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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第六章

卷八

第六章

「暴動以後,秋來以前。」
葛利高里默不作聲。他根本就不應該用那種輕浮的腔調開始這次談話。他對此已經深為惋惜。
在米列羅沃車站,因為葛利高里是複員的紅軍指揮員,所以給他派了一輛大車。回家的路上,他在每個烏克蘭小村裡都要換一次馬,一晝夜的工夫已經趕到了頓河上游軍區的邊界了。在第一個哥薩克村莊里,村革命委員會主席——一個不久前才從紅軍部隊回鄉的青年戰士——對他說:
她急著回家去,走得很快,就像家裡有急事兒在等候著她似的,直至走到自己家的台階旁邊才放慢腳步,輕輕地踏上咯吱亂響的梯階。她很想趕快自己單獨一人去想自己的心事,體味這突然降臨的幸福。
「鬼知道你會幹什麼。我不願意為你承擔什麼責任。」
「休息一天總可以吧?我又不會逃跑。」
「好,那麼咱們就馬馬虎虎地分開吧。咱們是過不到一塊兒的。」
「簡直跟宮廷玉液一樣,真的!」普羅霍爾肯定地說,他踉蹌了一下,抱住米哈伊爾,「米沙,要你品酒,比要小牛品嘗菜湯還要糟糕,什麼也品不出來,可是我對酒卻很有研究!什麼樣的酒我沒喝過!有這麼一種酒,你還沒有把瓶塞拔|出|來,可是已經從瓶子里往外冒泡啦,就像是瘋狗噴出的白沫,上帝作證——我決不撒謊!在波蘭,有一回我們突破了敵人的陣地,跟謝苗·米哈伊洛維奇一起去收拾波蘭人。我們突襲佔領了一座地主莊園。莊園里有一座房子,兩層多高,牲口棚子里的牲口擠得滿滿的,滿院子都是各種家禽——連啐口唾沫的地方都沒有。是的,一句話,這個地主過得跟沙皇一樣闊氣。當我們這個排騎馬衝進莊園的時候,許多軍官正在跟地主大吃大喝,萬沒有想到我們會來。我們把他們都砍死在花園裡和樓梯上,只捉了一個俘虜。這個軍官本來很威風,可是一被俘,鬍子立刻就耷拉下來,嚇得魂不附體,縮成一團。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被緊急召到司令部去了,我們就自己當家做主啦,我們來到樓下的房間,那兒放著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擺著吃的喝的,應有盡有!真叫我們眼花繚亂,雖然我們都餓得要命,可誰都不敢動手。我們想:『哼,這些東西要是都有毒怎麼辦?』我們那個俘虜瞪著大眼看著我們。我們命令他:『你吃!』他就吃了起來。不很情願,可還是吃啦。『喝!』他就喝起來。我們命令他把每盤菜都嘗一大塊,每瓶酒都喝一大杯。我們眼看著這個該死的傢伙撐得肚子都脹起來啦,可是我們卻饞得直流口水。後來,我們看到這個軍官並沒有死,於是我們也動手啦。足吃,足喝了一通,冒泡的酒直喝到頂著嗓子眼兒。我們一瞧,軍官開始上吐下瀉。我們想:『好啊,這下子要完蛋啦!這個壞蛋吃下放了毒的東西,把我們也給騙了。』我們抽出馬刀,朝他走去,他跪下舉手求饒:『各位老爺請息怒,我這是由於你們的恩德,吃多了撐的啊!請諸位放心好啦,這些吃食絕無問題!』於是我們又喝起酒來!把瓶底一拍,瓶塞子就像步槍打出的子彈似的,飛了出來,泡沫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在一旁看著都害怕!因為喝了這種酒,那一夜我從馬上摔下來三回!剛一騎到鞍子上,就像被風刮下來似的,摔了下來。如果每天能空肚子喝上一兩杯這樣的酒,就可以活到一百歲;可是喝今天咱們喝的這種酒能活幾年啊?就說這酒吧,難道這能算酒嗎?這是毒藥,不是酒!喝了這種壞酒我就得提前去進墳墓……」普羅霍爾點頭指向裝酒的大罐子說……又滿滿地給自己斟上了一杯。
阿克西妮亞立刻臉漲得緋紅,連兩個小耳垂也都紅得透亮了,但是她堅定、狠狠地瞪了普羅霍爾一眼,回答說:
「如果你不是軍官,那誰也不會動你。」
葛利高里抬起頭,只見他的同伴正用胳膊撐著身子,從車上探下頭來。她的臉被逐漸熄滅的火堆搖晃的紅光一照,顯得那麼鮮艷、清秀,牙齒和頭巾的繡花白邊閃著耀眼的白光。她又笑了,就像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過什麼口角似的,她抖動著眉毛說:
「酒好嗎?」普羅霍爾好奇地問。
葛利高里在門廊里默默地親了親阿克西妮亞的額角和嘴唇,然後問:
「那你幹嗎要跟我談這些清規戒律呀?這種事兒自有我婆婆來管。」
「陣亡啦。」
傍晚,科舍沃伊從維申斯克回來了。杜妮亞什卡從窗戶里看到他來到大門口,急忙把頭巾披到肩上,跑到院子里。
「你我之間好像有什麼不對頭的……我從你的神色上看得出,有點兒不對頭!我的到來使你很不舒服?或者是我多心啦?」
「你日子過得怎麼樣啊,老山羊?還跳得歡嗎?」
她把臉掉過來朝著葛利高里。黝黑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眼睛里淡紅的火花一閃,又熄滅了。
