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卷二 第二十一章

卷二

第二十一章

「使勁抽這個傢伙!」地主用眼睛指著大走馬說。
「如今算是全好啦。躺了七個月。三一節的時候眼看就要死啦。潘克拉季神甫已經為她作了臨終祈禱……但是後來又蘇醒過來啦。從那時候起就一天比一天好起來,而且能夠走路啦。她用鐮刀向心窩裡刺,可是因為手哆嗦,刺歪啦,要不就完啦……」
「潘菲洛夫·謝瓦斯季揚和麥列霍夫·葛利高里。」
「聽說,古時候要服役二十五年呢。」
「……村莊是這種疾病的溫床。必須採取斷然措施。我已經報告了將軍大人。」
馬匹咯吱咯吱地嚼著乾草,由於蹄子下面的車板直跳動,所以不住地在捯動著。
「你們是哪個村子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往板棚檐下牽著馬,詢問道。
葛利高里也沒有戴帽子就跑了出去,從爬犁上搬來兩個口袋。
「你們日子過得很好啊。」
「你這是什麼眼神?什麼眼神,啊?哥薩克?……」他那顴骨旁邊有道刮臉刮破的傷痕的臉頰立刻從上到下都漲紅了,「為什麼馱載扣帶弄得亂七八糟?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兒?你是哥薩克還是穿樹皮鞋的莊稼佬?……你父親在哪兒?」
「準備去入伍啦?」
「馬克耶夫少將。這個鬼東西,厲害得很!」
「快點!」葛利高里身旁的人紅著臉,往下脫著襪子,害怕地耳語說。
葛利高里沒有回答。爺兒倆一直沉默著跑到第一個村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再沒有提起這件事。
「哪個村子的?」
「這些舊話……別再提啦……」
此情依舊,葛利高里還是那個,又不是那個了。背後已經拖了一條漫長的、日復一日踏出的羊腸小道……
「別跟我講他媽的鬼話!我是好心好意和你說。」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怒氣沖沖,脫口罵道。
葛利高里就在附近找到了塊乾燥地方,鋪開馬衣,把自己的全部裝備放在上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後面牽著馬,跟一個也是來送兒子的老頭子聊起天來。
「一朝走。」他把「早」字說成了「朝」字。他那凍僵了的舌頭好像腫脹起來,緊貼在牙床上,吐字不清。
「而且身上也不幹凈,有腫瘡……」
「胸圍……」
葛利高里在天快亮的時候睡著了。阿克西妮亞餵過孩子,用胳膊支撐著身子,不眨眼地瞅著葛利高里臉上朦朧的黑線條,心裏在跟他告別。她想起了在她卧房裡勸葛利高里上庫班去的那天夜晚,也是這樣,只是那天晚上有月亮,把窗外的院子照得雪亮。
他和葛利高里告了別,仍然一面打量著阿克西妮亞,一面向門口走去。已經抓住門把手了,他又朝搖籃那邊看了一眼說道:
一天走了七十俄里。第二天傍晚掌燈時分,他們趕到了馬尼科沃鎮。
「這麼說,你是不想和你妻子一起過了?」
「是,是,這是明顯的遺傳現象。」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帶著一陣寒氣走進了屋子;他摘下風帽,朝聖像畫過十字,用緩慢的目光向室內四下掃了一眼。
「葛利沙,等等……我好像還有什麼話忘了跟你說……」她茫然地渾身哆嗦著,皺著眉頭在苦思。
「坐爬犁吧!」父親一面策動馬匹,一面喊叫。
兩個鐘頭就奔回亞戈德諾耶。一路上老爺沒有說什麼話,只是偶爾用彎起的手指頭敲敲葛利高里的脊背,叫道:「停一下。」便轉過身去,背著風,捲起紙煙來。
