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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章

卷三

第一章

「是嗎?」娜塔莉亞鼓勵說,也為別人的快樂而感到高興,暫時忘卻了自己的被蹂躪的逝去的年華。
「這種事情咱們總是知道得最晚。」
「我說:不行,我不給。去跟你的美人兒要吧。你知道,他在跟葉羅費耶夫家的兒媳婦廝混……她男人服兵役去啦,她在放蕩呢。」
「奧霞!……奧西普·達維多維奇!噢喲,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你沒有注意他有什麼活動嗎?」
「為什麼您單單選中了這個地區?」
「寫那封信的人,是一位與任何革命組織都沒有關係的朋友。」
「撒謊!」軍官晃了晃手中的書,清楚地吐著字說。
在娜塔莉亞回到公婆家來的第二天,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逼著杜妮亞什卡照自己的意思給葛利高里寫了一封信。
「沒有的事兒!」
「跟土耳其打仗是為了爭大海。可大海是分不開的呀。」
「大概是學生們在搗亂。」
「去年。」
如果像你信末說的,你的馬後腿碰傷了前腿,那麼可以給它擦點豬下水油。你知道,如果路不滑或者沒有冰的話,那麼後腿就不要釘馬掌。你的妻娜塔莉亞·米倫諾芙娜和我們住在一起,她很健康、平安。
「那個外來戶施托克曼在家嗎?」
「這是您的猜想。我可以抽煙嗎?謝謝您。這是猜想,而且是沒有任何根據的。」
「你要是有個孩子就好啦……孩子會把他迷住的。好,坐下吧。拿些餅給你吃,好嗎?」
「你為什麼臉紅起來啦?」
貓頭鷹夜夜在教堂的鐘樓上號叫。恐怖的叫聲在村子上空回蕩;這時貓頭鷹卻從鐘樓上飛到被牛犢踐踏過的公墓里,落在荒草叢生的褐色墳頭上,悲鳴不已。
「那麼您是為什麼搬到這兒來的呢?」
施托克曼同妻子住的那兩間屋子,被翻了個底朝天,凡是能搜的地方全都搜遍了。還搜查了作坊。熱心盡職的警察局長,甚至彎起手指頭,把牆壁都敲過了。
「你長得這樣大啦……」娜塔莉亞低著頭,把杜妮亞什卡的兩手分開,仔細打量著她的臉。
「娜塔莉尤什卡?你好啊,親愛的,好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忙亂起來。從他手裡落下來的樹枝彎了一下,就伸直了。「你怎麼面也不露啦?好,進屋去吧,你瞧吧,母親看見你會有多高興。」
他這簡單的一生中,還是頭一次看到敢於反抗沙皇的人。
檢察官翹著嘴唇,用鑲貝殼刀把的刀子削著鉛筆;他沒有看施托克曼,又問道:
「那隻不過是在冬天的夜晚聚一聚……純粹是為了消磨時間,玩玩牌……」
「在俄土戰爭那年,也這樣叫過。」
「你去照照鏡子看——簡直像火燒一樣。」
娜塔莉亞在公婆家裡幹活和生活,那種不由自主的、盼望丈夫回來的念頭一天比一天增長,頹喪的精神就寄托在這種希望上。她沒有給葛利高里寫過一封信,但是全家的人誰也不像她那樣急切、痛苦地盼著他來信。
「磨坊的工人在您家裡聚會,是為了什麼目的?」
「這是瞎說!」
廣場的空地上,卸下來的車轅朝天豎著。馬在嘶叫,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消防棚子的旁邊,許多保加利亞族的菜農擺起長長的攤子,在叫賣青菜,後面圍著一群孩子,瞪大眼睛,看著卸了載的駱駝;駱駝傲然地環視著市場的廣場和廣場上閃動著紅邊制帽和各色女人頭巾的人群。駱駝嘴裏冒著白沫,在咀嚼反芻的草料,它們疲於長年累月地拉水車,太疲倦了,正在休息,眼睛一動不動地獃滯在淡綠色的、惺忪的眼眶裡。