「什麼少啊,多啊——問題不在這裏……如果不是那次聯歡會時紅軍戰士想要幹掉我的話,我也許根本就不會參加暴動。」
「好,那麼——上帝保佑!」
「真是異想天開,革命軍事法庭或者肅反委員會是不會問你願意怎樣和不願意怎樣的,他們不會跟你討價還價的。既然是犯了罪——那就罪有應得。舊債是必須如數清償的!」
「那我完全可以投到波蘭人那邊去呀,你想是不是呀?我們曾有整隊人馬投到他們那邊去啊。」
「快六十歲啦。」她的眼睛笑眯眯地瞟著,賣弄風情地回答說。
「過去的事情多得很哪。」
「我叫葛利高里,你叫什麼呀?」
「不怕,我又不是膽小鬼,而且這兒離村子很近。怎麼,你受不了啦?」
「你這是胡說。簡直是胡說。」
葛利高里把朋友送到板門外,又回到廚房。
普羅霍爾湊近一點兒,壓低嗓音說:
「謝謝。咱們成了親戚啦,啊?」
「啊,你好啊,米沙!」
葛利高里沉默了一會兒。他無精打采地從盤子里拿起一塊腌黃瓜,嚼了嚼,又吐了出來。
葛利高里從台階上站起來,掩好軍大衣。
「這就是說,咱們倆不是一樣的人……我生來就不怕為打敵人弄髒了手,如果現在需要,我也連眼都不會眨一眨。」米哈伊爾把罐子里剩下的酒倒進兩個杯子,問,「你要喝嗎?」
他們在桌邊坐下,默然相視無語,彼此都感到很尷尬、疏遠。他們需要進行一次重要的談話,但是現在是不可能的。米哈伊爾很沉得住氣,他安然地談起家常,談起村子里發生的一些變化。
「哼,那有什麼,是我殺的,我不否認!如果當時我抓到你,我照樣也會輕鬆地把你幹掉!」
「過去是。」read.99csw.com
「你別生氣嘛,你聽我說!」
「我想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她也嘆了口氣說:
「我幾乎步行了四十俄里,太累啦,明天休息一下,後天我就去登記。」
「像我這樣的年紀,高興的時候已經過去啦。」
「那您就到不了家啦。您就是走上一個星期也到不了家!您放心吧,我們的牛好極啦,是擅長走路的,而且反正我們要派一輛大車到維申斯克去送電話線,因為這場仗打完以後,電線都堆在我們這兒啦;您在路上也用不著換車了,一直把您送到家。」主席眯縫起左眼,笑著、狡獪地擠著眼睛,補充說,「我們給您幾頭最好的牛,而且派一位年輕的寡婦給您趕車……我們這兒有這麼位活寶,你就是做夢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啦!您坐她的車,不知不覺地就到家啦。我自個兒當過兵——我什麼都明白,了解諸如此類的軍人的需要……」
葛利高里走上大路,支起了軍大衣領子。初冬的小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又颳起了北風,吸著冷冽的寒氣,葛利高里聞到了熟悉的、沁人心肺的初雪的氣味。
「像螃蟹一樣地爬,也能爬到家!難道我不是哥薩克,怎麼的,潘苔萊維奇?我聽著這種話就生氣。」
「這是為什麼?」
「被炮彈打死啦。」
「當到了副團長。」
「你別嚷嘛。你哪點兒比他好啊?」
「我沒有搞起整個的暴動,我不過是一個師長。」
「這是開頭的時候,可是現在既然不叫你留在部隊里,那麼問題就一清二楚了,老兄!」
「哼,乖乖,指的是你去年冬天搞上的那種毛病……」
葛利高里臉色陰沉,簡短地回答說:
突然她臉上喜悅的神色煙消雲散。她嚴厲地推開他的手,皺起眉頭,氣得滿臉通紅,連鼻樑上淺淺的雀斑都看不出來了。
「謝謝啦,姑奶奶,我不想去。如果是在兩年前……別擔心,在火旁邊大概不會凍壞的。」
「這難道不好嗎?」
他們在桌子兩邊,面對面坐下來,默然相對。後來還是葛利高里先開口了:
他們默默地抽起煙來。科舍沃伊用手指甲彈著香煙上的煙灰說:
葛利高里解開皮帶和襯衣,哼哼唧唧地開始脫皮靴。
「我有什麼可高興的呀?」
「他們是些小卒,可你卻搞起了整個的暴動。」
「你是個靠不住的人。」
他們這兩個——一個戰壕里爬過的老戰友——哈哈笑著,喜出望外,互相對看了半天。
「真是,天意如此……你的臉上怎麼有血啊?」
「咱們以後再談。」普羅霍爾悄悄說完,又提高嗓門說,「怎麼樣,指揮員同志,這麼大的喜事兒,咱們還不應該干一杯嗎?我去喊米哈伊爾來吧?」
葛利高里又坐到桌邊,從酒罐里給自己斟上了滿滿的一杯,一口氣喝了下去。
過了一個鐘頭,大車來了。破舊牛車的輪子吱扭吱扭地叫著,後車緣上的欄杆已經沒有了,只剩下幾根殘柱,亂七八糟地堆著的乾草一團團地耷拉在車外。「打仗打成什麼樣子啦!」葛利高里厭惡地看著這輛破車,心裏想道。趕車的女人搖晃著鞭子,走在車旁邊。她的確長得很漂亮,身段勻稱。只有兩隻大得跟身段很不相稱的、鼓脹的乳|房稍稍破壞了她的體形,還有圓下巴頦上的一道斜疤痕給臉上添了一種品行不端的印記,好像使年輕紅艷黝黑的臉顯得蒼老了許多,鼻樑附近有一片像小米粒似的金色的雀斑。
普羅霍爾很響亮地擤了一下鼻涕,脫下皮襖。
