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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樓一夜聽春曲(1)

第四章 小樓一夜聽春曲(1)

"住口!"呂應裳憋了一晚的火氣,霎時怒目圓睜,終於暴吼起來了。
元宵夜裡廢話多,兩位大人東拉西扯,華山眾人擠在人群里偷聽,卻始終聽不到這兩人姓啥名誰,官居何位。陳得福忙附耳過去:"師伯,他倆在說什麼啊?像是在胡說八道呢。"呂應裳拊須嘆氣:"還沒聽出來么?這兩人彼此不相識。"
正統軍的將官多半殺過人,這些人只要站入場中,自然而然便會帶來一股壓迫,無論官階高低,他們的裝束全然相同,大腿縛箭簡,腰間懸長刀,身著厚盔重甲,其上滿布刀痕箭孔,連軍靴邊兒也是脹鼓鼓的,八成還藏有匕首。
陳得福滿面訝異,便從師伯背後偷偷瞧出去,霎時之間,卻也"啊"了一聲,低聲道:"是伍侯爺呢。"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呂應裳卻只瞧著伍定遠的鐵手,一時微微嘆氣。
伍定遠奇道:"小子,居然還帶了紀年譜?這般勤奮向學啊?"阿秀笑道:"是啊,春秋史記,公羊母羊,我都愛讀呢!"紀年譜厚舊沉重,專載前朝往事,卻不知阿秀小小年紀,卻何以關心起千古春秋?伍定遠不動聲色,拿起了紀年譜抖一抖,果然書頁鬆開,便墜出了一本小小冊子。
場里全靜下來了。在陳得福的注視下,伍爵爺已然默默離開了。看他個頭雖大,腳程卻慢,宛如八旬老翁過大街,一路安步當車,眾人雖巴望爵爺早些離開,卻也不敢催促,只得垂首站立,偷聽腳步聲響。
"翠杉!木字邊的杉!"丫鬟小嘴微扁,像是不高興了。伍定遠愕然道:"是,翠杉、翠杉,瞧我這記性……"正矇混間,那翠杉卻伸手過來,便要替老爺摺疊衣領。伍定遠心下一驚,二話不說,便將女兒高高捧起,隔到兩人之間。
小花花俗稱華妹,正名伍崇華。
身為大都督,伍定遠的寡言是出了名的,舉凡上朝面聖、點將閱兵,他要不拿了小抄照本宣科,要不低了頭兒眯眼昏睡,任憑滿朝文武吵地翻天覆地,百官說的口沫橫飛,他也只是眯眼站在那兒,活像一尊石像。
當時仕女體態崇尚纖瘦,越是富貴人家,越是文秀細弱。伍定遠聽得女兒愛美,忍不住大搖其頭,正色道:"怕什麼胖?能吃便是福!想咱們老家是西北軍戶出身,騎的是馬,扛的是刀,你別學那幫大戶小姐,這不吃,那不吃,裹個小腳嬌無力。那爹爹可不高興了!"
"嗯?"下巴彷彿動了,鼻孔依稀有氣息噴出。侯爺雙眼半睜半閉,逕從眾人面前穿了過去。
呂應裳低聲道:"這人姓于,是太常寺的六品主祀,他們寺卿與宰輔何大人有深仇。"
何大人是內閣之首、天下文官之長,房總管則是京城十二監里的秉筆太監,至於那位"威武侯"伍定遠,則是當朝武人首腦。這三人地位崇隆,自該第一個得知消息。陳得福乃是小人物,聽得何大人、房總管,自是不甚了了,可乍聞"精忠威武侯"的大名,卻不禁喜上眉梢,忙道:"師伯,等一下可以見到伍爵爺么?"