警察局長手扶馬刀,走到箱子邊,一個麻臉的哥薩克read•99csw•com警察在衣裳堆里亂翻著,看來是被正在發生的事情嚇壞了。
「您和同黨中的什麼人通過信嗎?」
「那麼搜查出來的那封信呢?」
「您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一點也沒有。」
「他說:『你真像一朵天藍色的花!』……」
母親寄給你一點櫻桃乾和一雙毛襪子,還有豬油和各種土產。我們生活都很好,身體很健康,可惜的是達麗亞的孩子死了,這是要告訴你的。前兩天我和彼得羅修了修板棚,他囑咐你要好好照看馬。母牛都生了犢,老騍馬的奶頭鼓起來了,看來,它的肚子里有小馬駒在跳啦。這是和鎮上公馬圈裡那匹叫「頓涅茨」的兒馬配出來的,我們盼望它能在大齋的第五個星期生駒。我們對於你的服役情況和上司對你的誇獎很高興。你好好服役吧。為皇上效力是不會白乾的。娜塔莉亞現在要在我們家住下去了,這件事你要好好想想。還有一件倒霉的事,在謝肉節那天,野狼咬死了三隻羊。好,祝你健康,上帝保佑你。我命令你,不要忘了你的妻子。她是個和藹的女人,而且是你的髮妻。你不要破壞老規矩,聽父親的話。
「米什卡·科舍沃伊昨天和我在公糧倉旁邊的橡樹上坐了整整一晚上。」
施托克曼聳了聳肩,好像是對問題的愚蠢感到驚奇似的。
「你說的什麼話呀,你怎麼啦,親愛的!難道你是外人嗎?葛利高里來信說……好孩子啊,他叫我們問候你呢。」
「這是不合情理的。」
娜塔莉亞是經過了長期的動搖之後,才回到公婆這裏來的。父親不放她來,千方百計地勸說:又是責罵,又是羞辱,但是她自從恢復健康以後,看見自己家的人就很不自在,覺得自己在父母家裡簡直成了個陌生人。自殺的嘗試使她和自己的親人疏遠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自從送葛利高里入伍以後,就一直在勸誘她。他下了決心,要把她接回來,設法與葛利高里和解。
「您住兩間房子嗎?」
施托克曼最後一個受審。前廳里,警察在看守著那些已經審問過的人:還沒來得及洗去手上油污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微笑著的達維德卡、上衣披在肩上的「鉤兒」和科舍沃伊·米哈伊爾。
村裡的人依然過著習慣的、一成不變的生活:有些哥薩克服完兵役回來了,平常日子,無聊的瑣事不知不覺地把時間都消磨掉了,每到星期日,一早就一家大小成群結隊地涌到教堂里去:哥薩克都穿著制服和過節的褲子;女人們花花綠綠的長裙沙沙地掃著街上的塵土,穿著緊繃在身上的、袖子上打褶的印花布上衣。
「他還說了些什麼?」
「我們要搜查您的家。」軍官的刺馬針在門口的踏腳氈上掛了一下,走到小桌前,眯縫著眼,順手拿起一本書來。
「好,說吧!」
馬車飛馳而過,女人雙手抱在胸前,跟在後面追逐。
「耶穌保佑,媽媽。我這不……來啦……」
「要打仗啦。」
「您說什麼?」
「多半是磨坊里的工人。」
「哪些人常上他家去?」檢察官攔住向前跑的村長,問道。
……你要我說一說,我是否還要和娜塔莉亞同居,但是我告訴您,爸爸,破鏡是不能重圓的。您是明白的,現在我已經有了孩子,那我還能對娜塔莉亞說些什麼呢?我什麼願也不能許諾,對這件事我是很不高興談的。不久前,在邊境上捉到了一個販私貨的人,我們也有幸看到了這個人。他說,很快就要和奧地利人打仗了,似乎他們的皇帝曾經到邊境上來過,察看從哪裡可以發動戰爭,他可以佔領些什麼地方。一旦打起仗來,我也許就死了,所以預先什麼也不能決定。九*九*藏*書