「你別渾蛋渾蛋地罵我啦!我聽不慣這種腔調……」米哈伊爾緩和了口氣,提高了嗓門說,「你要明白,這些舊軍官的臭習氣該改改啦!明天就去,如果你不肯乖乖地去,我就派人押送你去,明白嗎?」
喂得膘肥體壯的大公牛依然那麼有節奏地、慢騰騰地往前走著。有一頭牛的右角什麼時候折斷過,又生出來的新角斜著向下彎到額頭上去。葛利高里用胳膊肘子撐著身子,半閉上眼睛,躺在車上。開始回憶他在童年,以及後來,在他已經是成年人的時候,幹活兒用的那些牛。這些牛的毛色、身架和脾氣都各不相同,甚至每頭牛的角都有自己特別的樣子。從前,麥列霍夫家也養過這樣一頭受過傷的、角歪到一旁去的公牛。這頭公牛兇狠、狡猾,總是翻著布滿血絲的白眼珠斜著看人,每當有人從後面朝它走過來時,它就要尥蹶子踢人;在農忙季節,夜裡放它去吃草時,它總想乘機往家裡跑,或者——更壞——藏到樹林子里去,或者跑到遠處的荒溝里去。葛利高里時常要騎著馬,整天地在草原上奔跑尋找它,等到已經認為不會找到了,——卻又突然就在山溝深處,在難以通過的稠密的荊棘叢里,或者是在一棵枝葉繁茂的老野蘋果樹的陰涼里找到了它。這頭獨角魔王還很會脫掉籠頭,夜裡用角頂開牲口院子的門環,跑出去,洑過頓河,跑到草原上去遊盪。這頭牛曾給葛利高裡帶來不少的麻煩和苦惱……
葛利高里的臉唰的一下子變得煞白,他氣得眼睛瞪得圓圓的。
杜妮亞什卡擺好了桌子。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款待哥哥才好:給他膝蓋上放了一條幹凈手巾,把裝著腌西瓜的盤子推給他,玻璃杯擦了四五遍……葛利高里暗自含笑注意到,杜妮亞什卡對他稱起「您」來了。
「不,你猜對啦,我很不舒服。」
葛利高里冷笑著說:
「好啦,夠啦,你生什麼氣呀,糊塗娘兒們?我不過是隨口這麼說說罷啦,」葛利高里用妥協的口氣說,「你瞧,我們只顧說話,牛都離開正路啦。」
擁抱葛利高里的時候,他真哭起來,用拳頭擦了擦眼睛,捋了捋眼淚打濕的鬍子。葛利高里的嗓子眼裡也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顫抖,但是他控制住自己,深受感動,粗魯地在忠實的傳令兵背上拍了一下子,前言不接后語地嘟噥說:
「潘苔萊維奇!上帝保佑!現在我還要那種奢侈品幹什麼呀?而且我只剩下一隻手,還能搞上什麼呀?這是你乾的事兒啦,你是年紀輕輕,又是光棍漢……我那玩意兒現在該送給老娘兒們去當刷鍋的刷子啦……」
「告訴我啦。」
「不信任你!不管把狼喂得多麼好,它還是想往樹林子里跑的。」
「我怎麼就更壞,更危險?你在胡說些什麼呀?」
「那個庫班人捷列先科還在當排長嗎?」普羅霍爾手不離杯地問,好像怕有人搶走似的。
「像老頭子那樣跳,不慌不忙地跳。」
「瞧你,倒裝起老頭子來啦。你怎麼年輕輕的,頭髮就白啦?」
「去喊他來。」
「這還少嗎?」
「你這指的是什麼呀?」
「那你指的是什麼呢?」https://read.99csw.com
「那,你過得怎麼樣啊?」
「因為你太貪玩啦……」
「我現在跟老婆過得可親熱啦,像一對鴿子似的,雙飛雙棲。你看,我這隻胳膊還是囫圇的嘛,而波蘭人砍掉的那隻,又開始往外長啦,真的!再過一年,就會長出手指頭來了。」他生性快活地搖晃著那隻空襯衣袖子說。
「我閉嘴都閉煩啦!閉了大半天,閉得嘴都干啦。你為啥這麼不高興呀,葛利沙大叔?」
「真是個難得的大善人啊!如果現在是士官生的政權,如果現在是你們打勝啦,你會怎麼處置我呢?大概你會掄起皮帶往我脊背上狠狠地抽吧!現在你居然變成了這樣的大善人了……」
「守寡啦。」
「守寡啦?」
「好吧,隨你的便吧。」然後用皮襖蓋上了腦袋。
葛利高里瞥了她一眼。她咬著細白的牙齒,無聲地笑了。往上翹著的上嘴唇哆嗦著,眼睛在低垂的睫毛下頑皮地閃爍著。葛利高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把一隻手放在她的熱乎乎的滾圓的膝蓋上。
「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我的親愛的人呀!……真沒料到,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呀!……」他要哭出來似的尖聲喊著,在門限上絆了一下,差點兒沒把像水桶似的大酒罐摔碎。
「好哥哥,我去請阿克西妮亞,您不會反對吧?」
「快別說這些啦!我絕不比你醉得更厲害。既然部隊不信任你,這兒也絕不會怎麼信任你,要明白這一點!」
「來吧,喝,不然咱們進行這樣的談話就顯得太清醒啦……」
「那匹白額的馬哪兒去啦?」
她把幾軸電線裝到車上,大聲地,但是並沒有什麼惡意地跟主席相罵著,偶爾朝葛利高里投去審視的目光。主席一直滿面堆笑,從心裏高興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寡婦。有時朝葛利高里擠擠眼,好像是在說:「你看我們這兒的女人有多漂亮!可是你卻不相信!」
