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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第一章

卷八

第一章

廚房裡寂靜了很久,後來風把通到過道去的門吹開,可以聽到頓河對岸泛濫到楊樹林里滿潮春|水的奔流的濤聲,河灣里野雁驚恐的啼聲。
牛喝水的時候,阿克西妮亞躺在堤壩上,這時她決定回村子里去一趟。梅利尼科夫是個正在服役的哥薩克,他一定知道些有關葛利高里的事兒。阿克西妮亞把牛趕到停車的地方以後,對杜妮亞什卡說:
阿克西妮亞默默地扭過臉去。
「不,他沒有病。」
杜妮亞什卡假裝沒有看見阿克西妮亞窘急的樣子,朝旁邊看著說:
「明天我要下地。跟阿尼庫什卡的老婆搭夥,我們倆打算哪管種上兩俄畝小麥也好啊。你不想種點兒嗎?」
阿克西妮亞關上門,靠在爐炕上。
「真沒想到,」老頭子叫起來,「居然會在這兒遇到老鄉!儘管如今這種事兒也算不了什麼稀奇的啦:咱們現在就像猶太人一樣,地球上到處都有咱們的人啦。在庫班就是這樣:原本是扔出棍子去打狗的,卻打到頓河哥薩克身上啦。到處都能遇到他們——你躲也躲不開,而埋到地里去的人比這還要多。親愛的人們哪,在這次撤退中,什麼樣的事我都看見啦。老百姓受的苦,簡直是說也說不清!前天我坐在火車站上,一個戴眼鏡的體面的女人坐在我旁邊,正透過眼鏡在捉自己身上的虱子。它們正在她身上爬哪。她用纖細的小手指頭把虱子捏下來,嫌惡地皺起眉頭,就像吃了一口又酸又澀的野蘋果似的。她每擠死一隻可憐的虱子——眉頭就皺得更厲害,顯得非常難過,真是痛心極了!可別的硬心腸的,殺起人來眉頭都不皺,嘴都不撇。我親眼看見過一個這樣的好漢,一連氣兒砍死了三個加爾梅克人,後來就把戰刀在馬鬃上擦了擦,掏出煙捲,點上煙,走到我面前,問道:『老大爺,你幹嗎把眼珠子瞪得這麼大?願意嗎?我把你的腦袋也砍下來?』我說:『你怎麼啦,孩子,上帝保佑你!你把我的腦袋砍下來,那我還怎麼吃麵包呢?』他哈哈大笑了幾聲,就騎馬走開了。」
「都很好,一點事兒也沒有。不過我們家的潘苔萊·普羅珂菲奇在撤退的路上死了。就剩下我們這幾個……」
「給媽媽送飯來啦。」
「喂,村子里怎麼樣?」
下地去后第二天,日落前,阿克西妮亞趕著牛去水塘邊飲水。一個十來歲的、姓奧布尼佐夫的男孩,牽著一匹鞴好鞍子的馬,站在堤壩邊飲馬。馬咂吧著嘴唇,水珠從它那灰天鵝絨般的嘴唇上滴下來,下了馬的小騎士正玩得起勁兒:他把干黏土塊扔到水裡,看著水圈子擴展開去。
「有事兒。」
「昨天我媽到你家去啦?」杜妮亞什卡不知道為什麼悄悄地問。
這位愛說話和逗樂的老頭子,在跟阿克西妮亞道別的時候,給她畫了個十字以後,老淚縱橫,但是他立刻擦去眼淚,露出他一貫的那種玩笑神情說:
「這是怎麼回事兒呀,善人哪,連個『好』都不問一聲,就要借宿嗎?」主人驚訝地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質問道。
「這是我的身份證,我就是帶著這把剪子從新俄羅斯克出來的,可是我的家鄉離這裏很遠,我是維申斯克鎮人。我喝了點兒海里的鹹水以後,現在要回家鄉去啦。」
「老鄉,你還想在這兒多住些日子嗎?」
「沒有,她是個很堅強的老太太。」
「沒有,我會有什麼消息……沒料到是您,我正在瞎想什麼呢,所以沒有聽見您走進來……」阿克西妮亞不知所措地說。
「別人都怎麼說,大媽?」
阿克西妮亞聽得暈頭轉向……只是走到麥列霍夫家的籬笆門口時才清醒過來。杜妮亞什卡正在門廊里濾牛奶;沒有抬頭就問:
「噢喲,你瘦啦,克秀莎!只剩下一把骨頭啦。」
「他常想念您,也想念孩子們。他們都好嗎?」
