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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壁爐和火蜥蜴 第十二節

第一部分 壁爐和火蜥蜴

第十二節

煙花在米爾德里德身後的電視廳里歸於寂靜;與此同時,她的話也說完了。真是奇迹般的巧合。蒙泰戈屏住了呼吸。
電視廳的門突然開了,米爾德里德站在那兒朝里看著他們,先看向畢緹,隨即又看向蒙泰戈。在她身後,滿牆都是噝噝作響朝四處發散的五彩繽紛奼紫嫣紅的煙花爆竹,同時樂聲洶湧,幾乎完全是由軍鼓、手鼓和鐃鈸合奏而成的音樂。她的嘴巴在動,她在說些什麼,但是樂聲蓋過了她的聲音。
「啊,」煙斗瀰漫出淡淡的煙霧,畢緹在煙霧中向前傾了傾身體,「你是說那件更容易解釋、更理所當然的事情?學校里出來越來越多擅長跑步、跳高、賽車和游泳的人,還有擅長偷盜劫掠的傢伙,與此相反,那些擅長考試、評論、思考以及富有創造力的人卻越來越少;因此,理所當然,『知識分子』這個詞就變成了一個帶有侮辱含義的字眼,本來就該這樣。你總是會害怕那些不太熟悉的東四。你肯定還記得自己班上那個異常『聰明』的小男孩,總是由他來背誦課文、回答問題,其他孩子就像灌了鉛的塑像一樣獃獃地傻坐著,對他恨得咬牙切齒。過後,你們不總是選擇這個聰明的孩子來欺負折磨嗎?肯定是這樣的。我們一定都差不太多。並不是像憲法說的那樣,人人生來自由平等;而是,人人都被加工成平等的。人人都長得一樣,人人都很開心,因為前面沒有讓他們畏縮不前的巍巍山川,他們也不用對比山川來衡量自己。所以!書就是隔壁房間里一把上了膛的手槍。燒毀它,取走手槍里的子彈。鉗制人類的思想,有誰能知道誰會成為知識淵博者的攻擊目標?我?我一分鐘都不能容忍它們。因此,當房子最終變得徹底防火的時候,世https://read.99csw.com界上(前天晚上你的假設是正確的)就不再需要消防隊員從事過去的職責了。他們被賦予新的任務,成為維持思想和平的監管者;人們理所當然地害怕自己會低人一等,他們就成為這種恐懼心理的焦點,成了官方審查員、法官和執行人。那就是你,蒙泰戈,那也是我。」
「一個很自然的錯誤。只不過是出於好奇,」畢緹說道,「我們不會過於焦慮,也不會因此勃然大怒。我們可以讓消防隊員把書保留24小時。如果24小時之後,他還沒把書燒毀,我們就會出面替他燒毀。」
「沒錯。」
蒙泰戈閉上眼睛。「我晚一點會過去的。也許,」
我再也不會過去,蒙泰戈心裏想道。
畢緹笑了一下。「到處都有這種事情發生。克拉麗絲·麥克萊倫?我們有她家的記錄。我們一直都在仔細觀察他們。遺傳和環境極為有趣。你自己不可能在幾年之內就擺脫所有稀奇古怪的傢伙。家庭環境可以使學校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成為無用功。那就是我們一再降低孩子上幼兒園年齡的原因;現在我們幾乎是直接就從搖籃里把他們搶了過來。她家住在芝加哥的時候,我們收到過錯誤警報,連一本書都沒找到。她叔叔的記錄良莠不齊,反社會。那個女孩?她是個定時炸彈。我敢肯定,她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家庭的熏陶,從她的學校記錄上就能看出這一點。她不想知道一件事情是怎麼完成的,而想知道為什麼。那會讓人很為難的。你老是在追問為什麼,結果卻會使你自己非常不開心,如果你總是在不停地問。可憐的女孩,死亡對她來說倒是件好事情。」
