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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十二章

卷一

第十二章

「我又不能把她的漂亮裝在靴筒里。我倒很想娶你。」
開始,葛利高里的夥伴們還常拿他跟阿克西妮亞的勾搭來取笑他,現在都緘口不言了,每逢遇到葛利高里,他們就覺得和他在一起很不舒服,很拘束。婦女們心裏嫉妒,嘴上卻在譴責阿克西妮亞,都在幸災樂禍地期待著司捷潘的歸來,她們簡直被好奇心折磨得憔悴不堪了。她們紛紛在推測事情的結局。
「現在,和你在一塊兒,我並不害怕,可是一到白天,左思右想,就慌張起來……」
「只剩下九天啦……」
窗外昏暗下去,一片雲彩遮住了月亮。籠罩在院子里的黃色的夜霧逐漸黯淡下去,平整的陰影也在消失,已經分辨不清籬笆外面的黑影是什麼東西了:是去年砍下來的樹枝呢,還是伏在籬笆上的枯萎的蓬蒿。
阿克西妮亞猛然把胳膊從葛利高里的腦袋底下抽出來,兩眼冷冷地望著窗外。院子里瀰漫著黃色的夜霧。板棚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蟈蟈在唱個不停。水牛在頓河邊哞哞直叫,憂鬱、低沉的聲音穿過獨扇的小窗戶傳進內室。
內室里也越來越暗,掛在窗邊的司捷潘的哥薩克軍服上的下士軍階的白絛也失去了光澤,在一片灰色黑暗中,葛利高里沒有看見阿克西妮亞輕輕哆嗦著的read.99csw•com肩膀和伏在枕頭上無聲地抖動著的雙手捧著的腦袋。
「司捷潘會殺死我……」她既像是問,又像是肯定地說。
內室里,除了一張四角雕著木球的、油漆過的木床以外,門旁放著一隻包鐵皮的大箱子,裏面裝的是阿克西妮亞的嫁妝和衣服。正對門的地方擺著一張桌子,牆上掛著一幅斯科別列夫將軍的漆布畫像,他正馳馬奔向一列在他面前斜垂下來,以示敬意的鑲邊軍旗;還有兩張椅子,椅子上方,是一幅鑲著紙花光圈的聖像。旁邊的牆上,掛著一幅落滿蒼蠅的相片。相片上面是一群哥薩克,額發蓬亂,挺起的胸膛上掛著錶鏈,手裡拿著出鞘的馬刀,——這是司捷潘和跟他一起服現役時的夥伴。衣架上掛著一件沒有收起的司捷潘的軍服。月光照進了窗隙,懷疑地照耀著軍服肩章上兩道下士級的白絛。
「大概,我男人一回來,你就會扔掉我吧?你怕他嗎?」
葛利高里一聲不響。他很想睡覺,困難地睜著總要往一起https://read.99csw•com粘的眼皮,阿克西妮亞閃著藍光的黑眼珠一直在盯著他。
阿克西妮亞抓住葛利什卡那兩隻死硬的、冷酷無情的胳膊,緊壓在自己胸前,貼在自己那像死人似的、冰冷的臉頰上,呻|吟道:
「說的哪家的姑娘?」阿克西妮亞悶聲問道。
「葛利沙,我怎麼辦哪?」
「你真是個糊塗娘兒們,阿克西妮亞,真是個糊塗蟲!你說呀,說呀,可是儘是廢話。哼,我離開家上哪兒去?再說,今年我就要入伍啦。這怎麼行……離開土地,我哪裡也不去。這兒是草原,喘氣都痛快,可是那個地方呢?去年冬天我跟爸爸到車站去過一趟,差一點兒沒有把我嗆死。火車頭嗚嗚叫,燒煤燒得烏煙瘴氣,非常難聞。我不知道那兒的人怎麼生活,也許他們已經聞慣這種煤煙味兒啦……」葛利高里啐了一口,又說道:「我不離開村子,我哪兒也不去。」
「該死的東西,你為什麼要纏上我呀?我今後的日子可怎麼熬啊?……葛利——什——卡!……你把我的魂勾走啦!……我算完啦……司捷潘回來,饒得了我嗎?……誰肯出來替我說話呢?……」
他倆的瘋狂愛情是那麼非同尋常、明目張胆,他們倆又都那麼瘋狂地不害臊地專一地投身九*九*藏*書於愛情的烈火中,既不怕人,也毫不隱瞞,鄰居們眼看著他們身體一天天在瘦削,臉色越來越青,以致人們現在遇到了他們,簡直都不好意思看他們了。
「葛利沙!」
