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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第二章

卷八

第二章

米什卡耐心地在等待杜妮亞什卡回來。伊莉妮奇娜默默無語。米什卡也一聲不響,然後他用手指頭捏熄了煙頭,問:
米什卡沒有理會她的話,仔細打量著廚房說:
米什卡沒在額角上畫十字,疲憊地彎著身子,在桌旁坐下。焦黃的、布滿一道道汗痕的臉上,流露出疲憊不堪的神情,把勺子往嘴裏送的時候,手微微地哆嗦著。他吃得很少,很勉強,偶爾冷漠地看看坐在桌邊的人。但是伊莉妮奇娜很驚異地注意到,當「劊子手」黯然無神的眼睛停在小米沙特卡身上的時候,流露出溫柔、興奮的神情,愉快和親熱的火花在眼睛里閃了一下,又熄滅了,可是勉強看得出的笑容卻在嘴角上停留了很久。然後他移開目光,臉上又蒙上一層陰影似的獃滯、冷漠的神色。
他本已開始做起小孩子玩的耙來,但是還沒有做完,就犯起病來了:嘴唇發青,焦黃的臉上露出憤怒、同時又那麼馴順的表情。他不吹口哨了,放下刀子,哆哆嗦嗦地聳了聳肩膀。
「我像兔子一樣,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家。」米什卡苦笑著說,然後站起身來。
杜妮亞什卡正在把自己的羊皮襖蓋到科舍沃伊身上,彎著腰在對他說什麼……
「我怎麼成了劊子手啦?」
「就憑這一點兒,我也應該來看望看望呀。我又不是要到你家來住。」
「我們沒有法子過河啊。小船從秋天就放在板棚里,已經全乾裂啦。」
科舍沃伊全身抖得厲害。牙齒磕得咯咯直響,他躺在米沙特卡拿來的麻布墊子上,摘下制帽,遮在臉上。
「這就對啦!你殺死他,那你是什麼人呢?可你還有臉兒到我們家裡來……往那兒一坐,好像……」伊莉妮奇娜氣得喘不過氣,說不出話來了,但是緩過來以後,又繼續說,「我是不是他的母親呢?你怎麼還有臉兒看我呢?」
「那麼科爾舒諾夫老親家公呢?你殺死一個無辜的居民,一個老頭子,這也是打仗嗎?」
「你好啊,伊莉妮奇娜大嬸兒!沒有料到吧?」
「你怎麼不說話呀,奶奶。」米沙特卡扯著她的衣袖子,焦急地問。
「他算什麼受傷的呀!」伊莉妮奇娜反駁說,「昨天我在鐵匠鋪旁邊看見他,走起路挺得那麼直。沒見過這樣受傷的人。」
「究竟是什麼呀?」
「快去挑水吧。」伊莉妮奇娜迅速地瞥了女兒一眼,立刻吩咐說。
「看在上帝面上,你多吃點兒吧!看你瘦成什麼樣子啦,叫人看著都不舒服……還要當新郎官呢!」
伊莉妮奇娜沒有做聲。杜妮亞什卡代替母親回答說:
傍晚,伊莉妮奇娜擺好晚飯,叫孩子們在桌旁坐下,沒有看杜妮亞什卡,說:
「才不會呢!」米什卡溫和地笑了,「我才不會為像老爺子這樣的廢物去受良心的責備呢。是寒熱病把我折騰成這樣,這病把我全身都吸干啦,媽媽,不然的話,我會把他們……」
「好啦,我把船拖下河去啦,讓它在水裡浸浸。你們可要把它鎖到沉在水中的樹榦上,不然會被人偷走的。」接著又問:「大嬸兒,割草的事怎麼樣呀?要來幫你們的忙嗎?反正我現在閑著沒有什麼事兒干。」
伊莉妮奇娜沒有吭聲。但是看到客人還沒有走的意思,就嚴厲地說:
「顧不上體面啦。我太想她啦,所以就來啦。還管什麼時候啊。」
「你好。你是我的什麼人,會讓我料想呢?你是我們家籬笆的表兄弟?」伊莉妮奇娜怒氣沖沖地朝科舍沃伊那使她厭惡的臉瞥了一眼,沒有好氣地回答說。
「我來看望你們,看看你們的日子過得怎樣……咱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面啦。」
