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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第四章

卷八

第四章

「他到蘇維埃去登記過嗎,你不知道?」
基里爾很輕捷、迅速地跑去。他那彎著的身影在蘋果樹的綠蔭下閃動。科舍沃伊躍過籬笆,摔倒在地,就趴在地上,朝逃跑的人開了兩槍,然後轉過臉去,看屋子裡的動靜。外邊的門已經大敞開。基里爾的母親正站在台階上,用手巴掌搭在眼睛上,在向果園裡眺望。「應該什麼話都不說,當場把他打死!」米什卡遲鈍地想。他在籬笆下面又躺了幾分鐘,不斷地觀察著房子,不緊不慢地、機械地往下撣著粘在膝蓋上的爛泥,然後站起來,困難地爬過籬笆,放下機頭,朝屋子裡走去。
「大概是第四天啦。」
「那還要問,一支鋸短的馬槍,哼,一支手槍,也許,還有別的。」
「基里爾·格羅莫夫回來啦。你聽說了嗎?」
「什麼武器?」米什卡關心地問。
「去找找。」
「我是村革命委員會主席。請把部隊的證明文件給我看看。」
「從紅軍里回來。也在騎兵第一師。」
「可這怎麼說呢……對他這樣的人,又能怎麼辦呢?」
「說的是什麼事兒?」
「就是他。」
但是科舍沃伊無心玩笑。他又把寒酸的、破舊不堪的革命委員會的屋子打量了一番,皺起眉頭,嘆了口氣說:
「哼,要是我來辦的話……」米什卡眯縫起眼睛說,「要是我就這樣辦他,叫他連魂兒都沒有了!他是逃不脫的。維申斯克有頓河的肅反委員會,委員會會懲罰他的。」
「哪兒有什麼病呀!不生病已經夠煩人的啦。」米什卡懊喪地回答說,然後趕著牛,跟在播種機後頭走了起來。
「我就是在談事情呀。」
基里爾撫摸著精心捲起的小黑鬍子,沉默了片刻,然後站了起來。
當主席,就得有點兒主席的派頭兒……米什卡威風凜凜地邁著四方步;他的步法是那麼特別,以至村子里有人遇到他就不禁停下腳步,含笑注視著他的后影。普羅霍爾·濟科夫在衚衕里遇到他,玩笑地裝出恭敬樣子,退到籬笆邊下,問道:
米什卡從桌邊站起來,很鎮靜地笑著說:
「哼,現在咱們走著瞧吧!」
米什卡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
「噢,你這可太不應該啦,米哈伊爾。」普羅霍爾委屈地說。
基里爾·格羅莫夫的母親剛好從門廊里走出來。她身子往後仰著,手裡端著一盆切成小塊的倭瓜。米什卡恭敬地跟她寒暄過後,便走上了台階。
「咱們走吧,我對你說哪!」
「我的小雄鷹啊,哪,這是些文件,這是村蘇維埃的公章,看在基督面上,你收下吧,」他畫著十字,搓著手,從心裏高興地說,「我已經八十多歲啦,從來就沒有當過官,可是到老啦倒走起官運來啦……這完全是你們年輕人的事兒,我哪兒幹得了啊!我看不清,聽不見……到了禱告上帝讓我上天堂的時候啦,卻派我當起主席……」
「那麼你怎麼想呢?」
在格羅莫夫家的大門口,他一面走,一面伸手到口袋裡去掏煙荷包,目光炯炯地打量了一下寬敞的院子、院子里的一些房子和家宅的窗戶。
從冬天起,米赫耶夫老頭子就當了村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他眼花耳聾,這個職務成了沉重的負擔,他一聽說科舍沃伊來接他的班啦,真是喜出望外。
「我跟你沒有什麼可吵鬧的……」米哈伊爾一隻手伸進右面的口袋裡,命令說,「穿上衣服!」
主人請米什卡就座。
「真是佳肴美酒,盛筵招待。」米什卡打量著座上的客人,握了握主人的手。
