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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後記

「一針見血!空白!哦,字還是在那裡,完好無缺,但是它們像熱油一樣從我眼前滑過,完全沒有什麼意義。不能給我任何幫助、安慰和平靜,沒有港灣和真愛,沒有床,沒有光。」
他們寫了幾幕新場景,揭示了他們不為人知的靈魂和夢想中古怪的一面。結果成就了一出雙幕戲劇,演出效果很好,最主要的是得到了人們的好評。
然而,這本小說依然忠於原著。我不同意篡改年輕作家的作品,尤其是這位年輕作家就是曾經的自己。蒙泰戈,畢緹,米爾德里德,費博,克拉麗絲,他們站立著,然後走進去不見了——這跟32年前,在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圖書館的地下室里,以一小時一角的價錢第一次把它們寫下來時的情況完全一樣。
最後,我找到了一個地方——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圖書館的地下打字室。那裡整整齊齊地擺放著20多台雷明頓打字機或者安德伍德打字機,以半小時一角的價錢出租。你把硬幣塞進去,時鐘就開始瘋狂地嘀嗒響,於是你瘋狂地打字,趕在半小時消失之前把字打完。於是,我受到了雙重逼迫:孩子們使我被迫離家,打字機計時器使我成為狂敲鍵盤的瘋子。時間的確就是金錢。我花了大約九天時間完成第一稿。2.5萬個字,是最後成稿的一半字數。
畢緹從後台最遠的地方走過來回答我的問題:是怎麼開始的?你為什麼決定成為消防隊長,一個焚書人?畢緹在一個場景中給出了他令人大吃一驚的回答:他帶我們的英雄蒙泰戈去他的公寓;進去后,蒙泰戈驚異地發現,消防隊長秘密圖書館的牆上九*九*藏*書排列著成下上萬本書!蒙泰戈轉過身,大聲地問他的上級:
「有書並不是犯罪,蒙泰戈,看書才是!沒錯,就是那樣。我有書,但是我不看!」
「我把它們當作沙拉吃下去,把書當作午餐三明治,當作我的中餐、晚餐和宵夜。我把書頁扯下來,蘸著鹽吃下去,把它們浸在調味汁里,把封皮嚼一嚼吞下去,用我的舌尖來翻書!十幾二十本書,成千上萬本書。我把那麼多書背回家裡,為此駝背了好幾年。哲學、藝術史、政治、社會科學、詩歌、散文、恢弘的戲劇,凡是你說得上來的,我都吃過。然後……然後……」隊長的聲音慢慢變小。
「誘惑?」消防隊長大聲說,「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禁果已經被吞食,消失了。蛇已經回到了樹上。伊甸園已經長滿野草,荒蕪一片。」
蒙泰戈萬分震驚,等著畢緹的解釋。
「你沒有看到其中的妙處嗎,蒙泰戈?我從來都沒看過這些書。一本都沒有,一章、一頁、一段都沒有。的確很諷刺,不是嗎?有成千上萬本書,可是一本都沒翻過,轉過身背對著它們,然後說:不。就好像有一屋子的美女,卻微笑著一個都不碰……一個都不。所以,你瞧,我根本就不是個罪犯。如果你能逮到我在看書,行,把我交上去!但是這個地方純潔得如同仲夏夜12歲處|女乳白色的閨房。這些書在架子上失去生命。為什麼?因為我要它們這樣。我不給它們賴以維生的食物,手腳、眼睛和舌頭都沒有希望。它們幾乎就是塵埃。」
內容很好。雖然已經過了很久,我仍然深受誘惑。竭力對抗,https://read.99csw•com我才沒有把它們塞進這本新印的小說中。
「講得好!」消防隊長回答說,「正中腹部。直擊面門。穿心而過。直搗內臟。哦,看著我,蒙泰戈。這個曾經熱愛看書的男人,不,是那個曾經為它們瘋狂、為它們神魂顛倒的小男孩,像只發了瘋的黑猩猩在書架上爬上爬下。」
蒙泰戈回想了一下:「30年前……最後一家圖書館被燒毀……」
費博驚駭萬分,心臟無法承受這種恐懼,猝然死去。
「哼,人生無常。」消防隊長閉上眼睛開始回憶,「人生。歷來如此,從未改變。不恰當的愛戀,酸楚的夢想,戀人的離棄,朋友的猝死,周圍的人遭遇謀殺,親近的人突然發瘋,母親在漫長的病痛后撒手歸西,父親突然自殺身亡——象群狂奔,疾病肆虐。當時,沒有地方,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找到一本合適的書來填補堤壩上那堵搖搖欲墜的牆壁,來擋住泛濫的洪水,差不多是個暗喻,或者算個明喻。站在三十的邊緣,快到三十一的時候,我重新振作起來,四分五裂,皮開肉綻。我看著鏡子,發現那張年輕而驚恐的面孔後面躲藏著一個年邁的老人;我看到一種仇恨,仇恨一切,不管是什麼;我打開圖書館里悉心珍藏的書,可是又發現了什麼,什麼,什麼!?」
蒙泰戈催促他:「然後呢?」
「完全正確。」畢緹點點頭,「失去了工作,作為一個失敗的浪漫主義者,或者其他什麼亂七八糟的,我申請了一級消防隊員。第一個跑上樓梯,第一個衝進圖書館,第一個贏得曾經風華燦爛的同胞們如火爐般熊熊燃燒的心,給我灑上煤油九九藏書,把火把遞給我!」
最近,在附近的洛杉磯演播室小劇場,我讓《華氏451》裏面的所有角色都現出身形。我問蒙泰戈、克拉麗絲、費博和畢緹,自從1953年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以來,發生了什麼新情況?
