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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壁爐和火蜥蜴 第九節

第一部分 壁爐和火蜥蜴

第九節

「全家都搬走了。她倒是去了個好地方。我想她已經死了。」
「我想你也知道。」
「行!」
「已經四天了!」
房子外面,黑影顫動,秋風四起,瞬時又消失不見。但是,他在寂靜中聽出了別的聲響。彷彿有一陣呼吸吹在窗戶上。彷彿有一縷縹緲的發著冷光的淡綠色煙霧。彷彿有一片十月的落葉被風吹過草地,慢慢飄遠。
「我們什麼時候見的面?在哪裡?」
「是的,不是確定,是非常確定。」
「我有好幾天沒見著她了——確切說是四天。你見過她嗎?」
以前不是有一則笑話嗎?說某人的妻子總喜歡煲電話粥,於是絕望的丈夫終於跑到離家最近的商店,在那裡給他妻子打了個電話,問她晚飯吃什麼。呵,那他何不買下一個聲訊廣播台,深夜就跟他妻子說話,對她輕聲低語、大喊大嚷、放聲吼叫?但是,他又會低語些什麼?叫嚷些什麼?他又能說些什麼?
他聽見一陣輕響。她的手在動。電子接收器在枕頭上顫動,像一隻螳螂,她的手碰到了它。它又回到了她的耳朵里,嗡嗡作響。
怒氣從何而來?米爾德里德說不出來。誰生誰的氣?米爾德里德不太清楚。他們要做些什麼?嗯,米爾德里德說,等著瞧瞧吧。
「沒有。」
「什麼?」
「沒錯,必須做點什麼!」
他說得更加清楚些:「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哪裡,什麼時候?」
「必須做點什麼!」
「才不過10年,就10年!」
深夜,他轉頭看向米爾德里德。她醒著。空氣里跳動著一九-九-藏-書絲輕柔的旋律,她的耳朵里又塞著耳塞,她在聆聽遙遠的人們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她的眼睛張得很大,凝視著頭頂上方天花板里深沉的黑暗。
當他們從車子里出來的時候,她的耳朵里已經塞上了耳塞。
你怎麼會如此空虛?他想知道。是誰把你掏空了?前幾天那朵讓人討厭的花,那朵蒲公英!它說出了一切,不是嗎?「真可惜!你什麼人都不愛!」為什麼不愛?
「好了。」米爾德里德說。
他想數數她一共喝了幾口,他想起了那兩個操作員上門的情景:他們的臉好像塗了一層氧化鋅,緊抿的嘴巴叼著一根煙,還有那條長著電子眼的毒蛇,蜿蜒著一層又一層地鑽進黑夜、岩石和停滯的死水;他想沖她喊一聲,今晚你都吃了多少了!那些膠囊!以後你還要這樣茫然不知地吃多少?不停地吃,每個小時!也許不是今晚,也許是明天晚上!要是今晚或者明晚或者隨便那個晚上,我沒在家裡睡覺——既然這種情形已經開始了。他想起她躺在床上,那兩個操作員筆直地站在她身邊,沒有關切地彎腰看一眼,只是筆直地站著,雙手抱胸。他又想起來,當時自己想過,如果她死了,他自己一定不會哭。因為死去的只是個陌生人,是街頭上的一張面孔,報紙上的一張頭像;但是他大錯特錯了,突然之間,他就開始哭了起來,不是因為死亡本身,而是因為想到自己會不為死亡而哭泣,想到彼此只是相依的空虛愚蠢的男人和空虛愚九*九*藏*書蠢的女人,而那條饑渴的毒蛇正在讓她變得更加空虛。
「忘了。」
「就是那個上中學的女孩。克拉麗絲,她的名字。」
「米莉?……」
他全身冰涼。「你不記得了嗎?」
寂靜。只有風在溫柔地拂動。
他們躺在黑暗的房間里,誰都沒動一下。「晚安。」她說。
「我並不想嚇著你。我想知道的是……」
「我是說——最早的那次。」
「她怎麼啦?」蒙泰戈問。
「哦,是她。」他的妻子回答。
「已經四天了。」他躺在床上,聲音很輕。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他等著瞧。
「嗯,我們別站著說話!」
「別激動,我想想看。」她發出一陣奇怪的笑聲,一直笑個不停,「好笑,真好笑,居然記不起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和自己的丈夫見的面。」
「他們——」米爾德里德說,「嗯,他們——他們在爭吵,你瞧。他們確實老吵架。你應該聽聽。我想他們結婚了。沒錯,他們結婚了。怎麼啦?」
「沒什麼關係。」她已經起身,走進了浴室。他聽見嘩嘩的水流,和她喝水的聲音。
「哦,我知道你說的那個人。」
「哦,是在——」
「我本來打算要告訴你的。後來忘了,忘記了。」
「我為什麼要氣瘋?」
「我想她不見了。」
「嗯?」
雷聲漸漸隱去。音樂徹底消失。
「誰生氣了?」
