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捷潘把手一揮，朝大車走去。

「你倒是留下不留下呀？」老太婆跟在他後頭眯縫著眼問道。

「趕啊，混蛋！道不好走就別走了嘛！」

一直沒有說話的司捷潘好像正在等待這句話：他推開赫里斯托尼亞，向彼得羅撲去。他原想照著腦袋打，但是打歪了手，打在肩膀上。兩人廝打起來，倒在爛泥里。不知道是哪個的上衣刺啦一聲撕破了。司捷潘把彼得羅摔倒在地上，用膝蓋壓住他的腦袋，揮拳亂打起來。赫里斯托尼亞罵著把他們分開。

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用手巴掌拍了拍顫抖的馬背。

「大概是折斷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你睜開眼睛好好看著。誰的馬不使勁拉，我就趕誰的。」

他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司捷潘的馬扶起來。渾身沾滿泥漿的彼得羅拉著馬籠頭，赫里斯托尼亞跪在稀泥里爬著，摸索著那條受傷的馬腿。

他們把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的那匹矮小、但是很有勁的馬和彼得羅的馬湊成一對，套在車上。

「當心別叫我把你套上。土耳其佬是很會拉車的……」

「坐在那裡，別動。」

司捷潘沒有吭聲。黑暗裡也看不清他的臉，大家沉默不語地走了半個鐘頭。泥濘在車輪下面沙啦沙啦地響。像從篩子里漏下來的九-九-藏-書雨點懶洋洋地打在車篷的帆布頂上。彼得羅放開韁繩，抽起煙來。他在腦子裡搜集侮辱人的話語，準備在發生新的衝突時拿來罵司捷潘。他氣壞啦，想狠狠地把司捷潘這個壞蛋罵一頓，嘲弄一番。

老太婆和司捷潘朝板棚里走去。

「那就留下吧。」

只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忽高忽低的狗吠聲。

「能治好嗎？那誰知道呢，我的好人……大概會治好的。」

「她會把它治好的，管保你留下的時候是三條腿，等你再來牽的時候，連一條腿也沒有啦。真找到了羅鍋好獸醫。」赫里斯托尼亞哈哈大笑道。

「誰有火柴啊？」

彼得羅氣得扔掉了韁繩。

黎明，大家就準備上路了。司捷潘從屋子裡走出來，一個駝背的上了年紀的小老太太邁著細步，跟在他後面。正在往車上套馬的赫里斯托尼亞可憐她說：

最近一個時期，在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捉摸不定的敵對關係，因而必然會出現趕快了結這種關係的機會。他們仍舊是五個人一同離營回家。車上套的是彼得羅和司捷潘的馬。赫里斯托尼亞騎在自己的馬上。安得烈·托米林正在發寒熱，他蓋著軍大衣躺在車篷裏面。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懶得趕車，所以就由彼得羅來暫read.99csw.com充車夫。司捷潘跟在車旁邊走，不時用鞭子抽著道旁薊草的紅色花朵。下著雨。黑土像樹膠一樣在車輪子上輾轉。天空陰得像秋天一樣灰暗。黑夜降臨。怎麼也看不見村落的燈火。彼得羅拚命用鞭子抽打馬匹。這時司捷潘在黑暗中喊道：

「鐵青馬。」司捷潘嘆了口氣。

赫里斯托尼亞匆忙卸下了馬套。

到格尼羅夫斯克鎮的一個村時已是半夜。他們在村頭上的一個小宅院旁邊停下來。赫里斯托尼亞去請求借宿。他毫不理會咬住他的大衣前襟的一條公狗，走到窗前，拉開百葉窗，用手指甲彈著玻璃。

馬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側身倒伏在地上，車轅咔嚓一聲斷了。跑過來的司捷潘划著了一撮火柴。看清了是他的馬仰著頭躺在地上。一條前腿陷進塌下去的田鼠洞里，一直陷到膝蓋。