"什……什麼?"兩位大人心裏發寒,慌張來問。陳得福也是一臉膽寒,躲在師伯背後偷聽。
呂應裳嘆道:"據我所知,伍爵爺為人最講禮數。他要是全然不哼,那就是說你作姦犯科、要不有案在身,要不已給衙門暗中查訪,總之是大不妙了。"
"哎,皇上養的小貓,衝出門了!"福公公一臉神秘,只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又道:"咱家一看小貓逃得快,便曉得皇上心情不好了,趕忙點了燈,把飯菜送上,結果萬歲爺拿起筷子,才瞧了飯盒,便蹙眉說了……"兩位大人又一次驚疑不定,一時搓著手,附耳靠近,忽然福公公臉色一變,他仰起頭來,顫聲道:"五、五猴、吼也……"
"對不住啊,大人,久疏秉候!久疏秉候!近日安好啊?""一切如常,思念殊深!思念殊深!大人您家裡呢?"、"過得去、過得去……看,今兒月亮特大啊、"、"大啊、大啊。大人吃過元宵了么?"、"吃了、吃了。吃了七八九十個。"
呂應裳微微苦笑,自知帶著這幾個惹禍精出門,早晚要給整死。他翻了翻手上名冊,道:"咱們一會兒得先拜會宰輔何大人,之後去見東廠房總管,最後則是五軍大都督府的伍爵爺,等這三位重臣得知喜訊了,咱們才能廣發帖子。"
今夜是一年一度地元宵夜,紅螺寺里全是人,男人女人、大人小人、好人壞人,求官的、套交情的、背後損人的,種種聲音消息,應有盡有。也是人太多了。到得後來,誰也動彈不得。眼見天王殿廣場全是人,陳得福擠在人堆里,雙手捧著厚厚一疊喜帖,忙道。"師伯,現下到處都是人,咱們可以發帖子了么?"話聲末畢,肥秤怪又竄了出來,就著陳得福腦門便是一拳,罵道:"傻子!發帖子是有規矩的。你當是發紅包啊,沿途吆喝,見人就給?"
經一響而二響、聽三響而五響,腳步越來越遠,最後遠處又次傳來結結巴巴的問候聲:&read.99csw.comquot;五……五猴……吼也,咱……咱們聽您……聽您教誨……"
石佛不妄言、石佛不開眼,定遠沒什麼雄心壯志,卻很關心一件事。那件事讓他生死以之,十年來不離不棄,無怨無悔。
"看官們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是長大倜儻,容易知事,況且這些騷韃子幹事不瞞兒女,是以這兩個孩子不過小小年紀,卻早已看得慣熟了……"
"爹……"小花花摟住了爹爹的頸子,歡容笑答:"我最乖乖啊。"
小冊子巴掌大小,易於攜帶隱藏,裡頭卻寫了什麼東西呢?伍定遠正想翻看,阿秀卻大叫一聲,急急飛撲來搶。伍定遠將他夾在腋下,一手提包袱,一手翻秘笈,隨意翻到一頁,低聲讀道:
沒人理他,卻只有女人的笑聲傳來,華山二怪定睛一瞧,但見呂應裳面前站了位美貌婦女,若要闖將過去,勢必得觸到她的身子。這招"男女授授不親"的絕招使將出來,呂應裳功力再深一倍,卻也要給打退了。
陳得福吃了一驚,看別人官越大,廢話越多,這伍大都督卻反其道而行,眾官員本在等著伍定遠訓話,卻只聽了一個"嗯",人群中有耳背的,卻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眼看算盤怪正要大聲嚷嚷,呂應裳卻猛使眼色,示意諸人噤聲。
"嗯!"歷朝歷代的侯爺都很威猛,伍定遠當然也不例外,龍鼻噴猛氣,只嚇得眾小童拔腿直奔、聽得啊呀一聲,竟有人摔跤了。
生死已在一線間,肥秤怪大吃一驚,急忙向後跳開,也是逃得急了,冷不防地閃了神,重重撞上一人。背後那人體型雖也胖大,卻耐不住練家子的一撞,霎時飛了出去,壓倒了另一名瘦子。
這福公公不過十五六歲,卻是老氣橫秋,他左瞧右看,笑道:"你倆也曉得,昨晚啊月色明亮,咱家拎著飯盒,領著幾名小太監,便朝干清門而去,到了宮裡,咱家掀開帘子一瞧,喝!你曉得咱家見了什麼?"
天下三百四十三萬人,分為"勤王"、"留守"、"正統"等三軍,其中"留守軍"只有霉氣,沒有役氣;勤王軍則是滿臉富貴氣,自也聞不到這血腥氣。
眼見阿秀的包袱如此神妙,必還藏有其他寶藏,伍定遠先將禁書望懷裡一揣,預備深夜時細細研讀,又朝包袱里翻查,這會兒果然搜出了一瓶酒,反手來看酒瓶,見是"極品良汾二鍋頭",另還貼了御貢封條。另還有一大包滷菜點心,想來是要下酒之用。
"爹!"小花花墜入爹爹懷裡,自是歡喜無限:"您可忙完了!"
