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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火光熊熊 第六節

第三部分 火光熊熊

第六節

「是的。」
「現在,我們將帶您走進勒克斯飯店的空中客房,陪伴您度過黎明前的半小時,這個節目——」
「換了種方式?」
其他人都過去幫忙,蒙泰戈也在幫忙。荒野上,大家一起動手把火撲滅。
「你做了你必須做的事。如果可以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倒可以幹得很漂亮。不過我們的方式更簡單一些,而且,我們認為,更好一些。我們想要的,就是把我們認為可能會用到的知識完完整整地保留下來。目前,還不需要出去煽動或者激怒什麼人。因為如果我們完了,知識也就死了,可能是永遠的死亡。我們是模範公民,以我們自己的特殊方式:我們沿著舊鐵軌行進,晚上躺在山林間,城裡的人隨我們這樣做。有時候,也會有人叫我們停下,對我們進行搜查,但是我們身上沒有任何會連累我們的東西。我們的組織很有彈性,非常寬鬆,也很分散。我們中間有人給大家做了整形手術,改變了我們的指紋。現在我們有一件討厭的工作要干:我們正在等待戰爭開始,也等著它很快結束。這並不讓人高興,但是之後我們就不會受制於人了,我們是在荒野上大聲呼號的偏遠少數派。等戰爭結束了,我們也許就可以在世界上發揮一點作用。」
「他們沒有特寫那個人的臉。發現了嗎?就算你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他們匆匆忙忙就把它結束了,剩下的就讓你們自己想像。該死,」他輕聲說,「該死。」
半小時以後,他全身冰涼,小心翼翼地走在鐵軌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體,臉、嘴巴和鼻子填滿了黑暗,耳朵塞滿了聲音,腿上扎著芒刺和蕁麻。他看見了前面的火光。
「我們今天晚上要做什麼?」蒙泰戈問。
他們面無表情地圍坐在火堆旁。過了一會兒,幽暗的屏幕上出現一個播報員的聲音,「搜捕已經結束,蒙泰戈已死;反社會的罪行已經得到正法。」
「你們真的認為那時候他們就會聽嗎?」
格蘭傑衝著火堆旁邊的攜帶型電池電視點點頭。「我們觀看了追捕過程。推算你會沿著河流往南走。聽說你像只醉醺醺的麋鹿一頭扎進了森林里,我們就沒有像往常一樣躲起來。當攝像直升機轉回到城市去的時候,我們推算你就在河九_九_藏_書裡。真有點滑稽。追捕還在進行。雖然,換了種方式。」
「坐吧,」有人說,他看上去像是這個小團體的頭。「喝點咖啡嗎?」
「當然!」
「今晚上,有幾千個人在大路和廢棄的鐵軌上,外表看是流浪漢,其實內在是圖書館。起初並沒有經過計劃。每個人都有一本他想要記住的書,而且也確實記住了。然後,每隔20多年時間,我們在旅途中相互碰面,於是就建立了一個鬆散的組織,制定出一個計劃。我們要自己牢牢記住一件最為重要的事情:我們微不足道,一定不能賣弄自己的學問;我們不能覺得自己比世上其他人優越。我們只不過是書皮,除此以外沒有任何意義。有些人住在小城鎮里。梭羅《沃爾登湖》的第一章住在格林河,第二章在緬因州的柳樹農莊。馬里蘭有一個小鎮,鎮上只有27個人,不會有炸彈投那兒,鎮上的人們背下了貝特朗·羅素的所有文章。在選中那個小鎮后,就把書給他們看;讓一個人來背實在太多了。等戰爭結束了,某一年的某一天,又可以把書重新寫下來;我們把他們—個一個叫進去,讓他們背出自己知道的那部分,我們會把它排好版。倘若遇上另一個黑暗時代,我們也許就得把這件該死的事情重新再做一遍。但是,那就是人類的奇妙之處,他們從來都不會沮喪或厭倦到要放棄重新再來一遍的打算,因為他們很清楚這很重要而且值得去做。」
蒙泰戈退回到陰影中。
那個無辜的入迷惑不解地站著,手裡夾著一根煙。他盯著獵犬,不知道它是什麼。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抬頭看著天空和閃爍的警笛。攝像機向下俯衝。獵犬騰空而起,節奏和時間都把握得極為漂亮。鋼針探出。它在空中懸浮了幾秒,似乎是為了讓廣大觀眾有時間欣賞一切:受害者臉上驚懼的表情,空曠的街道,鋼獸如子彈般射向目標。
格蘭傑打開攜帶型電視。圖像糟糕得像個噩夢,畫面很小,便於在森林里傳遞著看,色彩模糊,不停閃煉。出現聲音: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但是他知道自己就像一隻為火光所吸引的來自叢林的野獸,這種想法有點愚蠢,但又讓他感到愉悅。他是某種毛茸茸的東西,長著清澈的眼睛read•99csw•com,有著皮毛、嘴唇和蹄,他長著角,如果你把他的血灑到地上,就會散發出秋天的氣息。他站了好久,聽著火焰溫暖的爆裂聲。
「有一本。在揚斯敦一個名叫哈里斯的人手裡。」
黑暗。
「但是我已經想過了!」
「我們看看。」
有人抬起頭看見他,是第一次,也有可能已經有好幾次了。有個聲音對蒙泰戈說:
「《傳道書》的確不錯。在哪裡?」
寂靜。
「這兒。」蒙泰戈指指腦袋。
攝像機朝受害者落下,獵犬也從空中落下。兩者同時落到他身上。受害者被獵犬和攝像機緊緊纏繞,牢牢縛住。他大聲尖叫。他大聲尖叫。他大聲尖叫!
