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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火光熊熊 第七節

第三部分 火光熊熊

第七節

蒙泰戈轉過身,回頭看了一眼。
他們沿著河岸往南走。蒙泰戈想看看他們的臉,記憶中那些火光照射下蒼老的面孔,滿臉的皺紋和疲憊。他在尋找一份光明,一種決心,以及戰勝那幾乎不存在的明天的喜悅。也許他在期望他們腦子裡的知識可以點亮他們的臉,裏面的亮光可以讓他們的臉像燈籠一樣煥發光彩。但是所有的亮光都來自營火,這些人看上去也和別人沒什麼差別,同樣跑了很遠,搜尋了很久,看見好東西被摧毀,此刻,深夜裡,又聚在一起等待晚會結束,等待燈光熄滅。他們根本不能確定,他們腦子裡的東西是否可以給未來的每個黎明帶去更加純潔的晨光;他們什麼都不能肯定,只除了那些藏在他們寧靜的眸子後面的書,那些書等待著,書頁尚未分開,等待著多年後可能出現的顧客,有些人手指乾淨,另一些人手指骯髒。
蒙泰戈看見他防水手錶的夜光錶盤。五點。凌晨五點。一小時里好像又過了一年,黎明就等在遙遠的河對岸。
「不要從封面來判斷一本書。」有人說。
蒙泰戈看見天空中的炮彈轉瞬即逝,他的思想、他的雙手無力地想要觸及它們。「快跑!」他沖費博大聲叫嚷。對克拉麗絲:「快跑!」對米爾德里德:「離開,離開那裡!」但是他想起來,克拉麗絲已經死了。費博正在城市外面;而山區的深谷中,早上五點的汽車正從一處荒蕪駛向另一處荒蕪。雖然遠處的荒蕪尚未到達,依然懸浮在空中,但卻真切到足以描繪出它的形狀。汽車在公路上行駛另一個50碼之前,它的目的地將毫無意義,而它的出發地已經從大都市變為垃圾場。
離開,快跑!
在那之後,蒙泰戈旁邊的九_九_藏_書幾個人都說不出自己到底有沒有看見什麼。也許只是天空中難以察覺的光亮和震動。也許確實有炸彈和噴氣飛機,離地面十英里,五英里,一英里,只停留了短短一瞬間,就好像被一隻播種的巨手拋向天空的穀粒,炸彈以驚人的速度快速飛行,但是突然減速,落向那個被他們甩在身後的黎明中的城市。噴氣飛機一小時5000英里的速度讓炮手隨時保持警惕,一旦發現目標,轟炸實際上就已經結束。鐮刀輕輕揮起,戰爭已經結束。炸彈的引線才被拉起,戰爭就已經結束。這完整的三秒鐘就是歷史上的全部時間,炮彈擊中之前,敵艦已經逃開半個世界,迅捷如島上那些令野人無法相信的子彈,因為它們快到無形。然而,心臟突然粉碎,身體僵硬地倒下,鮮血突然飛濺到空中;大腦渙散,忘卻了最為寶貴的記憶,迷惑著,死去了。
我記起來了。蒙泰戈緊貼著大地。我記起來了。芝加哥。很久以前在芝加哥。米莉和我。那就是我們初次見面的地方!我現在想起來了。芝加哥。很久以前。
「看你的外貌就足夠了。最近你沒有在鏡子里看見過自己。此外,城市從來就沒有那樣在意過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要那樣勞師動眾地追捕我們。幾個滿腦子胡言亂語的瘋子是不會讓他們在意的,他們清楚這一點,我們也清楚,人人都很清楚。只要廣大民眾沒有到處滿嘴《大憲章》和《憲法》,就沒什麼關係。偶爾出動一下消防隊員就足夠制止他們了。沒有,城市沒有為我們煩心。但是你在他們看來簡直就是魔鬼。」