施托克曼想要朝她揮揮手,但是麻臉警察在車上顛了一下,臟手指頭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兇狠、沙啞地喊道:
「說吧,我再不這樣啦。」
「從年景上看,好像不會打仗。」
「也許又要鬧霍亂了吧?」
漸有暖意的紅太陽,像只溫柔可愛的小牛犢,緊緊蜷伏在積雪已經融化的山崗上,土地已經鬆軟,頓河沿岸陡斜的石灰岩的山崗上,有些地方已經露出一片一片的土地,嫩草閃著翡翠般的新綠。
一九一四年的三月,在一個解凍的歡樂的日子,娜塔莉亞回到公婆家裡來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正用毛茸茸的灰色樹枝修補被公牛撞壞的籬笆。屋頂上往下滴著雪水,冰琉璃閃著銀光,屋檐上留有一道道過去什麼時候流過雨水的、像松焦油似的漆黑的痕迹。
「這是什麼東西?」軍官舉著一本黃皮的書小聲問道。
「您研究這個嗎?」
「可是磨坊的機器匠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否認這一事實。」
施托克曼眯起左眼,好像在瞄準似的。
「我想……」
「他說:『送一塊手絹給我做紀念吧。』」
「我問您,」檢察官把「我」字特別加重地說道,「什麼時候參加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
「書。」施托克曼聳了聳肩。
「帶兩個人把他們抓來。押到村公所,我們隨後就到。明白嗎?」
「娜塔莎,好嫂子,我想告訴你幾句話……」
「我們等會兒再跟您談。證人,過來!」
「這誰都知道,他是一個手藝人……整天都在銼啊、刨啊。」
「怎麼回事?」
村長挺直身子,上身的肉都鬆了下來,鑲藍帶的制服硬領上凸起了一道粗筋,他哼了一聲,向後退去。
「給兒子買了馬沒有?」
「請您搜吧!」
「他做什麼事情?」
「請您告訴我,您曾給到您家裡去的工人讀過這本小冊子嗎?」檢察官把手掌放在小冊子上,遮著書名,上端的白紙上露出了幾個黑字:「普列漢諾夫」。
「永遠住在我們這兒啦?」杜妮亞什卡撫摸著娜塔莉亞的手,問道。
「請您站起來。您被捕啦。」
「是的。」
「災禍臨頭啦。」老人們一聽見貓頭鷹在墳場上的叫聲,就預言說。
「夜貓子從教堂飛到埋死人的地方去,就別指望會有什麼好事情啦。」
「是——是的,您哪。」
馬車在街上揚起了一溜塵霧。一個包著頭巾的瘦小的女人,依在麥列霍夫·潘苔萊的院子外面的場院籬笆上,在等候著他們。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混蛋!你這個道道地地的混蛋,該死的東西,它礙你什麼事兒,啊?要是上帝怪罪可怎麼辦?我馬上就生孩子啦,要是為了你這鬼東西的罪過難產可怎麼辦?」
「你離他遠點吧。」
施托克曼的妻子從另外一間屋子裡探頭看了看,檢察官和文書都走到那裡。
他們一同往屋子裡走去。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慌慌張張,一瘸一拐地走著,非常高興。
「那有什麼難分的?就像咱們分草一樣,把大海分成一塊一塊的,你就分吧!」
「是的。」
「有點興趣。」施托克曼冷冷地回答說,用小梳子把黑鬍子平分成兩半。
「我對他說:『別瞎說,米什卡!』於是他就發起誓來啦。」杜妮亞什卡的笑聲像銀鈴一樣響遍了整個屋子,她搖著腦袋,兩條編得緊緊的小黑辮子,像蝎虎子似的在她的肩上和背上滑動。
「哪裡還藏有這類書籍?」
「我要求您禮貌一點。」施托克曼用眯縫著的眼睛盯著軍官的鼻樑,說道。