這才叫葛利高里出去了。當他往門口走去的時候,聽到了一陣嫌惡的低語:
「好,就該這樣!」地主嚴厲地好像是在威脅似的結束了談話,然後把整個臉都藏到皮大衣里。
「你父親來啦!」薩什卡爺爺往馬背上披著馬衣在他身後喊道。
「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個子並不特別高……」白頭髮的醫生扭著葛利高里的手,轉著他的身子,嘟噥說。
「難道我是瞎子嗎?」
「順著大街往前走。」
「有一回送老爺到鎮上去,遇到咱村裡的人,他們說的。」
他們住宿的房子里已經住了五個新兵和幾個來送兒子入伍的父親。
「六十九。」
「混蛋傢伙,這個講馬的夢,星期四就已經講過一次啦。他媽的,你是怎麼回事?……」
「我們是『咕咕村』來的。」葛利高里卸著馬鞍子,撫摸著馬鞍子下面出了汗的馬背笑著回答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正坐在桌邊吃肉凍。「快喝醉啦。」葛利高里打量著父親的顯得溫和的臉,心裏斷定。
「我又夢見了一回,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說老實話,我真的又夢見了一回。」韋尼阿明毫不在乎地撒著謊。
一群軍官在葛利高里旁邊那個哥薩克面前檢查了一會兒,然後就一個一個地向他走過來。
「不用,讓它空著走吧。倒是一匹好馬。」
葛利高里凍得背上全是雞皮疙瘩,走了進去。他那黝黑的身子閃著老橡樹皮般的光澤。屋角的磅秤上站著read.99csw.com一個脫得精光、顴骨高高的小夥子。一個看來好像是醫生的人移動著磅秤上的砝碼,喊道:
「你是怎麼來的,爸爸?」葛利高里問道。
套在這輛輕便、城裡式樣爬犁上的是一匹叫「石拜」的奧勒爾種圓斑灰色大走馬。葛利高里勒緊馬韁,把馬牽出馬棚,急忙套上爬犁。
葛利高里罵了一聲,揚鞭策馬,衝出院子。阿克西妮亞跟在他後面跑,深陷進院子里的雪堆里,笨拙地往外拔著穿氈靴子的腳。
韋尼阿明講起來。如果是沒有趣味的或是可怕的夢,地主就會生氣地罵道:
「生上火壺吧。」
融雪時節的風吹來暖意,路上積雪已經融完了的地方冒著熱氣。幾隻母雞咯咯叫著穿過街道,幾隻白鵝在一片水窪里戲水,激起了一道道的斜波紋。橙紅色的鵝掌像嚴霜打過的秋葉,在水中泛出淺紅色。
「滿臉強盜相……太野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揪了一下馬韁繩,向前邁了一步,瘸腿碰了一下站好。
他不再做聲了。爬犁的滑杠軋著積雪,吱吱響著;葛利高里的馬打著滑兒,蹄子噠噠地響著。
「不要緊。禁得住。」
葛利高里站到有凸紋的、冰冷的磅秤台上去。
葛利高里一條腿站著,把另一條腿伸進褲筒里,不高興地罵道:
「絕對不會,大人,一定是二十四個。」
一群從各團和各炮兵連隊派來的軍官跟在司令的後面。一個肩部和臀部都很寬、穿著炮兵制服的上尉,對身旁的禁衛軍阿塔曼斯基團的一位高個、漂亮的軍官——大聲說道:
「不要挂念老婆,她會好好過下去的。要出色地去服役。你爺爺是個很勇敢的哥薩克,你也要,」老將軍的聲音變得更低沉(利斯特尼茨基為了避風把臉藏到大衣領子里),「你也要保持你爺爺和你父親的榮譽。你父親好像在皇上閱兵時,曾因騎術高超,得過頭獎,是吧?」
文書用哆哆嗦嗦、沾滿紫墨水的手指頭扣著上衣的鈕子,跑了過去,軍區兵站副長官在他身後,生氣地喊道:
「夜長……孩子又不睡……我會想你想瘦的……你想想吧,葛利沙,要整整苦守四年呀!」
「錢都領到了嗎?」