陳得福吃了一驚,細細打量這兩位大官兒,果然這兩人望似滿面堆笑,實則眼皮猛眨,想來都在竭力思索對方地名號。
沒人生來就想做丫鬟的,看那草席什麼地方不好鋪,卻是鋪在"小趙雲"隔壁,料來要與他比鄰而坐。燕烽吃了一驚,心頭怦怦跳著。正期待間,卻聽一聲哈欠響起:"啊,鬧了一整夜,先睡一下。"
眼見師侄束手無策,算盤怪也是無可奈何,苦差事到來,肥秤怪不由舔了舔嘴,淫笑道:"真是麻煩,還是讓我來吧。"霎時嘴邊泛起冷笑,舉趄祿山之爪,便朝前方亂摸一通。
眾人眺頭去看,只見廣場里經過了一名老人,年約八十,對著大都督行禮。眾人遠遠來聽,只見爵爺微微頷首,應道一長聲:"嗯……"眼見眾人一臉納悶,呂應裳便解釋道:"懂了么?遇上年高德劭的,爵爺的嗯聲便顯得悠長,示意尊敬友善。"湯太廉也湊了過來,訝道:"原來如此,那要遇上年少無品的,他會怎麼嗯?"
眾官員看得目瞪口呆,卻聽一聲口令傳過,四大參謀登已排做了人牆,將無關閑人擋開了,以免上司受人打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三天是上元。伍定遠今夜終於放聲大笑起來,他擰了擰女兒的鼻頭,道:"小花花,你乖不乖啊?"
"小花花!"伍大都督兩手拋起寶貝女兒,歡容道:"咱的小花花!給爹抓到羅!"
福公公駕到,這人卻是大家都熟的,非只兩位大人相熟,連陳得福也認得他,急忙躲到呂應裳背後,打死不出。那福公公雖只是司膳太監,卻因給皇後娘娘寵著,平日很是跋扈,只是說也奇怪,今日頭上卻腫了個大包,卻不知是跌跤還是撞牆,望來頗為醒目。
卻說陳得福逃過了和尚追殺,太監追捕,卻逃不過華山雙怪的魔掌,一時哭喪著臉,四處滾爬,口中卻還哀挨告饒。呂應裳見這孩子居然穿著太監服色,卻不知闖出了什麼禍,只得嘆道:"行了,趕緊給他換上衣服,別再耽擱了。"
都督得夫人身為九華掌門,向來愛收丫鬟當徒弟,十年下來,前前後後養了兩個,大的是"海棠",小的叫"明梅",人人名兒都帶個"木"字邊,倒也好記。只不知何時又來了個"翠杉",卻不曉得她有啥來歷。眼見那少女含笑瞅著自己,神態極為友善,伍定遠心下還是忌諱,只點了點頭,道:"翠花read•99csw.com……是吧?"
說也奇怪,男人撞女人,便聽一聲嬌喚:"喲",大人撞小孩,便聽一聲"哇",而後呱氐呱大哭,不過這回模樣古怪,這胖子瘦子互撞倒地后,卻沒一人叫疼,他倆互相打量,先是一聲"喔",而後一聲"唉",最後"哈哈"大笑起來。
"不是水窪青蛙,是小花花。"在女兒的羞嚷中,小花花的爹來了,他將阿秀-把提起,森然威嚴道:"怎麼?你找我女兒有事?"小花花的爹十分可怕,隨時能讓人腦袋開花,阿秀自是一臉苦態,雙手死抱著包袱,乾笑道:"沒事、沒事、剛巧路過貴寶地……"
戰火騰燒十年,鐵手壞了又補,補了又壞,布滿刀斬劍痕,望來極不雅觀,也無衛生可言。也是都督夫人心疼丈夫,便贈給他一隻全新鐵手,純鋼打造,刀槍不入,盼他早些換上,可丈夫收下后,卻只高懸床頭,不願換上。爾後皇上嫌他寒酸,便也賜來純金龍手,上刻銘紋,昭顯國功,可定遠卻將之供上案頭,早晚焚香三次,當作脾位來拜。
眾人聽到此處,無不大大感佩,方知爵爺的思聲暗藏玄機,分親疏、別遠近、獎善忠、貶姦邪,當真一"嗯"足為天下法,隨心所欲不逾矩。陳得福聽出了訣竅,更是滿心仰慕,便也學著鼻哼起來。
鼻哼再響,不速之客遠走,廣場里再次爆出歡笑聲,只見兒童奔跑、父母賞燈,文武百官也各自談笑應酬:"唉呀,高公公,到底皇上說什麼來著啊!""喝!于有刺!于有刺,呸、湯太咸,湯太咸,可把咱家狠狠罵了一頓哪!"
