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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第七章

卷八

第七章

頓河河面上,風捲起粼粼碧波,向兩岸滾去。波浪衝破岸邊水流緩慢地方鬆脆透明的薄冰,沖盪著一綹一綹的綠苔。河岸上一片碎冰互相碰撞的響聲,河水沖刷著岸邊的砂石,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在中流,水勢湍急、平穩的地方,葛利高里只聽到水波打在小船左舷上,低沉的嘩啦噼啪聲和頓河岸邊的樹林低沉的、喧鬧不止的風聲。
他們在一間燒得很暖和的小內室里吃著,喝著,小聲地談著。
「我不再喝啦。」
「我想在村子里走走,看看。」
葛利高里揮了揮手,笑著說:
總得說點什麼呀,所以葛利高里就說:
「應該到公墓去,去看看母親和娜塔莉亞。」葛利高里心裏想著,拐進通往公墓去的衚衕里,但是走了沒有多遠,就停了下來。不去看死去的親人,他心裏就已經夠痛苦、煩惱和不安的啦。「還是等下次再去吧。」他轉身往普羅霍爾家走著,心裏決定說,「我去不去,對她們來說完全是一樣。現在她們躺在那兒非常安靜。一切都完啦。矮墳上落滿了小雪。那裡,墳坑裡的土,大概是很涼的……她們都已經活完了自己的一生——日子過得真快,就像一場夢似的。她們一起並排躺在那兒:我的髮妻和生母,還有哥哥彼得羅和達麗亞……全家都搬到那兒去啦,並排躺在那兒。他們很幸運,可是父親——獨自一人,埋骨異鄉。他置身外鄉人中,一定會感到寂寞……」葛利高里已經不左顧右盼了,只看著腳下融化得有點兒潮濕的、柔軟的白雪,雪非常柔軟,腳踩上去都感覺不出來,幾乎一點也不吱吱地響。
「謝謝你的忠告,只是我實在沒有地方可去啦。」葛利高里固執地說。
「騎兵第一師。」
「你在哪個部隊?」
葛利高里活躍起來。
他在廣場上停下腳步,思考起來。應該到政治局去,但是他的整個身心都痛苦地反對這樣做。「會把你關起來!」心裏有個聲音警告他說,葛利高里由於恐懼和憎惡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站在小學校的板柵旁邊,用什麼也沒看見的眼睛瞅著落滿牛糞的土地,彷彿已經看到自己被反綁著雙手,正沿著骯髒的梯階往地窖里走,還有——一個緊握著粗糙的手槍柄的人跟在他身後。葛利高里攥起拳頭,看了看鼓起來的青筋。要把這兩隻手綁起來?他心情非常激動。不,今天他不去啦!明天再去——今天他要回到村子里去,跟孩子們玩一天,去看阿克西妮亞,明天早晨再回維申斯克來。這條腿,也真見鬼,一走就疼。他只回家去住一天——然後回到這裏來,一定回來。明天要發生什麼事情,隨它去吧,可今天不行!