「嗯——好……」
一位穿著淺灰色軍大衣、戴著銀白色的捲毛羊皮帽子、白頭髮、高身材的將軍揮舞著戴白手套的手,左腿總比右腿抬得稍微高一些,從他們身旁走過去。
從那裡回來的時候,葛利高里就騎在這匹剛買來的馬上,慢走快跑都試了一下。離過聖誕節還有一個星期,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親自到亞戈德諾耶來了。他沒有把套在爬犁上的騍馬趕進院子,拴在籬笆上,一瘸一拐地向下房走去,捋著耷拉在皮襖領子上像一把茜草似的大鬍子上的冰琉璃。葛利高里從窗戶里一看見父親,就慌張起來。
「聽誰說的?」
葛利高里又瞅了一眼自己的裝備,蹲下去,用袖子擦了擦油污的馱載扣帶的邊緣。檢查委員會從廣場的一頭慢慢地順著在馬衣旁排列著的哥薩克面前走過。軍官和長官們仔細地檢查哥薩克的裝備,掖起淺灰色軍大衣的前襟,蹲下去翻看鞍袋,檢查針線包,用手掂量著餅乾口袋的分量。
「脫脫衣裳吧,爸爸,大概凍壞了吧?」
「坐爬犁來的,套的小騍馬和彼得羅的戰馬。」
這種帶侮辱性的體格檢查使葛利高里很受刺|激。一個穿著白衣服的白髮醫生,用聽診器聽過他的內臟,另一個年輕點的醫生翻了翻他的眼皮,看了看舌頭,第三個戴著玳瑁邊眼鏡的醫生搓著自己衣袖卷到胳膊肘上的手,在他背後轉了半天,然後說了聲:
從山坡上向莊園馳去的時候,老爺問道:
聖誕節的第一天,葛利高里趕著爬犁送利斯特尼茨基到維申斯克去。
「姓什麼,叫什麼?」
韋尼阿明依然是那樣高高地擎著毛茸茸的腦袋,僵直的大腿哆嗦著,整天坐在堂屋的箱子上一個人玩牌,玩得直發昏。吉洪依然是那樣在嫉妒自己的麻子情人對薩什卡,對長工,對葛利高里和老爺的親昵態度,甚至連仙鶴也嫉妒起來,因為盧克里婭也用那種寡婦的過分的柔情來照顧它。薩什卡爺爺有時喝得酩酊大醉,走到窗戶前,向老爺討個二十戈比的銅幣。
「爸爸,說實在的,這有什麼法子……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啦。」
「什麼時候出發?」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面問著,一面站起身來。
「為什麼只有二十三個釘子?這是怎麼回事?」他怒氣沖沖地抖了抖破包布的角問道。
「當心,養活的是不是別人的孩子?」
葛利高里臉色蒼白:父親正觸動了他那還沒有完全長好的傷口。自從孩子生下來以後,葛利高里瞞著阿克西妮亞,也瞞著自己,心裏一直在痛苦地懷疑著。每天夜裡,等阿克西妮亞睡了以後,他常常走到搖籃跟前去仔細察看,在孩子黝黑、紅潤的小臉上尋找跟自己相像的地方,但每次都是疑惑重重地離開搖籃。司捷潘的皮膚是深紅色的,幾乎也是黝黑的,——怎麼能知道,是誰九九藏書的血在小孩皮膚下面藍色的血管里循流呢?有時候他覺得女孩兒像自己,有時候又傷心地發現,她太像司捷潘了。葛利高里對她一點感情也沒有,只有阿克西妮亞生她時,他從草原上把抽搐陣痛的阿克西妮亞拉回來的痛苦記憶。有一次(阿克西妮亞正在廚房裡做飯),他把孩子從搖籃里抱出來換尿布,突然感到一種刺心的痛楚。他偷偷彎下身去,咬了咬孩子扎煞著的小紅腳指頭。
葛利高里好奇地打量著這些文武官員的陌生的面孔。從他面前走過去的副官把兩隻苦悶、濕潤的眼睛在他身上停了一下,遇到葛利高里的注意的目光,就扭轉身去;一個老中尉不知道為什麼很激動,黃牙齒咬著上嘴唇,幾乎是跑著在追這位副官。葛利高里看見中尉的紅眉毛上方有一顆小疣子在哆嗦,直打他的眼皮。
葛利高里和一個丘卡林斯克村的紅頭髮高個青年一同脫了衣服。從門裡走出一個文書,背上的制服皺著,清脆地喊道:
「分配到第十二團去,麥列霍夫,聽見了嗎?」
「分到哪兒去啦?」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請您看看這個傢伙。體格有多壯,啊?」
「梅毒,記下來。」
葛利高里靠著馬槽站在一節車廂里。車廂的門大敞著,陌生、平坦的田野從車門前滑過,一片片淺藍色溫柔的樹林在遠處旋轉。
「不管是誰的,總不能把孩子扔了啊。」
「不然怎麼辦呢?」
葛利高里側過身子來,費勁地張開凍僵的嘴唇。
「到磅秤上去。」
韋尼阿明為冥思苦索那些並不奇妙的假夢弄得才思枯竭,而老爺卻大發雷霆,打斷了說夢者炒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剩飯,罵道:
「到普通部隊。」
「當然啦。」
十二月里,葛利高里被公差叫到維申斯克鎮公所去。他領了一百盧布的買馬錢和一張在聖誕節第二天到馬尼科沃鎮徵兵站去報到的通知。
地主走了出來,把鬍子藏在貉絨皮大衣領子里。葛利高里給他把腿蓋好,把縫著穗子的狼皮車毯扣上。
「休假的時候我會回來的。」
「好,別說啦!」
「果真一點也不想?……」
「聽說啦。」
「你多重?」
檢查快完的時候,幾個軍官坐到桌邊嘀咕了一陣,決定:
「再切一點麵包來,別捨不得!」
「略微看了看。」
「是哥薩克嗎?」
「別怕。」葛利高里也同樣地低聲安慰她說。
「四普特,十封特。下來。」
「你算碰上啦,這風簡直像有意跟你為難似的。」父親嘴裏吃著,耳朵和大鬍子抖動著,嘟噥說。
「是,是我父親。」
「請問維申斯克鎮的人駐紮在哪一條街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向遇到的第一個人問道。
他撳了撳膝蓋關節,敲了敲筋頭上的韌帶,捏了捏馬蹄距毛上部的骨頭……
「你沒聽說,她尋過短見嗎?」
「領到了。」
「那一回,娜塔莉亞的相貌就全毀啦……腦袋也歪了,像中了風似的。割斷了一根大筋,所以脖子總是歪著。」
「科爾舒諾夫·德米特里和卡爾金·伊萬。」文書探出腦袋叫喚。
在打開的口袋裡有一串——供四隻蹄子用的——馬掌和一些馬掌釘,都用油浸過的破布包著,一個裝著兩根針和一團線的針線包,一條毛巾。
阿克西妮亞把孩子裹好,出來送行。
「春天我著了涼。起了些小腫泡。」
葛利高里在山頂上追上了父親。心情逐漸平靜下來,他回頭看了看。阿克西妮亞依然緊抱著懷裡的孩子,佇立在大門口。寒風吹舞著她那艷紅的頭巾角兒,在她的肩頭飄舞。
「你看,這是怎麼的!……父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本正經地審視了在一堆破布片里伸出的小黑腦袋,很自豪地證實說:
「你不懂得當兵的規矩嗎?……」怒氣衝天的兵站長官向他大發雷霆,他因為打牌輸了錢,從早晨起就很不高興。
過了一天,從切爾特科沃車站向利斯基——沃羅涅什開出了一列火車,這列紅色車廂編成的列車裝載著哥薩克、馬匹和糧秣。
「是個姑娘,」阿克西妮亞替葛利高里回答說,但是一看到老頭子的臉上露出的不滿神色,而且還凝結到大鬍子上,就急忙補充說,「長得很漂亮,什麼地方都像葛利沙!」
「別哭啦……看你就像秋天的毛毛雨:哭起來就沒有完啦。」
兵站長官捏著軍大衣的腰帶把大衣提起來,聞了聞衣服裡子,很快地數了數鈕扣;另一個戴著少尉肩章的軍官,在手裡揉了揉上等呢子做的褲子;第三個軍官拚命彎下腰,摸著袋子里的東西,以致風把軍大衣襟都卷到了背上。兵站長官好像是摸燙手的熱東西似的,用小手指和大拇指小心翼翼地碰碰包著馬掌釘的破布,吧嗒著嘴唇數著馬掌釘。
「古時候與我有甚相干……」
