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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第十二章

卷八

第十二章

「閉上你的嘴,不生仔的騍馬!胖得像只肥豬,還自以為了不起,是吧?」他大聲說著,撥轉馬頭,竭力想保持臉上的嚴厲表情。
「季節到啦,該去種地了,不是去打仗。」
哥薩克們都低頭看著地,憂鬱地沉默著,可婆娘們卻哇啦哇啦叫開了。從她們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發出了許多惡毒的問話和喊叫:
「你瞧,這就是我的隊伍!」福明含笑走到葛利高里跟前說,「領著這樣的弟兄,就是魔鬼的角也可以折下來!」
「也許,將來會去。現在我想到奇爾河方面去走走,鼓勵鼓勵哥薩克,叫他們振作振作。」
福明在馬上把背扭過去,避風抽著煙,說:
散開去的人群一時又停了下來,響起了笑聲和活躍的談話聲。福明一直還是滿臉堆笑,命令說:
有一次,在一個村子里,他講過話以後,一個哥薩克女人出來致答詞。這是個身材高、骨架寬大的胖寡婦,幾乎是用男人一樣的低音說話,像男人一樣豪放、氣勢洶洶地揮著雙手。她那麻臉上充滿堅決的激憤表情,兩片往外翹著的大厚嘴唇上總是帶著藐視的微笑。她用一隻紅腫的手指著像石頭似的呆騎在馬上的福明,像唾吐沫似的吐出一些惡毒的詞句:
有一次,人群的後排里有人喊:
「我們試過啦,一九一九年已經暴動過啦!」
「住口,麻臉畜生!……你想在這兒蠱惑人心嗎?!……」
「軍容如何?」
齜牙咧嘴的、高高仰起的馬臉直衝到這位勇敢的寡婦的頭頂上。從馬嚼子上飛下一團深綠色的泡沫,落在寡婦的黑頭巾上,又從頭巾上落到臉頰上。寡婦用手抹掉泡沫,往後退了一步。
「就許你說,我們就不九-九-藏-書可以說?」她用瞪得滾圓、閃著憤怒火花的眼睛盯著福明,大聲喊。
「你現在說得多好呀!一九一九年我們起義的時候,你上哪兒去啦?福明,你覺悟得太晚啦!」
福明的隊伍在泥濘的道路上排開,已經走上山崗,看不見這個很不好客的村莊了,可是葛利高里還不時發笑,心裏想:「幸虧我們哥薩克都是些樂觀的人。我們開玩笑的時刻比愁眉苦臉的時刻要多得多,如果把什麼事情都搞得那麼認真,嚴肅——過這樣的日子,人們早就都上弔啦!」這種愉快的情緒保持了很久,直到休息的時候,他才不安地、傷心地想到,哥薩克大概是發動不起來了,而福明的全部計劃是註定要失敗的。
福明使勁用腿夾了夾馬的兩肋,馬衝進人群。人群向四面退去。騰出的大圈子裡只剩下寡婦一個人。她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所以鎮靜自若地看著福明那匹馬的齜牙咧嘴的兇相,看著福明氣得煞白的臉。
「我們沒有起義的武器,也沒有起義的理由!眼下沒有起義的必要。」
婆娘們還喊了些別的更加惡毒的話,長年的戰爭使她們變得對一切都持虛無、兇狠的態度,害怕新的戰爭,拚命抓住自己的丈夫,再也不肯鬆手。
「你在這兒胡說些什麼呀?你想把我們的哥薩克推到哪兒去,推到陷阱里去嗎?這可惡的戰爭使我們婦女變成寡婦的還少嗎?使孩子變成孤兒的還少嗎?你想給我們招來新的災難嗎?魯別任村怎麼會出了你這樣一位救世主啊?你還是先回去整頓破敗的家業吧,然後你再來教訓我們該怎樣生活,該要什麼樣的政權和不該要什麼樣的政權吧!否則九_九_藏_書,你連自個兒的老婆都還沒有從苦難中解放出來哪,這我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卻把鬍子理得漂漂亮亮的,騎著馬到處去愚弄老百姓。可是你家的房子,如果沒有風支著的話,早就倒掉啦。真是一位好教師爺!你為什麼不說話呀,紅臉鬼,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他們砍殺俘虜勁頭兒還不錯,剝死人衣服的本事也很高超,打起仗來怎麼樣,我還沒有領教過。」葛利高里冷冷地回答說。
第一個星期,福明始終是鎮定自若地在會場傾聽著哥薩克們的反對意見,聽著哥薩克們拒絕支持他暴動的簡單發言;就連女人的喊叫和咒罵也沒有使他失去鎮靜。「沒有關係,我們會說服他們的!」他鬍子里含笑,有把握地說。但是當他確信哥薩克基本群眾是反對他的時候,他對參加群眾大會的人們的態度就大變了。講話的時候已經連馬也不下了。與其說是勸說,不如說是威脅。不過結果仍舊和從前一樣;他想依靠的那些哥薩克默默地聽完他的講話,同樣默不作聲地走散了。
「你這個赤化的女妖精!我要把你的糊塗勁兒打掉!我立刻命令撩起你的裙子,用槍探子抽你一頓,這樣你就會聰明一點兒啦!」
「哥薩克們!請你們好好想想吧!」他朝著慢慢地散去的人群喊道,「現在我們是好聲好氣地求你們,過一個星期,我們再回來——那可就是另一種說法啦!」
「喂,我這匹馬怎麼樣?喜歡嗎?」