「公羊才是怪物呢,它一直到聖母節還要吃母羊的奶,可我從來就不是怪物。我想——我自己幹得了。好啊,我幹得可真不錯啊。我像螃蟹一樣在牛身子下面爬啊爬啊,可是這個該死的牛,它不肯好好站著,直踢腳。為了不叫它害怕,我連三耳皮帽都摘啦,——它還是鬧騰。等擠完了奶,我身上的襯衣都濕透啦,可是我剛一伸手,想從它身下把奶桶拿出來,它立刻就是一腳!奶桶翻到那邊去啦,我在這邊乾瞪眼。就這樣把牛奶擠完啦。這簡直不是母牛,而是長了角的魔王!我朝著它的臉上啐了一口,就回來啦。我沒有牛奶照樣可以過日子。咱們要醒醒酒嗎?」
「看你說的!你不在他們不是也活得很好嗎?以後你可以把他們和你的相好的接走嘛。唉,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啦!戰前你跟阿克西妮亞在他們家當長工的那家財主,父子倆都死啦。https://read.99csw.com
「請您到頓河肅反委員會政治局去一下。您當過軍官,所以您要到他們那兒登記一下。」
後來葛利高里又想起了孩子們。他們都變得那麼拘謹、沉默,跟他們的年齡很不相稱,完全不像母親活著的時候那樣活潑啦。死神從他們那裡奪去的東西太多啦。把他們嚇壞啦。為什麼波柳什卡昨天看見他的時候哭起來了呢?孩子們不應該在看到親人的時候哭啊,這完全不像他們了。她心裏想什麼呢?他把她抱起來的時候,為什麼她眼睛里流露出恐怖的神情呢?也許,她一直在想父親已經不在人世啦,永遠不會回來啦,所以一看見他,就害怕啦?無論怎麼說,他,葛利高里,是沒有什麼對不起他們的。不過要告訴阿克西妮亞,叫她疼愛他們,要想方設法成為他們的母親……也許,他們會跟繼母親熱起來的。阿克西妮亞是個溫柔、善良的女人。因為她愛他,所以一定也會愛他的孩子。
「這怎麼會使你難過?」
「我不願意當著米哈伊爾說,再說談論這種事有什麼意思。一輩子也不聽到這種事兒才好呢。」普羅霍爾不高興地回答說。
「複員啦。到軍事委員部去登記啦……」
「喂,你要當心!我是說政治局要動手逮捕軍官啦。這一個星期,從杜達列夫卡送來了三名准尉,從列舍托夫卡也送來一名,從頓河對岸一批一批的軍官被押送到這兒來,連那些普通的、沒有任何官銜的哥薩克也都觸動啦。你自己想想吧,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
「在莫納斯特爾士申、干頓涅茨、帕謝克、老卡利特瓦和新卡利特瓦,還有別的什麼地方。他說,暴動的規模很大。」
區人民軍事委員部里人很多,語聲喧嘩。電話鈴刺耳地響著,門乒乓亂響,武裝人員出出進進,從各個房間里傳出打字機單調的噠噠聲。走廊里有二十來個紅軍戰士正圍著一個身材矮小、穿著羅曼諾夫式羊皮鑲邊短皮上衣的人,爭說些什麼,並且打雷似的哈哈笑著。葛利高里沿著走廊往前走的時候,看到有兩個紅軍戰士從遠處的一個房間里推出一挺重機槍。機槍的輪子在破爛的地板上輕柔地滾著。一個養得胖胖的、身材高大的機槍手開玩笑地喊道:「喂,躲開點兒,贖罪連開來啦,不然我可要軋過去啦!」
「要瞞著老婆的東西都藏在這裏。」他簡短地解釋說。
「不用等我,我不會很快回來的。」
葛利高里遺憾地皺起眉頭,默然不語。顯然這個消息使他大為震驚。普羅霍爾端起酒杯朝他伸過來,但是他推開主人的手,斷然說:
「具體在什麼地方?」
「利斯特尼茨基父子?」
「是啊。哥薩克們犯了錯誤……」
登記的問題並沒有耽擱他多久。軍事委員部的秘書匆匆看過他的證明書,說:
葛利高里把小船半截拖到岸上,坐了下來,脫掉靴子,為了走路輕快,把包腳布仔細裹了裹。