「那你把它們拿到屋子裡來幹什麼?你已經成了通曉法律的人了,你什麼都知道……你這麼干為啥就不犯法呢?」
「你就是用套索也休想把他拉去!依我看,他是在逃跑。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就要https://read•99csw.com從家裡逃掉。這個基里爾,從各方面來看,他是還想打仗的,可是你倒怪罪起我來啦。不,老弟,我已經打夠了,這種美味我已經吃夠啦,吃得頂到嗓子眼兒啦。」
「好啊,原來你是個這麼隱蔽的人……什麼也不說。連老婆都瞞著?」
「差不多吧。」米什卡緊閉雙唇,意味深長地回答。
「哼,《聖經》上可能是這樣寫的,」米什卡冷冷地說,「可是,我認為,一個人應該永遠要對自己乾的事情負責。」
他在家裡換上了一條新褲子,把手槍塞到口袋裡,照著鏡子戴制帽的時候,對妻子說:
「喂,安德留什卡!你等等,過來!」
「不管藏在哪兒來,看我保存得多好。」
他認為,自己得出的結論是唯一正確的:如果白軍的餘黨帶著武器回來了,那他就得提高警惕。他仔細地把步槍和手槍擦好,第二天早晨,天剛亮,就步行到維申斯克去了。
「這是從哪兒弄來的?」杜妮亞什卡動了一下眉毛,指著武器問。
「寶貝兒們,現在我要叫你們看看蘇維埃政權的厲害!」
「我被任命為主席啦。明白了嗎?」
「就是他在馬蒙托夫的部隊里混過吧?」
「謝謝。當然不是什麼都能忘掉的。譬如說吧,我的胳膊被砍掉了一隻——我倒希望能忘掉,但是卻很難忘掉,時時刻刻都會想到這件事兒。」
普羅霍爾嘆了口氣,整理了一下襯衣的那隻空袖子。
「你要去維申斯克軍事革命委員會嗎?」
杜妮亞什卡猜錯了。妨礙科舍沃伊像從前那樣沒命幹活的唯一原因,是他心裏在日益滋長著這樣的念頭,他覺得自己扎在老家安居樂業,未免有點兒太早了:「我搞起家業,實在太早啦,太性急啦……」米什卡在讀地方報紙上的前線消息,或者在晚上聽著複員回來的紅軍哥薩克談天的時候,經常這樣懊喪地想。但是最使他擔心的是村子里人們的情緒:有些人公開地說,蘇維埃政權到冬天就完蛋啦,說弗蘭格爾已經師出道利亞,與馬赫諾會合,正進逼羅斯托夫,新俄羅斯克有協約國的大批陸戰隊登陸……一個比一個更怪誕的謠言在村子里流傳。從集中營和礦山回來的哥薩克,吃了一個夏天家裡的舒服飯,已經都養得胖胖的,這些人的態度曖昧,夜裡湊在一起喝燒酒,聊些自己的知心話,可是遇到米什卡,就故意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問:「你常看報嗎,科舍沃伊,你談談把弗蘭格爾打得怎麼樣啦,是不是快打垮啦?傳說協約國又來進攻咱們啦,這是真的呢,還是胡說八道?」
「謝謝你。你早就複員了嗎?」
「就是為了這個。把證件拿出來看看吧!」
「什麼?」
「算了吧,米哈伊爾!你最好不要惹我……」
「紅軍需要的首先是身體強健的人。只要您的身體好起來——部隊當然也歡迎您啦。請您拿著這張藥方,到藥房里去領奎寧去吧。」
「你出去一下,卡捷琳娜!」然後,往長板凳上一坐,冷冷地問,「什麼事兒?」
「那是自然的啦。一直是跟他在一起兒幹嘛。」
「你上哪兒去啦?上河對岸去了?啊,啊,那麼說是去玩兒啦?辦事兒去的?來,我想問問你:你好像讀過高小吧?讀過嗎?好極啦。那麼辦公室工作會嗎?」