「司捷潘一回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爸爸正準備給我說親呢。」
阿克西妮亞說得很快,但是聲音含混,平平淡淡,毫無生氣,根本就聽不清楚。
阿克西妮亞也不再用頭巾裹著臉了,眼睛下面的深窩像喪服一樣的黑;兩片微微向外翻的鼓脹、貪婪的嘴唇露出不安的和挑釁的笑容。
阿克西妮亞抑制著嘆息,重又撫摸、撥弄起葛利什卡亂蓬蓬的額發。
「你想出什麼主意來啦?」
「只不過準備要去。聽母親說,好像是科爾舒諾夫家,要說他們家的娜塔莉亞。」
「娜塔莉亞……娜塔莉亞是個漂亮姑娘……漂亮得很……好吧,娶她吧……前天我在教堂里還看到她哩……打扮得很漂亮……」
如果葛利高里到士兵之妻阿克西妮亞那裡去的時候,裝出偷偷摸摸的樣子,如果作為士兵之妻的阿克西妮亞和葛利高里勾搭的時候,有所顧忌,同時也不拒絕其他尋花問柳之徒,那麼這段風流韻事也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和刺眼的地方了。村裡談論一陣子也就過去了。但是他們卻幾乎是毫不掩飾同棲雙https://read•99csw.com飛,他們的結合似乎非同一般,完全不像是逢場作戲,風流一陣子就散夥,因此村子里的人就認為,這是犯罪的,傷風敗俗的,於是全村都幸災樂禍地等著看熱鬧:司捷潘一回來,結子就要解開啦。
阿克西妮亞嘆著氣親吻著葛利高里雙眉中間、鼻樑上面的腦門。
兩個星期的工夫他已經弄得疲憊不堪,就像一匹跑了力不能勝的遠路的馬。
「還早得很哩。」
「你怎麼啦?」
「葛利沙,親愛的……」
葛利高里微笑著,還想說點兒什麼,但是他感到:他腦袋下面阿克西妮亞的胳膊好像忽然癱軟了,壓進枕頭裡去,可是過了一會兒,哆嗦了一下,又硬起來,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內室里的床上拉著一根細繩。繩上串著些白的和黑的空線軸。這是為了裝飾房間掛起來的。蒼蠅在這些線軸上過夜,線軸和天花板之間有一個大蜘蛛網。葛利高里的腦袋枕在阿克西妮亞的涼絲絲的、光滑的胳膊上,瞅著天花板下面的那一串線軸。阿克西妮亞用另外一隻手——手指頭幹活磨得很粗糙——撥弄著葛利高里仰著的腦袋上馬鬃似的硬鬈髮。阿克西妮亞的手指上帶著一股剛擠出來的鮮牛奶氣味;葛利高里轉過臉來,鼻子扎進阿克西妮亞的胳肢窩裡,——一股像尚未發酵好的蛇麻九-九-藏-書草味似的濃重的女人汗香直衝他的鼻孔。
「葛利沙,我的心肝……親愛的……咱們逃走吧。親愛的!咱們什麼都扔掉,逃走吧。我把丈夫和所有的東西統統扔掉,只要有你就行……咱們逃到礦山去,逃得遠遠的。我要愛你,伺候你……我有個親叔叔在帕拉莫諾夫礦山當警衛,他會幫助咱們……葛利沙!你倒是說話呀!」
阿克西妮亞如痴似狂地沉溺在自己晚來的苦戀中。葛利高里不顧父親的恐嚇,夜裡就偷偷地到她那裡去,天亮前才回家。
「我幹嗎要怕他,你是他的老婆,你才該怕他呢。」
「我怎麼能知道。」
葛利高里一聲不響。阿克西妮亞傷心地望著他那美麗的鷹鉤鼻子,被陰影遮著的眼睛,不出聲的嘴唇……激|情的洪流突然衝垮了阻擋的堤壩:阿克西妮亞瘋狂地親著他的臉、脖子、胳膊和胸膛上鬈曲的胸毛。親吻的間隙,還不斷地、氣喘吁吁地低聲叨念著,葛利高里同時也感覺到她在顫抖。
離哥薩克們從營里返來的日子只剩下十多天了。
由於夜夜不眠,他那高顴骨的臉上的棕色皮膚發了青,兩隻乾枯的黑眼睛從深陷的眼眶裡疲倦地向外望著。
葛利高里把左面的眉毛擰成一個三角形,思索著,突然睜開兩隻火焰似的、非俄羅斯人的眼睛。眼睛在笑,露出諷刺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