「醒醒酒——這倒是正經事兒,可你的桶為什麼是空的呢?難道你親自動手去擠牛奶了嗎?」
「看來,真是要出發去鎮壓暴動啦。」葛利高里心裏想。
「我們的交情算完啦。指責我為白軍效力,他以為我暗中懷恨新政權,懷裡揣著刀。他怕我會煽動暴亂,我有什麼必要搞這些鬼名堂,——他,這個渾蛋,純粹是胡說亂猜。」
https://read.99csw.com「這跟你沒有關係。叫那些霍霍爾去胡思亂想吧。等紅軍把他們的屁股打疼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暴動的滋味啦。你我跟這毫無關係。我才不管他們的疼癢呢。」
「我能住到哪兒去呢?當然住在家裡啦。」
「哼,見他們的鬼去吧,」葛利高里漠不關心地說,「對那些死去的好人是應該惋惜的,可是誰也不會為這爺倆傷心。」他站起身來,穿上軍大衣,已經抓住門把手了,又若有所思地說,「儘管,鬼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我總是很羡慕像小利斯特尼茨基和我們的科舍沃伊這樣的人……他們從一開頭就什麼都清清楚楚,但是我到今天,也還是什麼都糊裡糊塗。他們倆各有自己的陽關大道,有自己的目的地,可是我從一九一七年起走的就儘是彎路,像個醉漢似的搖搖晃晃……脫離了白軍,可是也沒有靠上紅軍,像冰窟里的糞球在漂旋……你知道,普羅霍爾,我要是在紅軍里一直干到底就好啦,那樣,也許我會有個好下場。而且起初的時候——你是知道的——我懷著極大的熱情為蘇維埃政權服務,可是後來這一切全都完了……在白軍中,在他們的司令部里,我是個異己分子,他們始終在懷疑我。不過,怎麼可能是別的態度呢?我是個莊稼佬的兒子,沒有文化的哥薩克——我怎麼能跟他們攀親呢?他們不相信我!後來在紅軍裏面也是這樣。我也不是瞎子,我看得出,連里的政治委員和共產黨員們怎麼看待我……打仗的時候,他們的眼睛緊盯著我,步步都防備著我,他們一定在想:『噯噯,這個渾蛋,白黨,哥薩克軍官,我們可別上他的當。』我一看到這種情況,心裏立刻就涼了半截。最後這些日子,這種不信任的態度,我實在忍受不了啦。要知道,如果火燒得太厲害,石頭也會爆炸的啊。所以最好還是讓我複員吧。離收場越來越近啦。」他沙啞地咳嗽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也沒有回頭看普羅霍爾,已經是用另一種聲調說,「謝謝你的款待。我要走啦。祝你健康。如果天黑以前能回來,我會來看你的。把瓶子收起來吧,不然你老婆一回來,就要用煎鍋砸你的脊背啦。」
「您這麼早要到哪兒去啊,哥哥?」
街上人跡稀少。在水井附近,葛利高里遇上了兩三個睡眼惺忪的婆娘。她們像對陌生人一樣,一聲不響地向葛利高里行了禮,直到他走過去以後,她們才站住,朝著他的背影看了半天。
「這是謠言!」
「你是不是害怕,怕會……會把你關起來呀?」普羅霍爾問。
「他也對我說過這些話。」
「是的。」
「托上帝的福。」
「麥列霍夫,你選的複員時機可不好,唉唉,太不好……你應該過一兩年再回家就好啦。」
「為什麼?」
「什麼暴動也不會有啦。首先是——哥薩克活下來的不多啦,而活下來的人——也都學乖啦。自己弟兄們的血流得太多啦,他們都變得那麼老實、聰明,現在就是用繩套拉,他們也不會去暴動啦。還有一點,老百姓現在都想要過太平日子。你要是能看到,今年夏天大家幹活兒的那股勁頭兒就好啦:割的乾草堆成了山,莊稼收打得那叫仔細,真是顆粒還倉,雖然累得呼哧直喘,可是還是一勁兒地耕啊,種啊,你瞧吧,個個像是打算活一百歲似的!不,暴動根本就無從談起。說這種話完全是糊塗。儘管,鬼他媽的知道,他們,有些哥薩克會想出些什麼點子來呢……」