「什麼也沒有聽到,」阿克西妮亞漫不經心地回答說,接著又連自己也感到意外地說,「我對他並不十分惦念。」這種突然衝口而出的良心話使她感到很難為情,於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急忙說,「好,再見吧,姑娘,我要去收拾收拾屋子啦。」
「我們家的葛利高里死了?村子里的傳說是真的嗎?」
第二天一早,阿克西妮亞回來了。她走到正在套牛的杜妮亞什卡跟前,若無其事地搖晃著柳枝,但是眉頭卻皺得緊緊的,嘴角上刻出了几絲痛苦的細紋。
可是客人急急忙忙地脫掉軍大衣,在門口抖了抖,經心地掛在衣鉤上,撫摸著剪得很read•99csw.com短的白鬍子,含笑說:
「你找點什麼活兒,能佔住母親的心就好啦,我的好人呀,別讓她太難過吧。」
從這一天起,麥列霍夫家和阿克西妮亞之間的關係突然變了。對葛利高里的命運的關懷使她們親近起來了。第二天早晨,杜妮亞什卡在院子里看到阿克西妮亞,就招呼她一聲,走到籬笆邊來,抱住阿克西妮亞消瘦的肩膀,親熱地、純真地對她笑了。
普羅霍爾滿臉堆笑,在內室里迎接她,把自己那隻砍斷的左胳膊藏到背後去。
「怎麼也不怎麼樣。格拉西姆爺爺昨天夜裡用籠網逮住一條大——大鯉魚。還有,費奧多爾·梅利尼科夫從撤退路上返回來啦。」
「我也是維申斯克人,老大爺。」阿克西妮亞高興得滿臉緋紅,說。
孩子踮起腳尖,給馬戴上嚼子,抓住一把馬鬃,躍上馬鞍,敏捷得驚人。剛離開水塘時——他像個很精明的當家人一樣,——讓馬慢步走去,但是過了一會兒,回頭看了看阿克西妮亞,就縱馬狂奔起來,脊背上褪了色的藍襯衣被風吹得鼓了起來。
「他留下你的時候,是不是病著走的?」
「來啦。」
本村的哥薩克在頓河軍于新俄羅斯克投降后,誰也沒有看見過葛利高里和司捷潘。只是在六月底,一個回頓河對岸老家去的司捷潘的同事、科倫達耶夫斯基村的哥薩克順路來看阿克西妮亞,他這才告訴她說:
「對啦對啦,就是逃難的。我逃啊,逃啊,一直逃到大海邊,如今可又慢慢地往回走啦,已經逃得筋疲力盡啦……」愛說話的老頭子蹲在門限旁邊,回答說。
「你瘦啦,簡直只剩下一口氣啦。」
「那好極啦,就跟我一起兒走吧,這樣路上也會熱鬧一些。」
「都是些胡說……多得都聽不過來。咱們村子里的人只有萬卡·別斯赫列布諾夫一個人回來啦。他在葉卡捷琳諾達爾看見葛利什卡正在生病,別的那些人的話我都不信!」
吃過晚飯以後,他一面搭鋪準備睡覺,一面問阿克西妮亞:
草原上面籠罩著一片紫色的煙霧。土地都幹了,草也停止了生長,翻耕過的田地上風吹出了一道道土坡。土壤被風吹得一個鐘頭比一個鐘頭乾燥,但是在韃靼村的土地上幾乎看不到人影。全村只剩下了幾個已經年邁的老頭子,撤退到半路又折回來的也都是些凍壞了的和生病不能幹活的哥薩克,地里幹活的只有婦女和半大孩子。風在闃無人跡的村莊里揚起陣陣塵埃,吹得家家的百葉窗乒乓亂響,掀去板棚頂上的乾草。老頭子們都說:「咱們今年沒有糧食吃啦。地里只有娘兒們幹活兒,而且三四家才有一家種地。荒廢的土地會有什麼收成……」
「他活著哪,而且很壯實……帶好來啦……快去!快去告訴媽媽吧!」
「也許她哭一頓,心裏倒會輕鬆一點兒……克秀莎,你知道,從今年冬天起她變得非常奇怪,完全不像從前啦。她聽到我父親的死訊,我想她定要傷心得死去活來,我怕極啦,可是她卻連一滴淚都沒有掉。只是說了一句:『願他在天之靈安息,我的親人的罪受夠啦……』直到晚上跟誰也不說話。我到她跟前去,說這說那,可是她只擺擺手,一聲也不響。是的,這一天真把我嚇壞啦!晚上,等我把牲口都趕進圈裡,從院子里走進屋子,問她:『媽媽,咱們晚飯做點兒什麼東西吃呀?』她已經恢復正常,說話了……」杜妮亞什卡嘆了口氣,若有所思地越過阿克西妮亞的肩膀望著別處,問道:
伊莉妮奇娜扶著桌子,艱難地站了起來。
「我有像鴿子嘴那麼點兒地方就行啦。就在門口這兒,我一蜷身子就睡啦。」
「你是幹什麼的呀,老大爺?是逃難的嗎?」女主人好奇地問。
在這個霧蒙蒙的早晨,阿克西妮亞病後第一次走出屋子,來到台階上,站了半天,陶醉在春天清新空氣的芳香中。她竭力壓制著噁心和頭暈,走到果園裡的井邊,放下水桶,坐在井欄上。她覺得眼前的世界變得出奇的新奇、迷人。她的眼睛閃著喜悅的光芒,像小孩子一樣玩弄著衣服的褶子,心情激動地打量著四周的景物。霧茫茫的遠景,花園裡浸在融雪的水窪里的蘋果樹,濕漉漉的籬笆和籬笆外面、殘留著被水沖得很深的去年的車轍的道路,——她覺得這一切都是空前的美麗,一切都彷彿是在燦爛的陽光下,顯得鮮艷、溫柔。
「親愛的主人,看在基督的面上,原諒我九_九_藏_書吧,如今這種年月,我學會了:進門先脫衣服,然後再請求借宿,不然,人家是不肯放你進去的。如今的人都變得粗野啦,不歡迎客人……」
老頭子從口袋裡掏出來一把裁縫用的大剪刀,在手裡轉動了一會兒,嘴唇上依然帶著那不曾消失的笑容說:
「我們家的葛利高里……他怎樣……您和他在什麼地方分手的?他還活著嗎?」
「我猜就是到你家去啦。打聽葛利沙的事了吧?」
「您是什麼人?從哪兒來的啊?」主人又繼續追問。
「您坐吧,大媽。」
阿克西妮亞很高興地答應了杜妮亞什卡的請求,於是心滿意足的杜妮亞什卡就準備去了。
「我有工夫就去,一定去!」
阿克西妮亞默默地畫了個十字,她心裏暗自納悶兒,怎麼老太婆談到丈夫死的時候竟會這麼鎮靜。
阿克西妮亞把熱辣辣的臉頰貼在杜妮亞什卡的肩膀上,高興得氣喘吁吁地耳語說:
「一點兒也不錯!」客人肯定說,「人可不是牲口,人對什麼事都能習慣。咱們把話再扯回來,我問這個女人:『您是什麼人呀?從外表看,您好像不是普通人。』她看了我一眼,立刻淚流滿面,說:『我是格列奇欣少將的妻子。』我想,管你什麼將軍,管你什麼少將呀,身上的虱子就像癩貓身上的跳蚤一樣多!我就對她說:『夫人閣下,您要是這樣對付您身上的那些小蟲子,恕我直言,那麼到聖母節您也捉不完呀。而且會把手指甲都磨壞的。應該一下子把它們都弄死!』她問:『怎麼弄呢?』我就建議她:『您把衣服脫下來,鋪在一塊硬東西上,拿酒瓶子擀。』我一瞧——我這位將軍太太抱起衣服,走到水塔後面去,我再一瞧——她正拿著一隻綠玻璃瓶子在襯衣上來回擀哪,而且擀得那麼好,真的,就像她一輩子都在幹這一行似的!我站在那兒欣賞了一陣,心裏想:上帝手裡什麼都多得很,他叫那些貴人身上也長滿虱子,上帝大概是想,叫它們也去吸吸貴人高貴的血液,別光叫它們喝大老粗的窮血啦……上帝可不是米基什卡!他精通自個兒的業務。有時候他對人們是那麼好,什麼事情都安排得那麼周到,你簡直再也想不出更妙的啦……」
「簡直別想!」普羅霍爾斷然打斷她的話說,「他說啦,我要一直干到把過去的罪過都贖完了。他會如願以償的——干傻事兒是不難的……在一個小鎮附近,他率領我們去衝鋒。我親眼看見他砍死了他們四個槍騎兵。他,這個該死的傢伙,從小就是左撇子,他就這樣左右開弓,砍殺敵人……戰鬥結束后,布瓊尼在隊列前親自跟他握手,並向全連和他本人表示感謝。你看你的潘苔萊維奇幹得多漂亮呀!」
「什麼活兒能佔住她的心呢?」杜妮亞什卡用頭巾角擦了擦眼睛,央求阿克西妮亞說:
「沒聽說你家司捷潘的消息嗎?」
「你這是要上哪兒去呀,萬尼亞特卡?」阿克西妮亞問。
「我害了一場傷寒……」
伊莉妮奇娜輕鬆地出了口氣,說:
「我們把你安置在哪兒呀?你看,我們住得夠擠啦。」主人的口氣已經溫和得多了。