在那一瞬間,戰爭開始,戰爭結束。
震蕩衝撞著空氣,順著河流呼嘯而至,把他們掀九_九_藏_書翻在地,像連成一排的多米諾骨牌;河水飛濺,塵埃漫天,狂風向著南方席捲而去,把頭頂上的樹吹得嗚嗚作響。蒙泰戈趴在地上,把自己縮成一團,雙眼緊閉。他睜了一次眼。在那一瞬間,他看見城市飛在空中,而不是呼嘯的炸彈。它們已經相互易位。在另一些不可思議的瞬間,城市屹立不倒,似乎經過重建,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比當初更加巍峨;最後,它立在粉碎的混凝土和電光火石之中,彷彿是一場顛倒的雪崩,裏面色彩繽紛,千奇百怪,窗戶變作了房門,屋頂出現在底部,側牆移位到屋后,接著,城市翻轉,從空中墜落,死去了。
「你們為什麼信任我?」蒙泰戈問。
第一枚炸彈炸響。
格蘭傑的手動了一下。「我的祖父給我看過幾部關於V-2火箭的電影,50年前。你有沒有見過高達200英里的原子彈蘑菇雲?它微不足道,什麼都不是,倘若和它周圍的荒野相比。」
米爾德里德……
這一切難以置信。那隻不過是個手勢。蒙泰戈看見遙遠的城市上空有一隻巨大的金屬拳在揮動,他知道緊接著就會響起噴氣飛機尖銳的呼嘯,一切結束之後,分解,寸草不留,毀滅,死亡。
死亡之聲悠悠傳來。
格蘭傑和蒙泰戈一起回頭看。「每個人死後都要留下點什麼,我的祖父這樣說過。孩子、書、畫、房子、一堵自己修的牆、一雙自己做的鞋,或者是種滿花草的花園。你的手以某種方式碰過某樣東西,所以等你死了以後,你的靈魂就有地方可去;人們看著你種的花草樹木,你就在那裡。做了什麼並不重要,他說,只要你可以改變它,你的手接觸它之前是一個樣子,你把手拿開之後,https://read•99csw.com它就變成了某種跟你類似的東西。只會修剪草坪的人和一個真正的園丁之間的差別就在於他們的觸摸,他說。修剪草坪的人好像根本就沒有出現在那裡;而園丁一輩子都會在那裡。」
當他們走過時,蒙泰戈半眯著眼端詳每一張面孔。
「什麼?」
虛無。
「米爾德里德!」
蒙泰戈倒了下去,慢慢往下墜,他看見、他感覺到,或許在想像中,他看見、他感覺到電視牆在米莉面前漸漸變暗。他聽見米莉大聲尖叫,因為在剩下的千分之一秒中,她看見牆上映出自己的臉——牆面如同鏡子一般,不再是透亮的水晶球——那是一張極度空虛的面孔,房間裏面惟一的東西,懸在一片虛無中,它飢餓難耐,正在吞噬自己;最後,她終於認出那就是她自己的臉,她迅速抬頭看天花板,天花板和整幢大樓突然坍塌,她連同一堆沉重的磚塊、金屬、灰泥、木頭一起往下墜,墜入樓下蜂擁逃散的人群之中,他們匆匆跑進地下室,然而爆炸卻以其不可理喻的方式將他們徹底擺脫。
一聲尖銳的呼嘯。在他們抬頭看之前,從城市飛來的噴氣飛機早已在他們頭頂上消失。蒙泰戈回頭凝視著那個城市,它遠在河流盡頭,現在只是一團模糊的亮光。
你給這個城市帶去了什麼,蒙泰戈?
黑暗中有人動了一下。
人們互相給予什麼?