「最好你能把到我們家來的道兒全忘了。」
「你挖得太淺啦。風一read•99csw.com刮,你們的籬笆又要倒啦。」於是他就把樁坑挖深,然後幫著把籬笆豎起來,釘在樁子上,就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帶來兩把剛剛刨好的耙子和一根叉柄,放在麥列霍夫家的台階旁邊。向伊莉妮奇娜問候過後,一本正經地問:
「為什麼牙齒要磕得咯咯響啊?」
「葛利高里呢?」
春末夏初,有三十多個撤退的哥薩克回到韃靼村來了。大多數是老頭子和老齡服役的哥薩克,青年和中年哥薩克,除了生病和受傷的,幾乎一個也沒有回來。一部分參加了紅軍,其餘的則都編進弗蘭格爾的各團隊里,龜縮在克里米亞,準備重新向頓河進軍。
杜妮亞什卡臉漲得緋紅,目光炯炯地看了母親一眼,就低下頭去,一句話也沒有說。
「你來得夠勤啊……」伊莉妮奇娜隨口說,也不理睬米什卡的問候。
「不說親戚不親戚……不論怎麼說,也曾是熟人哪。」
「我沒做虧心事,我的眼睛可以理直氣壯地看人!如果彼得羅捉到了我,他會怎麼對付我呢?你以為他會來親我的頭頂嗎?他也會殺死我的。我們在那個山崗上相遇,並不是為了逗著玩!那是在打仗。」
「就是因為你手不軟,所以你才瘦成這樣,」伊莉妮奇娜惡毒地說,「大概是良心受責備……」
「我顯然不是這兒的當家人……」
「我要問當家人呀。」
「我還沒有這樣的福氣。」伊莉妮奇娜也沒有看客人,隨口說,動手做起飯來。
「難道我們那位受的傷還少嗎?他渾身傷痕斑斑,照你的意思,他就用不著休養了嗎?」
「你們有麻刀嗎?」米什卡含笑問。
「你們想到草地上去割草嗎?人家可都已經過頓河去啦。」
「這麼惹我啦!」
「我一提葛利沙你就生氣,他不在家,咱們的日子怎麼過呀?你想過這個問題嗎,糊塗蟲?馬上就要割草啦,咱們連個修修耙子的人都沒有……你看咱們家什麼都在破舊荒廢,咱倆是沒有法子對付的。沒有當家人,就連家裡的傢具什物都會哭的……」
「你去問她吧。」伊莉妮奇娜朝杜妮亞什卡點頭示意。
想用什麼辦法和難聽的話把米什卡趕出去是辦不到的。他可不是那種感情易於衝動的人,他才不去理會怒火衝天的老太婆的幾句難聽的話呢。他知道杜妮亞什卡是愛他的,至於其餘的一切,包括老太婆在內,叫他們統統見鬼去吧。
「聽說,老頭子去世了啦?」
老太婆焦急地盼著兒子歸來,一有機會就要提到他。只要米沙特卡一不聽她的話,她立刻就會威脅說:「你等著吧,小毛孩子,你父親一回來,我就告訴他,叫他狠狠地揍你一頓!」她一看見從窗前趕過一輛新修過輪緣的大車,就會嘆一口氣,說:「一下子就能看出來,這家的當家人回家來啦,可是咱們家的人好像是有什麼人給他堵了回家的路似的……」伊莉妮奇娜一輩子不喜歡旱煙的氣味,常把抽煙的人從廚房裡趕出去,但是在最近這些日子,她連這方面的態度也改變了,不止一次地對杜妮亞什卡說:「去叫普羅霍爾來,叫他來抽支煙吧,不然這兒凈是屍臭味兒。等葛利沙服完役回來,咱們家馬上就會有濃濃的哥薩克氣味……」她每天做飯的時候總要多做點兒,飯後把煮菜湯的鍋又放回爐膛里去。杜妮亞什卡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伊莉妮奇娜卻驚異地回答說:「不這樣怎麼行呢?也許咱家當兵的人今兒個就會回來,這樣他立刻就可以吃上熱湯啦,不然要現做,等你去做這做那,可是他也許已經餓壞啦……」有一天,杜妮亞什卡從瓜地回來,看見廚房裡的釘子上掛著葛利https://read•99csw.com高里的一件穿在裏面的舊衣服和帽箍褪了色的制帽。杜妮亞什卡疑問地看了看母親,母親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兒負疚似的,可憐地笑著說:「杜妮亞什卡,這是我從箱子里拿出來的。這樣,從院子里走進來,一看心裏就舒服多了……好像他已經回來了,跟咱們……」
