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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第三章

卷八

第三章

天鵝呀,天鵝,
去菜園的路上,她順便走進阿克西妮亞家去,出於禮貌,開頭先說了些別的事情,然後就掏出了信。
「上菜園子里去,我去刨幾個土豆。」
「唉,好吧,姑娘……」她低聲地嘟噥著,拿下聖像,「既然你已經死心要嫁他,那就請上帝保佑你,去吧……」
「我們家的人寫信回來啦,叫母親寬心,還答應回來看望哪。好街坊,你念念吧。我也可以再聽一遍。」
「我那去世的母親就是用這尊聖像為我祝福的……唉唉,如果現在你父親看到你……你還記得他說的關於你未婚夫的話嗎?上帝明白,我是多麼為難啊……」接著就默默地扭過身去,走到門廊里。
伊莉妮奇娜朝著朦朧的藍色草原看了半天,然後低聲、彷彿葛利高里就站在她身旁似的叫道:
在這次一點也不熱鬧的婚禮宴席上,既沒有喝燒酒,也沒有扯開嗓子唱歌。婚禮時當儐相的普羅霍爾·濟科夫,第二天啐著吐沫,向阿克西妮亞訴了半天苦:
杜妮亞什卡急忙跪在地上。伊莉妮奇娜給她祝福過,聲音顫抖地說:
米什卡原來是個非常勤勉的當家人。他雖然病魔纏身,但是還是不停地幹活。不論幹什麼活,杜妮亞什卡都幫著他做。
伊莉妮奇娜不管女兒怎麼勸說,死不同意:「你還是別再求我了吧,我不能把你嫁給他!我不會為你們祝福!」直到杜妮亞什卡聲稱,她要到科舍沃伊家去住啦,而且立刻動手收拾衣物的時候,伊莉妮奇娜才改了主意。
村子里開始談論科舍沃伊和杜妮亞什卡的事兒來啦。有一天,一個婆娘在碼頭上遇到杜妮亞什卡,帶著露骨的嘲笑口吻問:「你們雇米哈伊爾當長工啦?他怎麼就不離你們家的院子啦……」
入夜以後,等杜妮亞什卡和丈夫睡著了,她使出最後的一點兒力氣,下了床,走到院子里去。很晚還在尋找失群的母牛的阿克西妮亞往家裡走的時候,看見伊莉妮奇娜正搖搖晃晃、慢慢地邁著腳步,往場院上走去。「她病得那樣,為什麼還要到那兒去呀?」阿克西妮亞覺得奇怪,便輕手輕腳地走到和麥列霍夫家的場院搭界的籬笆邊去,朝場院看了看。圓月當空。從草原上吹來陣陣微風。草垛濃重的陰影投在石磙子軋平的、光滑的打穀場上。伊莉妮奇娜雙手扶著籬笆站在那裡,遙望著草原,遙望閃爍著割草的人們燃起的、像遙遠的高不可攀的星星一樣的火堆的地方。阿克西妮亞清楚地看到了伊莉妮奇娜被藍色的月光映照著的腫臉和從老人系的黑頭巾下露出來的白髮。
把我帶上,
伊莉妮奇娜一下子就不哭了,攔住了他。
「你也和我一起兒喝一杯,高興高興,好嗎?」他問。但是立刻又擔心地想:「又是鬼叫我說這些話,要是瓶子里的燒酒只有一丁點兒,她還要喝一份兒……」
有一天,伊莉妮奇娜躺在內室。窗外閃耀著中午的陽光。南方天邊耀眼的蔚藍晴空中,被風捲起的、直立的白雲在莊嚴地飄動。只有單調的、催人入睡的蟈蟈叫聲劃破了沉悶的寂靜。室外緊靠窗下,有些半枯萎的胭脂菜,中間夾雜著些野燕麥和冰草還沒有被太陽曬死,倒伏在牆基上,蟈蟈就在這些草叢裡找到了安樂窩,不停地唱著歌。伊九_九_藏_書莉妮奇娜傾聽著蟈蟈不息的鳴聲,聞到陣陣飄進內室來的、太陽蒸曬過的青草氣味,眼前有一剎那,像在夢中一樣,出現了一片太陽蒸曬著的八月的草原、金黃色的麥茬和籠罩著灰色輕霧的灼|熱的藍天……
親愛的故鄉……
「大嬸子,你又哭起來啦!你們老娘兒們的眼淚可真多……應該高興嘛,怎麼能哭呢。好,我走啦,再見!看到你這樣子,我實在無法高興。」
把我帶回