「回來很久了嗎?」
「請進去吧,你是貴客。要煎雞蛋嗎?我一眨眼就九*九*藏*書能炒出來。」
葛利高里把手指頭交叉起來。
「騎兵連連長。」
「搞什麼?」
「怎麼——這還不明白嗎?如果地區政權對我的看法也跟科舍沃伊一樣,那我就非得蹲監獄不可啦。咱們鄰近地區發生了暴動,而我又是箇舊軍官,還曾參加過暴動……你明白了嗎?」
「可我的日子現在就難過啦。」
「他們能想出些什麼點子呢?你這是指的什麼呀?」
葛利高里輕輕地推開濟科夫家的只掛著一個門環的板門。普羅霍爾正穿著一雙後跟歪斜的圓滾滾的氈靴子,三耳皮帽直扣到眉上,無憂無慮地搖晃著空牛奶桶,朝台階走去。白色的牛奶不留痕迹地灑在雪地上。
「啊——啊,麥列霍夫!好久不見啦,好久……」
「我不去,鬼替我去擠呀?哼,我替這個該死的娘兒們去擠牛奶。叫她喝了我擠的牛奶去拉肚子……」普羅霍爾憤憤地扔掉奶桶,簡短地邀請說,「咱們進屋子去吧。」
「噢噫,潘苔萊維奇,小心點兒,可別叫他們把你關起來……」
「想操持家業?」
普羅霍爾把他送到台階邊,在門廊里悄悄地囑咐說:
「早飯前能回來嗎?我立刻就去生爐子。」
想這些事情同樣是非常痛苦的。所有這一切都不是那麼簡單。整個的生活完全不像他不久前想像的那麼簡單。他太幼稚、天真,糊塗地認為,只要回到家裡,脫掉軍大衣,換上家織的土呢上衣,就會諸事如意:誰也不會對他吹毛求疵,誰也不會責備他,一切都會稱心如意,他就可以過起太平盛世的庄稼人生活,成為一個模範的當家立業的人。不,實際上,並不是這麼簡單。
普羅霍爾停止咀嚼,陷入沉思。他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他的思路緩慢、艱難。
福明談起了本地的情況,談了他跟軍區首長以及人民軍事委員部的委員沙哈耶夫之間的關係。葛利高里一心想著自己的心事,漫不經心地聽他說去。他們走過三個街區,福明停了下來。
「真是個怪物,你喊個什麼娘兒們來幫忙擠一下嘛!」
「這怎麼會是謠言呢,昨天我認識的民警告訴我的。好像要派他們到那兒去。」
福明惋惜地搖了搖腦袋,嘆了口氣說:
「好,這一瓶就足夠啦。」
「哪陣風把你刮到我們這兒來啦?」他握著葛利高里的手,用自己瞳距很大的藍眼睛直盯著葛利高里。
中午時分,他到了維申斯克。
「我要到別的地方去一下。回頭見。」他把手往庫班式皮帽子上一舉,冷冰冰地跟葛利高里道了別,順著衚衕走去,身上嶄新的武裝帶咯吱咯吱直響,他挺得筆直,那副神氣樣兒,十分可笑。葛利高里目送了他一會兒,然後轉過身來。沿著政治局二層樓房的石階往上爬著,他心裏想:「要完蛋——就叫它快點兒吧,用不著拖啦!葛利高里,你既然敢做——就要敢當!」
「你根本就不應該回家來。」普羅霍爾惋惜地說。
「是不是咱們再喝一杯呀?喝吧,葛利高里·潘苔萊維奇,咱們來個一醉方休。過這樣的好日子只有酒能澆愁。」
「……在部隊里和回家的路上,心裏總是在想,回到家鄉,在家裡好好休息休息,這可惡的戰爭可把我折騰苦啦。七年多沒有離開鞍馬——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啊!幾乎每天夜裡都夢到這種場面:不是你殺別人,就是別人殺你……可是,普羅霍爾,看來我的夢想是實現不了啦……看來,地我是種不成啦,只能由別人去種啦……」