傍晚,杜妮亞什卡和母親——還沒有和解,誰也不說話——在修理河邊菜園子的倒塌的籬笆。米什卡走了過來。他一聲不響地從杜妮亞什卡的手裡拿過鐵鍬,說道:
「叫他今後別再進咱們家的門。明白了嗎?」
「生病幹什麼?」
「是我。」
「那我上哪兒去呢?」米什卡神色嚴肅起來,問,「由於你們的親戚米特里的恩典,全家就剩下我光棍一人啦,就像獨眼龍的一隻眼睛,叫我像狼一樣待在空屋子裡,我蹲不住。大嬸子,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反正我是要到你們家來的。」他說完了話,大叉開兩腿,坐得更舒服一些。
「你還有點兒良心沒有,怎麼還能到我們家裡來呀?你怎麼這麼不知道羞恥?!」她說,「你還來問我哪?!你這個劊子手!」
伊莉妮奇娜半天不說話,後來很不情願地回答說:
「奶奶!米哈伊爾叔叔躺在板棚屋檐下直打哆嗦,使勁哆嗦,哆嗦得簡直要跳起來啦!」
杜妮亞什卡馴順、期待地看了看母親。伊莉妮奇娜默默地揉著麵糰,裝出一副這些談話彷彿與她根本無關的樣子。
「死啦。」
伊莉妮奇娜像被蜂蜇了一下似的,從爐邊回過身來。
「你是地地道道的劊子手!是誰殺死彼得羅的,不是你嗎?」
「你別胡說八道!」
午飯前,米什卡把小船修理好了,走進廚房。
「你這是已經病起來了嗎?」米沙特卡很傷心地問。
杜妮亞什卡想盡辦法說服母親,現在是不能期望葛利高里回來的,但是要想說服伊莉妮奇娜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兒。
「米哈伊爾叔叔,給我做把小耙子吧,你要是不做,就沒有人給我做啦。奶奶不會做,姑姑也不會做……只有你一個人會,你做得很好!」
「那我就來幫忙吧,」米什卡咳嗽了一聲,毅然地說,「你們乾的木匠活兒的工具在哪兒?我想給你們做兩把耙,舊耙大概都不能用啦。」
米什卡從帽子底下用一隻眼睛看了看糾纏不休的、跟自己同名字的小傢伙,微微一笑,就不再回答他的問題了。米沙特卡害怕地看了看他,往屋子裡跑去。
「誰說不放年輕的回來?那麼吉洪·格拉西莫夫怎麼回來了呢?他比葛利沙還小一歲哪。」
伊莉妮奇娜一聽說村子里有什麼人回來,就說:
「在收拾屋子哪。你這位客人來得也太早啦,體面的人是不會這麼早串門的。」
「別老提您那位親家啦!」米什卡傷心地打斷了她的話,「他活著給人們帶來的好處,就像山羊奶一樣少,可是禍害卻無窮無盡。我對他說:離開屋子!他不但不走,還躺在那裡。我真恨他們這些老鬼!我雖然不敢宰牲畜——可是如果恨起來,也許敢的,可是像你們親家公那樣的壞蛋,請原諒,或者別的什麼敵人,——殺多少我都下得了手!對敵人,對那些活在世界上毫無益處的人,我是不會手軟的!」
「你是劊子手!劊子手!給我從這兒滾出去,我看到你就心寒!」伊莉妮奇娜斬釘截鐵地說。
「難道米特里·科爾舒諾夫——你們的親戚——不是劊子手嗎?還有葛利高里是什麼樣的人呢?對於你的兒子,你怎麼一句話也不提,他才是貨真價實、一點假也沒摻的劊子手哪!」