「隔壁的那個女孩,」他緩緩地說道,「現在消失了,我想,九九藏書是死了。我甚至都記不起她的模樣了。但是她很獨特。她怎麼——她怎麼會這樣的?」
米爾德里德走出房間,一把甩上門。電視廳里的「阿姨」開始大聲嘲笑電視廳里的「叔叔」。
蒙泰戈可以通過口型知道米爾德里德站在門口說些什麼。他千方百計不去看她的嘴,不然畢緹也會轉過頭,去看她在說些什麼。
「當然。」蒙泰戈的嘴巴有點發乾。
「嗯,那麼,假如說一個消防隊員非常意外地,絕對不帶任何目的地,把一本書帶回了家,那會怎麼樣?」
他轉過身,穿過敞開的房門走了出去。
畢緹在紅色的手心裏敲了敲煙斗,然後仔細地研究著倒出來的煙灰,彷彿那些灰是什麼需要診斷的病症;他在尋找其中的含義。
「現在我們說說我們這個文明中的少數派吧,如何?人口越多,少數派的種類也就越繁雜。別踩了愛犬族的腳趾,還有愛貓族,醫生,律師,商人,各類長官,摩門教徒,浸信會教友,一神教派信徒,第二代中國移民,瑞典人,義大利人,德國人,得克薩斯人,布魯克林人,愛爾蘭人,還有俄勒岡人和墨西哥人。這本書、那齣戲劇或者這部電視劇里的人物並不代表任何地方真實生活中的畫家、製圖師或者機械師。市場越大,蒙泰戈,你就越難處理爭端,記住這一點!所有少數派中的少數派都想潔身自好、不趟渾水。作家們滿腦子裝著邪惡的思想,把你們的打字機都鎖了起來。確實如此。雜誌成了香草和木薯粉的精美混合物。那些該死的勢利批評家說,書都是些洗碗水。難怪書會賣不出去,批評家們說。公眾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在其中周旋自如,把連環漫畫冊保留了下來。當然少不了那些三維立體的色情雜誌。這並九*九*藏*書不是政府下達的指令。一開始就沒有什麼權威、聲明或者審查,沒有!技術,大規模的宣傳和少數派的壓力,造就了今天這個狀況,感謝上帝。今天,正是由於它們的存在,你才能隨時隨地心情愉快,才被允許看那些連環漫畫、古老而善良的教義,或者是商業雜誌。」
「如果你不出現,我們肯定會想你的。」畢緹說著,一邊若有所思地把他的煙斗放進口袋裡。
「我不知道。」蒙泰戈說。
「最後一件事,」畢緹說,「消防隊員的一生中,至少會有一次覺得心裏痒痒的。書里說了些什麼呢,他在想。哦,想抓一抓癢,嗯?蒙泰戈,相信我的話,我那時候也曾經讀過一些東西,想了解我的工作;但是書里一派胡言,什麼都沒有!沒有什麼可以學習、信任的東西。書里只講了些子虛烏有的人物和臆造的事件,倘若是些虛構小說的話。如果不是虛構小說,那就更加糟糕,教授們互罵白痴,哲學家相互叫嚷,爭論不休。他們任意妄為,遮雲蔽日,就連日月星辰都光華不再、黯然失色。看那些書,只會讓你迷失自己。」
「沒錯,那麼,消防隊員又是怎麼回事?」蒙泰戈問道。
「什麼?」畢緹看上去有點意外。
畢緹站起身,「我得走了。講座結束。我希望我已經把事情陳述清楚了。有很重要的一點需要記住,蒙泰戈,我們是『幸福小子』,『迪克西二人組』,你,我,還有其他人。我們與那一股小潮流勢不兩立,他們企圖用矛盾衝突的理論和思想把每個人都搞得不開心。我們可是中流砥柱。要頂住。不要讓憂鬱之流和陰沉的哲學淹沒了我們的世界。我們要靠你了。我想你並沒認識剄,對我們目前這個快樂的世界來說,你有多重要,我們有多重要。九-九-藏-書