"你……"伍定遠大為驚訝:"是誰?"
華妹聞到爹爹嘴中的酒味,自是掩鼻轉頭,還不及來答,卻聽身旁傳來一個柔媚嗓音:"老爺……皇上傳召夫人,要她陪著一塊兒賞燈呢。"來人口音頗為陌生,伍定遠便與阿秀一齊轉過頭去,驚見對面站了一位漂亮姑娘,十七八歲年紀,正朝著大都督盈盈下拜。
"嗯。"遠處傳來短促鼻哼,眾人急急回首去望,驚見爵爺面前經過一名油頭粉面的男子,不住打躬哈腰,大都督卻只眉宇低陳,匆匆而過;眾人聽在耳里,驚在心裏,方知其中大有玄妙。聽得呂應裳不住解說,福公公便也走了過來,笑道:"這我可不信了,本座上回遇上爵爺,他卻連哼也不哼,那是什麼景況?"呂應裳嘆道:"那可慘了!"眾人大驚道:"慘了?什麼意思?"
華妹嘟起了嘴,道:"爹爹只會說我,為何不先跟娘說去?"陡聽女兒頂撞,伍定遠皺了皺眉:"小孩兒頂什麼嘴!嗯?"聽得父親語氣轉嚴,華妹埋首入懷,小鼻子在衣襟上挨挨磨磨,硬是不依。
眾人坐定下來,棚里卻還少了一人。鞏志左右瞧了瞧,便道:"大少爺呢?怎沒瞧到人?"
算盤怪訝道。"怪了,認不出人打什麼緊?點個頭便是了,幹啥這般造作?"呂應裳搖頭道:"師叔此言差矣。官場首重人面。沒撞上也就罷了,一旦碰上了面,叫不出名號沒禮貌,叫錯名號不得了。那可是瞧不起人了。日後心結生出,公文上相互陷害。恐怕永無寧日。"
整整十載雨露風霜,儘管眾說紛紜,定遠卻不曾解釋過一個字,他只是默默地、啞啞地,頑強地戴著他的老鐵手,上起帝王嬪妃、下至黎民百姓,誰也拿不掉它。
只要是朝宮,人人都上摺子,這話想是沒錯了。哪知撞人的那位面色一寒,竟是倒退兩步,陳得福滿心訝異,悄聲問道:"這又怎麼了?看摺子不好么?"
大人們啞巴了,小孩的嘴卻還能動,他們一個個拉住娘親的手,低聲來問:"娘,他們是幹啥的?怎地像是壞人?"話聲未畢,已給掩上了嘴:"別胡說,乖乖給他們鞠躬。"
女兒撒嬌,爹爹便沒輒了。伍定遠望著愛女,忙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道:"好了、好了,都是爹不好,爹不凶你了,嗯?"爹爹心裏憐意大盛,小花花卻還撅著嘴兒,模樣不快,伍定遠有心要逗女兒開心,便又安慰道:"好了、好了,小花花別難過……明兒下午便要開學了,你高不高興啊?"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華妹聽得開學在即,卻是長嘆一聲,自將腦袋枕在爹爹懷裡,再也不動了。
一個只會"嗯"的人,此時卻"啊"出聲,這是主何吉凶?眾人張大了嘴,全都望向呂應裳,要聽他如何解說,這華山首徒卻早已溜得不見人影了。在眾人的注視下,大都督"啊"過之後,竟又呵呵笑了起來,跟著蹲低了身子,如傻瓜般矮身偷跑。
大都督熬不住戰場辛苦,終於發瘋了。文武百官自是滿心駭然,一個個尾隨去看。只見大都督越奔越快,他來到一處燈棚,俯身蹲地,好似在偷眼瞧著棚內。陳得福等人見得明白,只見一名小姑娘左瞧右望,正在棚里賞玩免子燈。猛在此時,大都督撲入棚內,一把將她摟住,跟著向天拋去。read.99csw.com
呂應裳低聲道:"大大不好。這位大人姓湯,是太倉府庫的監管大使,皇上若要看他的摺子,那可大事不妙。"眾人驚道:"為什麼?"呂應裳細聲道:"他管的是府庫銀子。"
沒人生來就不長眼的,卻唯獨阿秀例外。看這男童倒上草席,呼呼大睡,宛然是座萬里長城,隔開了牛郎織女,眾參謀看到眼裡,自又哈哈笑了。
眾人說了一陣子話,果見這兩位大人心中害怕,雖說東拉西扯,卻始終認不出對方。眼看廢話漸漸講盡,撞人的那位只得拿出了絕招,他用力咳了咳,哈哈笑道:"大人啊,聽說您……嘿嘿……又要高陞了?"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眾人還在苦苦仰天,大都督早已擰過了鼻涕,他的腳步越走越慢、眼縫越眯越緊,嗯聲越來越長,正要低頭打鼾,猛見他雙目圓睜,口中居然"啊"地一聲,發出了別的聲響。
伍定遠見華妹一語不發,便將她抱了過來,柔聲道:"哥哥呢?怎沒陪著你?"