但是回到麥列霍夫家裡來操持家業的卻不是葛利高里……在割草以前,米哈伊爾·科read•99csw•com舍沃伊從前線上回到村子里來了。他在一個遠房親戚家裡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來到麥列霍夫家。伊莉妮奇娜正在做飯,客人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沒有人吭聲,便走進了廚房,摘下破舊的步兵制帽,朝伊莉妮奇娜笑了笑。
「你好……」杜妮亞什卡回答的聲音勉強能夠聽到。
伊莉妮奇娜艱難地喘著氣,坐到窗前,坐了很久,默默地搖著腦袋,把視而不見的目光投向遠處的草原,那裡一道在陽光下閃著銀光的嬌嫩的苦艾草的花邊隔開了天和地。
對這種接待一點兒也沒有感到難堪的米什卡說:
伊莉妮奇娜轉過臉來朝著他,堅定地說:
「我給你做,同名人,真的,我給你做,不過你要躲開一點兒,不然刨花會迸到你眼睛里去。」科舍沃伊勸米沙特卡說,他笑著,心裏驚異地想:「啊,他長得真像,小鬼頭……跟他爸爸一模一樣!眼睛,眉毛,上嘴唇也是這樣翹著……真是個好寶貝兒!」
米什卡問下面這句話的時候,聲音裡帶著明顯的不安的調子:
有一大半撤退的人永遠留在異鄉了:有些死於傷寒,另一些在庫班與紅軍進行最後決戰時死在戰場上,有幾個人沒有跟上撤退的車隊,在馬內奇的草原上凍死了,有兩個被紅綠軍俘虜了去,從此杳無音訊……韃靼村少了許多哥薩克。婦女們在緊張、不安的期待中過日子,每次到牧場上去趕牛回家的時候,總要佇立良久,用手巴掌搭在眼上,向遠處眺望,——看看紫色的晚霞籠罩的大道上有沒有遲歸的徵人。
第二天早晨他又來了,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問候過,就坐在窗邊,注視著杜妮亞什卡的每一個動作。
「唉唉,你怎麼這樣纏人,簡直跟牛蒡花一樣……唉,到了犯病的時候啦,所以就發作啦!快去拿呀!」
「我怎麼會厭煩談論自己的兒子呢?等你自個兒生了兒子,那時候你就會明白……」伊莉妮奇娜低聲回答說。
「大嬸兒,我怎麼惹你生氣啦?」
「不會放年輕的哥薩克回來的,媽媽,您怎麼這點兒道理都不明白呀!」杜妮亞什卡惋惜地回答說。
如果有個破衣爛衫、滿身虱子、瘦骨嶙嶙的但是盼望已久的主人回家來了,那麼這家人就立刻快活地亂忙起來:趕快給渾身又臟又黑的徵人燒熱水,孩子們都爭先恐後,竭力去討爸爸歡心,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幸福得六神無主的女主人,忽而去擺桌子,準備吃飯,忽而跑到箱子跟前,去給丈夫找乾淨內衣。可是糟糕得很,內衣破了還沒有補,女主人的手指頭卻哆嗦得怎麼也不能把線穿到針孔里去……在這幸福的時刻,就連那隻老遠就認出了主人、跟著他一直跑到門口、不斷地舔他手的看家狗也可以進屋子了;甚至孩子們打碎盤碗,或者把牛奶灑了也不會挨打,他們的任何胡鬧都會平安無事地過去,不會受到任何懲罰……主人洗完澡還沒來得及穿好衣服,屋子裡已經擠滿了婦女。她們來打聽親人的命運,擔心、貪婪地聽著服役人的每一句話。過一會兒,就會有個女人走到院子里去了,把手巴掌捂著淚流縱橫的臉,像瞎子似的,深一步淺一步地沿著衚衕走去,於是在一座小房子里又有一個新寡婦在哭亡夫了,孩子們嬌嫩的哭聲也跟著響了起來。在那些日子里,韃靼村就是這樣生活的:一家的歡樂,定會給另外一家帶來無法解脫的痛苦。
「他受過傷,現在是回來休養。」
「葉芙多基亞·潘苔萊芙娜呢?」
「對啦,病起來啦。」
「哼,你不要欺人太甚!」米什卡聲音低沉地說,並且惡狠狠地眯縫起眼睛,「我可不能保證,你說什麼我都忍受得下去。九_九_藏_書大嬸子,我老實告訴你:你不要為了彼得羅恨我吧。他是自作自受。」
