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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1

第二十五章-1

此外客觀環境也對她不利。讓一個新手去嘗試開闢通往充滿故意的或至少是滿懷狐疑的社會的道路總是很困難的。理查德·萊特在《黑孩子》一書中描寫了一個年輕的美國黑人,他的種種抱負從一開始就受阻,他所作的鬥爭僅僅是把自己提升到開始提出白人問題這個層面上。從非洲來到法國的黑人,通過自己的經歷以及周圍黑人的經歷,也發現了和女人相似的問題。
關於這一點,她的職業成功也往往是這樣要求的。但是,和男人可以自然地符合習俗(習俗要求他做一個獨立而主動的人,併為此而建立)相反,一個同樣是主體和主動者的女人,卻必須讓自己偷偷地擠進一個註定要使她被動的世界。這會引起不少麻煩,因為受女性範圍束縛的女人已明顯擴大了這一範圍的重要性:她們已把穿著打扮和家務勞動變成了難以掌握的藝術。男人幾乎沒有必要去關心他的衣服,因為他的衣服是方便的,適合他的主動生活的,未必要典雅;他的衣服幾乎不是他人格的一部分。而且也沒有人期待他自己去整理這些衣服,因為某個好心的或雇來女性會讓他免去這種麻煩。
在男人看來,自然應當讓妻子操持家務,由她獨自去承擔照料撫養孩子的任務。獨立女人自己也認為,結婚以後她必須承擔這些義務。她不願意覺得她的丈夫被剝奪了假如他和一個「真正女人」結婚本來可以得到的種種利益;她希望幹得漂漂亮亮,做個好主婦,做個有獻身精神的母親,和傳統妻子沒有什麼兩樣。這個任務很容易壓倒一切。她承擔它既是出於對她夥伴的尊重,也是出於對她自己的忠實,因為,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她想十分忠實地對待自己的女人命運。她既要成為丈夫的替身,又要成為她自己;既要承擔照料他的任務並參与他的成功,又要關心她自己的命運——有時更多的甚至是這種關心。由於是在尊重男性優越地位的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她現在仍可能認為應當把男性擺在首位;有時她擔心如果她要求把自己擺在第一位,會毀掉自己的家庭;在堅持自己的權利和謙讓這兩種慾望之間,她左右為難,終於被分裂了。
女人則與此相反,她知道自已被注視時對她的關注離不開她的外貌:她是因為並通過她的裝束才得到人們的評價、尊重和渴望的。她的衣服原本就是為了讓她顯得重要,所以很不方便,容易毀壞:襪子容易脫落,鞋子容易掉跟,淺色衣服容易臟,褶折容易弄平。然而她還必須親手去做這大部分的修修補補工作;別的女人不會自動來幫忙,而她對僱人去做她本來可以自己去做的工作,也會感到猶豫不決,因為電燙髮、固定髮型、化妝品、新衣服,它們的開銷已經夠大的了。當學生和秘書做完一天的工作回來后,她們總有一隻脫落的襪子需要固定,總有衣服需要洗,總有裙子需要熨平。一個有較高收入的女人可以讓自己免於這類瑣事,但她必須保持更為複雜的典雅;她將會把時間浪費在購物、配置傢具之類的事情上。
她試圖否認自己有頭腦,這和正在衰老的女人試圖否認自己的年齡如出一轍;她打扮得像個女孩子,花枝招展,戴滿了花哨的飾物和珍奇的小玩藝兒:她像個孩子似的喜歡玩讓人大吃一驚的鬼把戲。她頑皮、嘮叨,她佯裝無禮、冒失、活潑。