可是伊莉妮奇娜卻越來越感到孤獨,一天比一天厲害、一天比一天刺心。在這個幾乎生活了一輩子的家裡,她現在變成了多餘的人了。杜妮亞什卡和丈夫就像在空地上營建他們的新窩似的那樣幹活兒。他們在家務上要做些什麼,從不跟她商量,也不徵求她的同意。他們好像也找不到一句親切的話對老太婆說。只有坐下吃飯的時候,他們才跟她交談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飯後,伊莉妮奇娜又孤單單的一個人去想自己的傷心事。女兒的幸福並未使她心歡,家裡住上一個外人使她很不舒服——她對女婿跟先前一樣,感到非常陌生。生活本身也在折磨她。一年的工夫,她失去了這麼多的親人,她被痛苦折磨得腰也彎了,人也老了,十分可憐。她忍受了那麼多的痛苦,可以說是太多了。她已經無力抗拒災難的襲擊,滿心懷著迷信的預感,覺得死神已經這麼接連不斷地光臨到她們家,一定還要到麥列霍夫家這座老房子里來幾趟。伊莉妮奇娜對杜妮亞什卡的婚事妥協后,只盼望著一件事:等著葛利高里回家來,把孩子交給他,然後就永遠閉上眼睛。她受了一輩子的痛苦、折磨,已經贏得了這種休息的權利。
伊莉妮奇娜有點兒嫉妒地從杜妮亞什卡手裡把信搶過來,又藏到懷裡,笑著,用眯縫起來的、閃閃發光的眼睛望著女兒說:
杜妮亞什卡看見放在箱子上的母親的黑裙子、襯衣和布面的靴子,——這一切都是給死人穿的,送他們去天堂的遠路時給他們穿的,——她一看到這些東西,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當她從掛在車上的搖籃里,把臉色黝黑的小葛利沙特卡抱出來的時候,她那被風吹乾的嘴唇在顫抖、微笑。她用牙齒叼著被汗浸濕的貼身十字架帶子,急忙把奶頭塞給他,從咬緊的牙縫裡嘟噥說:「我的親愛的小兒子!小寶貝!媽媽把你餓壞啦……」而葛利沙特卡還是那樣委屈地哭啼不止,咂著奶汁,用小牙齒咬得奶頭生疼。葛利沙特卡年輕的、黑鬍子的父親正站在旁邊磨鐮刀。從垂下的睫毛下面她看見了他的笑容和笑眯眯的眼睛的藍眼珠……她熱得喘不過氣來,汗珠從額角上流下來,弄得臉頰癢酥酥的,眼前的景物變得昏暗了,逐漸昏暗下去了……
伊莉妮奇娜好久無言地翕動著嘴唇,然後艱難地挪動著兩腿,走到正對門擺聖像的地方。
把我帶上,
「葛利申卡!我的親愛的!」她停了一會兒,然後已經換了另外一種低沉、喑啞的聲調喊,「我的心肝!……」
這使米什卡再也忍耐不住了。在教堂里他本來一直默不作聲,對自己竟這樣意志薄弱感到非常羞愧,在痛恨自己,但是這時他怒沖沖地斜眼瞅九_九_藏_書了瞅不忘舊怨的神甫,為了不叫杜妮亞什卡聽見,低聲罵:
「唉,他能早點兒回來多好啊!不然,媽媽,您簡直想他想得會變模樣的。」
「年輕的蘇維埃同志,世事常常難以預料:去年您親手燒掉我的房子,就是說把它火葬啦,可是今天我又來給您主持婚禮儀式……俗話說得好,不要往井裡吐痰,也許你還會來喝井裡的水。但是我還是很高興,從心裏高興,因為您終於醒悟,找到了來基督教堂里的路。」
「明天我去刨吧,您就在家裡待著吧。要不您總在嘮叨身上不舒服,可是這會馬上又要去幹活兒啦。」
「媽媽,您要明白,我可不願意成為村子里的笑柄。」杜妮亞什卡小聲說,繼續把自己姑娘時的衣裙從箱子里往外扔。
三天以後,她死了。伊莉妮奇娜的同齡人給她洗過身子,穿上壽衣,停放在內室的桌子上。傍晚,阿克西妮亞來和死者告別。她在這位死去的小老太太的變得漂亮、嚴厲的臉上,幾乎難於認出從前那位驕傲、勇敢的伊莉妮奇娜的面貌。阿克西妮亞用嘴唇去親吻死人蠟黃、冰涼的額角,看見一綹她熟悉的、從白頭巾里扎煞出來的、倔強的白頭髮和簡直像青年人一樣的小圓耳輪。
「不,已經到時候啦……」伊莉妮奇娜低聲說,「該輪到我啦……葛利什卡回來以前,你要好好照料孩子……看來,我是等不到他啦……噢噫,我等不到啦!……」