她整理著頭巾,眯縫起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葛利高里問:
葛利高里默默地點了點頭。他覺得誰也沒有察覺,他整個晚上都處在一種緊張的期待中,但是杜妮亞什卡卻注意到,只要一有響聲,他就立刻警惕起來,側耳傾聽,斜睨著門。什麼也逃不過這個眼睛特別尖利的杜妮亞什卡……
「為什麼?」
「他已經喝多啦,好鄰居,你別理他的醉話。」葛利高里笑著,用眼睛瞟了瞟普羅霍爾。
「不,不開玩笑。」
「這還有什麼可知道的。一切早就都知道啦。還有,難道將來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回來啦,我也應該高興嗎?不,你們最好還是不要回村子來。」
「結婚啦。你呀,『無名氏』,也要趕快再嫁才好。」
「你覺得這樣對你更好嗎?」
「我這個倒了八輩霉的人給他們裝電線?」哥薩克女人大聲叫嚷道,「天天給他們趕車,天天為他們幹活兒!怎麼,我是這樣的人嗎?叫他們自個兒裝吧,不然,我就趕空車走!」
「你罵得太狠啦,沒有說的!看你這個放蕩勁兒。」
「一個月以前,普拉東·里亞布奇科夫被槍斃啦。」
「你不要拿我跟他們比!」
「老戰友!克秀莎!咱們一起兒撤退,一起兒餵過虱子……雖說俺們把你扔在庫班,可是俺們完全是出於無奈呀!」普羅霍爾隔著桌子伸過擎著酒杯的手,酒直往桌子上灑,「咱們來為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喝一杯吧!祝賀他平安回家……我對你說過,他會囫囫圇圇地回來的,現在他回來啦,出二十盧布,你領走!你看他收拾得新燦燦的端坐在那兒!」
「『無名氏』,你真是個命苦的女人!」他惋惜地說,「你才活了二十歲,可是生活卻已經把你折磨成這樣子啦……」
……葛利高里夢見了在廣闊的草原上,全團人馬排開了陣勢,準備衝鋒。已經從遠處傳來拉著長聲的口令:「連——隊……」這時候他想起馬鞍子的肚帶鬆開了。他使勁蹬了一下左邊的馬鐙,——身下的馬鞍子一滑,歪了下去……他羞愧、恐怖地跳下馬來,想去緊馬肚帶,這時他聽見了突然響起的並且已經迅即遠去的馬蹄子的轟鳴聲。全團衝上去了,他掉隊了……
「你還是閉上嘴吧,『無名氏』。」
「你帶上你的可憐見他媽的鬼去吧……」她像男人一樣熟練習慣地罵道,變得暗淡的眼睛了一下。
葛利高里在車上躺躺舒服,疾眼瞥了這位快樂的寡婦一下,只見她的眼睛里淚水盈眶。「這真是莫名其妙!這些娘兒們總是這樣……」他感到某種內疚和惋惜之情,想道。
他把趕車的娘兒們喚醒:
「怎麼這麼早就放你回家來啦?」
「咱們要分家嗎?」他非常仔細地打量著穿壞了的靴底問。
「好吧。」
「好啦,見你的鬼去吧!」
「指揮員同志,您非得坐牛車走不可啦。我們全村只剩了一匹馬,而且連這匹馬也還是用三條腿走路。所有的馬都在撤退的時候扔在庫班啦。」
「你這指的是什麼呀?」
他們倆一聲不吭地碰過杯,一飲而盡。葛利高里胸膛趴在桌子上,卷著鬍髭,眯縫起眼睛,看著米哈伊爾。
「你多大歲數啦,大嫂子?」
葛利高里很有滋味地幻想著,回家以後,脫下軍大衣和皮靴,穿上肥大的布靴子,照哥薩克的習慣,把褲腿兒套進白毛線襪筒里,把家織的粗呢棉襖披在暖和的上衣上,到田地里去。手扶著犁柄,踏著濕潤的犁溝,跟在犁後頭走,使勁吸著翻耕起來的泥土潮潤的、淡淡的氣味,吸著犁鏵切斷的草莖的苦味,該有多美啊。在異國他鄉,就是泥土和青草的氣味也都不一樣。在波蘭、烏克蘭和克里米亞,他曾多次把灰色的苦艾梗子放在手巴掌上揉碎,一聞,就不禁傷心地想:「不,不是家鄉的味道,這是異鄉的……」
村外是一片褐色的、枯萎的、秋天的一直伸向遠方的草原。從田地飄來灰色的浮動的煙霧,橫過了大道。耕地的人正在燒鹽——把乾枯、叢生的黃鼠狼花和開完花的多纖維的無傷草燒成灰,從灰里濾鹽。煙味激起葛利高里憂傷的回憶:從前,他葛利高里也曾經在靜穆的秋天的草原上耕過地,夜裡仰望著星光閃爍的黑洞洞的夜空,聽著高天飛過的雁群的鳴聲……他心情激動地在乾草上翻騰著,從旁看著趕車的女人。
「二十一歲。」
「我什麼也不怕,不過有時我想: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你準會投到那面去。」
葛利高里又沉默不語了。回憶往事,想想和平的生活、工作,以及一切與戰爭無關的事情,都使他很高興,因為這場拖了七年之久的戰爭使他厭惡到極點,只要一想到戰爭,一想到任何與服役打仗有關的零星瑣事read.99csw.com,他就感到鑽心的噁心和一股無名的怒火。
「我指的不是這個。」
在這一生中,她的希望和夙願多次落空,未能實現,也許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所以不久前的歡欣立刻變成了慣常的不安。現在該怎麼安排生活呀?將來又會怎樣呀?她那多災多難的、女人的幸福是不是來得太晚啦?
