:「永別啦,老少娘兒們們!」接著,就像石頭似的沉到水底去了。
「在前線上啊。還能在哪兒呀?」伊莉妮奇娜粗魯地回答說。
「我做什麼壞事情啦?您這麼大罵一通,為的是哪一樁呀,大娘?」阿克西妮亞氣得面紅耳赤。
「達麗亞淹死啦,媽媽!……」她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地吐出這句話來。
伊莉妮奇娜聽米沙特卡講完以後,把嘴唇一癟,嚴厲地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怒沖沖地瞅了妻子一眼,大聲吼叫起來:
「不疼啦。來,咱們洗澡吧,天可不早啦。」她頭一個跑著跳到水裡,腦袋往水裡一紮,又鑽出來,打著響鼻,往中流游去,急流把她卷了進去,衝著她漂去。
「什麼音樂呀?」
他們仔細地查看過屋子,用加爾梅克話商量了一陣,然後兩個人去搜查宅院,一個黑得要命、臉上長著麻子、鼻子扁平的小個子,提了提鑲著褲條的肥褲子,走到門廊里去。伊莉妮奇娜從敞開的門透進的光亮里看見,這個加爾梅克人縱身一跳,兩手抓住上樑,機靈地翻身上去。過了五分鐘,他又機靈地從上面跳了下來;滿身泥土、鬍子上沾著蜘蛛網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跟在他後頭,咳嗽著、小心翼翼地爬了下來。他看了看閉緊嘴唇的老太婆說:
「……給我吃涼肉餅,後來又給了我這個。」米沙特卡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塊糖,很自豪地顯示了一下,又裝回口袋裡去。
「老傻瓜,你以為我吃過嗎?整整三天三夜,滴水沒進!」
「搜你的老頭子。唉,真不要臉!這把年紀啦——還靠說謊過日子!」一個比較年輕的下士搖著腦袋責備說,露出了細密的白牙齒。
阿克西妮亞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說:
「為什麼我要罵你呢?不會的……她幹嗎要叫你去呀?你在她家裡幹什麼啦?」
「頭不疼啦?」
伊莉妮奇娜聽說村子里大多數的人都準備撤退,就勸杜妮亞什卡也跟著撤退。伊莉妮奇娜猶豫不定,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樣處置家業和房子:是把什麼都扔下不管,跟人們一起去逃難呢,還是留在家裡不動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臨去前線時,曾囑咐收打麥子、秋耕和照料牲口,但是一句也沒有談到如果戰線移近韃靼村該怎麼辦。為了以防萬一,伊莉妮奇娜決定:打發杜妮亞什卡帶著孩子和特別貴重的東西跟著本村的一個人逃難去,她自己則即使紅軍佔領了村莊也留下不走。
「什麼也沒有干。她一看見我,就叫我:『到我這兒來!』我就過去啦,她把我領到家裡,抱我坐在椅子上……」
「你的老頭子在哪兒?」一個上點兒年紀、身材勻稱、戴著上士肩章的加爾梅克人下了馬,從伊莉妮奇娜面前走過,進了板門,盤問道。
星期六,她從田地里回來以後,就和杜妮亞什卡一同去頓河洗澡。她們在果園子旁邊脫了衣服,在柔軟的、被腳踏倒的草上坐了半天。從一大早起,達麗亞就情緒不佳,抱怨頭疼,渾身酸軟無力,偷偷地哭了好幾回……下水以前,杜妮亞什卡把頭髮挽成一個髻,用頭巾紮起來,斜睨了達麗亞一眼,惋惜地說:
「哎呀,真是罪孽啊!咱們又要大禍臨頭啦,他們馬上就會來懲治你……」
「我不能給自戕的人主持葬儀,這是不符合教規的。」
「如果叫他們抓到,大概是要受處分的。」
「她叫我去,我就去啦。」
「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你卻從來沒有叫他去過!可是娜塔莉亞一死,你就成了大善人啦!」
「喂喂,你到我這兒來一下,我要跟你談談……」
「很快就會好的。」
「她問你什麼話啦?你說說看,乖孩子,別怕!」
老頭子把步槍和子彈盒都拿去藏在糠棚里,伊莉妮奇娜問他棉襖哪兒去了,他臉色陰沉,不高興地回答說:
「又上鄰居家裡去啦?」
「是啊,如果有四十棵,它就要糟踏掉四十棵,的確就是這麼個玩意兒!上帝保佑,總算叫這個壞蛋糟踏不成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阿克西妮亞氣得臉都變了樣,沙啞地說:
「聽是聽見啦,就是不明白這是什麼響聲啊。」
「該死的東西,你越老越糊塗啦?!馬套怎麼得罪你啦?」
但是米沙特卡不顧嚴厲的禁令,過了兩天,又到阿司塔霍夫家去了。伊莉妮奇娜一見米沙特卡的小襯衣,就知道了:撕破了的袖子,她早晨起來沒能抽出工夫來縫補,現在卻仔細地縫補好了,小領子上還閃著一顆新的貝殼鈕扣。伊莉妮奇娜知道正忙著打麥子的杜妮亞什卡白天里是不會給孩子縫補衣服的,她用責備的口氣問:
「一個人也沒有放回來。紅軍就要打https://read•99csw•com到頓河邊兒啦,往哪兒放啊?我是開小差兒跑回來的。」