他躺在床上,慢慢地按摩著自己的眼睛、眉毛和後頸。他把雙手蓋在眼睛上方,有節律地往下按壓,彷彿想把記憶壓進去。突然之間,九九藏書搞清楚自己是在哪裡碰到米爾德里德變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突然之間,她變得如此陌生,他無法相信自己居然認識她。他好像是在別人的房子里,自己就像人們嘴裏另一個笑話的主人公:深更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開錯了房門,進錯了房間,和一個陌生人睡在一起,一大早起來去上班,兩人誰都沒發現。
「不見了?」
「嗯。」她的聲音很輕。
「隔壁的那個女孩。」
她頓住了。
「我嗎?」
「就是這樣!」
「行了,別生氣!」
「她?」米爾德里德在一團漆黑的房間里說。
「沒錯,我想也沒什麼關係。」他說。
他覺得自己是以電子形式嵌在聲像牆裡面的一個角色,嘴裏說著話,但是聲音卻無法穿透那道水晶做的屏障。他只能打手勢,希望她會朝他看,看見他在做什麼。隔著那層玻璃,他們無法觸及對方。
牆上爆發出暴風雨般的巨大聲響,音量大到振聾發聵。音樂轟擊著他,震得他幾乎全身骨頭散架;他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顫抖,眼睛在腦袋上不停打顫。他正在遭受腦震蕩的折磨。當音樂結束時,他覺得自己好像剛從懸崖上扔下來,在離心機裏面轉來轉去,然後猛地彈到瀑布上方,往下墜,往下墜,墜入無盡的虛空,永遠——都——不能——落到——底部——永遠——永遠——都——不太能——落到——底部……墜落的速度如此之快,四邊空空蕩蕩無法觸及……觸不到……永遠……都……觸不到……件么都……觸不到。
「你氣瘋了https://read.99csw.com!」
「我們說的一定不是同一個女孩。」
「你並不確定!」
「不。就是同一個。麥克萊倫。麥克萊倫。被一輛汽車撞了。四天前。我不太確定。但是我想她已經死了。不管怎樣,他們全家都搬走了。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她是死了。」
「我不知道。」她說。
哈,說穿了,他和米爾德里德之間不是隔著一堵牆嗎?確切地說,不僅僅是一堵牆,到目前為止,是三堵!而且還很昂貴!還有那些叔叔阿姨、堂親表親、侄兒侄女、外甥外甥女,都活在那幾堵牆裡面,像一大群攀在樹上嘰里呱啦吵吵嚷嚷的猿猴,什麼都沒說出來,什麼都沒有,卻還在不停地聒噪聒噪聒噪。打一開始,他就習慣叫他們親戚。「今天路易斯叔叔怎麼樣?」「誰?」「瑁迪阿姨呢?」他腦子裡關於米爾德里德最清晰的記憶,事實上是一個在沒有樹的森林里(多麼奇怪!)的小女孩,或者應該說是一個在本來有樹的草原上迷了路的小女孩,現在卻坐在了「活客廳」的中央。活的客廳,現在看來這個名字還真起得不錯。不管他什麼時候進去,那些牆總在對米爾德里德說話。
他沒有開窗。
確實非同尋常。已經發生了什麼。雖然牆上的人幾乎沒怎麼動,也沒有真正解決什麼問題,你卻有一種感覺:好像有人開了洗衣機,好像有一台巨型吸塵器把你吸了進去。你被淹沒在音樂和刺耳的聲音之中。他走出房間,大汗淋漓,幾乎快要崩潰。在他身後,米爾德里德坐在椅子里,聲音又再次響起:
九*九*藏*書太久了。」
他側耳聽著,他的妻子在低聲哼唱。
「哈,現在一切都會好轉的。」一位「阿姨」說。
「我本來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真奇怪。」
「米爾德里德。」他在床上翻了個身。
「什麼女孩?」她快要睡著了。
「我完完全全忘了。」
「什麼隔壁的女孩?」
他伸出手,把她耳朵里唱著歌的小東西拔了出來。「米爾德里德。米爾德里德?」
「哪一次見面啊?」她問。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蹙起了眉頭。
「很好,」蒙泰戈大聲說,「但是他們在瘋些什麼?這些都是什麼人?那個女人是誰?那個男人是誰?他們是夫妻嗎,離婚了,訂婚了,還是別的什麼?老天哪,什麼都對不上號。」
獵犬,他想。今晚它就在那裡。現在就在那裡。如果我打開窗戶……
「你!」
「米爾德里德,你認得我曾經對你說起過的那個女孩嗎?」
她不是說要儘快把三堵牆變成四堵牆來圓她的夢,就是絮絮叨叨地說那輛敞篷車。米爾德里德以每小時100英里的時速橫穿小鎮,他沖她喊叫,她也喊叫著回答,兩人都費力地要聽清對方的話,但是耳朵里只有車子刺耳的呼嘯聲。「至少把車速降到最小值!」他大聲叫嚷。「什麼?」她大聲喊道。「把車速降到55,那個最小值!」他在吼叫。「那個什麼?」她在尖叫。「車速!」他嚷道。她把車速提到每小時105英里,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我快氣瘋了,真想罵人!」
「哦,別太肯定了。」一位「表親」說。
「現在告訴我,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