伊莉妮奇娜死了以後,科舍沃伊成了家裡惟一的、全權的當家人,他本應更上心地著手重建家業,把日子過得更火紅,但是實際卻並非如此:米什卡一天比一天地不願意幹活了,常常離家外出,晚上在台階上坐到很晚,坐在那裡抽煙,想自己的什麼心事。杜妮亞什卡當然不會不注意到丈夫心神的變化。她屢次驚奇地看到,從前一向干起活來不要命九九藏書的米什卡,常突然無緣無故地扔下斧子或者刨子,坐到一旁去休息起來。在地里幹活時也是這樣,有一次是在播種黑麥,米什卡剛種了兩壟,就把牛喝住,卷了一支煙,在地上坐著抽了半天煙,緊皺著眉頭。
「秘書在哪兒?」
杜妮亞什卡傷心地拍了一下手。她想要說些什麼,但是米什卡根本不想聽,他對著鏡子整了整扎在褪色的軍便服上的皮帶,就到村蘇維埃去了。
他把一支細心包裝的步槍和一個鼓鼓囊囊、裝滿子彈的盒子打開,還有一支手槍和兩枚手榴彈。把這一切都擺在板凳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煤油倒進一個小碟兒。
……米什卡回到韃靼村的時候,已經是村革命軍事委員會的主席了。他匆匆跟妻子問候過後,說:
「又來了個當兵的!請進,科舍沃伊,請坐,你是貴客臨門哪。我們正在這兒小小地喝點兒……」
內室的門嘩的一聲敞開了。阿赫瓦特金正要邁門限,一看到正瞄著他的手槍,立刻就躲到門框後面去了。
「你們還想再去幹嗎?」
「你這個傻丫頭!基留什卡·格羅莫夫帶回武器——這對蘇維埃政權是有害的,可是我帶回來,——這除了對蘇維埃政權有利以外,別的什麼事也不會有。你明白嗎?我犯什麼法呀?天曉得,你在瞎說些什麼,快躺下睡吧!」
「我到維申斯克去,到醫務委員會去,我還能對你說什麼呢?等我回來,你就全都知道啦。」
「你這指的是什麼呀?」杜妮亞什卡驚奇地問。
基里爾一聲不響地往內室邁了一步,但是米什卡攔住了他的去路,用眼睛朝門洞的門示意。
「你很想念他啦?」米什卡擦完臉和手,板著臉瞅了普羅霍爾一眼,問。
他緊緊地關上門,掛上門銱兒,穿過廣場,往家裡走去。在教堂附近遇上了奧博尼佐夫家的一個半大孩子,隨便朝那個小傢伙點了點頭,就走過去了,但是突然靈機一動,轉回身來,喊:
「老弟,你這玩笑開得可並不叫人高興……把過去的事情忘掉吧。我已經補償了過去乾的事情啦……」
「早就複員啦。已經安好家啦。」
「沒有。他從哪兒回來的?」
米什卡坐到桌邊,從主人手裡接過一杯燒酒,點了點頭說:
基里爾晃晃悠悠往門口走去,懶洋洋地抓住門把,突然一躥,躍出了門洞,猛地把外邊的門關上,跳下台階。在他彎著腰,穿過院子向果園裡跑的時候,米什卡朝他打了兩槍,但是沒有打中。米什卡大叉開腿,把手槍放在彎起的左胳膊肘上,仔細地瞄準。第三槍響過以後,基里爾好像踉蹌了一下,但是站穩了以後,輕捷地跳過了籬笆。米什卡跑下了台階。他身後響起了從屋子裡發出的單調、斷續的步槍射擊聲。子彈打在前面板棚的白牆上,打下了一塊牆皮,啪一聲,地上落了一片灰色的石頭碴子。
米什卡把鎮革命軍事委員會發來的指示和命令匆匆翻了一遍,問道:
「我也要追究。」米什卡鎮靜地回答說。
「上革命委員會去。」
「那麼我也要受審判啦?」普羅霍爾很關心地問。
她本來不願意當著外人的面跟丈夫爭論,但是她很不滿意米哈伊爾,她覺得他對普羅霍爾開的那個玩笑不很合適,還有他公開說出對哥哥的仇恨。
「蘇維埃政府可沒有這樣說。」杜妮亞什卡低聲說。
「過去的事情是不能全都忘掉的,」米什卡坐到桌邊的時候,冷冷地說,「來,坐下,跟我們一起兒吃晚飯吧。」
一個周末傍晚,普羅霍爾·濟科夫來了。米什卡剛下地回來,正站在台階下邊洗臉。杜read.99csw.com妮亞什卡用水罐給他澆水,笑嘻嘻地看著丈夫那曬得黝黑的瘦脖子。普羅霍爾向他們問候后,坐在台階的下層的梯階上問:
「那,給你,這是村蘇維埃的全部家當,沒有錢,至於村長的權杖,蘇維埃政權時代已經不許用了。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把我老頭子用的拐杖獻給你。」他張開沒有牙齒的嘴笑著,把被手巴掌磨得鋥亮的白蠟木棍子遞過來。
杜妮亞什卡正擺桌準備開飯,沒看丈夫,問道:
「我拿我的嫁妝去啦。」米什卡溫順地笑著說。
科舍沃伊揚起眉毛,打量著革命委員會破舊的屋子,唯一的裝飾品就是牆上那幅儘是蒼蠅屎的舊標語。
「科舍沃伊同志!」
「難道我說過這種話嗎?你在哪兒聽到啦?」
他來得太不是時候了。一個米什卡不認識的、寬肩膀的哥薩克,歪著身子坐在上座,迅速、疑問地看了基里爾一眼,推開了酒杯。坐在桌子對面的阿赫瓦特金·謝苗,是科爾舒諾夫家的一個遠親,他一看見米哈伊爾,就皺起眉頭,把視線移開了。
「聽說你又是安家立業,又是娶親,是嗎?那你還裝什麼蒜呀?來,多喝幾杯吧!」
「唉,真見鬼。我說,秘書在哪兒呀?」
「你走不走?」他小聲問。
「我問你,在家住了幾天啦?」
「還是說的那件事兒呀。」
「我也很有興趣去追究追究嘛。至於是不是寬恕他,那還要等著瞧……那還要看看他是否值得寬恕。他使我們的人流的血夠多啦。還得稱一稱,看誰的血流得多一些。」
「不,你請坐吧,不要辜負大家的好意,跟我們一起兒喝一杯。」
「秘書嗎?回家種大麥去啦。他,這個該天打五雷轟的傢伙,一星期才來這兒一趟。有時候鎮上送來文件,需要念念,可是你就是帶著狗也找不到他。這樣一來,有時候很重要的文件都壓在那裡,多少日子連念也沒有念念。我那點兒文化實在可憐得很,唉,可憐得很!費很大勁才能簽個名字,根本不會念,我只會蓋公章……」
「你在家住了多少天啦?」
有一天,杜妮亞什卡小心翼翼地問:
「我今天就到蘇維埃去,我會帶去的。」
「是個勇猛的戰士。」米什卡冷笑著說。
「噢,我說的是平常的各種文件。這你知道嗎?好,有發出去的文件,還有其他各種文件。」米什卡含糊不清地彎動了一下手指頭,沒有等到回答,就斷然地說,「如果你不會也不要緊,將來可以學會嘛。我現在是村革命委員會的主席,你是一個有文化的小夥子,我派你當秘書。你現在就到革命委員會的房子里去,到那兒去看守公文案卷,都堆在桌上哪,我很快就回來,明白了嗎?」
「我到附近去辦點事兒。如果有人來問主席在哪兒,你就說很快就回來。」
「什麼辦公室工作?」
「原來是這樣!」基里爾拉著長聲說,用銳利、清醒過來的眼睛盯著米哈伊爾的眼珠兒看了一眼,「原來是為了這個!」
然後他在桌邊落座,大叉開兩肘,咬緊牙關,把下巴頦伸向前去,一個人獨坐了半天。我的上帝,我一頭扎到地里這段時間,變成什麼樣的渾蛋啦,頭也不抬,對周圍發生的事情不聞不問!……米什卡痛恨自己和周圍的一切,從桌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軍便服,望著空屋子,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道:
「你這是幹什麼呀,米哈伊爾?在平常的日子把好行頭全都穿上,走起來,就像是參加檢閱似的……是不是又要求婚去呀?」
「那就見你的鬼去吧!你算是哪棵蔥,我要向你彙報呀?」
「沒什麼,我說的是去服役呀。」
「事情嘛,小事一樁,可是不能拖延。咱們到外邊去談吧。」