第二天,伊莉妮奇娜真的好起來了,在院子里走走,但是傍晚又躺下了。她的臉略微有點兒腫,眼睛下面出現了腫囊。夜間,多次用手撐著,從墊得高高的枕頭上抬起頭來,她呼吸急促——憋得喘不過氣來。後來呼吸困難的情況有所好轉。她可以安靜地仰面躺著了,甚至可以下床。在一種安靜的、彷彿是與世隔絕和靜止狀態中度過了幾天。她總想一個人單獨待著,當阿克西妮亞來看望她的時候,她簡單地回答問話,阿克西妮亞走了,她輕鬆地嘆了口氣。她高興的是:孩子們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院子里玩,杜妮亞什卡也很少進來問東問西地麻煩她。她已經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安慰了。那種時刻已經到了,她非常需要單獨一人來回憶一下自己一生中的許多往事。她半閉上眼睛,幾個鐘頭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只是用那腫脹的手指摩挲著衣服的皺褶,這時,她整個的一生全都從她眼前映過。
普羅霍爾坐下來,把鬍子往兩邊分了分。
「唉,姑奶奶,這算是什麼婚禮呀!米哈伊爾在教堂里把神甫臭罵了一頓,老頭子的嘴都氣歪啦!晚上的婚禮宴席,你知道,桌上擺的是什麼:只有烤的雞和酸牛奶……真見鬼,你哪管有一滴燒酒也好呀!要是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看見他的小妹妹是這樣出嫁的……他準會抱頭痛哭一場!不,姑奶奶,算啦!我今後再也不想去參加這種新式婚禮啦。我情願去看狗咬架,也比這種婚禮熱鬧一點兒,公狗咬架總要互相咬啊,熱鬧得很哩,可是這種婚禮既不喝酒,又不打架,真是見他媽的鬼!你愛信不信,參加了這次婚禮以後,我簡直傷心透啦,一夜都沒有睡覺,躺在那兒搔痒痒,你看吧,就像在我的襯衣里放了一把跳蚤……」
「快請客吧,伊莉妮奇娜大嬸兒!我帶回來一封你兒子九九藏書的信!」
「你念念吧,阿辛尤什卡,這些日子我的心裏總是那麼難過,做夢還夢見他小孩子的時候,好像還在上學時的樣子……」
伊莉妮奇娜不肯喝酒。她小心翼翼地把信捲起來,放在神龕後面去,但是,想了想,改變了主意,又拿了出來,在手裡放了一會兒,便塞到懷裡,使勁把信按在心口上。
沒等她把故事說完,已經聽到孩子們的勻稱的呼吸聲了。米沙特卡躺在邊上,把臉緊貼在她的肩膀上。阿克西妮亞小心地動了動肩膀,扶正了他的仰面躺著的腦袋,心裏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殘酷的刀攪似的悲痛,使她的喉嚨抽搐不止。她哭了起來,哭得哀怨、酸辛,渾身直哆嗦,但是她甚至連眼淚都不能擦,因為葛利高里的兩個孩子睡在她臂上,她不願意驚醒他們。
「我今天起不了床啦。你自個兒好歹張羅吧。」她請求女兒說。
「我已經變成了連狗見了都不叫的人啦,可是不論變成什麼樣子,小兒子卻想起了母親!他寫得多好啊!還稱我的父名——伊莉妮奇娜呢……他信上寫著:我向親愛的媽媽和親愛的孩子們深致問候,連你也沒有忘掉呀……哼,你笑什麼?你是個傻瓜,杜妮亞什卡,真正的傻瓜!」
「可惜,你那時候從村子里逃走啦,不然的話,我就把你這個長毛鬼跟房子一起兒燒成灰啦!你明白嗎,啊?」
清晨,杜妮亞什卡跟往常一樣來看望母親。伊莉妮奇娜從枕頭底下拿出疊得整整齊齊的葛利高里的襯衣,默默地把它遞給杜妮亞什卡。