「爸爸,我回來啦……」娜塔莉亞遲疑地伸開一隻手,轉過身子去,「如果您不攆我走的話,我就永遠住在您這兒啦……」
施托克曼只穿著一件敞著領子的襯衫,背朝門坐著,正用手鋸在鑲面板上鋸一道彎彎曲曲的花紋。
老頭子們追憶著過去的幾次戰爭,交換著彼此的想法:
警察局長一面走著,一面https://read.99csw.com用手指頭去擠眉毛中間的粉刺;他累得直喘氣,呢子制服熱得他滿身是汗。矮小的黑牙齒軍官用一根草莖剔著牙齒,眼邊柔軟的紅褶子皺了起來。
軍官翻了翻,把書扔在桌上;又草草翻了翻另一本,把這本放在一邊,又看了第三本的封面,然後把臉轉向施托克曼。
「坐好!否則我砍了你!……」
「是些什麼人?」
「您好啊,爸爸。」
「我家的葛利高里來信說,奧地利的皇帝到邊境上去過,還下命令把所有的軍隊都集中在一處,準備向莫斯科和彼得堡進軍。」
「沒有。」
「你送給他了嗎?」
「年景和打仗毫不相干。」
「可是跟誰打仗啊?」
沙米利·馬丁,獨臂的阿列克謝的弟弟,在墳場的圍牆下,一連兩夜守候著這隻惡鳥,但是看不見的神秘的貓頭鷹無聲地從他的頭上飛過,落在公墓的另外一頭的十字架上,把令人心驚的叫聲散布在朦朦朧朧的村莊上空。馬丁下流地罵了一陣,向飄動的烏雲放了一槍,走了。他就住在這附近。他的妻子是個膽小多病,像母兔一樣多產的女人,——每年都要生一個孩子,——她一看見丈夫就責罵起來:
檢察官沒有吭聲;他沙沙地翻著文件,皺著眉頭朝不慌不忙坐下去的施托克曼瞅了一眼。
你的父親——老下士潘苔萊·麥列霍夫
「他們知道您搬到這兒來嗎?」
「這已經查定在案。您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被沉默激怒的檢察官大聲喊道。
「就像跟日本人打仗的時候一樣。」
「請您稍安勿躁,朋友。」
「機器匠、磅秤工、磨粉工人達維德卡,還有幾個咱們的哥薩克也常去。」
「用不著預先……」
「是啦。您否認是你們黨派您到這兒來的嗎?」
「在我因磨坊里的械鬥的人命案訊問您的時候,您為什麼隱瞞了您是俄國社會民主工黨黨員這一點呢?」
談話開始變成開玩笑,老頭子們也就漸漸散去了。
杜妮亞什卡用黑手巴掌擦了擦發燒的臉蛋兒,把手指頭按到太陽穴上,突然無緣無故地發出了青春的笑聲:
「您收到過從羅斯托夫送來的什麼指示嗎?」
「在家,閣下。」
一個乾旱的夏天。村邊頓河的水變淺了,那片從前是急流奔騰的地方,現在變成了淺灘,牛走到對岸去,連脊背都濕不了。夜裡,沉悶的暑熱從山崗上吹到村子里來,風把曬焦的草香味吹散到空中。牧場上的干蓬蒿在燃燒,甜藜像一層看不見的薄幕掛在頓河岸上。一到夜間,頓河對岸的天上就布滿了黑雲,雷聲單調地、隆隆地響著,但是連一個雨點也沒有落到炎熱煎烤的大地上,電光在空中閃個不停,夜空被劃成一些帶尖角的藍色塊塊。
夜晚,街道在腳步聲中呻|吟,村裡的遊戲場上,歌聲、手風琴伴奏著的跳舞踢踏聲沸沸揚揚,一直到深夜,村頭最後的歌聲才在溫暖的旱風中消逝。
「那有什麼說的,你是他的髮妻,還能上哪兒去住呢!留下來吧!」伊莉妮奇娜決定說,她殷勤地招待著兒媳婦,不斷地在桌子上推動著裝滿肉餅的陶土盤。
葛利高里那個團駐在距俄奧邊境四俄里的拉濟維洛沃小鎮上。葛利高里很少寫家信。告訴他娜塔莉亞回到父親那裡的信,答覆得相當矜持,只說請向她問好;信里的話支吾搪塞,含糊其辭。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逼著杜妮亞什卡和彼得羅把信念了好幾遍,深思著隱藏字裡行間連葛利高里也不知道的含義。復九*九*藏*書活節以前,他在一封信里直截了當地提出這個問題,他問葛利高里退伍回來,是跟妻子同居呢,還是仍舊跟阿克西妮亞一塊兒過。