「糟就糟在你認為全都一樣。走,九_九_藏_書咱們進屋去吧,別生氣,我是開玩笑哪。」
淺色頭髮、靦腆的小傢伙默默地來到他跟前。米什卡像跟成年人打交道一樣,把手伸給他,問:
「我可不怎麼想去。」基里爾臉色變得煞白,但是還嘲諷地微笑著說。
「幹嗎你要過問這些事情啊,杜紐什卡?這不是老娘兒們家的事情。就讓它——這份財產待在那兒吧,姑奶奶,把它放在家裡是有用的。」
米什卡故意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笑嘻嘻地、明顯地結巴說:
普羅霍爾很快就走了。不久,米什卡也到院子里去了。杜妮亞什卡照料孩子們吃過飯,剛要睡覺,米什卡走了進來。他手裡拿著件什麼東西,用麻袋裹著。
「在家,在家,請進吧。」老太婆給讓著路說。
普羅霍爾笑了笑說:
普羅霍爾很不情願地走上台階,跨進門廊的門限以後,說:
「我們都已經服完役啦。」
「原來是這樣,我全明白啦。」科舍沃伊往頭上套著軍便服,就像把馬套往一匹倔強的馬脖上套似的,怎麼也不能把腦袋套進領口裡,而褲子扣則是到街上才扣上,然後就直奔區黨委會去了。
「沒有,」杜妮亞什卡回答說,「他沒有信來。」
米什卡立即神色嚴肅起來,說:
「謝謝你的盛意。」
「還沒有去過。」
「這可不行!你別胡鬧!我今天不談正事。今天我要跟朋友們痛飲一場。如果你有事兒,那就請明天再來吧。」
這是他和杜妮亞什卡婚後的第一次口角。廚房裡是一片令人難堪的寂靜。米什卡默默地喝著牛奶,偶爾用手巾擦擦嘴唇。普羅霍爾在吸煙,不時看看杜妮亞什卡。後來他就談起農家的事兒來了。他又坐了半個鐘頭。臨走前問:
「你問這些幹什麼?你是有事情來的,那就談事情吧。」
「走。」米什卡命令基里爾說。
杜妮亞什卡語聲戰慄,她用手指頭摸索著裙褶,在桌旁坐下。米什卡彷彿沒有看到妻子的激動的神情,仍然那麼鎮靜地繼續說:
「我不記得把文件放到什麼地方去啦。」
「我還以為,你在急切地盼著他回來,好再去服役,」米什卡還是那樣板著臉繼續說,「再去參加反對蘇維埃政權的戰爭……」
「到革命委員會去過嗎?」
「就在這兒談談可以嗎?咱們為什麼要掃大家的興呢?」
「你就跟他出去吧,有什麼可說的呀?」那個米哈伊爾不認識的、寬肩膀的哥薩克說。
「你滾到哪兒去啦?」杜妮亞什卡很不溫存地問。
「不行,現在我不能找。你回家去吧,米哈伊爾,免得吵鬧。」
「老爹,現在我們就算交接完畢啦。你可以離開這兒,回到你壯實的老太婆那兒去啦。」還用富於表情的眼睛朝門口示意了一下。
「你們沒有聽到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的什麼消息嗎?」
「我並不盼望這些『自己人』回來,我認為,全都一樣。」
繼承了父親在實際生活中那股機靈勁兒的杜妮亞什卡擔心地想:「他堅持不了多久……也許是有病,也許乾脆就是在發懶。跟著這樣的男人過日子可要倒大霉啦,你看他,就像是在給別人家幹活似的;半天抽煙,半天搔痒痒,哪兒還有工夫幹活兒……要不動聲色地跟他談談,別惹他生氣,否則,他要是以後還是這樣弔兒郎當地幹活,那麼就別想把窮神從家裡送出去啦……」
「怎麼?」
「人家說,他砍起俘虜來絕不留情。為了一雙士兵皮靴就可以殺人,殺人——就為了穿那雙皮靴。」
「喏,普通辦公室工作。就是收收發發文件什麼的,你會嗎?」
「上哪兒去?」
「不是你,那就是像你和葛利高九九藏書里這號人說的,這夥人總在盼望著『自己人』回來呢。」
「現在就拿來看看!」