「男人哪?」
他就仰面躺在車上,用軍大衣襟蒙上臉,很快睡著了,直到天快黑了才醒過來。天上閃爍著蒼白的、暮色蒼茫中的星星。一股令人感到新鮮、喜悅的乾草氣味。
「好啦,『無名氏』,請坐下吃晚飯吧,別生氣啦。」
「唉,一下子怎麼講得清楚……你明天來嗎?」
「哼,這好辦!世界上的好人多著哪……」然後,沉默了片刻,又繼續說,「我和我男人還沒來得及好好嘗嘗新婚生活的滋味兒。剛一起過了一個月,他就被征去服役啦。沒有男人也可以馬馬虎虎過下去。現在就更容易啦,年輕的哥薩克都接二連三地回村子來啦,不然可就難啦。嘚兒,禿頂的傢伙!嘚兒!你瞧,就這麼回事兒,當兵的人呀!我的命就這麼好。」
「哎喲,主啊,太可怕啦!」她玩笑地驚叫一聲,立刻又一本正經地補充說,「我們寡婦的事兒就是這樣;你要怕狼,那就別到樹林子里去。」
「他回家來,我也很不舒服。我一聽說,當天就……」
「喂,老總,你睡了嗎?睡著沒有呢?」
「像匹兒馬一樣,活蹦亂跳的哪!調到騎兵機槍連里去啦。」
「好啊,你知道……」
「唉,願他在天之靈安息。是個很了不起的騎兵!」普羅霍爾匆匆畫了個十字,喝了一口酒,完全沒有理會到科舍沃伊嘲諷的笑容。
「你那些英雄事迹我都知道,聽說過啦。你殺死了我們多少戰士,就為了這個緣故,我就不能心平氣和地看你……我怎麼也不能忘記這些事兒。」
過了一會兒,葛利高里站了起來,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一下。他決定步行回家,要在天亮以前趕到韃靼村。他,作為一個複員回來的指揮員——白天眾目睽睽,坐著牛車回來,簡直是不可想像的。這麼回家會引起多少嘲笑和議論……
「你說什麼?!」
葛利高里翻了翻身,矇矓中還聽見自己的沙啞的呻|吟聲。
「米哈伊爾,你怕的是什麼呀?是不是怕我又起來暴動,反對蘇維埃政權呀?」
「離開我以後,沒有再搞上點兒什麼嗎?」
「現在是沒有人再唱它啦,不時行啦。」
「寂寞嗎?」
「盡量爭取這兩天去。」
「不,我不想去。我已經服役完畢。不論為誰,我都不願效勞啦。我這一輩子仗打得已經夠多啦,精神上非常痛苦。不論是革命還是反革命,我都厭惡透啦。最好是所有這一切統統……叫這些玩意兒統統見鬼去吧!我想跟孩子們一起兒生活,乾乾莊稼活兒,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請你相信,米哈伊爾,我這是說的真心話!」
「沒想到,你竟會對我有這樣的看法……好吧,有什麼辦法呢……」
「我分辨不出來。好久不喝酒啦。」
杜妮亞什卡照料孩子們吃過飯,打發他們睡下以後,把盛著烤羊肉的大盤子端到桌上,小聲對葛利高里說:
「是不是可以就用這匹馬把我送到家呢?」葛利高裏手指頭敲著桌子,用探詢的目光盯著這位善於交際的主席的歡快的眼睛問。
「好啊,咱們又見面啦……好,看到你真高興,普羅霍爾,太高興啦!怎麼,老頭子,流眼淚哪?住在家裡變得這麼脆弱啦?沒有勁兒啦?你的胳膊怎麼樣啊?你老婆沒有把你的那隻胳膊也打斷嗎?」
「今天你喝酒喝多啦,米哈伊爾。」
草原像著了魔似的,一片死寂。太陽並不暖和。微風無聲地吹動著曬紅了的野草。四周連一聲鳥兒叫、一聲金花鼠的鳴聲也聽不到。冰冷、蒼白的晴空中也沒有老鷹在盤旋飛翔。只有一次,一片灰色的影子掠過大道,葛利高里還沒來得及抬起頭來,已經聽見巨大翅膀的沉重扇動聲:一隻翅膀腋部在陽光中閃閃發光的灰色大雁飛了過去,落在遠處的一座古壘邊,那裡的一片太陽照不著的窪地與暗紫色的遠景融合成一色。從前,草原上,只有在深秋的時候,葛利高里才會看到這種使人傷感的、深幽的寂靜,他彷彿覺得聽見被風捲起的風滾草沙沙地從衰草上滾過,在遙遠的前方,橫過草原。
米哈伊爾輕蔑地冷笑著說:
「也許會有人用皮帶抽你,可是我不會為抽你髒了我的手。」
「你結婚了嗎,葛利沙大叔?」
「又長,又下流的歌。」
「對我,對全村的人都好,大家可以過得安穩一些。」
「湊合著過唄。」
「我們駐在一個小鎮上。敵人打炮。就打死在拴馬樁邊。」
她脫掉上衣,解下頭巾,燈也不點,走進內室。深紫、濃郁的夜色透過沒有關百葉窗的窗戶湧進了屋子。爐台後面,蟋蟀在唧唧叫著。阿克西妮亞習慣地對著鏡子照了照,雖然在黑暗中看不見自己的影子,還是照樣理了理頭髮,摸了摸府綢短上衣胸前的皺褶,然後走到窗前,疲倦地坐到板凳上。