「快往山下趕吧。」葛利高里揮動鞭子,站在馬鐙上,馳馬追過父親,馬蹄揚起的雪飛濺到爬犁上。
葛利高里在車夫座上朝後仰著身子,伸直的手裡攥著繃緊的、顫動著的馬韁繩,他擔心地向斜坡看了一眼,記起了那次在初九*九*藏*書雪的爬犁道上,老爺曾因他不小心,爬犁顛簸了一下,在他腦後勺上打了一拳,這一拳打得很有勁兒,一點也不像老頭子打的。馳到橋上,順著頓河走的時候葛利高里才放鬆了韁繩,用手套擦了擦被風吹得火辣辣的兩頰。
葛利高里從鎮上回來的時候真是束手無策:聖誕節已經快到了,但是他還什麼都沒有準備好。用官家發的錢和自己積蓄的錢,在奧布雷夫斯克村花一百四十盧布買了一匹馬。他是和薩什卡爺爺一同去的,買了一匹相當不錯的馬:六歲口,棗紅色,屁股下垂;這匹馬只有一塊不易看出的傷痕。薩什卡爺爺捋著鬍子說道:
「你再買不到更便宜的啦,長官們是看不出的。他們沒有那麼聰明。」
「麥列霍夫·葛利高里。」
後來韋尼阿明學乖了,就自己來杜撰有趣的和迷人的夢。使他苦惱的是:總要不斷編造新夢,你看他,提前幾天就開始編造迷人的夢了。他坐在大箱子上,把一張張就像他的老臉一樣鼓脹和油污的紙牌噼噼啪啪地往小毯子上摔著,眼睛獃獃地凝視著一點,在杜撰新夢哪,到後來,竟發展到這種地步,連個真夢都做不成了。一睡醒,他就拚命去回憶夢境,但是腦子裡卻是一片空虛——像刮過似的,光溜溜,黑漆漆,一無所有,別說是夢,連張人臉也沒有見到。
過了一天,開始檢查馬匹。許多軍官在廣場上走動起來;一個獸醫和一個拿著量尺的醫生助手,晃動著軍大衣的前襟走了過去。沿著教堂的圍牆,各種毛色的馬匹排成長長的一列。維申斯克的鎮長杜達列夫從磅秤那裡滑滑跌跌地向放在廣場中間的小桌跑去,一個文書在那裡記錄檢查和過磅的結果,兵站長官對年輕的中尉解釋著什麼,生氣地跺著腳,走了過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去套爬犁。葛利高里掙開瘋狂親吻她的阿克西妮亞,去跟薩什卡爺爺和其他的人告別。
在外面排隊等候的同村人圍住葛利高里,紛紛追問:
「是個雜種!大概有東方血統。」
阿克西妮亞不知道為什麼跑到搖籃跟前去裹起孩子來。
他們睡得很晚。阿克西妮亞緊靠著葛利高里,眼淚和沒有吃完奶的奶|子流出的乳汁浸濕了他的襯衣,她低語道:
葛利高里追到爬犁旁邊。爺倆都緩韁而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扭過身子,背朝著馬問道:
葛利高里把大走馬的韁繩遞給薩什卡爺爺,就往下房走去。
「喂,轉過身來!你背上長的是些什麼?」一個戴上校肩章的軍官不耐煩地用手指頭敲著桌子,喊道。
「一定是有問題唄,要不然誰願意找麻煩。」
「有卡爾金村的,有納波洛夫村的,有利霍維多夫村的,你們是打哪兒來的呀?」
「小心,夥計們,看那個細高挑兒,」站在葛利高里旁邊的一個小夥子,指著那個軍區兵站長官,說道,「他就像公狗挖黃鼠狼洞那樣亂翻一氣。」
寒風飄灑著鵝毛大雪,銀色的風雪在院子里呼嘯翻滾。花圃外面的樹上都掛著一層毛茸茸的薄霜。風把霜花吹落,飄散在空中,太陽一照,映出了神奇的彩虹般的光彩。屋頂上,正冒著斜煙的煙囪旁邊,有幾隻寒鴉在呱呱叫著。它們被腳步聲驚起,飛去,像一團團灰色的棉絮在屋頂上飛翔盤旋,然後閃著藍光,掠過紫色的晨空,向西邊的教堂飛去。
「休假,」阿克西妮亞說,「頓河要流去多少水,才能把你等回來……」
「不,我騎馬。」
白頭髮的醫生在嘟噥些什麼,葛利高里把背轉向桌子,竭力抑制著渾身的哆嗦,回答道:
「回來啦,當差的?」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沒有說話,仔細地打量了葛利高里半天。