我們的親愛的兒子葛利高里·潘苔萊耶維奇,你好!你的父親和你母親瓦西麗薩·伊莉妮奇娜誠心誠意地向你問候。你的哥哥彼得羅·潘苔萊耶維奇和嫂子達麗亞·瑪特悅耶芙娜向你致敬,祝你健康和平安;還有你的妹妹葉芙多基亞和全家老少都向你問好。你二月五日發的信,我們已經收到了,為此我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施托克曼用眯縫得很細的眼睛朝白紙瞥了一眼,目光在紙上停了片刻,然後用兩手撫摸著膝蓋,堅定地回答道:
「請您開始審問吧。」施托克曼不耐煩地說道,然後斜看著那張空凳子,要求坐下。
「我犯了什麼罪,檢察官先生?……」
從那天起,娜塔莉亞就留在麥列霍夫家了。達麗亞表面上並沒有表示出什麼不滿;彼得羅的態度卻是殷勤而又親切,至於達麗亞偶爾的白眼,娜塔莉亞卻從杜妮亞什卡那熱情的依戀和公婆親生父母般的愛憐中得到補償。
「誰知道他……」
短暫的割草時節正等待著人們,頓河對岸的各種草都已經開完了花,那都是些沒有一點香氣兒的病弱的草,不像是草原上的草。同是一樣的土地,可是草吸收的養分各不相同;山崗后的草原是上等黑土地,像脆骨一樣:牲口群跑過去——連個馬蹄印都看不見;堅硬的土地,長出來的草也肥壯、芳香,齊馬肚子那麼高;但是在頓河邊上和頓河對岸,卻是一片潮濕的鬆軟的土地,長的全是些不很茂盛、沒有用處的矮草,有的年頭,連牲口都討厭吃這些草。
「我沒有任何任務。」
「我們讀過詩。」施托克曼嘆了一口氣,抽了一口煙,用力夾著手指中間鑲著銅箍的骨頭煙嘴……
「我覺得,您簡直缺乏起碼的常識來正視……」施托克曼聽到這地方,不禁微微一笑,而檢察官由於忘了要說什麼卻在生氣,他抑制著憤怒,恨恨地結束說,「您簡直沒有健全的理智!您拒不認罪,只能害自己。事情非常明顯,是你們的黨派您到這兒來的,為了在哥薩克中間進行策反工作,企圖從政府手裡把他們爭取過去。我不明白,您為什麼還要在這裏捉迷藏呢?這無論如何也不能減輕您的罪過……」
娜塔莉亞不到遊戲場去,她很喜歡聽杜妮亞什卡講的天真無邪的故事。杜妮亞什卡已經不知不覺地長成一個身材勻稱、獨具風韻的美麗姑娘。她很早就成熟了,就像個早熟的蘋果。這一年,她告別了逝去的童年,年長的女伴們接收她參加了她們的姑娘圈子。杜妮亞什卡長得很像父親:矮個子,黝黑的皮膚。
麥列霍夫·潘苔萊在村民大會會場上跟老頭子們談話的時候,很鄭重地說道:
「全都在這兒啦。」
「沒有。他們都是不大識字的人。」
「是,常有人去。他們有時候玩牌。」
「我是離他很遠呀。」杜妮亞什卡抑制著湧出來的笑聲,接著說道,「從遊戲場回家的時候,我們一共是三個姑娘同行,喝醉了的米海老爹追上了我們。他叫嚷說:『親親我吧,我的好姑娘,我每人給兩戈比。』他剛一向我們撲過來,紐爾卡拿樹枝子照他額上抽了一下子。我們就拚命逃跑啦!」
「沒有。」
「大概知道。」
「究竟是些什麼人?」
檢察官站住了,用帽子擦著鼻樑上的汗,等著落在後面的軍官。他用手指頭摸著軍官制服上的鈕子,對軍官說了些什麼,然後用手指頭招呼了一下村長。村長踮起腳尖,拚命抑制著氣喘,跑了過來。他的脖子上一道道的紫筋鼓脹起來,哆嗦著。
「因為這兒缺做鉗工活的人。」
「噢,大慈大悲的聖徒米科拉……」
施托克曼被押解往村公所去。他走在街道當中,一隻手按在舊上衣的衣襟上,另一隻在不停地揮動著,彷彿是要抖掉沾在手指頭九*九*藏*書上的髒東西,警察跟在他身後;其餘的人都靠著籬笆邊,在灑滿斑斑點點陽光的小路上走。檢察官仍舊和來的時候一樣,用被路邊的胭脂菜染綠了的皮鞋踏著太陽的陰影走,只是帽子不是拿在手裡了,而是牢牢地斜扣在蒼白的耳朵上。