「蘇維埃政府是對你什麼也沒有說,因為,政府跟你根本沒有什麼可說的,可是在白軍中服過役的,要受到蘇維埃法律的審判。」
「你說的是什麼呀,科舍沃伊同志?」
「怎麼不應該?村子里流傳的各種各樣的風言風語,我都聽說啦。」
「你什麼事兒都瞞著我!你哪管告訴我一聲,你要去多久,去幹什麼也好呀!這過的是什麼鬼日子啊!人要走啦,可從他嘴裏連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你是我的丈夫,還是個姘頭呀?」
在維申斯克醫務委員會檢查過後,醫生簡短地對米什卡說:
「不,咱們還是出去談吧。」米什卡很沉著,但是堅持地要求說。
基里爾很不情願地走進廚房。對正在爐坑前忙活的妻子說:
基里爾親自來給他開開通到內室的門,往後退了一步。他的臉颳得光光的,滿面堆笑,略有醉意,用迅疾、審視的眼光掃了米什卡一眼,從容不迫地招呼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有過這樣的傳說。」普羅霍爾肯定地說。
「你怎麼變成這樣子啦,米沙,是不是生病啦?」
普羅霍爾大笑一聲,揮了揮手說:
「那麼,照你的意思,凡是參加過白軍的人,就永遠得不到饒恕了嗎?」
「俗話說得好,山河易改,稟性難移。他就是從紅軍中回來,照樣帶回很多搶來的財物。他老婆還對我的婆娘吹牛呢,說給她帶回一件什麼女大衣,還有很多件衣服和其他各種各樣的東西。他是在馬斯拉克旅服役,他就從那兒回家來的。一定是開小差回來的,還把武器帶回來了呢。」
米什卡往左面一歪身子,從口袋裡掏出手槍,扳起機頭。
「我不想再喝啦。我來找你有點兒事兒。」
米什卡一手扶著袋子,下到頓河邊去,坐上小船,快速向對岸劃去。
「什麼勇猛呀!是頭號的搶劫能手。幹這種事,是他的拿手好戲。」
「那紅軍需要什麼樣的戰士呢?我當了兩年紅軍戰士,現在倒變成不需要的人啦?」
「你把它們藏在哪兒啦?」
「這我們以後再談,你去執行任務吧。」他緩慢地、從容不迫地沿街走去。
「基里爾在家嗎,大嬸子?」
「親愛的同志,您不能參加紅軍部隊啦。瘧疾把您的身體折騰得太虛弱。您應該好好治病,否則就要糟糕啦。紅軍不需要像您這樣的戰士。」
「祝你平安回家來,基里爾·伊萬諾維奇!」
「怎麼,你要追究他的責任?」杜妮亞什卡眼睛一翻,把盛著牛奶的盤子放在桌子上,質問道。
「對他也應該寬大嗎?」米什卡婉轉地問,「上帝說,要寬恕敵人並且還命令我們也要這樣做,是不是?」
「弟兄們!」基里爾故意裝得從容不迫地喊,「我好像是被逮捕啦!不必等我啦,你們自己在這兒喝吧!」
杜妮亞什卡給他往袋子里裝著乾糧,懊喪、傷心地嘆道:
杜妮亞什卡覺得再問下去就不合適了:教訓丈夫——歸根到底不是婦道人家的事兒。談話也就這樣結束了。
「這是我的,從前線帶回來的。」
「你只不過是盲從罷了:就像小牛一樣,吃飽了就到牛棚里去昏睡一氣。法律不會追究一個傳令兵的責任的,可是葛利高里要是回來了,那是要受審的。我們要追究他對叛亂應負的責任。」
米什卡走進黑乎乎的門洞,在昏暗中摸索著門把手。
「這用不著你管。沒有你,也會有人追究的。他在紅軍中服役,已經贏得對自己的寬恕……」
「我是這樣想,誰念舊惡,就該像俗話說的那樣,挖掉他的眼睛。」
老頭子由於突然擺脫了主席職務,高興得不得了,甚至想開開玩笑了:他把包在一塊布里的公章交給科舍沃伊的時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