隊長臉上露出一個澀澀的微笑,回答說:
不要告發我!
在我的劇本中,老人費博,一位幾乎沒有住所的老師,他曾在漫長的黑夜裡和蒙泰戈說話(藉助海螺耳塞式無線收音機),最後命喪消防隊長手裡。怎麼會這樣?畢緹懷疑有人通過這樣一個秘密裝置對蒙泰戈進行指示,於是從他耳中取出裝置,對身在遠方的老師大聲喊道:
我並沒有意識到,但是我確實在寫一本廉價小說。1950年春天,我花了9美元8美分的硬幣撰寫並完成《消防隊員》第一稿,後來成為《華氏451》
最後,許多讀者寫信抗議克拉麗絲的失蹤,想知道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弗朗索瓦·特呂弗也有同樣的好奇,於是把我的小說改編成電影時,沒有讓克拉麗絲銷聲匿跡,而是安排她和森林中的老人在一起,默默地背誦書里內客。我也感到有必要拯救她,因為畢竟,她,一個喜歡在星光下聊天的女孩,給蒙泰戈開始對書進行思考、猜測書里的內容這一轉變產生了多方面的影響。因此,在我的劇本中,克拉麗絲出來歡迎蒙泰戈——這也給這個從本質上而言異常陰暗的故事一個較為快樂的結局。
「以前——」蒙泰戈猶豫了一下,接著往下說,「以前你一定非常熱愛書。」
蒙泰戈猜測道:「書上一片空白?」
蒙泰戈離開了,心中充滿了對書前所未有的好奇read.99csw.com,就此走上了被驅逐的道路,不久遭遇追捕,差點斃命于機械獵犬的爪子之下——阿瑟·柯南道爾筆下巴斯克維爾獵狗的機器翻版。
「演講結束。你走吧,蒙泰戈。出去!」
蒙泰戈反對說:「我看不出你怎麼能夠不受——」
「我們來捉你了!我們就在門口!正在上樓梯!你跑不掉了!」
從1941年到1950年的那幾年裡,我的大部分打字工作都是在家裡的車庫完成的,在威尼斯、加利福尼亞(我們因為窮才住在那裡,並不是因為它是個「時髦」地方)或者在我和妻子瑪格麗特安家的排屋後面。我被自己親愛的孩子趕出了車庫,她們堅持要跑到後窗玻璃附近,一邊唱歌一邊敲窗玻璃。父親需要在把故事寫完和陪女兒玩耍之間作一個選擇。當然,我選擇了陪她們玩,於是我們的家庭收入就出現了危機。必須找一間工作室,但是我們無力支付。
在塞硬幣和發瘋的間隙——打字機卡住的時候我會發瘋(因為寶貴的時間正在不斷流逝),還要拚命地把打字機上的紙抽進抽出——在這間隙,我會去樓上徘徊。我漫步在走廊里,穿行在書架之間,沉浸在滿腔的熱愛之中;我觸摸書本,把書卷抽出來,翻看幾頁,把書卷塞回去,沉溺在這些美妙的事物之中,它們就是圖書館的精髓。你不得不同意,這裏的確是寫未來焚燒書籍的小說的絕妙處所!
最後一項發現。如你所知,我的所有小說和故事都是在滿懷喜悅、激|情澎湃中創作的。只在最近,瞥了一眼小說,我意識到,蒙泰戈 (Montag) 跟一家造紙廠同名。當然,費博 (Faber) 與一read.99csw.com家鉛筆製造廠同名!這樣給他們起名,我的潛意識確實相當狡猾。
說了太多過去的事情。講講現在的《華氏451》吧。與我還是個年輕作家時相比,我的思想是否已經改變了許多?如果你說的改變指我是否加深了對圖書館的熱愛,那麼我的答案是肯定的,肯定到足以彈開書架、拂去圖書館員臉上的塵埃。自從開始寫這本書,我所想像出的關於作家的故事、小說、隨筆和詩歌多過歷史上任何一位我可以想到的作家。我寫了很多詩,關於梅爾維爾,梅爾維爾和埃米利·迪更生,埃米利·迪更生和杏爾斯·狄更斯,霍桑,愛倫·坡,埃德加·賴斯·巴勒斯,與此同時,我還把儒勒·凡爾納和他筆下的瘋狂船長與梅爾維爾和他筆下同樣瘋狂的水手進行比較。我信手塗寫了幾首關於圖書館員的詩,我和我所鍾愛的作家一起乘夜間列車穿過荒蕪的大陸,徹夜不眠,和他們談笑飲酒,飲酒談笑。我在一首詩中警告梅爾維爾遠離陸地(陸地從來都不是他的領域),我把蕭伯納變成一個機器人,這樣就可以便捷地把他送到火箭上去,在前往半人馬座阿爾法星的漫長旅途中把他叫醒,他的《序文》從他的舌尖流溢而出,落入我欣喜若狂的耳朵。我寫了一個《時間機器》的故事,在故事里,我同到過去,在王爾德、梅爾維爾和坡臨終時,坐在他們的床邊,告訴他們我對他們的熱愛,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溫暖他們的心……但是,夠了。如你所知,一旦說到書籍、作家以及儲藏他們智慧的巨大地下倉庫,我就成了發狂的瘋子。
「可你是消防隊長!你不能把書放在家裡!」
我提問。他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