伍定遠見他眼皮猛眨,雙手卻死抓著包袱,想來裡頭藏了犯禁物事,便微笑道:"阿秀啊,你這包袱瞧來挺稀奇的,可以借伍伯伯瞧瞧么?"聽得伯伯來搜,阿秀卻似不怕了,一時坦然而笑:"行啊,裡頭都是書本子呢。"說著解開包袱,摸出了十來本簿本,其右歪歪斜斜寫了一行丑字,見是"小塾生傷神秀",此外還有本厚舊大冊子,竟是本紀年譜。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正統軍老將回來了,他們滿身征塵,一臉風霜,在這元宵燈會裡冒出來,當真格格不入之至。那福公公是皇後娘娘的小跟班,深知朝廷里的行情,一見大都督駕到,忙來帶頭呼喊:"恭賀爵爺凱旋返京!我等三生有幸,於此恭聆大人金口教誨!"
老爺高掛免戰牌,翠杉變招也快,一時不驚不慌,只反掌過來,順手替二小姐理了雲鬢。伍定遠見這丫鬟精明強幹,更加不敢招惹,眼見眾將都守在棚外,便揮了揮手,道:"都進來吧。"
"爹又來了,娘中秋時不是說要回九華山、收幾個弟子么?翠杉便是那時來的啊。"
沒人生來就是老將的,即使最年輕的燕烽,他也打了五年的仗。諸人連同定遠在內,十年來一點一滴學著,慢慢便給雕琢成這個模樣。翠杉見老將們坐下來了,便也取出了草席,就地鋪開,服侍小姐入坐。
華妹氣憤難平,想起小花花外號從此泄漏,忙道:"阿秀,你敢偷聽我和爹爹說話?你聽到了什麼?"阿秀乾笑道:"沒……沒有啊,什麼水蛙青蛙,吃甜瓜……"
眾人這才懂了,原來宰輔大人有許多簿子,其中有本是生死簿,專來對付太常寺。那于主祀嚅孺嚅囁囁,只想換個話頭,忙道:"豈有此事?豈有此事?倒是大人您不得了,我聽說皇上正瞧著您的……您的……"他不解對方主辦何務,只得胡諸道:"摺子呢……愛不忍釋啊。"
"等等,那這黑狗呢?可要就地正法?"肥秤怪指著黑狗,口水橫流,八成想吃狗肉了。呂應裳嘆道:"先拴起來。"算盤怪搖手道:"不行啊,紅螺寺不準養狗,要是給人發現了,那可大事不妙。"肥秤怪也道:"是啊,是啊,這可干係咱們華山門人的光榮,還是早些宰了吧……"
被撞的那個聽得"陞官"二字,自是微微一喜,忙壓抑了興奮,顫聲道:"大……大人說笑了。"撞人的那位倒也能扯,便笑道:"真的真的,我前夜到宰輔家作客,在何大人的簿子上……呵呵……瞧見您的大名呢。"陳得福一旁瞧著,卻見那被撞的那位臉皮顫動,好似十分害怕,忙問師伯道:"這又是怎麼了?"
