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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十六章

卷二

第十六章

「他要到車站去。對啦,還有一件新聞:我從那兒出來,看見台階上站著一個人,你們猜是誰?葛利什卡·麥列霍夫。他拿著一條小鞭子站在那裡。我問他:『你在這兒幹什麼,葛利高里?』『我等著送利斯特尼茨基少爺到米列羅沃去。』」
復活節的夜裡,黑雲密布,下起零星小雨。濕漉漉的黑暗籠罩著村莊。黃昏時分,頓河上的冰,拖著長聲轟轟隆隆地碎裂了,一塊上面積壓了大量的碎冰的巨冰嘩啦嘩啦響著從水裡漂上來。河上的冰一下子就裂開了有四俄里長,一直裂到村莊外的第一道河灣。流冰開始了。頓河上的冰群,在有節奏的教堂鐘聲伴奏下,震撼著堤岸,互相衝撞著,湧向下游。在河灣處,頓河折向左去的地方,流冰阻塞,形成了一道冰壩。接踵湧來的冰塊的轟鳴聲和撞擊聲村子里都聽得到。教堂的院子里到處閃著融雪匯成的水窪,一群小夥子聚在這裏。響亮的誦經聲從教堂里穿過敞開的門傳到門廊里,又從門廊里傳到院子里;窗格子里閃耀著節日歡樂的燈火,院子里的小夥子在摟抱低聲尖叫的姑娘,他們在接吻,在小聲地講著猥褻的故事。
「『鉤兒』,你就像一條鎖在鏈子上的狗,見了誰都要汪汪叫幾聲。」
「這個利斯特尼茨基為什麼總往莫霍夫家裡鑽?是不是看上了他的閨女啦?」達維德卡問道。
「娜塔莉亞要死啦!」
「如今地都養肥啦。」
「敦卡,你在哪兒呀?」一個尖細聲音在更房台階下喊叫。
「你們村兒的人什麼時候下地?」
「嗯——哼。」伊https://read.99csw.com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愁眉苦臉地梳理著一大堆難解難分的思緒,哼哼道。
「洗禮教徒嗎?他們按自己的方式信仰上帝,是一個教派,跟舊教派差不多。」
磨粉工人達維德卡的頭髮里落滿了粉塵,變得白髮蒼蒼,他在作坊里來回踱著,皮靴子踏得刨花沙沙作響,含笑聽著那乾燥的、散發著香氣的窸窣聲。他覺得彷彿是漫步在鋪著一層紫紅色落葉的山谷里,落葉軟綿綿地凹陷下去,落葉下面則是潮濕的、富於青春彈力的谷地泥土。
「等等,可是這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跑到這兒來親嘴兒,哎呀,你們……從這兒滾開,下賤東西!你們也太性急啦!」
「他們都過得很舒服。這可不是你說的無產階級,而是些……臭大糞。」
「是沙地,可是峽谷這邊,都是鹼地。」
「他們要打起仗來,咱們也免不了要上戰場;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到時候,他們就會揪著頭髮把你拉去。」「鉤兒」斷定說。
半夜裡,當天色已經黑得像濃濃的果子羹時,米吉卡·科爾舒諾夫騎了一匹沒有備鞍子的馬,來到教堂圍牆前。他下了馬,把韁繩系在馬鬃上,用手巴掌拍了拍冒熱氣的馬。他站了一會兒,傾聽著馬蹄子在泥濘中踐踏的聲音,然後整理著腰帶,往院子里走去。在教堂門前的台階上摘下帽子,低下剃得像個不整齊的括弧的腦袋行了個禮;他推開婦女們,擠到經台跟前去。哥薩克們在左邊,擠了黑壓壓的一群,右邊是一片穿得花花綠綠的婦女。米吉https://read•99csw.com卡看到父親站在第一排,便走了過去。抓住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正舉起來畫十字的胳膊,對著他那毛髮叢生的耳朵悄悄說道:
「我可不會預言。」施托克曼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已經做好戴在手指上的戒指,躲躲閃閃地回答說。
「每一個傻瓜也都按自己的方式發瘋。」「鉤兒」加上了一句。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哆嗦了一下,好像膝蓋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
「工人很多嗎?」
他說話的口氣很認真,顯然是打算徹底解釋一下。「鉤兒」把從案子上滑下來的腿蜷得更舒服一些,達維德卡張開嘴唇,露出了沾滿唾沫的細密的牙齒。施托克曼用他特有的生動、明確的話語,扼要地把資本主義國家爭奪市場和殖民地的戰爭描述一番。結尾時,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激動地打斷了他的話:
「多得不得了。有四百吧。」
有些人坐在破門檻上抽煙,談論著天氣和秋播莊稼。
「有個馬滕諾夫工廠。我去年去過。」
「你又不是小孩子,」「鉤兒」狠狠地說,「俗話說:『城門失火,池魚遭殃。』」
「他說:『不會和俄羅斯打仗的,因為德國靠我們供應糧食。』」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繼續轉述他聽來的談話,「這時候,又有一個人插嘴說話啦,從聲音上聽不出來是誰,後來才知道那是利斯特尼茨基老爺的兒子,是個軍官。他說:『法國和德國為了爭葡萄園會打仗,這與我們毫無關係。』」
「吃地主桌子上的剩飯哪。」
「我每天都禱告。」