「我不是來看望你的,伊莉妮奇娜大嬸兒,你用不著生氣。」
「我從昨天就不胡說啦。好啦,你說說,他是什麼人?他殺了我們多少人,這你清楚嗎?問題就在這裏!大嬸子,如果你把這個稱號送給所有打過仗的人,那我們這些人就都是劊子手。問題是為什麼殺人和殺的是些什麼人。」米什卡意味深長地說。
「我在打擺子哪。」
「好啦!我沒有工夫跟你磨牙,你還是回家去吧。」
「也只有這麼點兒情分了。」
「你為什麼要哆嗦呀?」
米什卡又點上一支煙,心平氣和地問:
杜妮亞什卡對她這麼不住口地念叨葛利高里簡直是煩透了。有一天,她忍耐不住,責備母親說:
「我們可並不怎麼想念你。」伊莉妮奇娜嘴裏嘟噥著,怒氣沖沖地在爐膛里的炭火上挪動著鐵鍋。
「去,叫那個……叫他……來吃晚飯吧。」
「那我的耙子呢?」
「過了這會兒我准給你做好。」
米什卡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他早就料到這樣的談話。他很激動,稍微有點兒結巴地回答說:
杜妮亞什卡到儲藏室抱了一捆麻刀回來。
這以後,她把葛利高里的那件衣服和制帽從廚房裡拿到自己住的那間內室去了,有好幾天的工夫沒有再聽到她提起兒子。但是在開始割草前不久,她對杜妮亞什卡說:
「啊,你好啊!」
伊莉妮奇娜仔細打量了他一番。是的,要把這種人趕出去是不容易的。米什卡那有點兒駝背的整個身形,低頭的姿勢和緊閉的嘴唇上……都有一股牛似的倔勁兒……
「你幹嗎這樣恨我,大嬸兒?我礙了您什麼事兒,還是怎麼的?」
「我想生會兒病。」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臉颳得乾乾淨淨、顯得年輕了的主人就起來了,去察看家業,看看該馬上動手干點兒什麼活。早飯後,他就幹起來了。刨子快活地響起來,或者是在板棚屋檐下的陰涼里,噹噹地掄起斧頭來,好像是在告訴大家,這家的男人回來了。可是昨天聽說父親和丈夫去世的人家的屋子和院子里卻是一片死寂。被苦難壓倒的母親默默地躺在床上,一夜工夫就長大了許多的孤兒們擠在一起,偎依在她身旁。
「寶貝兒,去拿條被子給這個反對基督的傢伙送去,叫他蓋上。他這是在發瘧子哪,有這麼種病。你能把被子拿去嗎?」她又走到窗前,往院子里看了看,急忙說,「等等,等等!別拿啦,不用拿啦。」
杜妮亞什卡聽見米什卡深深地嘆了口氣。她再也忍耐不住了:站了起來,整了整裙子,走進了廚房。臉色焦黃、瘦得簡直認不出來的米什卡坐在窗戶旁邊,一支香煙快抽完了。一看見杜妮亞什卡,他那昏暗的眼睛立刻就有了生氣,臉上微微透出了一陣紅暈,急忙站起身來,沙啞地說:
「唉唉,米哈伊爾,你可別惹我生氣……」
「我老啦……思念葛利沙想得心疼……疼得我對什麼都厭煩,怕看這個世界……」
「就是你這些話惹我啦!」
「我怎麼成了你的媽媽啦?」伊莉妮奇娜大怒,「你管母狗去叫媽媽吧!」
杜妮亞什卡正在內室里收拾東西,一聽見米什卡的聲音,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無聲地拍了一下手。她坐到板凳上,一動不動地仔細傾聽著廚房裡的談話。杜妮亞什卡的臉上,忽而湧上一陣濃重的紅暈,忽而兩頰慘白,尖尖的鼻樑上出現了一道道白色的皺紋。她聽見米什卡在廚房裡步子堅定地走了一圈兒,坐到一張被他壓得咯吱咯吱響的椅子上,然後劃了一根火柴。一縷香煙的青煙吹進了內室。
「他早就該戴上這樣的紅星啦……」