「怎麼了?這樣不對嗎?」蒙泰戈問。
「等待,」格蘭傑說,「往下遊走一小段,以防萬一。」
大家輕聲笑了起來。
「什麼也沒有。我本來以為自己有一部分《傳道書》,可能還有一小部分《啟示錄》,但是現在連那些都沒有了。」
「是這樣,」格蘭傑笑著答道,「我們也是燒書人。我們看完書之後就把它們燒毀,擔心會被人發現。縮影膠片並不合適——我們一直在旅行,不想把膠片埋到地下,日後又要回去把它們找出來。總有被發現的可能。最好把它保存在我們上了年紀的腦子裡,沒人可以看見,也沒人會懷疑。我們就是零星的歷史、文學和國際法。拜倫、托馬斯·佩因、馬基雅維利和基督,都在這裏。時候已終不早了,戰爭也已經打響了。我們在這裏,城市在那裡——把自己裹在五光十色的外套裏面。你有什麼看法,蒙泰戈?」
「我想讓你見見喬納森·斯威夫特,那本邪惡的政治小說《格列佛遊記》的作者!另一位是查爾斯·達爾文,這位是叔本華,這位是愛因斯坦,我手邊的這位是阿爾伯特·施韋策先生,一位非常善良的哲學家。我們都在這裏,蒙泰戈。如果你喜歡,也可以是阿里斯托芬、聖雄甘地、釋迦牟尼佛、孔子、托馬斯·洛·皮科克、托馬斯·傑弗遜和林肯先生。我們也可以是馬太、馬克、路加和約翰。」
「沒關係,」那個聲音又說,「這兒歡迎你。」
「蒙泰戈,不許動!」天空中響起一個聲音。
火光消失了,接著又重新出現,像一隻眨動的九九藏書眼睛。他停下來,擔心自己一呼氣就會把它吹滅。火光仍然在那裡,他從遠處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花了整整15分鐘才真真切切地來到它旁邊,然後他把自己隱蔽起來,看著火光。微微跳動、紅白相間的火光,這是一團陌生的火焰,因為對他而言這是一件完全不同的東西。
畫面中斷。
屏幕上,有人正轉過角落。機械獵犬突然跳進觀眾的視野之中。直升飛機射下十幾道耀眼的光柱,在那個人的周圍築成一個牢籠。
「看吧。」
蒙泰戈喝下苦澀的液體。
他看見許多雙手伸向它取暖,看不見手臂的手,黑暗隱去了他們的手臂。手的上面,是一張張靜止不動的面孔,只在搖曳的火光中看似有輕輕的晃動。他從來都不知道火也可以是這樣的。在他的一生中,他從來都沒想過,原來火除了剝奪以外還可以給予。甚至連它的味道都跟以前不同。
「啊。」格蘭傑笑著點了點頭。
「對極了,完美至極!」格蘭傑轉向牧師,「我們有《傳道書》嗎?」
「不要去回想。我們需要它的時候,它會出現的。我們都擁有照相存儲器,但是要花一生時間來學習如何把真正在裏面的東西調出來。西蒙已經對此研究了20年,現在我們已經掌握了一種方法,可以把只看過一遍的東西都回想起來。蒙泰戈,什麼時候你想讀一讀柏拉圖的《理想國》嗎?」
「這不可能。」蒙泰戈說。
「你知道我的名字。」蒙泰戈說。
「追捕在城市北部繼續進行!警察直升飛機將在87號大街和榆樹林公園集合!」
有人大聲喊道:「那就是蒙泰戈!搜捕結束。」
「可是我都忘了!」
蒙泰戈一言不發,只是回過頭,眼睛緊盯著漆黑一片的屏幕,全身發抖。
「你們有多少人?」
他開始往火焰上堆沙塵和泥土。
「我不屬於你們,」最後,蒙泰戈終於緩緩地說道,「我一直都是個白痴。」
「我想我做事的方式有點魯莽。我把書放到消防隊員的家裡,並且報了警。」
「我就是柏拉圖的《理想國》。想讀讀馬可·奧里利烏斯嗎?西蒙先生就是馬可。」
「你好。」西蒙先生說。
「你會臭得像只山貓,不過沒關係。」格蘭傑說。
格蘭傑點了點頭。「他們在造假。你在河邊就把他們甩了九*九*藏*書。他們不能承認這一點。他們知道自己只能把觀眾吸引那麼久。這齣戲必須迅速結束,要快!如果他們開始搜尋整條河,可能需要一個晚上的時間。所以,他們就找了個替罪羊來給這齣戲一個圓滿的結局。看吧。他們會在五分鐘內抓住蒙泰戈!」
格蘭傑關上電視。
在直升飛機中盤旋的攝像機此時對準一條空蕩蕩的街道。
「好了,現在你可以出來了!」
寂靜。
「如果他們不聽,我們就只有等待。我們用講述的形式把書傳給我們的孩子,然後讓我們的孩子去等待另一代人。當然,那樣做會遺失很多東西。但是你不能強迫別人去聽。他們會在他們自己的時代里回心轉意,開始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們腳下的世界會如此混亂。那種情況不會持續很久。」