「領我到屋子裡去,我要搜一搜。」
「我看見他從她家院子里爬籬笆過來的。」
米沙特卡垂下了眼帘,但是立刻就抬起誠實的眼睛,低聲說:
如果不是奧博尼佐夫家的媳婦們說出曾聽到達麗亞喊叫:「永別啦,老少娘兒們們!」也就無聲無臭、平安無事地把淹死的達麗亞埋葬了,但是威薩里昂神甫聽說達麗亞死前曾這樣呼喊過,這就清楚地說明,她是有意投水自盡的,所以神甫斷然聲明,他不給自戕的人主持葬儀。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大動肝火:
「又去啦……」米沙特卡驚慌失措地回答,而且馬上又補充說,「我再也不去啦,奶奶,你別罵我……」
「可是我知道!」伊莉妮奇娜激動地大聲說。
「別說啦!拿牛奶來,用大罐子盛!」
「那你為什麼要撒謊,說是跟孩子們一塊兒玩去啦?」
「很快你就會明白的。只要他們從頓河對岸朝村子里一轟,你立刻就會明白的!這是在放大炮。要把咱們老頭子們的五臟六腑都轟出來……」
麥列霍夫家一年的工夫人口減少了一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有一回說死神愛上了他們家,這話說得一點兒也不錯。剛剛料理完娜塔莉亞的喪事,麥列霍夫家寬大的內室里又散發出檀香和矢車菊的氣味。葛利高里去前線后十多天,達麗亞在頓河裡淹死了。
「您這是胡說些什麼呀,大娘!快清醒清醒吧!誰把她折磨死啦?是她自己對自己下的手。」
「鳧回來吧,達什卡!不然鰱魚會把你拖走!」
「照我的意思,你願意怎麼安葬就怎麼安葬,願意埋在哪裡就埋在哪裡,就是不能埋在公墓里,因為那裡埋葬的全是篤誠的基督教徒。」
「別扯淡啦,領我們到屋子裡去!不然,——我們就自個兒進去啦。」挨了罵的加爾梅克人厲聲說道,接著邁開羅圈腿,斷然朝台階走去。
「娜塔莉亞活著的時候,他也到我家裡來過。」阿克西妮亞微微一笑,說。
「怎麼,你是完全回家來了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吃完飯以後,她問道。
「這些該死的東西,竟找到啦!那就是說,有人告密……」
「我早就看透你啦!我知道你出的是什麼氣兒!你不是我的兒媳婦,可巴結著當我的兒媳婦!你是想先勾引孩子,然後再往葛利什卡身邊爬,不是嗎?」
「原來是這樣……」伊莉妮奇娜克制著憤怒,氣喘吁吁地說,「那麼,她問過你什麼話嗎?」
孩子們送走了父親,非常想念他。家務事已經忙得不可開交的伊莉妮奇娜也不能很好地照料他們,就由著孩子們整天地在花園裡或者在場院上玩耍。有一天,吃過午飯米沙特卡就不見了,直到太陽落山以後才回來。伊莉妮奇娜問他上哪兒去啦,米沙特卡回答說是跟孩子們在頓河邊上玩啦,但是波柳什卡立刻揭穿了他的鬼話:
「這怎麼行,請你行行好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改用勸說的口吻說,「我們家從來還沒有這樣丟臉過。」
「她要我常到她家去玩,不然,她一個人在家裡寂寞得要死,還答應送給我禮物……叫我別說到她家去過。她說,不然,奶奶會罵你的。」
杜妮亞什卡笑得喘不過氣來,像子彈似的跑到門廊里。老頭子瘋了一會兒,就安靜下來,為在發怒時候說的氣話請求妻子寬恕,咳嗽了半天,搔著後腦勺,瞅著撕成碎片的、倒霉的馬套,腦子裡盤算著——這些東西還能派點兒什麼用場?老頭子的脾氣經常發作,但是從痛苦的經驗中吸取了教訓的伊莉妮奇娜想出了新的對策:等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剛一開口大罵,毀壞什麼家裡的用具時,老太婆就和顏悅色,但是非常響亮地勸說道:
伊莉妮奇娜還想說些什麼,但是阿克西妮亞已經默默地扭身走了,走到水桶跟前,把扁擔猛地往肩膀上一挑,桶里的水往外迸濺著,迅速地順著小路走去。
「別胡扯啦,不要臉的東西!」
過了一刻鐘,面色蒼白的杜妮亞什卡只穿著一件襯裙,跑回家來。
「他說謊,奶奶!他到阿克西妮亞嬸子家去啦!」
「難道你以為我會跑到遊樂場上去逛,或者出去串門子嗎?呸,不明事理的糊塗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生氣地啐了一口,但是老太婆還不甘罷休,又嘮叨說:
老頭子挖著墳坑,不時扔下鐵鍬,坐在潮濕的黏土地上抽煙,思量自己的後事。但是看來,太平盛世還沒有到來,老頭子們還不能在自己家裡壽終正寢並安葬在列宗列祖為自己選擇的、最後歸宿地的地方……
「住口,混賬玩意兒!!!」他抓起破馬套,照著老太婆扔過去。
「你住口吧!他又不會去徵求你的意見!別人的事情,用不著你來瞎操心!」
「你搜什麼呀?」
「你別一下子吃得太飽吧。會吃出毛病來的。看你吃得肚子都撐圓啦,像只大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