整個這些日子里,只有兩件事情驚動了這昏昏沉沉的、發了霉的生活:一是阿克西妮亞生孩子,再就是丟了一隻大種鵝。對於阿克西妮亞生的小女孩,大家很快就習慣了,至於鵝,人們在樹林外邊的坑裡找到了幾根鵝毛(看來是被狐狸拖去了)——於是大家又都安靜下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用鞭子往馬身上抽了一下,連頭也沒回說道:
「喂,怎麼樣,葛利什卡?」
「奇爾河來的。」黑暗裡有人粗聲回答說。
「叫你換成我來試試看!」
軍區司令走了過來,兵站長官才安靜了。軍區司令用靴尖踢了踢鞍架子,——打了個嗝兒,向下一個人走去。葛利高里要編入的那個團迎接新兵的軍官,很有禮貌地把什麼都仔細翻看一遍,連針線包也沒有放過,他最後一個離開,倒退著,背風點上了一支煙。
「五普特零六封特半。」白頭髮的醫生沒有把挑起的眉毛放下來回答說。
利斯特尼茨基的莊園——亞戈德諾耶——就像個木節子似的長在遼闊乾涸的山澗里。風向常變,時而刮南風,時而刮北風;太陽在淺藍色的天空飄移;暑熱未盡,秋天就踩著夏天的衣襟,帶著沙沙的落葉聲,跟蹤而來。嚴寒和暴風雪送來隆冬,可是亞戈德諾耶卻整年累月在麻木的寂寞中抽搐,與外界隔絕的日子,就像孿生姐妹似read.99csw.com的,一模一樣,天天逝去。
「多重?」一個坐在桌子旁邊的人驚愕地問道。
「你做了個什麼夢?」
葛利高里還沒有吃完那盤有一塊豬肉的油膩菜湯,就站起身來,向馬棚走去。
葛利高里慌慌張張地展開了卷著第二十四個釘子的布角,粗糙的黑手指頭稍稍碰到了兵站長官白|嫩的手指頭上。兵站長官忙把手往回一縮,好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在灰軍大衣側面擦了擦;厭惡地皺起眉頭,戴上了手套。
老爺每天早晨醒來,就把韋尼阿明叫去。
韋尼阿明走到台階上來喊道:
葛利高里的馬檢驗不合格。並不像薩什卡爺爺預料的那樣,老練的獸醫還很有點兒「聰明」,竟發現了薩什卡爺爺說的那塊隱蔽的傷痕。
「……這他媽的怎麼一回事呀!一個愛沙尼亞的小村子,老百姓大都是暗白皮膚,可是這個姑娘卻與眾不同,而且還遠不止她一個!我們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推測,後來我們才弄明白,二十年前……」軍官們已經走了過去,離開了葛利高里把自己的哥薩克裝備攤放在馬衣上的地方,頂著風,他只是模糊地聽到了被軍官們的笑聲淹沒了的炮兵上尉說的最後一句話:「……原來是你們阿塔曼斯基團的一個連在那個小村子里駐紮過。」
「我想你都會想死的……我一個人怎麼過呀?」
父親毫不憐惜地刺痛了他的傷處,葛利高里把手掌放在鞍頭,沙啞地回答道:
「要三份,告訴過你啦!我要關你禁閉!」
檢查委員會成員越走越近,談話也漸漸沉寂下來,再過幾個人就輪到葛利高里了。軍區司令左手拿著手套,右手搖晃著,胳膊肘連彎也不彎。葛利高里立正站好,父親在後面咳嗽不停。風在廣場上散布馬尿和融雪的氣味。不很高興的、像是喝醉酒似的太陽向下望著。
「你看過啦?」
「你套一匹,再把我那匹馬套上。」
「葛利高里,起來吧,天快亮啦!」
「別纏我了行不行,你們他媽的問什麼呀?分到哪兒去?分到十二團去啦。」
「母親叫我向你問候,她的腿又疼起來啦。」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是要舉起什麼重東西似的,吃力地說道,「我來送你到馬尼科沃鎮去報到。你好好準備吧。」