「可是我不相信!我的最後一個兒子不會這樣死的!上帝沒有道理這樣懲罰我……我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啦……我再也活不了多久啦,就是沒有這份兒災難我吃的苦頭兒也已經夠多的啦!……葛利沙活著!我的心裏沒有感覺到什麼預兆——那就是說,我的親愛的兒子還活著哪!」
「我打算回家啦,老大爺。」
阿克西妮亞高興地同意了,第二天早晨,他們告別了主人,就離開了這個坐落在荒僻的草原上的新米哈伊洛夫斯基小村子。
「我們聽說,有一個西金村的哥薩克說什麼在新俄羅斯克城紅軍把葛利什卡砍死了。我這做母親的心忍不住啦,就步行到西金去,找到了那個哥薩克。他堅決否認。他說,他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說過。還有謠言說,好像是把他關進了監獄,他在獄里害傷寒病死了……」伊莉妮奇娜垂下眼帘,沉默了半天,打量著自己那雙疙疙瘩瘩的沉重的手。老太婆虛胖的臉上的表情平靜,嘴唇嚴厲地緊閉著,但是不知道怎麼,她那黝黑的臉頰上忽然湧出了一陣櫻桃色的紅暈,眼皮輕輕地哆嗦起來。她用乾枯、熾熱的目光看了一下阿克西九九藏書妮亞,沙啞地說:
周末,阿克西妮亞下定決心要回家去,而且很快就找到了個伴兒。有一天,黃昏時分,一個駝背的小老頭兒,沒有敲門就走進屋子來。他默默地鞠了一個躬,就脫起又肥又大、衣縫開綻的骯髒的英國軍大衣來。
「我算個什麼種地的人呀。」阿克西妮亞苦笑著說,「拿什麼種啊,而且也沒有必要。就我一個人吃得了多少東西,就這麼也過得去。」
「我實話告訴你,司捷潘到克里米亞去啦。我親眼看見他上了輪船。我沒有能跟他說話。因為人擠得簡直要從腦袋上才能走過去。」對有關葛利高里的詢問卻回答得躲躲閃閃,「在碼頭上看見他啦,他還戴著肩章呢,後來就再沒有見過他。很多軍官都被送到莫斯科去啦,誰知道他如今在哪兒……」
「他常想念孩子們嗎?」伊莉妮奇娜疲倦地問。
「你拿發酵引子來啦?看我,答應給你送去,可是全忘啦。」但是她一看見阿克西妮亞眼淚汪汪、閃著幸福光芒的眼睛,一句話也沒說,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兒。
杜妮亞什卡用探詢的目光從旁看了阿克西妮亞一眼,深深地嘆了口氣說:
「等等,我還有話對你說哪:你能不能幫幫我們的忙呀?地都要干啦,我怕我們干不過來,全村裡只剩了兩個哥薩克,而且還是殘廢。」
同情心驅使著阿克西妮亞把身子探過籬笆,抱住杜妮亞什卡,熱烈地親了親她的臉頰。
「有事兒嗎?」
溫暖的南風已經颳了兩天兩夜。田野里最後的積雪已經消失了。冒著泡沫的、春天的溪流淙淙有聲,草原上的窪地和小河溝也都漲滿了水。第三天的早晨風停了,濃霧籠罩了草原,濕潤的、去年的羽茅草叢閃著銀光,古壘、淺谷、集鎮、鐘樓的尖頂和高聳入雲的、金字塔形的楊樹頂梢,全都籠罩在白茫茫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中。廣闊的頓河草原上一片蔚藍色的春天。
一整天,杜妮亞什卡都在忙著準備下地種麥子的事兒:阿尼庫什卡的寡妻幫著篩出種子來,胡亂修理了一下耙,車軸上抹了油,裝好播種機。傍晚,她包了一頭巾乾淨的麥粒,拿到公墓去,撒在彼得羅、娜塔莉亞和達麗亞的墳上,為的是明天早晨會有許多鳥飛到親人的墳墓上來。她像孩子一樣天真、稚氣,相信死人能聽見小鳥歡快的叫聲,這會使他們高興……