「怎麼不是打仗https://read.99csw.com呢?」米什卡驚訝地說,「當然是打仗啦!我了解這些無辜的居民!這種無辜的居民雖然坐在家裡,手提著褲子,可是他乾的壞事兒比在前線的有些人幹得還多……格里沙卡爺爺就是這樣的人,正是他們這號人煽動哥薩克起來反對我們。就是因為有了他們這些人才挑起了整個這場戰爭!是誰蠱惑人心,煽動哥薩克起來反對我們的?就是他們,就是這些無辜的居民。可是你卻說什麼『劊子手』……我算什麼劊子手呀!我這個人,那些年,連只小羊或者小豬都不敢宰,現在——我知道,我還是宰不了。我對各種小動物就是下不得手。有時,別人宰牛殺羊——我就把耳朵堵起來,遠遠地躲開,不想聽也不想看。」
他走到板棚檐下,吹著口哨,刨起耙齒來。小米沙特卡圍在他身邊打轉兒,帶著祈求的神情看著他,央告說:
米什卡苦笑一聲,回答說:
「你住口吧,傻丫頭!」她命令杜妮亞什卡說,「我知道的事比你一點兒也不少,你要來教訓母親還太年輕。我說——他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滾,滾,我不願意跟你瞎費吐沫!」
伊莉妮奇娜朝窗戶外面看了看,然後走到桌邊去,好半天沒有說話,在想什麼心事……
「咱們家的人什麼時候能回來呀!別人家的人都回來啦,可是咱們家的人連一點兒音信兒都沒有。」
「他是受傷的呀,媽媽!」
發過瘧疾以後,米什卡一直到天黑都在為割草做準備。他明顯地衰弱了。動作變得有氣無力、哆哆嗦嗦,但還是給米沙特卡把小耙子做好了。
「不!他要來的!您不能禁止他!他要來的!」她控制不住,用圍裙捂上臉,跑到門廊里去。
伊莉妮奇娜開始暗自觀察科舍沃伊,只是這時她才看到,這場病竟使他變得這麼消瘦,半圓形的鎖子骨在落滿塵土、變成灰色的軍便服下面顯得那麼尖削、突出,因為瘦,就使尖削的寬闊肩膀駝得更顯眼,長滿棕紅色硬毛的喉結,在像孩子似的細脖子上叫人看著那麼不自然……伊莉妮奇娜對「劊子手」微駝的身形和蠟黃的臉,看得越仔細,內心就越發強烈地感覺到一種不舒服的和矛盾的感情。在伊莉妮奇娜的心裏忽然對這個她恨之入骨的人產生了一種不期而來的憐惜心情——一種刺心的母親的憐惜之情,這種感情可令最堅強的女人心軟。她已經不能控制這種新的感情,把倒了滿滿一盤的牛奶推給米什卡,說:
「可是你把我的老親家公……」
「在紅軍里服役哪。跟你一樣,帽子上也釘了這麼個紅星星。」
「這是——他的事情。」
等他走了以後,伊莉妮奇娜打發孩子們到院子里去,對杜妮亞什卡說:
「米哈伊洛·葛利高里奇,同名人,快去給我拿塊什麼麻布墊子來,我要躺一下。」他請求說。
「媽媽,您老是這麼叨叨來,叨叨去,不厭煩嗎?您這些車軲轆話把人都嘮叨煩啦。您就不會說點兒別的啦,總是:葛利沙,葛利沙……」
杜妮亞什卡默不作聲。她很了解,家業並不十分使母親擔心,這都不過是要談談葛利高里的借口,想說說心裡話而已。伊莉妮奇娜越來越思念兒子,而且想掩飾這種心情也掩飾不住。傍晚,她不肯吃晚飯,杜妮亞什卡問她,是不是病了?她很不高興地回答說:
杜妮亞什卡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看母親。麥列霍夫家的人特有的那種氣質,突然在她眯縫起的眼睛里表現出來,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像是咬下來似的說:
「拿麻布幹什麼?」米沙特卡很有興緻地問。
杜妮亞什卡哭了起來,跑進內室去了。
「春天就應該把船放進水裡去,」米什卡責備說,「是不是把小船的裂縫堵堵呀?沒有船就很不方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