可是趕車的娘兒們很無聊。她想說說話兒。她也不趕牛了,坐得舒服一些,手裡玩弄著鞭子的皮梢,偷偷地端詳起葛利高里,把他那聚精會神的眼神和半睜半闔的眼睛打量了半天。「雖說有了白頭髮,可是他並不太老。八成兒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她心裏想,「而且總是眯縫著眼睛,他為什麼要眯縫眼睛呢?你看他,累得那個樣子,簡直像拉著千斤重的車似的……他的相貌還可以。只是白頭髮多了一點兒,你看,連鬍子也幾乎全都白啦。不過模樣倒還漂亮。他總在想什麼呢?起初他似乎還想逢場作戲,可是後來又不吭聲啦,只問了一句什麼有關牛的話。他是沒有話可說了吧?也許膽怯了吧?不像。他的眼神很堅定。不,他是個很漂亮的哥薩克,只是有點兒怪脾氣。好吧,那你就閉著嘴吧,羅鍋兒鬼!你以為我就那麼需要你呀,去你的吧!我也不張嘴!到看到你老婆還早哪。好吧。你願意閉嘴就叫你閉個夠吧!」
葛利高里想了想,嘆了口氣回答說:
「我想找個人來宰只羊。應該好好款待款待這個家的主人哪。快去弄些燒酒來。你等等,這樣吧,到普羅霍爾家去,叫他想辦法,一定要搞到燒酒。幹這種事他比你高明得多。叫他來吃晚飯。」
「我怕你在那兒凍壞了。土地上很涼啊。如果冷得厲害——就到我這兒來吧。我有一件非常非常暖和的大皮襖!你來不來呀?」
「你出去的工夫可別太大啊!我們會把酒都喝光的!」
「你怎麼,把我看成https://read.99csw.com——基留什卡·格羅莫夫啦?」
「這是什麼意思?」
葛利高里在欣賞著溝坡上的一叢韃靼槭樹。槭樹的被初霜染過的葉子閃耀著煙灰色的光澤,很像是在葉子上撒了一層正在熄滅的火堆的炭灰。
窗外是一片黎明的曙光。大概夜裡風把百葉窗吹開了,透過結了一層霜的玻璃可以看到殘月的綠色光環。葛利高里摸到煙荷包,抽起煙來。心還在猛烈地怦怦直跳。他仰面躺下,暗自笑了,「做這樣的怪夢!仗也沒打成……」在這黎明即將到來的時候,他沒有想到,他還得在夢裡和清醒的時候去進行多次衝鋒。
戰爭使他們學會了用微笑來掩飾真實的感情,玩世不恭,凈說些俏皮的粗話;所以葛利高里才以同樣的玩笑腔調繼續盤問說:
「指的就是那個啊。」
沒過半個鐘頭,普羅霍爾就氣喘吁吁地跑來了。
「你好。」
「咱們別說這些毫無意義的話啦!夠啦!我只想最後對你說一句:如果蘇維埃政權不來碰我,我是不會去反對它的。如果要來碰我,我就要進行自衛!總之,要是想叫我也跟普拉東·里亞布奇科夫一樣,為了暴動的事兒把腦袋送掉,我是不幹的。」
「命令說的是要立即去登記。明天就去吧。」
「我已經對你說過,葛利高里,你沒有什麼可委屈的:你並不比他們好,而是更壞,更危險。」
「是的,過去是,看來,將來也還會是。」
「祝你快樂。」米什卡矜持地略帶著玩笑口吻地回答說。
葛利高里默不作聲地在腦子裡反覆思考著:在這裏坐等順路的車——是愚蠢的,走回家去——路又太遠。只好同意坐牛車走啦。
「徹底回來啦?」普羅霍爾問。
「咱們有多麼久沒有見面啦!好像有一百年啦。」
「不,沒有多久。」葛利高里笑嘻嘻地說。
「也祝賀我喜盈門……大喜盈門!」
阿克西妮亞坐了不久,她認為,坐一會兒,人到禮到就行了。在這段時間里,她只有幾次,而且是迅疾地看了看自己的心上人。她強使自己去看別的人,避開葛利高里的視線,因為她既不能假裝,無動於衷,但又不願意讓別人看出自己的感情。葛利高里只覺得她站在門口直對著他看的那一眼是充滿了愛情和忠貞的,實際上,這一眼把什麼都說明了……他走出來送阿克西妮亞。醉醺醺的普羅霍爾朝他們的后影喊:
「你居然變成這樣的渾蛋啦,米哈伊爾!」葛利高里驚訝地打量著老朋友變得嚴肅起來的臉說。
他再也不要打仗啦。打夠啦。他現在要回家去,終於可以干莊稼活兒,跟孩子們和阿克西妮亞一起兒過幾天太平日子啦。還是在前線打仗的時候,他就打定了主意,要把阿克西妮亞接到家裡來,叫她來照料他的孩子,永遠留在他的身邊。這也不能再那麼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啦,解決得越快越好。
道路好像是沒有盡頭的。它蜿蜒曲折,時而下到深谷去,時而又爬上高崗。極目遠望——四周圍依然是那麼一片沉默的大草原。
「米哈伊爾上哪兒去啦?」
「祝賀你什麼呀?祝賀你傷心嗎?」普羅霍爾哈哈笑起來,朝米哈伊爾的肋部捅了一下。
「你的記性太好啦!你把我的哥哥打死了,這件事,我對你可絲毫也未提起過……如果什麼事都記著的話,人們就得像狼一樣生活。」
「可是我,一聽說在霍皮奧爾斯克河口把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捉住的時候,就急忙趕到那裡去,怕你也在那兒,怕哥薩克們會打死你……看來,那時候我急急忙忙地趕去,完全是多此一舉。」