「在這段時間內,您和您們的組織有過聯繫嗎?現在還有聯繫嗎?」
第二天,陰暗的早晨,從村裡駛出一輛雙套的郵車。施托克曼坐在車尾上,把長鬍子裹在油污的大衣矮領子里打著盹兒。兩旁擠著幾個帶馬刀的警察。其中的一個麻臉、鬈髮,用骨節粗大的臟手指頭緊抓著施托克曼的胳膊肘,左手按著褪色的馬刀鞘,灰白眼睛恐懼地斜看著他。
「沒有良心的!把我們都忘啦!……」
全村一片磨鐮刀的聲音,耙子也都刨光了,婦女忙著給割草的人送克瓦斯,但是這時候卻發生了一件驚動全村的事情:鎮警察局長和檢察官一同來了,還有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滿嘴黑牙、穿著制服的瘦弱的軍官;他們找到了村長,會同幾個見證人,徑直就到斜眼盧克什卡家裡去了。
「沒有。」
「你瘋啦,騍馬!」父親假裝嚴厲地朝她喊道。
「哼,不說啦!你叫人怪害羞的……」
「讀過什麼違禁的書嗎?」檢察官提示說。
「住口,你放心!你是不會難產的!你已經生慣啦,胎胎都像箍桶匠的馬生得一樣痛快。難道就讓這討厭的玩意兒在這裏吵人心煩嗎?這個魔鬼,它會把災禍叫來的。要是打起仗來——就要徵召我入伍,看你養了這麼一大堆。」馬丁指著牆角說道,那裡,在車毯上胡亂躺著幾個孩子,有的在尖聲哭叫,有的正在打呼嚕。
「我要求……」
「對您想什麼,我毫無興趣。請回答我的問題。拒不招供是沒有益處的,反而有害。」檢察官抽出一張文件來,用食指按在桌子上,「這是從羅斯托夫送來的調查表,證明您是該黨黨員。」
杜妮亞什卡已經度過了十五個春天,但是她那纖細的身材還沒有豐|滿起來。她身上還混雜著童年和正在成長的少女的、可笑而又天真的氣質:兩隻拳頭大小的小乳|房硬起來了,明顯地緊繃在上衣裏面,肩膀也寬了;可是在那兩隻長長的、略微有點斜的眼眶裡,依然是那炯炯有神的、靦腆而又頑皮的黑扁桃形的眼睛,白眼珠像藍色的瑪瑙一樣。她從遊戲場上回來,就把自己並不神秘的秘密講給娜塔莉亞一個人聽。
葛利高里很久沒有回信。三一節以後,才收到他一封簡訊。杜妮亞什卡念得很快,字尾都沒有念出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撇開那無數的問好的話和問題,仍然很難抓住信的意思。葛利高里在信末說到了娜塔莉亞的問題:
滿臉紅光的杜妮亞什卡從宅旁的小院子里跑進廚房,跑著就伸手抱住了娜塔莉亞的兩膝。
施托克曼靠在爐壁上,抑制著自己的苦笑。警察局長扭回頭看了軍官一眼,然後又把視線轉向施托克曼。
檢察官在一個粉紅色的公文夾里翻著,向站在桌子對面的施托克曼問道:
「請您把這個箱子的鑰匙給我。」
一時,大家都七嘴八舌地搶著說起話來,一會兒又都沉默不語。伊莉妮奇娜一手托著臉,在暗自悲傷,痛心地打量著已經不似先前的娜塔莉亞。
伊莉妮奇娜抱住娜塔莉亞,老淚縱橫,嘴裏嘟囔著:
「一千九百零七年。」
檢察官手裡拿著一頂有帽徽的帆布制帽。大家都順著街道左邊的籬笆走去,太陽斑斑點點地照在小路上,偵察員一面用他那沾滿塵土的皮鞋踩著籬笆的影子,一面對那個像公雞似的往前跑著的村長說:
「是來執行組織任務的嗎?」
「請您等到適當的場合再說俏皮話。現在我要求你用另一種態度回答我的問話!」
施托克曼默不作聲地看著檢察官的頭頂上邊。
「從什麼時候起,您成了你們黨的黨員?」
變了樣子的、瘦弱的娜塔莉亞,從後面走到公公跟前,彎下傷殘的歪脖子行了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