車篷子里只留下了彼得羅和赫里斯托尼亞。

「這是為什麼？……」彼得羅向外啐著血，喊叫道。

「別動，該死的畜生！吁——吁！……」

「好——好——好！那就跟我鬥鬥吧！」赫里斯托尼亞一隻手扶著車，像口大鍾似的嗡嗡叫喊道。

「瞧你，牙齒有多好，簡直像梭魚的一樣。你可憐可憐我吧，送給我十來個。你看我，這麼年輕，可read.99csw.com是已經沒法子嚼東西了。」

「把彼得羅的馬卸下來，喂，快點！」

「司捷潘，把火柴扔過來。」

「我的小山鷹，老總，我的拿手好戲是去禮拜，你哪——卻是當掛狗架子的好材料……各有各的用場。」老太婆一本正經地笑了，她那一排細密的、一個也沒有蟲蛀過的牙齒使赫里斯托尼亞大為驚訝。

「沒有斷，哥薩克，沒有。留下來吧，我會把它治好的。」

「點個火兒。」

從托米林的女人來后的那一天起，司捷潘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眉毛低垂在眼睛上，一道深深的干硬的皺紋斜橫在前額上。他很少跟夥伴們說話，常常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吵得面紅耳赤，無緣無故就跟司務長普列沙科夫爭吵了一通，對彼得羅·麥列霍夫幾乎看都不看一眼。先前聯繫著他們的友誼紐帶斷裂了。司捷潘心懷沉重難忍的憤怒，像匹馱著騎手的馬似的，在走著下坡路。回家的時候他們已經變成了仇人。

正在這時候，大車突然搖晃了一下，就不動了。兩匹馬在泥濘里打著滑兒奮力拉著，馬蹄鐵迸出了火星。拉緊的車轅橫木咔嚓直響。

「你怎麼啦，愛惜自己的馬，可是總用鞭子抽我的馬？」

「馬受傷了吧？媽的！……」

「怎麼回事？」司捷rｅad.9９ｃsｗ.ｃｏm潘慌忙問道。

「哎呀，老大娘，你怎麼駝成這樣啦！大概，上教堂里去禮拜鞠躬，準是你的拿手好戲啦，稍一彎腰——立刻就能磕到地啦。」

「來，遛一遛看，也許它還會走吧？」

彼得羅把韁繩往自己身邊拉了拉。馬蹦了一下，左前腿已經不敢著地，並且嘶叫起來。托米林穿上軍大衣袖子，傷心地在旁邊打轉轉兒。

前面，一匹馬在掙扎，哼哧哼哧地喘著。有人划著了火柴。一個橙黃色的小光圈一閃——又是漆黑一片，彼得羅用哆嗦著的手摸到了倒下的那匹馬的脊背，扯了扯馬籠頭吆喝了一聲：

「掌柜的！」

彼得羅掙脫了赫里斯托尼亞的手。

「喔噢！……」

「陷進鼠洞……把一匹好馬毀啦，唉！」

「你幹什麼跟他生氣呀？」赫里斯托尼亞騎著馬走到司捷潘跟前，大聲說道。

「它還尥蹶子呢，鬼東西。躲開點兒！」

「把馬腿拔|出|來！」

「吁——吁！……」彼得羅吆喝著，從車上跳下來。

「掌柜的！喂，善人啊！看在基督耶穌的面上，讓我們借宿過夜吧。你說什麼？我們是野營回來的士兵。幾個人嗎？我們一共五人。啊哈，好啦，基督保佑。把車趕過來吧！」他喊一聲，轉身朝大門走去。

「你就在那裡胡說八道吧，葉梅利亞。」托米林笑著鑽進車去。九-九-藏-書

費多特把幾匹馬牽進院子。他碰到一隻扔在院子當中的豬槽上，絆了一跤，大罵一聲。他們把馬安置在板棚檐下。托米林磕打著牙齒走進屋裡去。

「老大娘，我們給你安上馬牙就是了。反正你就要歸天啦，天堂里不會看你的牙口的：那些侍奉上帝的天使都不是茨岡人。」

赫里斯托尼亞策馬趕來。

「躲開點兒。讓我爬進車篷里去。」司捷潘輕輕推了彼得羅一下，跳上車踏板。

「你要怎麼的？」

老太婆把拐杖放在地上，像男人一樣，信心十足，有力地抬起那條受傷的馬腿，用痙攣的細手指頭在馬膝蓋上摸了半天。馬抿著耳朵，露出了棕色的牙床，痛得用後腿蹲下去。

「能治好嗎？老大娘。」

「你騎我的馬吧！」赫里斯托尼亞命令司捷潘說。他自己則爬進車篷去和彼得羅坐在一起。

「那你就該閉上嘴。」

「那我怎麼辦呢？我的好人呀？」

「是哪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