「我說得很坦率。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了。你什麼時候去維申斯克?」
「恭喜您,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平安回家,也祝賀你,杜妮亞什卡,喜盈門!」
「現在我全明白啦……」葛利高里憎恨地看著走出去的米哈伊爾的后影,沒脫衣服就躺到了床上。
「是送我。裝好電線了嗎?」
「那你呢?穿著長滿虱子的軍大衣的聖人,是的,就是這樣的玩意兒!我看透你們這些傢伙啦!嫁人吧,這個那個啦,你變成這麼規矩的人已經很久了嗎?」
「什麼盡量爭取,明天必須去。」
「走著瞧吧,這是毫無疑問的。」
「很久了嗎?」
「在院子里。在照料牲口哪。」
「一年多了。」
「你能走回家去嗎?」葛利高里笑著問。
「作戰的時候打死的?」
「你不是已經經過特務部那個軍官審查委員會審查過,過了關的嗎,還會有什麼過去的事兒呢?」
「我老婆把基留什卡·格羅莫夫的事兒告訴你了嗎?」米哈伊爾問。
「為什麼——要趕快呢?」
杜妮亞什卡到內室里去陪孩子們睡了,不久,普羅霍爾也站了起來。他搖搖晃晃,披上皮襖說:
「很老實。怎麼樣?」
「不,絕不是胡說。為什麼這時候叫你複員呢?你能坦白地說說嗎?」
「是過不到一塊兒。」米哈伊爾肯定地說。
阿克西妮亞朝葛利高里和杜妮亞什卡施了個禮,然後從桌子上略微舉起一點兒杯子。她怕大家看到她的手在哆嗦。
「不知道,準是為了過去的事情吧。」
他哆嗦了一下,轉過臉來朝著她。她卻往一邊看著。
起初,米哈伊爾坐在桌子旁邊,一聲也不吭,只是仔細傾聽葛利高里說話。他喝得很少,而且很勉強,而普羅霍爾卻一喝就是滿滿的一杯,只不過臉更紅了些,用拳頭去捋灰白的鬍子捋得更勤了。
門廊里的門吱扭響了一聲。
「你猜對啦。好,再見,『無名氏』,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請原諒!」
葛利高里揚起眉毛,不知所措地嘟囔說:
「怎麼樣啊,克秀莎?」
「看在上帝面上,把酒喝乾,一滴也不能剩。話說得很乾脆——酒也應該喝得乾脆才行!誰要是杯子里剩下酒,我心裏就像插了把尖刀一樣難過。」
「沒有丈夫你怎麼過啊?」
「徹底回來啦。完全徹底。」
「就是送你嗎?」
「還有那個姓很特別的傢伙呢?就是那個在右翼作戰的、該死的傢伙,他姓什麼來著,好像是姓邁-博羅達吧?烏克蘭人,大塊頭、很快活的傢伙,在布羅迪戰役中把一個波蘭軍官砍成了兩半,——他還活得好好的嗎?」
「是啊,好久啦……祝你平安到達。」
可是,無論什麼樣的保證都已不能使科舍沃伊相信。葛利高里看明白了,也就不再說了。有一剎那他非常痛恨自己。自己為什麼要去辯解,要證明什麼呀?為什麼要進行這次酒後的談話和聽米哈伊爾愚蠢的說教呢?見他的鬼去吧!葛利高里站了起來。
「回家去,就應該高興嘛。」
「好吧,那咱們就走著瞧吧。」
門廊里門環響了一聲,葛利高里哆read.99csw.com嗦了一下。阿克西妮亞邁進了門限,含糊不清地說了聲:「你們好啊!」就開始往下解頭巾,氣喘吁吁,睜得大大的、閃閃發光的眼睛一直盯著葛利高里。她走到桌邊來,坐在杜妮亞什卡身旁。她的眉毛上、睫毛上和蒼白的臉上雪花在融化。她皺起眉頭,用手巴掌擦了擦臉,深深地吸了口氣,直到這時候,她才使自己鎮定下來,用由於激動顯得黑亮的眼睛看了葛利高里一眼。
「你的馬給誰啦?」
「沒啥,隨便問問。」
「不,你知道,只是不想說出來!不信任你啦,是不是?」
「咱們分家的事兒很簡單:我修理修理自己的房子,就搬到那兒去。」
「你當到什麼官啦?」
杜妮亞什卡高興得滿面紅光,含情脈脈、感激地看了丈夫一眼……「也許,一切都會平安無事地過去……唉,不再去打仗啦,現在還有什麼使他們非勢不兩立不可的呢?主啊,叫他們變聰明點兒吧!」她滿懷希望地想著,朝普羅霍爾家走去。
整夜的激動弄得她十分疲倦,她在窗前坐了很久,把臉頰貼在冷冰冰的、結了白霜的玻璃上,安然地、略帶幾分憂鬱地看著雪光映照的、透著微明的暗夜。
「如果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沒啥』——倒是句好話。」趕車的小娘子冷笑著說。
「我是可憐你,才這樣說的。」
「等你回到家裡,去憐惜你的老婆吧,沒有你,可憐我的人已經夠多啦!」
「我要步行走啦。你一個人在草原上不害怕嗎?」
「好吧,在這兒停下吧。」