老爺在教堂做完了祈禱,然後在他的堂妹——一個女地主——家裡吃過早飯就吩咐套車。
「聖誕節的第二天。怎麼,爸爸,你要走嗎?」
葛利高里翻了一下身,模糊地說:
「講講!」地主手裡卷著煙,簡短地命令說。
激動的葛利高里和父親商量了一下,過了半點鐘,鑽了個空子,把彼得羅的馬牽到磅秤上去,獸醫幾乎沒有檢查就認為合格了。
「在赤楊村……」又不做聲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把一隻冰冷的手伸給葛利高里,然後坐在凳子邊上,裹了裹皮襖大襟,打量著呆立在搖籃旁邊的阿克西妮亞。
「這就是軍區司令。」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後面碰了碰葛利高里,小聲說。
「我們要把娜塔莉亞接回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跟在他後面喊道,「她不願意住在娘家啦。前幾天我看到她,叫她回咱們家裡來。」
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扣皮襖扣,從台階上跑下來。
「等一等,親愛的!……」阿克西妮亞左手抓住冰冷的馬鐙,右手緊抱著懷裡的孩子,戀戀不捨地看著他,騰不出手去擦那從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湧出來的滿面淚水。
「是我們家的血統……嗯哼……你這個小傢伙!……」
阿克西妮亞也想入睡,但思潮澎湃,就像風吹乾草堆一樣,把一絲睡意,全捲走了。一直到天亮她都在反覆思量那句沒頭沒尾的夢話,尋思它的含義……結滿霜花的窗上剛一透亮,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就醒了。
第二天早晨,維申斯克鎮的鎮長杜達列夫把維申斯克區的新兵帶到醫務委員會去。葛利高里看到了本村同齡的青年們;米吉卡·科爾舒諾夫騎著一匹淺棕色的高頭大馬,備著一副嶄新、鋥亮、講究的鞍子、華麗的肚帶和銀光閃閃的籠頭,那天一清早,他騎馬去井邊飲馬,看見葛利高里站在住所的大門口,他用左手扶著歪戴著的制帽,沒打招呼就跑過去了。
「大概是位將軍吧?」
「瞧,瞧,媽的!……把口袋翻得亂七八糟!」
「你不怕上帝怪罪嗎?」
阿克西妮亞爬起來,穿上裙子;嘆著氣,找了半天火柴。
「好,再見吧!好好照看孩子……我得上路啦,你看爸爸已經走遠了……」
「我得早點回去。」
「奇——怪!」另外那個年輕些的醫生結結巴巴地說道。
「明天一早就走嗎?」
葛利高里故意慢騰騰地勒了勒馬肚帶,騎上馬去,理著韁繩。阿克西妮亞用手指頭摸著他的腿,不住地說:
「渾身都凍僵啦,」葛利高里拍著手回答說,又轉臉朝著阿克西妮亞說,「給我解開風帽扣子,手凍得不聽使喚了。」
「真是只公狗!」
「這該死的軍役,拆散人家的魔鬼!」
「真是一個神奇的夢。」
葛利高里的腳邊,鋪著一條沒有用過的馬衣,上面依次放著一副馬鞍,鞍架用鐵皮包著,漆成綠色,馬鞍有前袋和后袋;兩件軍大衣,兩條褲子,一件制服,兩雙靴子,一件襯衣,一封特零五十四佐洛特尼克餅乾,一個罐頭,麥粒,以及一個騎士必需的其他各種食品。九*九*藏*書
「他要幹什麼,難道要數馬掌釘子嗎?……」
「請去稟報一聲,就說爬犁套好啦!」葛利高里向跑到台階上來的使喚丫頭喊道。
他戴上厚厚的羊毛織的手套,走了出去。阿克西妮亞因為受了這樣的侮辱,臉色灰白,沒有說一句話。葛利高里走著,斜眼望著她,故意踏在一塊咯吱咯吱響的地板上。