「你可以提供些什麼?」
「但是現在——」
蒙泰戈緩緩走向火堆。圍坐的五個老人穿著深藍色的粗斜紋棉布褲子、夾克衫和深藍色的襯衫。他不知道該對他們說什麼。
「看到了嗎?」格蘭傑輕聲說,「那就是你。那條街道盡頭就站著我們的受害者。看見我們的攝像機是怎麼拍的嗎?中間截開。遠距離拍攝。現在,有個可憐的傢伙正在外面散步。很少見。很古怪。別以為警察不知道有些性情古怪的傢伙就有那樣的習慣,大清早無緣無故地出來散步,或者是因為失眠。不管怎樣,幾個月前警察就已經把他記錄在案了,也許是幾年以前,並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信息才會派上用場。今天看來,那還是非常有用的。可以挽回面子。哦上帝,看那兒!」
蒙泰戈在寂靜中哭出聲來,他轉身走開。
「我們也都是那樣。我們都犯過正確的錯誤,否則就不會在這兒了。當我們還是獨立的個體時,我們心中只有憤怒。很多年前,有個消防隊員來燒找的圖書館,我打了他。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逃亡。你想加入我們嗎,蒙泰戈?」
火焰周圍聚集了一片寧靜,這種寧靜也出現在他們的臉上。那裡有時間,有足夠的時間坐在樹叢下這條生鏽的鐵軌上,打量這個世界,用眼睛轉動它,好像這個世界就在篝火中間,是他們正在煅燒的鋼條。不同之處並不僅僅在於火焰。還有這種寧靜。蒙泰戈慢慢靠近這份關注全世界的特殊的https://read.99csw.com寧靜。
「蒙泰戈。」格蘭傑的手重重地放在蒙泰戈的肩膀上,「行動要當心。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如果哈里斯發生了什麼事,你就是《傳道書》。看看你一下子變得多麼重要!」
「別客氣,蒙泰戈。我叫格蘭傑。」他拿出一小瓶無色液體,「把這個也喝了。他會改變你汗液中的化學指數。從現在起半小時,你聞上去就會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獵犬在追蹤你,最好把它全喝了。」
「你好。」蒙泰戈答道。
他看著冒著熱氣的暗色混合物倒進摺疊式的錫杯里,然後杯子遞到他的面前。他謹慎地抿了一口,感到他們正在好奇地打量他。他的嘴唇燙了一下,但是這種感覺很好。周圍的幾張面孔都蓄了鬍子,但是鬍子很乾凈,修剪得十分整齊,他們的手也很乾凈。剛才他們站了起來,好像是為了歡迎一位貴賓,現在又坐了下來。蒙泰戈又抿了一口。「謝謝,」他說,「非常感謝。」
火堆旁邊的人把身體往前傾。
它不是在燃燒。它在給人溫暖。
黑暗。
格蘭傑碰了碰蒙泰戈的手臂。「歡迎你死而復生。」蒙泰戈點點頭。格蘭傑繼續說道:「現在,你也來認識認識我們吧。這位是佛瑞德·克萊門特,劍橋大學主持研究托馬斯·哈代的前任教授,很多年前在它還沒變成原子工程學校的時候。另一位是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西蒙博十,是研究奧爾加特·伊·加賽特的專家。這位韋斯特教授很多年前在哥倫比亞大學做了不少有關倫理學方面的研究,現在已經是門過時的學科了。這位帕德沃牧師30年前做過幾次演講,就因為他的觀點,他在一星期內失去了他的家人。他和我們一起流浪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自己,寫過《手套里的手指》,還有《個人和社會之間的恰當關係》,於是就到了這裏!歡迎你,蒙泰戈!」
接著響起了說話聲,他們開始交談,他完全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但是聲音在安靜地起伏,他們用聲音轉動世界、打量世界;這些聲音知道大地、叢林和那個在河邊鋪下鐵軌的城市。聲音無所不談,沒有什麼是他們不能談的——從他們的抑揚頓挫,從他們的動作和不斷出現的好奇與疑問中,他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不會,什麼都不會丟。我們會有方法幫你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