「因為他們都生活得很富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家宅,都有老婆,過得稱心如意。還有,他們當中,有一半是洗禮教派信徒。廠主本人就是他們的傳教士,他們狼狽為奸,雙方的手都很不幹凈,鏟都鏟不下來。」read•99csw•com
「他在他們家趕車呢。」達維德卡插嘴說。
「啊?你說什麼?」
「叫我親母狗?我把你……」
「這就是說,別人醉酒,你和你們哥兒們的腦袋也都要跟著疼。」施托克曼笑著說。
從遠近村莊里來做禮拜的哥薩克都聚集在教堂的更房裡。被疲倦和更房裡的悶氣弄得睏乏不堪的人,有的躺在長板凳上,有的躺在窗台上,有的就躺在地板上睡著了。
「去年我們去耕地——一望無邊的土地都像軟骨一樣,酥軟肥沃。」
「你配不上對兒,是吧!去親我們家的母狗吧。」一個年輕的、嘶啞聲音在黑暗裡回罵道。
談話中斷了一會兒。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站起來要走。
「這是為什麼?」「鉤兒」坐在施托克曼身旁,把短小的手指頭交叉放在膝蓋上,好奇地問道。
在教堂的木柵門口,一個沙啞粗野的聲音在嘟囔說:
「那兒好像有個工廠吧?」施托克曼一面推動著小銼,在指頭四周撒下一陣陣細碎的銀屑,一面問道。
「前天我到普羅霍爾買耬,給他十二盧布——他還不幹,這傢伙一點兒都不肯讓……」
在施托克曼家裡的聚會漸漸減少了。春天到了。村裡的人都在準備九-九-藏-書開春的農活;只有磨坊的「鉤兒」、達維德卡和機器匠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還常來。在復活節前的那個星期四傍晚,他們又聚會在作坊里。施托克曼坐在案子上,用小銼銼著一個用半盧布銀幣作的戒指。夕陽的餘暉照進了窗戶。一塊霧蒙蒙、有點發黃的粉紅色方形的陽光投射在地面上。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手裡玩弄著一把鉗子。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洗禮教徒是什麼樣的人?」達維德卡聽到這個生疏的字眼,就停下來問道。
「你睡著了嗎,大叔?……說的是利斯特尼茨基呀!」
一陣踩著泥濘地面亂跑的腳步聲和姑娘裙子的窸窣聲。
從頓河上傳來一陣陣輕暢的窸窣聲和颯颯的嘎扎聲。彷彿有個身材像白楊那樣高大、矯健的盛裝婦人抖動著空前寬大的衣裙,在村外河下走動似的。
「爸爸,出來一下。」
「你是不是又忙著去教堂做禱告呀?」「鉤兒」在他身後挖苦說。
施托克曼送走了這些常客;鎖上作坊的門,回家去了。
在教堂門前的台階上,米吉卡胸脯緊貼在父親的肩膀上說道:
「早被科爾舒諾夫家的崽子玩過啦……」「鉤兒」惡毒地說。
「大概要等到佛明節。」
「夥計們,事情就是這樣。」施托克曼輕輕地從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手中把鉗子拿過來,說道。
「你說說,他們怎麼樣?」施托克曼做著活,搖晃著腦袋,所以話音節奏分明、清晰。
「奧九九藏書西普·達維多維奇,你以為怎樣?」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問施托克曼。
屋頂滴下來的水珠發出玻璃一樣錚錚的響聲;那個緩慢的、像黑土泥一樣黏膩的聲音又說話了:
「好,話再說回來,我到了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那兒,」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繼續講剛才開始的故事,「『擦擦』阿捷平坐在他那裡。他說:『在過道里等等。』我坐下來,等著。我們聽見了從門縫裡傳出來的他們的談話。東家對阿捷平說:很快就要和德國人打仗啦,這是我從一本小冊子里讀到的。你知道阿捷平是怎麼說的?他說:『當然啰,我是不同意你關於要打仗的說法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學阿捷平說話學得很像,逗得達維德卡張圓了嘴,短促地笑了一聲,但是一看到「鉤兒」的那副兇相,就把嘴閉上了。
「你明白嗎,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那位軍官像是要在那裡搞點什麼名堂吧?」
「前天我到東家那兒去啦,跟他談機器活塞的事兒。應該送到米列羅沃去,在那兒把它徹底修理好,我們能有什麼法子呢?裂縫已經有這樣寬啦。」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也不知道是在問誰,用小手指頭比著裂縫的寬度。
米吉卡從教堂里各種難聞的氣味混合的惡臭中擠了出來,嗆得鼻子直痒痒:滾燙的嗆死人的臘油味,累得滿身是汗的女人們散發的臭味,陳年衣服(這些衣服只在聖誕節和復活節才從箱子底下拿出來)的墳墓霉味,水泡的皮靴味,臭樟腦味,齋戒祈禱者們飢腸轆轆的肚子排泄出的臭氣。
「這很好,要知道你們那邊兒全是些沙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