眼見陳得福又驚又佩,八成想問尿布內情,算盤怪只得朝人群里擠去,口中嚷嚷:"借光!借光!"人潮洶湧如海,饒那算盤怪體型瘦長如竹竿,卻也寸步難移。呂應裳微微蹙眉,提了口真氣,掌心暗使陰勁,便將面前人群撥開。正要朝里擠去,卻又啊了一聲,竟爾被迫退開一步。
華妹定眼去看,一名首惡摔在地下,瞧他約莫十歲年紀,前額綁了條玉佩緞子,左手提了柄關刀形狀的大燈籠,另還背了只包袱,正是楊家小少爺現身了。
伍定遠育有一子一女,小女兒便是面前的崇華,兒子則是江南帶回來的義子崇卿。眾參謀聽得此言,自也頻頻頷首,都問道:"是啊,怎沒瞧見太少爺?"
說起那隻老鐵手,人人都曉得它是都督心中的寶貝。吃飯戴著它,打仗戴著它,拉屎戴著它,除非在戰場上受了毀傷,誰都不能讓他解下來。
華妹柳眉俊目,雖只小小年紀,臉蛋卻已見柔美之態,伍定遠心下更覺愛憐,便望女兒的嫩頰吻了一記,鬍渣戳來,卻又癢得她咯咯嬌笑。
眾將脫盔卸甲,聽那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諸人舉止快慢不一,伍定遠看入眼裡,卻也不曾出言責備。該松的時候松,該緊的時候緊,這就是老將,他們絕不糟蹋氣力。
喊到了燕烽,卻有些猶疑了,這位將官不過比哥哥祟卿大個兩歲,如要喊他叔叔九-九-藏-書,不免顯得老了。正想去問爹爹,卻聽翠杉搶先道:"烽哥哥。"
身穿寶藍鑲黃袍,腰系四爪金龍帶,面前的"伍侯爺"率領愛將們,走進百宮人潮之中。
自武英至正統,朝廷一共出過三位大都督。最早的"秦征西"文武全才,能言善道,健談是出了名的;到了景泰年的"柳征北",此公性子豪快爽朗,也是口若懸河之輩。常常人未至,笑先到,站到點將台上講說兵法,沒一個時辰下下來。誰曉得輪到了第三代大都督,卻成了這個聾啞頭陀,連話也說不清了,官場磨劍二十年,別人越磨越光採,定遠卻越磨越晦暗。以前做個小捕頭,他還喜歡拉著下屬喝酒,有時說些小故事、有時談些大道理,可中年後積累軍功,他的話卻越來越稀少,到得坐上朝廷第三代大都督的寶座后,更只剩下這聲"嗯",不見其他。
眾將答應一聲,除焦勝責在棚外看守,餘人皆走了進來。華妹家教過人,爹爹的下屬到來,便來襝衽行禮,道:"鞏叔叔、高叔叔、岑叔叔……"
伍定遠臉上一紅,反面去看書背,見是本新刻名作,"金海陵縱慾身亡"。撇眼去看女兒,看這小女孩兒兀自一臉茫然,料來沒聽懂說話。
烽哥哥遇上杉妹妹,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嬌美大方,瞧來真是一對兒。伍定遠哈哈大笑,自將鐵手一揮,道:"大家坐吧,一會兒還有場祈雨法會,有得站了。"
一盞茶過後,呂應裳深深吐納,領著華山二怪,直闖天王殿而去。
背後傳來哈哈大笑,伍定遠一行人卻已走得遠了。肥秤怪啞然失笑:"若林,這……這算是什麼啊?"呂應裳微微嘆息,道:"沒什麼,英雄本色,如此而已。"
那福公公左顧右盼,不改趾高氣昂的架子,自顧兩位大人道:"叩安嘛,倒也不必了。倒是咱家要恭喜兩位,昨夜皇上龍心大悅,提起兩位的名字呢。"二人大吃一驚,卻又不敢不信,只得互望一眼,顫聲道:"真……真的么?"
伍定遠哈哈大笑,托起了小女兒的臀,讓她坐在臂膀上,上下秤了秤,微笑道:"一個年過下來,可又多了幾斤肉。"過年時暴飲暴食,大魚大肉,卻給爹爹察覺了。華妹臉色一變,忙道:"爹,你要說華妹長大了,不能說胖了。"
聽得鬼魂飛出,眾人內心震撼,急急奔了過去,還沒來得及察看是否有鬼,卻見大都督仰起頭來,對著天邊明月嗯了一聲。眾官大驚道:"嫦娥仙女!真要下凡了么?"