杜妮亞什卡很早就起來了,她要去擠牛奶。葛利高里咳嗽著,輕輕地在廚房裡踱著步子。read•99csw•com杜妮亞什卡給孩子們蓋好了被子,急忙穿上衣服,走進廚房。葛利高里正在扣軍大衣扣子。
「昨天剛回來。」
「應該醒醒酒才是,不然腦袋瓜兒總覺得空空的,像這隻桶似的。」
「有一瓶。一瓶只喝一口就能著魔的好酒。」
「這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啦。」
「在城裡找個什麼地方躲一躲,等到這種日子過去了,那時候你再回來就好啦。」
「小夥子,我怕的就是這個呀!我從來還沒有坐過監,我覺得坐監比死還要糟糕。不過看來,這種美味兒也非嘗嘗不可啦。」
葛利高里走出屋子。天亮前,冰雪融化了一些。從南方吹來潮濕、溫暖的風。混著泥土的雪粘在靴子後跟上。葛利高里慢慢地挪動著腳步,往村子中心走去,好像是到了異鄉似的,注意地打量著自幼就熟悉的房舍和板棚。廣場上,處處是黑乎乎的,去年被科舍沃伊燒毀的商人住宅和店鋪的廢墟;倒塌殆半的教堂圍牆扒開了幾處缺口。「把磚都搬去修理爐炕啦。」葛利高里無動於衷地想道。教堂依然是那麼矮小,蜷伏在地上。長久沒有油漆過的屋頂一片鐵鏽,牆上儘是一道一道的、褐色的雨水痕迹,石灰脫落的地方,露出耀眼的、紅艷的磚來。
「你這隻拔了毛的鵝,你昨天為什麼不說呀?」
「吃過早飯再去吧……」
「我們進軍波蘭的途中,有個烏克蘭人跟我們要槍,保衛村子。土匪經常襲擊他們,搶劫財物,宰殺牲口,我當時在場,團長說:『給了你們槍,你們自己也會去當土匪。』可是這個烏克蘭人笑著說:『同志,您要肯把我們武裝起來,那時候我們不但不放土匪進村子,就連你們也不放進村子來。』現在我的想法也跟這個烏克蘭人一樣:不管是白軍還是紅軍,都不放進韃靼村來——那就再好也沒有啦。依我看,他們,就拿我的郎舅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和米哈伊爾·科舍沃伊來說吧,全是一路貨。他以為,我對白軍忠心耿耿,離了白軍,我簡直就活不了啦。真是個飯桶!我對他們忠心耿耿!不久前,我們進軍克里米亞時,我跟一個科爾尼洛夫部下的軍官交過手——是個機靈的上校,鼻子下面留著兩撮英國式的小鬍子,像拖著兩道鼻涕似的,——我是那麼忠心耿耿地把他劈死,我簡直高興得心花怒放。可憐的上校只剩下半個腦袋和半頂制帽……白色的軍官帽徽也飛啦……這就是我的全部忠誠。他們也曾把我踩得夠嗆。我用血掙來這個可惡的軍官頭銜,可是我在軍官隊伍中簡直是一隻白鴉。他們,這些渾蛋,從來不把我當人看待,連手都不願意伸給我,就這樣對待我,還想叫我對他們……去他娘的蛋吧!一提起這些事兒我就噁心想吐!我還會再去保衛他們的政權?邀請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來嗎?這我已經嘗過一回,後來打了一年的嗝兒,夠啦,我已經很有經驗啦,什麼苦頭我都嘗過啦!」
葛利高里切開豬油,幫著主人把炭火扒在爐口。他倆一聲不響地看著粉紅色的小豬油塊在鍋里滑動、吱吱叫著,慢慢地溶化。後來普羅霍爾從神龕里拿出一瓶落滿塵土的酒來。
「就是他們。我的乾親扎哈爾,在撤退的時候跟著小利斯特尼茨基當勤務兵,他告訴我說:老地主在莫羅佐夫斯克害傷寒病死啦,小地主逃到了葉卡捷琳諾達爾,他老婆在那兒和波克羅夫斯基將軍胡搞起來,他受不了啦,氣得自殺啦。」