「窮困——雖然不像親娘那麼可親,可是它能叫人親近起來……我真可憐你……唉,可是沒有辦法,我的好姑娘,你一個人走吧,你的領路人兩條腿一下子都瘸啦,一定是什麼地方給他大麥麵包吃啦……不過也夠可以的啦,咱們已經走了多遠的路了,對我這個七十歲的老頭子來說,已經太多啦。如果碰上的話——請你告訴我的老太婆,就說她的老伴兒還活著哪,而且很壯實,人們也曾經把他放在石臼里搗過,也曾上碾子碾過,但是他還是活下來啦,他沿途在給好人們縫褲子,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就這麼對她說:老渾蛋已經停止撤退啦,正打回老家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到家裡的熱爐炕上來……」
播完種,阿克西妮亞就著手整頓家業:在瓜園裡種上些西瓜,修補了屋牆,粉刷了屋子,自己一個人儘可能地用剩下的一些乾草蓋了蓋板棚棚頂。日子一天天在忙碌中度過,但是無時無刻不在為葛利高里的命運擔心。阿克西妮亞很不情願想起司捷潘,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他是不會回來的了,但是每當有哥薩克回到村子里來的時候,她總是先問:「沒有看到我家的司捷潘嗎?」以後才小心地轉彎抹角地問些有關葛利高里的消息。他們之間的關係全村誰不知道。就連最喜歡嚼舌的娘兒們都不願再談論他們的事了,但是阿克西妮亞卻還羞於流露自己的感情,只是在遇上了不愛說話的當兵的人怎麼也不提葛利高里的時候,她才眯縫著眼睛,難為情地問:「你沒有碰到我們的鄰居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嗎?他母親對他總是放心不下,想得人都瘦啦……」
這位裁縫師傅不住氣地講著,他看到主人夫妻倆都在很注意地聽他講,便巧妙地暗示他們,他本來還可以講很多有趣的故事,但是因為他肚子太餓啦,餓得就想睡覺啦。
阿克西妮亞驚慌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來。
阿克西妮亞心情恬靜地享受著這重又回到她身上來的生命,渴望親手去摸摸周圍的一切東西,什麼都親眼去看看。她想去摸摸濕得發黑九九藏書的醋栗叢,想用臉頰去親親長了一層天鵝絨似的灰色茸毛的蘋果樹枝,想跨過倒塌的籬笆,踏著一片無路的泥濘,到廣闊的窪地那邊閃著神話般的綠光與迷霧籠罩的遠景匯成了一片的冬小麥田地里去……
「不啦,家裡只剩下杜妮亞什卡一個人,我得走啦,」她整理著系在頭上的頭巾,掃了一眼廚房,不禁皺起了眉頭,說,「爐子里的煙從爐門往外冒。你走的時候,應該找個人來住才好。好啦,再見吧!」她已經抓住門把手,沒有回頭看,說,「你把家裡的事安排好了,到我們家來玩吧。如果聽到葛利高里的什麼消息,請告訴我們。」
從雲霧裡透出一小片藍天,冰冷的藍光刺得她的眼睛發花;腐爛的乾草和融化了的黑土散發出的氣味是那麼熟悉、誘人,阿克西妮亞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嘴角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從霧蒙蒙的草原上傳來的雲雀純樸的歌聲,在她心裏引起無端的憂傷。這種在異鄉聽到的雲雀歌聲使阿克西妮亞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眼睛里流出兩滴吝嗇的淚珠……
「看我只顧在你這兒坐著啦,不覺得已經夜深啦。」
「好吧,謝謝你這叫人聽了心安的話。要不村子里關於他的胡說八道可多啦……」
「都怎麼說,大媽?」阿克西妮亞問話低得剛能聽到。
「啊,你好啊,好街坊!你在外鄉待得夠久啦……」