「如今她怎麼樣啦?」葛利高里用心地從馬鬃里往外摳著被汗漬透了的牛蒡花瓣。
紅眼圈、像愛咬舌的女人似的黑鴨子依然是那樣一瘸一瘸地在院子里晃,珠雞就像一滴滴小雨點似的落滿院子,羽毛已豐|滿的孔雀在馬棚頂上貓聲貓氣地喵喵叫喚。老將軍很喜歡各種各樣的鳥,就是打傷了的仙鶴也照樣養起來。十一月里,這隻受傷的鳥,一聽見在天空中自由飛翔的仙鶴的模糊召喚,它就發出震人心弦的、銅鐘似的哀鳴。可是它飛不起來了,被打斷的翅膀僵死地垂著,將軍從窗戶里瞅著仙鶴彎下腦袋跳著、想從地上飛起來的樣子,就咧著白鬍子的嘴大笑起來,低沉的笑聲在潔白空蕩的客廳里迴響飄蕩。
獸醫把不安地豎起耳朵的馬又是聽,又是摸,折騰了半天,然後搖擺著白大褂的衣襟,向四周散發著刺鼻的石炭酸氣味,走開了。
他從桌邊站起來,到門口去抽煙,裝作無意似的搖了兩下搖籃,把大鬍子伸進小帳子里去,問道:
「送到禁衛軍去好嗎?」軍區兵站長官把梳得光光的黑腦袋俯到跟他並坐在桌邊的人的耳邊,問道。
「五普特,六封特半。」司磅員把銅砝碼碰得當地響了一聲,報數說。
「這體格有多壯……」
由於他們倆都被同樣的思想所困擾,就越去扯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阿克西妮亞坐在床上,就像浸在水裡一樣,沒有插嘴說話。脹得硬邦邦的奶|子把上衣的扣子都撐開了。生孩子以後,她明顯地胖了,增添了一種充滿信心的、新的幸福神韻。
葛利高里的號碼是一百零八號,他把馬牽到磅秤那兒去。量過了馬身上的每一部分,過了磅,馬還沒有來得及從磅秤台上走下來,——獸醫帶著那種習慣的權威架勢又扳開它的上嘴唇,看了看牙齒;他用力按摩著馬,摸了胸部的筋肉,像蜘蛛爬一樣捯動著強有力的手指頭,一直向腿部摸下去。
「不——行——啊,你們諸位想想看,皇上看到了這副兇相,那會怎麼樣?單是他那眼睛……」
「大概是分到阿塔曼斯基團去了吧?」
葛利高里看到了這些動作;他挺直身子,惡狠狠地笑了。他們的視線相遇,兵站長官的臉頰尖上漲紅了,他提高了嗓門喊道:
「謝謝啦。」他用手指甲往下刮著皮襖上的一個陳泥點,說道:「我給你送裝備來啦;有兩件外套、一副馬鞍子、一條褲子。去拿進來……都在那兒。」
「唉,你這個糊塗蟲,畜生!糊塗人做夢也是糊塗的。」
「葛利高里,老爺叫你!」
葛利高里親了親女兒的濕潤的額角,朝馬匹走去。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給我一支化學鉛筆。」靠門口的一個醉醺醺的聲音沙啞地說。
車廂里散發著草原的苦艾、馬汗和春天融雪的氣味。遠處,地平線上,聳立著一片片淺藍色的、像黃昏時晦暗的星星一樣在沉思的、高不可攀的樹林。
「你用手捂什麼呀?又不是大姑娘。」
「你也看見了,我已經有了孩子,還有什麼說的?現在已經不能破鏡重圓啦。」
等到吃完早飯,收拾停當的時候——天已破曉。曙光像藍色的波浪,在晴空蕩漾。籬笆好像栽在雪裡似的,清晰地、參差有致排列在那裡,黑魆魆的馬棚頂上,籠罩著一片溫柔的紫色煙霧。
「您好,爸爸。」葛利高里從凳子上站起來,回答父親的問候,向前邁了一步,站到屋子當中。
這一回他變得親熱多了,簡單地、主人似的吩咐阿克西妮亞說:
新兵在區公所的冷屋子裡依次脫|光衣服檢查身體。幾個軍隊里的文書和軍區兵站副長官助理在奔忙,穿著短筒漆皮靴的軍區司令的副官在不停地來回溜達;手指上鑲黑寶石的戒指和美麗的黑眼睛里微腫的粉紅色白眼珠,把潔白的皮膚和肩章襯得更加顯眼。屋子裡傳出軍醫們的談話和命令的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