「行了,蒙泰戈。可以再值一次夜班嗎,今天?也許今晚我們就能見到你?」
「幸運的是,像她這樣古怪的人並不多見。我們知道該怎樣把他們扼殺于萌芽狀態,早早就處理。沒有釘子和木頭,你就造不了房子。如果你不希望別人造房子,就要把釘子和木頭藏起來。如果你不想讓一個人對政治有所不滿,就不要讓他知道問題的全部,免得讓他擔心;只需要讓他知道事情的其中一面。然而最好的做法是什麼都別讓他知道。讓他忘了有戰爭這種事情存在。即使政府效率低下、機構臃腫、賦稅高得讓人發瘋,但是寧可這樣也別讓人們為政府操心。安寧,蒙泰戈。讓人們去參加各種競賽,只要記住流行歌曲的歌詞、州府的名字或者去年愛荷華州產了多少玉米,他們就能夠獲勝。把他們的腦子塞滿各種冗長的數據,用各種『事實』把他們填得滿滿的,幾乎噎到透不過氣,但是他們絕對會認為自己通曉各種信息、聰明過人。於是,他們就會覺得自己在思考,他們會有一種朝前發展的感覺,雖然事實上根本就沒動過。他們就會感到幸福快樂,因為那樣的事實是不會有所變化的。不要給他們像哲學或社會學這種難以捉摸的東西,別讓他們覺出事情之間的聯繫。那會讓人感到憂鬱。任何一個可以把電視牆拆開又裝回去的人——現在大多數人都可以做到——他們比任何一個企圖測量、計算和換算宇宙的人都要快樂,測量和換算宇宙一定會讓人感到愚蠢和孤獨。我知道,我自己也曾經試過;讓它見鬼去吧。去參加你的俱樂部、晚會,去看你的雜技演員和魔術師,你的驚險表演、噴氣式賽車、摩托直升機,還有性和海洛因等等一切和機械反應有關係的東西。如果戲劇很糟糕https://read•99csw.com,電影很無聊,比賽很空洞,就讓泰勒明電子琴的聲音刺透我的耳朵,越大聲越好。我會以為自己正在對比賽做出反應,其實只是觸覺對震動的反應。但是我不在乎。我只喜歡固定不變的環境。」
「你一定知道我們的文明深遠廣博,所以我們不會讓少數派覺出任何混亂與不安。問問你自己,在這個國家我們最想要什麼?人們希望得到快樂,不是嗎?你不是總聽到他們在這麼說嗎?我希望得到快樂,人們說。哈,難道不是嗎?我們不是正在讓他們的生活往這個方向走嗎?我們不是正在給他們幸福快樂嗎?我們活著就是為了這些,不是嗎?為了快樂,為了幸福。而且,你也必須承認我們的文化確實為此貢獻不少。」
「是的,是死了。」
「有色人種不喜歡看《小黑人桑布的故事》,那就把書燒了;白人對《湯姆大叔的小屋》沒什麼好感,把書燒了;有人寫了本關於煙草和肺癌的書,煙民們為此哭泣不已,把書燒了。平靜,蒙泰戈,還有祥和,蒙泰戈。不要在內部爭吵不休。但是最好,是把爭吵帶到焚燒爐里去。葬禮讓人心情不快,還是異教徒的行為?那麼就把葬禮也徹底廢除了。咽氣才不過五分鐘,就已經在去火葬場、焚燒爐的路上了;全國到處都有直升機服務。十分鐘之後,就已經變成了一堆焦灰。我們也別再為人寫什麼回憶錄了。忘了它們,燒了它們,把一切都燒乾凈。火焰是光明的,是潔凈的。」
蒙泰戈一陣痙攣。打開的房門用它那隻巨大而空洞的眼睛看著他。
「快點好起來吧,照顧好自己。」畢緹說。
畢緹握了一下蒙泰戈虛弱無力的手。蒙泰戈仍然坐在床上,整個房子好像已經在他周圍崩塌,而他卻一動也不能動,深陷在床上。米爾德里德在門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