他沒有回家,下到頓河邊,在碼頭上解下了一隻不知是誰家的小船,用手把船里的水捧出來,然後從籬笆上拔下一根木樁,敲碎船邊的九-九-藏-書薄冰,向對岸劃去。
他們沿街上走去,福明斜睨著葛利高里,問道:
「我已經沒有地方可去啦。」
「指的咱們鄰近地區在瞎搞……」
「告訴你搞什麼吧。沃羅涅什省博古恰爾附近暴動起來啦。」
「我會小心的。」葛利高里沉著地回答說。
「目前咱們這個地區形勢很緊張。哥薩克對餘糧徵集制非常不滿。博古恰爾縣已經發生了暴動。今天我們就要開去鎮壓。小夥子,頂好你還是離開這兒,而且越快越好。我和彼得羅是好朋友,所以我才這麼勸你:快走吧!」
「你睡得好啊,指揮員同志!」
葛利高里回過頭來。雅科夫·福明——彼得羅的同事,曾叛離頓河軍的第二十八團團長——朝他走了過來。
「擔任什麼職務?」
普羅霍爾把麵包放在熱豬油里浸著,說道:
「我不想吃,頭有點兒疼。」
「他的態度怎麼樣?」
「你老婆呢?」葛利高里遲疑不決地問。
「你打算在家裡住嗎?」
「我時常想起令兄彼得羅·潘苔萊維奇。他是個很好的哥薩克,可死得多不值……我和他是心腹之交。麥列霍夫,去年你們真不應該暴動。你們犯了錯誤!」
福明抓住葛利高里的胳膊肘,略微彎下腰,耳語說:
「有酒嗎?」
「這可不合我的心意!坐等和追趕——都是最令人厭惡的事情。我怎麼能扔下孩子一個人跑掉呢?」
已經完全不是葛利高里從前熟識的那個笨手笨腳、衣著隨便的阿塔曼斯基團的列兵了。兩年來,他的樣子大變了:穿著一件很合身的騎兵軍大衣,精心修剪的兩撇棕紅鬍子英俊地朝上翹著,他的全身,那豪邁的走路姿勢,洋洋得意的笑容,都顯示出自己不同凡響的優越性。
「談得可痛快啦,就像喝蜜一樣。」
「這是很壞的消息。」
「你一個人去醉吧。腦袋瓜本來就夠糊塗啦,你非醉死不可。我今天就要去維申斯克登記。」
除了普羅霍爾,葛利高里還能跟誰講講心裡話呢?他坐在桌邊,大叉開肌肉強健的長腿,他那有點兒沙啞的低音沉悶地響著。
「是啦。」葛利高里舉手行禮,絲毫也沒有顯露出自己心情的激動。
「可是我上哪兒去呀?」
「昨晚跟米哈伊爾談過了嗎?」
「叫鬼喝著克瓦斯吃掉啦!三更半夜就起來,收拾收拾,上克魯日林去採摘黑刺李子去啦。我從你們那兒回來,她就跟我發起脾氣來啦!罵呀罵呀,什麼好聽的話都罵出來啦,後來突然跳了起來,說:『我要去採集黑刺李子!今天馬克薩耶夫家的兒媳婦們去啦,我也要去!』我想:『你去吧,去摘梨我也不管呀,大路平坦,你滾得越遠越好!』我起來,生上爐子,就去擠牛奶。哼,擠是擠了。你想想看,用一隻手能幹得了這種活兒嗎?」
普羅霍爾凝視著他。葛利高里那風吹日晒的臉上泛起一陣濃重的、褐色的紅暈,只有向後梳的頭髮根地方的皮膚閃著暗淡的白光。他很鎮定,這個見過很多世面的戰士,戰爭和災難使普羅霍爾和他成了知心的朋友。他那腫脹的眼睛透出倦怠、憂鬱的神情。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潘苔萊維奇?」他茫然地問。
普羅霍爾把頭一點,三耳皮帽就移到後腦勺上去了,這時候葛利高里才看清了老朋友陰沉、難看的臉色。
葛利高里臉色陰沉起來,想了半天說:
葛利高里凄然冷笑了一聲。
「好啊!現在我也指揮一個連。就駐紮在這裏,在我們維申斯克,有自己的騎兵守備連。」他往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提議說,「走,咱們去溜達溜達,你陪我走一會兒,這裏人來人往,說話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