她坐到火邊來,一聲不響地從口袋裡抖出來一塊麵包和一塊由於日子太久長了毛的腌豬油。吃飯的時候,他們說的話很少,而且很和氣。後來她躺到車上,葛利高里為了不讓火堆熄滅,往火里扔了幾塊干牛糞,像行軍的時候一樣,就在火旁躺下。他枕著背包,躺了半天,望著星光燦爛的夜空,胡亂地想著孩子和阿克西妮亞,後來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是被女人溫柔的聲音驚醒了:
「是參加暴動時犧牲的嗎?」
「如果不徵召我去服役,我根本就不會當軍官……好了,這話說起來就長啦!」
「咱們談談,怎麼樣,米哈伊爾?」
葛利高里親自卸下牛來,從背包里掏出一個肉罐頭和麵包,折了一堆干艾蒿抱過來,在離車不遠的地方燃起火堆。
「那麼你信任我嗎?」葛利高里直盯著米哈伊爾問。
「哎呀,真可惜!多麼好的一匹馬呀!」普羅霍爾嘆了口氣,又趴到杯子上去。
「怎麼稱呼你呀,大叔?」趕車的娘兒們輕輕地用鞭桿觸著葛利高里的肩膀,問道。
「我叫『無名氏』。」
「酒罐我不拿啦。我打心裏不願意抱著空酒罐走路……我一回家,老婆立刻就會開口罵我。她罵得簡直難聽透啦!我真不知道,她這些混賬話是從哪兒學來的呢?我一喝醉酒回家,她就會這樣罵起來:『喝醉的公狗,一隻胳膊的公狗,可惡的東西,可惡的壞蛋!』我只好慢慢地心平氣和地勸說她:『你這隻母狗,女妖,你在哪兒看見過喝醉的,而且還是一隻胳膊的公狗呀?世界上就沒有這樣的公狗。』我反駁了這個——她又罵那個,我反駁了那個——她又罵別的花樣,我們就這樣相罵到天亮……有時候我實在不願意聽她的責罵了,就跑到板棚里去睡。也有這樣的時候,我喝醉酒回來,她如果一聲不吭,不罵啦,我就會睡不著,真的!就像是缺點兒什麼似的,渾身痒痒起來,——怎麼也睡不著!於是我就去逗引我老婆,她就照章罵起來,簡直把我罵得狗血噴頭!這時她簡直跟魔鬼一樣,我是毫無辦法,叫她發瘋地鬧吧,這樣她干起活兒來也會更潑辣,我說得對嗎?好,我告辭啦,再見!我是不是今兒個就在馬槽里睡算啦,省得去招惹她呢?」
葛利高里凝視著窗外那披上了一層淺藍色初雪的土地,凝視著光禿禿的蘋果樹枝。他沒有料到跟米哈伊爾的會面會是這樣……
「沒有丈夫能不寂寞?」
「沒有用啦。」
米哈伊爾不久就出去了。他在門廊里仔細地在磨石上磨好刀,對杜妮亞什卡說:
葛利高里抬起頭來,看了看太陽,天還早得很。愁眉苦臉地守在道旁的去年的薊草的影子才有半步那麼長;看來,至多也不過是下午兩點鐘。
「因為多了一層心事。」
「真的!」
「我和婆婆一起兒過,家務事多得很。」
「我不知道。」
「有時候不好。我認識一個這樣放蕩的娘兒們,也是寡婦,她只顧放蕩啦,可是後來她的鼻子就塌啦……」
「我已經又換過一匹。」
「噢,沒什麼,刮臉劃破的,太性急啦。」
阿克西妮亞的坦率繳了普羅霍爾的械,他深受感動。央告說:
「葛利沙今天早晨回來啦。」她站在板門口,擔心、期待地望著丈夫說。
她把脊背靠在車廂邊上,小聲地唱起歌來。
「我不明白。為什麼?」
「就是這個意思。他們可以拿我在紅軍中的戰功和歷次受的傷抵一部分暴動的罪,不夠我願去坐監獄,但是如果要為暴動槍斃我,這未免太過分啦!那我可就要對不起啦!」
有什麼辦法呢,一切事情都要照它們應該發生的樣子發生。為什麼對他葛利高里就要另眼相看呢?說實在的,為什麼他會想到,在紅軍中短時間忠誠的服役就可以抵償他過去的全部罪行呢?也許,米哈伊爾說的是對的吧?不能全都寬恕,舊債要不折不扣地全部清償吧。
「該喂喂牛啦。」她說。
他緊閉著嘴唇,走進廚房。顴骨下面的小瘤子直顫動。波柳什卡坐在葛利高里的膝蓋上,姑姑給她換上了乾淨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葛利高里把孩子輕輕地放在地上,走上去迎接妹夫,他含笑把黝黑的大手伸給科舍沃伊。他本想擁抱米哈伊爾,但是一看米哈伊爾那沒有笑容的眼睛里的冷漠和敵視的神情就變了主意。
「犧牲在利沃夫城下了。」
「我們倆是勢不兩立的仇敵……」
她仔細地看了看他,把頭巾往唇邊拉了拉,掩住笑容。當她再說起話來的時候,聲音變得更低沉,帶上了一種新的語調,說:
她把頭巾從嘴唇上拉下來,拖著長腔說:
「這頭斷了犄角的牛怎樣,老實嗎?」葛利高里問。
「去。」
「你錯過了機會?」
「如果不信任我的話,就不會叫我指揮一個連啦。」
「干起活兒來就沒有工夫寂寞啦。」
「你什麼都要問問……顯然是因為日子過得太好,所以頭都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