他們都輕聲笑了起來,一步步朝下遊走去。
「聽著,」格蘭傑挽住他的手臂,走在他身邊,用手擋開荊棘讓他過去,「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的祖父去世了,他是個雕刻家。他是個非常和善的人,對這個世界滿懷熱愛,他還幫助清除了我們鎮里的貧民窟,他給我們做玩具;他在一read•99csw.com生中做了無數件事情;他的手總是忙忙碌碌。他去世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並不是在為他而哭,而是在為他做過的每一件事情而哭。我哭是因為他再也不會做那些事情了,他再也不會雕刻另一塊木頭了,再也不會在後院幫我們養鴿子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拉小提琴,像以前那樣講笑話了。他是我們的一部分,他死了之後,所有的行為也都停止了,沒有人可以像他那樣做那些事情了。他是一個個體。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我從來沒有從他的去世中恢復過來。我經常會想,因為他的去世,有多少絕妙的雕刻就此無法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缺少了多少笑話,又有多少家鴿未能感受他的觸摸。他去世的那個晚上,這個世界喪失了成千上萬種令人快樂的行為。」
灰燼。
「真奇怪,我並不想她,我對什麼事情都沒有太多感覺,真是奇怪,」蒙泰戈說,「我剛剛意識到,即使她死了,我也不會感到悲傷。這不對。我一定有點問題。」
「我的妻子,我妻子。可憐的米莉,多麼可憐的米莉。我什麼事情都記不起來。我想起了她的手,但是我從來沒有看見它們做過什麼。它們只是垂在她身體兩邊,或者放在她的腿上,或者夾著一根煙,就只有這麼多了。」
他看見她在某個酒店的客房裡,半秒鐘以後,炸彈就會落在距離酒店一碼、一英尺、一英寸的地方。他看見她身體前傾看著那堵微微發亮、色彩繽紛、人影晃動的巨大電視牆,「家人」喋喋不休地跟她說話,「家人」滔滔不絕地和她閑聊,他們叫她的名字,沖她微笑,對炸彈一字不提;炸彈距酒店樓頂還有一英寸,半英寸,四分之一英寸。她倚靠著電視牆,彷彿裏面九-九-藏-書那些饑渴的面孔可以發現她緊張不安、夜不成眠的秘密。米爾德里德焦慮地靠著牆壁,好像要跳進去,落入那無邊無際肆意流淌的色彩,把自己淹沒在那光輝燦爛的快樂之中。
星光下,他們站在河邊。
「我的妻子回城裡了。」
「我的祖父把V-2火箭電影放了有十多次,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城市可以向外拓展,讓更多的綠色、土地和荒野湧進來,去提醒人們:我們只佔有地球上的一小塊地方,我們賴以生存的那片荒野可以收回它所給予的,就如同對我們吹一口氣或者揚起海浪那樣簡單,以此告訴我們其實我們並沒有那麼偉大。晚上,當我們忘了荒野就近在身邊的時候,我的祖父說,有一天它就會過來把我們抓住,因為我們會忘了它可以有多麼可怕、多麼真實。你知道嗎?」格蘭傑轉過身看著蒙泰戈。「祖父死了這麼多年,但是如果你可以打開我的頭顱,在我的大腦褶皺裏面,你會發現他在我腦脊上留下的指紋。『我討厭一個名叫現狀的羅馬人!』他對我說,『讓你的眼睛裝滿奇迹,』他說,『要像十秒鐘后就會面臨死亡一樣的生活。看看這個世界,它比工廠製造或支付的任何夢境都要神奇。不要尋求擔保,也不要尋求安全,從來就沒有這樣的動物。如果有,也和成天倒掛在樹上的樹獺脫不了關係,只會在睡夢中虛度人生。讓那些見鬼去吧!』他說:『搖晃樹,讓樹獺一屁股跌到地上。』」
也許,又有誰會知道呢?也許,那些五光十色、談笑風生的巨大演播廳會第一個被湮沒。
蒙泰戈沉默地走著。「米莉,米莉,」他輕聲說。「米莉。」
「看!」蒙泰戈大聲道。
「很遺憾。接下去的幾天里,城市都不會安寧。」格蘭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