歷朝歷代的侯爺都很威嚴,伍定遠也不例外,他身高近九尺,當先有兩名"千戶把總"開道,身旁有四名"參軍斷事"隨行。左燕烽、右高炯,前岑焱、后鞏志,六員將官團團層層,簇擁著大都督行入廣場,瞬時之間,偌大的廣場里,話聲、笑聲、應酬聲全數止歇。不聞聲息的人海里,每個人都怯生生地叫道:"伍……伍侯爺……"
一旁算盤怪幫腔道:"是啊!居然還弄了只野狗回來!混蛋東西!你是豬生狗養的么?"
翠衫?幹啥的?伍定遠呆了半晌,只得望向女兒,目帶問色。眼見爹爹裝儍,華妹附耳嘆息:
眾人恍然大悟,看皇上日理萬機,倘使忽來翻看府庫的摺子,必是覺得銀子短少了。果見那位湯大使頻頻後退,雙手連搖,眼中好似含著淚,卻不知侵吞了多少銀兩,眾人正起疑問,背後卻又來一人,笑道:"兩位大人,你們全說錯啰。"眾人回頭雲看,背後走來了一名少年太監,兩位大人大喜過望,同聲道:"福公公!門下學生給您叩安了。"
啾地一響,華妹實在癢得難受,便回香了爹爹一記。父女倆玩起了幼稚把戲,便聽對過紫藤樹下傳來幾聲嘻笑:"小花花,真傻瓜啊!"華妹面色發青,撇眼去望樹下,驚見樹榦后躲了幾名學堂惡童,不住朝自己嘲笑指點,想來不懷好意。華妹滿臉羞紅,趕忙附耳道:"爹爹,你先放人家下來。好丟臉呢。"
百無聊籟的人間,大都督戴著他的老朋友,默默前行。沿途所過之處,百官莫不作揖讓道,稱他"爵爺"者,必是文官,稱"都督"者,必屬武人。爵爺倒也公平,無論誰來問安,大都督以不變應萬變,全都應以一聲"嗯",別無贅言。肥秤怪過去曾與伍定遠見面,當時雖不曾細談,卻也隱約覺得此人口才不露,頗有口吃跡象,萬沒料到官位越高,終於原形畢露了。耳聽雙隆議論紛紛,四下百官也在偷眼瞧望,嘴裏全都掛著笑,呂應裳便嘆了口氣,道:"你們別小看爵爺了,其實學問到了他這個境界,每個字都大有深意。哪,你們瞧清楚了……"
"嗯?"
兩人拳打腳踢,連小黑犬也沖了上來,對著主人一陣亂咬,當真是狗眼看人低了。
魯王的老婆,簡稱"魯王妃",要是給自己抱個滿懷,卻是什麼景況?
"老爺健忘了。"美丫鬟含笑起身,媚聲道:"我是翠杉啊。"
肥秤怪驚道:"https://read.99csw.com這麼厲害?那不跟咱們武林沒兩樣?"呂應裳微微苦笑,口中卻不說話了。
眾人暗暗佩服。要知天下不會錯的好話,便是這一句。若要問人家父母安好,說不定人家才剛發了喪,要問人家子女是否平安,那也難說得緊。說來說去,不會錯的話便只有這句了。
呂應裳雖非華山第一高手,可也稱得上江湖第一流,若有人能將之震退一步,自是一等一的武功,算盤怪大吃一驚,急忙向前一步,喝道:"誰!"