使她驚訝的是,這一生竟是這麼短促和貧乏,而且竟有那麼多令人傷心和痛苦的事情,簡直不願去回憶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在回憶和思索時,想得最多的總是葛利高里,也許是因為從戰爭一開始,這些年來,她一直擔心他的命運,而且現在使她與生活相聯繫著的也只因為有他的緣故。或者是因為對大兒子和丈夫的思念已經減弱,已經被時間抹掉,不過她對死去的人很少憶及,她覺得他們,那些死去的人都彷彿隱身在一片灰色的煙霧中。她很不情願地想起了青年時代、自己的婚後生活。所有這一切都毫無意義,而且已經是那麼遙遠,既不能給她帶來喜悅,也不會使她感到安慰。她在回憶過去,想起最近這幾年的時候,覺得自己依然是個嚴於律己和純潔的人。可是「小兒子」在她的記憶中卻總是那麼清晰,幾乎是可以用手摸到。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她立刻就會聽到自己加快了的心跳聲。然後又感到氣悶得厲害,她的臉色變青,於是她就神志不清地躺上半天,但是等呼吸情況一好轉,就又思念起他來。她怎麼能忘記自己的最後的一個兒子……
「媽媽,我怎麼連笑笑都不行啦!您這是要上哪兒去呀?」
「你給我帶來這樣的好消息,我的親愛的好人……我怎麼會讓你……等等,我請你喝一杯……」她斷斷續續地嘟囔著,從箱子里拿出一瓶藏了好久的燒酒。
阿克西妮亞全身顫抖了一下,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傷和恐怖中,她急忙離開籬笆,往屋裡走去。
從這兒開始,阿克西妮亞就得不斷兒地念這封信了。伊莉妮奇娜每逢晚上到她家來的時候,就把仔細包在手絹里的黃信封拿出來,嘆著氣請求說:
「這是幹什麼?」杜妮亞什卡驚愕地問。
不管米什九_九_藏_書卡怎樣竭力勸說未婚妻不要在教堂舉行結婚儀式,但是固執的女孩子堅持己見。他只好咬牙違心地同意了。心裏卻在咒罵世界上的一切,他準備去教堂舉行結婚儀式,就像要去上斷頭台似的。夜裡,威薩里昂神甫在空曠的教堂里悄悄地給他們舉行了婚禮儀式。儀式完畢后,他向新婚夫婦道賀,用教訓的口吻說:
她清晰地看到在苦艾地上牧放的牛群,一輛搭著篷子的牛車,聽見了蟈蟈顫抖的鳴聲,聞到苦艾的甜蜜的苦味兒……也看到了自己……身材高大、年輕、美麗……她正急急忙忙地走向停車的地方。麥茬子在她腳下沙沙響著,扎疼了她光著的小腿肚子,熱風吹乾了脊背上的汗濕的、掖到裙子里的襯衣,火燎似的吹著她的脖子。她臉上泛起了紅暈,因為血在往上涌,耳朵里嗡嗡地響著。她彎起一隻胳膊,托著沉重的、鼓脹的、充滿奶汁的乳|房,一聽見孩子的出不來氣似的哭聲,就加快了腳步,一面走,一面解開襯衣的領扣。
「請大夫幹什麼,不用治,我自己會好起來的。」
夏天漫漫的長日真是難熬。炎熱的太陽當空照。但是灼人的陽光已經不能使伊莉妮奇娜感到溫暖。她一動不動地在台階上的太陽地里一坐就很久,對周圍的一切都漠然視之。這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勤勉而有心計的內當家了。她什麼也不想幹了。現在她覺得這一切都毫無意義,沒有用處,而且一錢不值,她再也沒有力量,像以前那樣操勞了。她常常打量著自己那兩隻操勞了多年的、疙疙瘩瘩的老手,心裏說:「我這雙老手已經做夠了活兒啦……該安息啦。我已經活到這把年紀,夠啦……只盼能看到葛利申卡回來……」
這一夜,伊莉妮奇娜明白,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死神已經來到她的床頭。黎明時分,她從箱子里拿出葛利高里的一件襯衣,疊好了,放到枕頭底下;把咽氣後人們要給自己穿的壽衣也準備好了。
時間一久,用化學鉛筆寫的字母漸漸模糊起來,很多字完全認不出來了,但是對阿克西妮亞來說,這並不困難:這封信她已經不知道讀了多少遍了,早就背熟啦。就是到後來,那張薄薄的信紙已經變成了碎片,阿克西妮亞也能不打磕巴地把信背到最後一行。
「你清醒清醒吧!」她驚駭地喊道,「我一個人跟孩子們怎麼辦呀?那我們不就完了嗎?」
杜妮亞什卡從地里回來,把信看了半天,然後笑了笑,嘆口氣說:
「是不是叫米哈伊爾去請個大夫呀?」
「您哪兒不舒服啊,媽媽?」
婚後不久,杜妮亞什卡就明顯地變得更加漂亮了,肩膀和臀部都好像長寬了。眼神、走路的姿勢,甚至理頭髮的姿勢上都有了新的神韻。從前她那種舉止生硬和孩子氣的粗獷、好動習性消失了。她總是面帶微笑,脈脈含情地看著丈夫,四周的一切都視而不見。青春的幸福總是不暇他顧的……
只有一回,從前那種樂觀愉快的心情又回到伊莉妮奇娜身上,但是非常短暫。普羅霍爾從鎮上回來,順路到他們家來了,還離得老遠就喊叫:
她蘇醒過來,用手在淚濕的臉上抹了抹,後來被強烈的氣悶折騰得非常痛苦,時而陷入昏迷狀態,就這樣躺了很久。
神甫完全沒有料到,簡直呆若木雞,站在那裡直眨巴眼,瞪著米什卡,可是米什卡扯了扯自己年輕九九藏書妻子的衣袖,厲聲說:「走吧!」於是響亮地踏著士兵靴子,朝教堂門口走去。
自從科舍沃伊入贅麥列霍夫家的那天起,整個的家業就煥然一新:沒用多久,他就修好了圍牆,把草原上割的乾草運到場院上,堆了起來,草垛堆得整齊好看;他在準備收打麥子,把割麥機上的平台和翼片重新裝過,仔細地清掃了打穀場,修理好了舊的揚穀風車,縫補了馬套,因為他暗自總在想拿一對牛去換一匹馬,而且屢次對杜妮亞什卡說:「咱們應該養匹馬。趕這樣的牛車簡直是樁苦差事。」有一天,他偶然在儲藏室里發現了一小桶白粉和一包靛青,就立刻決定把舊得變成灰色的百葉窗油漆一番。麥列霍夫的家宅用耀眼的淺藍色窗戶看著世界,一下子變得年輕了……
快拿雪白的翅膀,
徵得杜妮亞什卡的同意,阿克西妮亞把孩子們領到自己家裡。她伺候孩子們吃了飯——他們被家裡又死了一位親人嚇呆了,都不愛說話兒——讓他們跟自己一塊兒睡。一邊摟著一個她心愛的人的安靜下來的孩子,她體驗到一種奇怪的感情。她小聲地給他們講起童年時聽到的故事,想逗他們高興高興,使他們不去想死去的奶奶。她悄悄地拖著長腔把可憐的孤兒萬紐什卡的故事講到末尾:
「渾身都疼……好像五臟六腑全都打壞啦。從前,年輕的時候,你那去世的父親一發脾氣就動手打我……他那拳頭像鐵的一樣……常打得我死人似的一個星期下不了床。我覺得現在正是那樣:全身都疼,就像被打傷了一樣……」
伊莉妮奇娜為了不叫杜妮亞什卡看到她的眼淚,便把臉扭過去朝著牆,用手絹捂上。
伊莉妮奇娜摩挲著自己舊上衣上的皺褶,眼睛也沒抬,回答說:
「這是葛利沙的襯衣……給你丈夫吧,叫他穿吧,他身上那件舊襯衣大概已經被汗漚糟啦……」伊莉妮奇娜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老太婆刷的一下子臉都白了。在她心目中信總是跟什麼新的災難聯繫在一起。但是當普羅霍爾念完那封簡訊,信上有一半是向親人問候的話,只在信末寫道,他,葛利高里,盡量想法在夏末秋初回家來看看,——伊莉妮奇娜竟高興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珍珠般的淚珠,從她那棕色的臉上和兩頰深深的皺紋上滾滾而下。她低下頭,用上衣袖子和粗糙的手巴掌擦著眼淚,但是淚珠還是紛紛順著臉滾下來,滴到圍裙上,把圍裙濕得斑斑點點,好像下了一陣溫暖的急雨。普羅霍爾倒也並不是不喜歡,——但是他簡直看不得女人哭鼻子抹淚,因此皺著眉頭,露出不能掩飾的惋惜神情,說:
過了兩個星期,伊莉妮奇娜覺得身體不大好。杜妮亞什卡正在忙著收打麥子,伊莉妮奇娜也不願意叫她不去幹活兒,但是自己已經不能做飯了。
「好媽媽,您為什麼要預備壽衣呀?看在基督面上,快收起來吧!上帝保佑,您現在去想死的事情未免太早啦。」
「不,我要去……我心裏高興,我想一個人單獨待一會兒。」伊莉妮奇娜坦白地說,像年輕人似的迅速披上頭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