「對一個殺人成性的人來說,砍個人要比捏虱子容易得多。革命革得人的性命太不值錢啦。」主人意味深長地插嘴說。
「你為什麼這樣瞪著眼看我,一聲也不響啊?難道你帶回什麼不好的消息嗎?」伊莉妮奇娜緩緩地走到桌邊,坐在板凳邊上,用探索的目光直盯著阿克西妮亞的臉。
「到我們家來吧,和她談談天兒,她會輕鬆一點兒的。你用不著躲避我們!」
阿克西妮亞又在路上走了幾天,搭上一輛順路的大車,從博科夫斯克鎮回到了韃靼村。天已大黑,她走進了自己家大敞著的板門,朝著麥列霍夫家的房子看了看,被一陣突然涌到喉嚨里來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氣來……她在散發著無人居住的霉濕氣味的空廚房裡,把長期以來鬱積的女人的辛酸眼淚都哭了出來,後來就到頓河邊去擔水,生起爐子,然後坐到桌邊,雙手放在膝蓋上,陷入沉思,她沒有聽見門響,直到伊莉妮奇娜走進來,小聲說話的時候,才像做夢似的醒過來;伊莉妮奇娜問她:
「唉,媽媽想他想得簡直發瘋啦!她總在呼喚:『我的小兒子。』怎麼也不相信他已經死啦。你知道,克秀莎,她要是知道他真的死啦,她會想他想死的。她已經是風燭殘年,心裏惦念的就只有葛利高里啦。連孫子孫女也都變得不稱她的心啦,干起活來——也都手不應心。你想想,一年的工夫,我們家裡就有四口人……」
「你好啊,老戰友!好啊!看到你還活著,真叫人高興!可是我們認為你的小命已經送在那個小村子里呢。噢噫,你病得可厲害啦……真怪,傷寒病怎麼會把你們這樣的人變得更漂亮啦?可是我,你看看,讓波蘭白衛軍搞成什麼樣子啦,這些該死的東西!」普羅霍爾把打成一個結的保護色軍便服的空袖子給她看了看,「我老婆一看見,就流著眼淚哭號起來,可是我對她說:『別哭叫啦,傻娘兒們,人家的腦袋被砍掉啦,都毫無怨言,我丟了一隻胳膊——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馬上就可以裝上一隻木頭手。至少這隻手是不會怕冷的,就是砍掉它也不會流血啦。』糟糕的是,姑奶奶,我還沒有學會用一隻手做事情。連褲子都扣不上,完蛋啦!從基輔到家,一路上我都沒有扣褲扣。真丟人!所以你要是看到我有什麼失禮的地方,就請多多原諒……好,請進來吧,請坐,尊貴的客人。趁我的老婆還沒有回來,咱們好好談談。我派這個反對基督的娘兒們買燒酒去啦。丈夫被砍掉一隻胳膊,光榮負傷回來啦,她卻沒有什麼東西來歡迎。你們這些人,丈夫不在家都是這個德行,我對於你們這些濕尾巴的鬼崽子算看透啦!」
第十二天的夜裡,他們來到了米柳京斯克鎮。到一座外觀富麗寬大的家宅去借宿。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亞的同伴決定在鎮上停留一個星期,休息一下,養養他那已經磨出血來的腳。他再也不能繼續上路了。他在這個人家也找到了裁縫活兒,於是渴望著幹活兒的老頭子立刻就在小窗戶邊坐下,掏出剪刀和用線繩子拴著的眼鏡,很快九*九*藏*書就拆起要修改的衣服來。
過了一個星期,受了傷的普羅霍爾·濟科夫回到韃靼村來了。是用一輛徵用百姓的大車從米列羅沃站把他送回來的。阿克西妮亞一聽到這個消息,就扔下牛奶不擠了,把小牛犢放到母牛身邊來吃奶,自己一面走,一面系著頭巾,幾乎是一路小跑,奔向濟科夫家的院子。「普羅霍爾是知道的,他一定知道!可是如果他說葛利高里已經不在人世了呢?那我可怎麼辦呀?」她跑著想著,一隻手捂在心口,由於害怕聽到不祥的消息,腳步一分鐘比一分鐘慢了下來。
「我不知道,親愛的。」
阿克西妮亞簡單地講了一遍。伊莉妮奇娜一字不漏地聽完她的話,最後問:
「請您別為他傷心啦,大媽,」阿克西妮亞悄悄地說,「難道病魔能制服他那樣的人嗎?他的身體結實得簡直像鐵打的一樣。這樣的人是不會死的。他在冰天雪地的嚴冬里,一路上從不戴手套……」
「我知道,要說的。囑咐我問候你,」普羅霍爾滑稽地行了個禮,抬起頭來,吃驚地擰了擰眉毛,「瞧,真糟糕!你哭什麼呀,糊塗娘兒們?你們這些婦道人家就是喜歡哭哭啼啼。犧牲啦——你們要哭號,活下來啦——你們照樣要哭號!擦擦你的眼淚吧,擦擦吧,幹嗎要哭哭啼啼的呀?我告訴你,他活著呢,而且很壯實,臉吃得又肥又胖!我跟他一起在新俄羅斯克參加了布瓊尼同志指揮的騎兵部隊,編入第十四師。咱們的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指揮一個連,一個騎兵連,我當然還是跟著他啦,我們以行軍隊形向基輔挺進。哼,姑奶奶,我們把波蘭白衛軍這些鬼東西狠揍了一頓!進軍途中,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說:『我砍過德國人,也拿各種各樣的奧地利人試過刀,難道波蘭人的腦袋瓜兒長得更結實嗎?我想,砍他們的腦袋,比砍自己人——俄國人的腦袋要痛快得多,你以為怎樣?』還笑著對我擠擠眼兒、齜齜牙。自從參加了紅軍,他簡直變成另一個人了,精神煥發,像騸馬一樣膘肥體壯。哼,我們倆不拌嘴簡直就過不了日子。……有一回我騎馬到他跟前,玩笑說:『該休息休息啦,麥列霍夫老爺——同志!』他瞪了我一眼,說:『你別跟我開這種玩笑啦,不然你會倒霉的。』晚上,為了什麼事情把我叫了去,鬼迷住了我,又喊他『老爺』……他一下子就拔出手槍來!臉色煞白,像狼一樣齜著牙,他滿口利牙,少說也有一百個。我趕忙藏到馬肚子底下去,撒腿就跑。差點兒沒把我打死,你瞧,他有多凶!」
杜妮亞什卡信任地看著阿克西妮亞說:
「我要回村子一趟,明天我一早就來。」
「她沒有哭嗎?」
阿克西妮亞等候了好幾天,盼望著葛利高里會突然到來,但是後來從到房主人家來串門的鄰居那裡聽說,戰爭並沒有結束,說有很多哥薩克從新俄羅斯克渡海到克里米亞去了,而那些留下來的人有的參加了紅軍,有的到礦山去了。
「梅利尼科·費奧多爾回來啦。我去問了問葛利高里的消息。他什麼都不知道。」她簡短地說完,就猛地一轉身,朝播種機走去。
「你還是說說……」
「沒有。」
直到黎明以前,頓河沿岸才寂靜下來。春潮泛濫的樹林里河水沖刷著蒼綠的楊樹榦,有規律地搖動著沉沒到水裡去的橡樹叢和小山楊樹林的頂梢,發出低沉的、嘩嘩的響聲;注滿春|水的湖沼里被水流衝倒的葦穗子沙沙地響著;河灣里,荒僻的水渚里,滿潮的水映出昏暗的星空,碧水就像被妖法定住了似的,微波不興,可以隱約聽到野雁的相互呼叫聲、小公鴨朦朧的叫聲和在曠野里過夜的北返的天鵝偶爾的銀鈴般的鳴聲。有時,黑暗裡響起覓食的魚在廣闊的河面上濺起的水聲;黑沉沉的水面上銀光閃閃,鱗波初興,擴向遠處,可以聽到波聲驚起的宿鳥警惕的咕咕的啼聲。寂靜重又控制了頓河兩岸。但是黎明時候,當石灰岩的山坡上剛抹上粉紅色的朝輝,從下游襲來大風。濃烈強勁的風逆流撲來。河上頓時波浪滔天,河水在樹林里咆哮,樹木搖晃悲鳴。狂風肆虐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停下來。這樣的天氣持續了好幾天。
「怎麼,他也許,能回來度假……」阿克西妮亞吞吞吐吐地問。
「打聽啦。」
「過那樣的日子誰都要瘦的。」阿克西妮亞也含笑回答說,內心不無嫉妒地打量著姑娘像盛開的花朵一樣艷麗的美貌。
「以後你就再沒有聽到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