四周人群包圍,那婦人正與旁人說著話,分心旁騖,若給祿山之爪全身摸遍,怕也找不出真兇,肥秤怪嘿嘿淫笑,正待施展鷹爪手,猛見那婦女身旁陪伴了一名肥胖男子,瞧那渾身龍袍的模樣,卻是朝廷第一兇殘的魯王允跖。
五五猴?五十五隻猴一起吼?兩名大人聽得莫名其妙,他倆互望一眼,不解其意,搖了搖頭,忽覺背後腳步聲響,趕忙轉頭去望,卻也顫聲道:"五、五猴、吼也……"
大都督上朝時不喜說話,原來是把滿肚子的話憋回家裡來說了。華妹倚在爹爹懷裡,耳中聽聽,眼兒閉閉,似要熟睡了。正待輕輕打呼,鼻頭卻給擰了擰,聽得爹爹道:"行了,爹爹說完了。"華妹面露笑容,便又睜開了眼,正要說笑話給爹爹聽,忽又聽道:"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下一句是什麼?"華妹哇地一聲,摟住爹爹的頸子,疊聲嬌喚:"爹爹討厭……討厭……"伍定遠哈哈大笑,他平日正經八百,來到女兒面前,卻如年輕了十歲。當下高高捧起了女兒,笑道:"小花花……爹的小花花,你乖不乖啊!"說著"嗯"、"問你"幾聲,對著寶貝兒猛親,那鬍渣子擦過嫩頰,只癢得華妹咯咯嬌笑,拚命閃避。
陳得福偷眼打量廣場里的動靜,只見場中男女怕極了這批軍官,一見牛頭馬面駕到,立時分做了兩道人牆,男的作揖,女的襝衽,眾人想攀談不敢,想走避卻又不及,每個人都在躬身,想來心中都在大叫倒楣。
"嗯……"、"嗯?"、"嗯。"、"嗯!"眾官員一旁聽著,正待群起仿效,卻見都督轉過頭去,對著空曠無人處嗯了一聲,于主祀驚道:"這……這是怎麼回事?"呂應裳自也不懂了,只得拿出了華山上下的胡謅本領,喃喃地道:"這……也許是夜斷陰、日斷陽……那也未可知。"
福公公心下震驚,一時口中乾笑,眼珠兒直轉,想來是要請皇後娘娘救命了。
呂應裳翻閱冊子,點了點頭,算盤怪便來嗤之以鼻,喝道:"鄉巴佬!不過是去見見伍老弟,你卻急什麼?沒的丟光了咱們華山的臉……"陳得福聽得"伍老弟"三宇,心下更加興奮,忙道:"師叔祖,你和伍爵爺很熟么?"算盤怪臉上一紅,隨口道:"這個自然。打他穿尿布時,爺爺便認得他了。"
福公公冷笑道:"當然是真的。萬歲爺昨晚用膳,才拿了象牙筷子,便先喊了你于大人的名字呢。後來呢,聖上又提起了湯大人,之後可把我罵了一頓哪。"兩位大人至此方知對方名姓,可聽這福公公說得懸疑,心頭自是怦怦忐忑,慌道:"公公不吝提點、不吝提點!"
都說饑寒起盜心,一個人飽暖之後,難免要想起老婆。伍定遠喝了幾口醇酒,嚼了幾塊牛肉,便已想起了艷婷。他抱起了女兒,笑道:"你娘呢?怎沒瞧見人?"
定遠很固執,卻沒人懂得他想固執什麼。為了這莫名其妙的乞丐脾氣,老婆氣他,皇上罵他,連文武百官也說他以清驕人,故做姿態。
眼見女兒如此情狀,伍定遠不免嘆了口氣,道:"崇華,爹爹小時雖想上學,卻是苦無去處,難得你有機緣讀書,自該發憤圖強,全心砥礪自己……想古人鑿壁借光、結髮懸樑……你雖是女孩兒,卻也不能妄自菲薄……"
"華山之恥!"肥秤怪重重揮出耳光,怒道:"拿張喜帖都能拖這般久!你還有腦子么?"
伍定遠忙了一天,難得有機會抱著愛女,怎捨得放開?斜目望向樹下,鼻中噴了濁氣。
"嘿嘿!"、"呵呵"、"哇哈哈呀呼呼!"兩名男子倒在地下,官帽都墜了地,即還在相互用手指著,口中大笑不休。肥秤怪自己是瘋子,沒想還有人比他更瘋,不由吃了一驚,忙道:"若林,他倆人怎麼了?可是給我撞中笑穴了?"呂應裳搖了搖手,示意無礙,眾人獃獃看著,只見這兩名官兒,相互指了一陣,終於說起話來了。
所有犯禁物事一應俱全了,酒是好酒、書是好書,伍定遠見收穫頗豐,便將阿秀倒吊而起,鐵手揮出,狠狠揍了五下屁股。顧不得阿秀還在哭著,早已拔開木塞,聞得醇香撲鼻而來,登時大口來灌,真比土匪還兇狠三分了。
這幾年正統軍少回京城,誰也認不得誰,翌杉卻打聽得一清二楚,聽得美女嗲聲嬌喚,燕烽臉上發紅,彷彿也喝了大碗烈酒。他不知該如何稱呼人家,一時吞吞吐吐地,一旁阿秀卻是曉事的,便替他怪腔怪調地叫了:"杉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