福明心平氣和地聽完她們的胡言亂語。他知道,她們的喊叫沒有什麼了不起。等到她們安靜下來以後,他又對哥薩克們講起來。這時候,哥薩克們才簡短地、有分寸地回答九*九*藏*書說:
「你們是靠誰的糧食養活的呀?」
六輛裝著子彈和糧食的雙套馬車排在縱隊中間。福明跑到前面去,命令出發。在山崗上,他又走到葛利高里跟前來,問道:
「你掄什麼槍托子呀,啊?打老娘兒們算得什麼英雄,你應該到那兒,喏,山崗上,去顯你的本事,胡鬧我們都是英雄好漢……」
「他們有馬刀。他們會連問也不問就要動手砍雞腦袋啦!」
福明策馬走到籬笆前頭,踏著馬鐙站了起來。
福明撥馬向她衝去,高舉馬鞭。
葛利高里掃了縱隊一眼,傷心地想:「如果你領著這支隊伍遇上我指揮的那個布瓊尼的騎兵連,管保半個小時就把你砍成肉醬!」
「想家裡的人啦?」
「不許動她!」
「上——馬!……」
「你看看他們怎樣打仗吧。我的人都已服役多年,那是不含糊的。」
「怎麼能不送糧食呢?今天你們在這兒,可是明天就是帶上獵狗也找不到你們啦,我們來承擔責任?」
「想去探望一下。」
葛利高里忍住笑,臉都漲紅了,朝自己的一排人那裡跑去。
「我們不是膽小鬼!你們別拿些這樣的老娘兒們……(跟著罵了些不堪入耳的話)來嚇唬我們吧!我們看見過麻婆和各種怪模怪樣的女人!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如果你們沒有人參加我們的隊伍——我們就要強行徵召所有的青年哥薩克。你們要明白這一點!我們沒有工夫哄著你們玩,沒有工夫向你們獻殷勤!」
人群里開始響起一陣低沉、抑制的笑聲。一個福明的戰士,為了挽回自己長官被糟踏得不像樣子的威嚴,跑到寡婦跟前,掄起馬槍的槍托子要打,但是一個魁偉的、比他高出九九藏書兩頭的哥薩克,用寬厚的肩膀擋住了女人,低聲,但是意味深長地說:
寡婦又向後退了兩步,突然轉過身去,背朝福明,使勁彎下腰,撩起裙子。
又有三個同村人趕來,把寡婦推到後面去。其中的一個——是蓄著額發的青年哥薩克——對福明的戰士耳語說:
黎明前還有些寒意。水窪上結了一層灰色的薄冰。雪變硬了,咯吱咯吱直響。在沒有人跡的細雪地上留下了遍地模糊的圓形馬蹄印,昨天雪已經完全融化了的地方,在覆滿去年衰草的荒地上,馬蹄踏過,只是稍稍下陷,發出低沉的響聲。
她挺直身子,雙手叉腰,扭著大屁股慢慢地朝福明走去。哥薩克們都掩起笑容,垂下訕笑的眼睛,給她讓路。他們讓出了一個圈子,好像準備跳舞似的,互相推搡著往四面退去……
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高興起來,笑著,勒住在原地跳躍不止的馬,喊道:
「你想不想到韃靼村去?」
「你的政權是個什麼玩意兒,你憑什麼叫人擁護它呀!」激昂慷慨的寡婦繼續怒斥道。
「大概,馬上就要挨家去要了吧?」
福明沒有打她。他搖晃著鞭子,大聲吼叫:
「福明同志,請您不要強人所難,我們仗已經打得夠多啦。」
「我們不能叫我們的男人跟你們走!你們自個兒去打吧!」
「是匹好馬。」
福明狠狠地啐了一口,勒了一下馬韁,止住直往後退的馬。
福明揮鞭一指,問道:
「你沒有看見過這個玩意兒嗎,狂妄自大的英雄?」她喊叫著,迅速挺直身子,又轉過臉朝著福明,「抽我?!敢抽我?!你也配抽我!……」
福明的隊伍在村外排成了行軍的縱隊。派出的六名先遣騎兵偵察隊,九九藏書走在大路的遠處。
但是哥薩克並不怎麼願意「振作」……葛利高里沒過多久就證實了這一點。福明每佔領一個村莊或市鎮,就命令召開居民大會。多數是福明自己在會上講話,有時候是卡帕林。他們號召哥薩克拿起武器,他們講「蘇維埃政權強加給農民的沉重負擔」,說「如果不推翻蘇維埃政權,那麼最終不可避免地要徹底破產」。福明說得不像卡帕林那樣有文化,那麼流暢,不過他講得很通俗,用哥薩克聽得懂的語言。他照例總是用背得爛熟、千篇一律的話來結束自己的發言:「我們從今天起,就把你們從餘糧徵集制中解放出來。你們再也不用把餘糧運送到收糧站去啦。再也不要去供養那些吃白飯的共產黨員啦。他們吃著你們的糧食,養得膘滿腸肥,現在這種外來人的統治結束啦。你們是自由的人啦!武裝起來!支援我們的政權!哥薩克萬歲!」
「你的政權好,可是你給我們運肥皂來了嗎?」
「你的政權,離開你就活不下去,」寡婦用低音說道,「它就拖在你屁股後頭,不論到了哪裡,連一個鐘頭也活不下去!『今天你騎著馬兒跑,明天就在爛泥里倒』——看,你就是這號人物,你的政權也是這號貨色!」
人群中響起了一陣輕微的笑聲,像風似的,一吹而過,又重歸寂靜。福明放在鞍頭上的左手在慢慢地整理著韁繩,他竭力在壓制憤怒,臉都憋青了,但是他一直默不作聲,在腦子裡尋覓擺脫當前困境的對策。
「你的政權放在哪兒呀,掛在馬鞍後面的皮帶上嗎?」
葛利高里看見福明的臉色都變了,但還是忍了下去,什麼也沒有說。
他們默默地並韁走了很久,後來葛利高里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