讓女人對男人產生深厚的友誼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因為他是他讓自己所是的那種人,而這又是無可挽回的。他被愛時只能是他所是的那種人,而與他的諾言、他的不確定的前景無關;他要為他自己的思想行為負責;對他沒有什麼可原諒的地方。和他講交情是不可能的,除非她贊同他的行為、他的主張。如我們所見,朱利安可以愛上一個保皇分子;拉米埃爾式的女人卻不可能愛上一個她瞧不起其思想的男人。即使準備妥協,女人也幾乎不可能持寬容的態度,因為男人未在她面前展現那童年的鬱鬱蔥蔥天堂。她在這個為他們所共有的世界上碰到了他:他來到時僅僅帶著他的自我這份禮物。他是自我封閉的、明確的、果斷的,所以他不會做白日夢;他講話時人們必須洗耳恭聽。他認真對待自己:如果他是無趣的,他就會令她感到厭煩,他的存在對她就會是一種沉重壓抑。只有很年輕的男人才可以具備平易近人的令人驚嘆的品質;一個人可以在他們身上尋求神秘的承諾,可以替他們辯護,也可以怠慢他們:這就是成年女人發覺他們極有誘惑力的一個原因。至於他們,難辦的是他們通常更喜歡年輕的女人,30歲的女人被拋給了成年男性。固然她在他們當中會碰到某個不會冷落她的尊重和友誼的人,但是如果他們在這方面表現得並不傲慢,她就算是很幸運的了。當她期待出現一次不但涉及到她的身體,也涉及到她的心靈的戀愛或冒險時,問題在於如何找一個她能夠與之平等相待、並且他也不自視優越的男人。
例如,大多數女醫生不是太有權威風度,就是太沒有權威風度。如果任其自然表現,她們會失去控制,因為她們的整個生活都使她們傾向於誘惑,而不是傾向於命令;病人若是喜歡受支配,就會對只得到平淡無奇的勸告感到失望。女醫生一旦意識到這個事實,就會使用嚴厲的語調、命令的口吻;但那時她仍然缺乏坦率的好性格,而這種性格是自信的男醫生的勉力所在。
我們不應對把婦女勞動問題弄得複雜化的那些事實視而不見。最近,一個頗有思想的知名女人對雷諾工廠的女工做了一個調查;她指出,她們寧可呆在家裡也不願意到工廠工作。
但是她這一切就如找不到感覺的演員,為了放鬆某些肌肉就要用意志力去收緊相反的肌肉,硬去垂下她們的眼帘或嘴角而不是讓它們自然下垂。所以知識婦女在模仿放縱時是很緊張的。她認識到了這一點,並且對此很是氣憤Z在她天真無邪的臉上,有時會突然閃出十分凜冽的智慧寒光;因懷有希望而柔軟的嘴唇會突然繃緊。如果她在取悅於人時碰到麻煩,那是因為她不像奴性十足的小妹妹們那樣,取悅於人完全是出乎自願;想去誘惑的慾望雖然可能十分強烈,但並沒有深入到她的骨髓。她只要一感到尷尬,馬上就會對自己的卑鄙感到煙火;她希望用男性的武器去光明正大地進行報復:她去說而不是去聽,她展示微妙的想法,奇特的感情;她和男人唱對台戲而不是去迎合他,她想勝他一籌。德·史達爾夫人取得了一些徹底勝利,因為她幾乎是不可抗拒的。但是這種比如說在美國女人當中很常見的挑戰態度,往往是激怒了而不是征服了男人;何況有些男人也用他們自己的挑戰姿態去對待他們自己。
如我們所見,使女人註定成為附庸的禍根在於她沒有可能做任何事這一事實;所以她才通過自戀、愛情或宗教孜孜不倦地、徒勞地追求她的真實存在(being)。當她成為生產性的、主動的人時,她會重新獲得超越性;她會通過設計具體地去肯定她的主體地位;她會去嘗試認識與她所追求的目標、與她所擁有的金錢和權利相關的責任。許多女人意識到了這些利益,即使是那些非常有節制的女人。我曾聽到一個在旅館門廳擦地板的女勤雜工說:「我從不向任何人求任何事;我成功全靠我自己。」她為自己能自食其力而驕傲,就跟洛克菲勒似的。然而不要以為只要有選舉權和工作的結合,就可以構成徹底解放,因為工作在今天還不是自由。只有在社會主義世界,女人才能夠用一種自由獲得另一種自由。今天多數工人是受剝削的。另一方面,社會結構並未由於女人的地位發生了變化而有多大改變;這個始終屬於男人的世界,現在仍然保持著他們所賦予它的形式。
令以自立為目標的女人感到極其沮喪的是,和她地位相似。最初有著同樣處境和同樣機遇的其他女人,竟然過著寄生生活。一個男人可能會對特權者產生怨恨,但他和他那個階級休戚相關;從整體上來說,那些以相同機遇開始的男人,達到了近乎相同的生活水平。而有相同處境的女人,由於男人這個中介,卻可能有著十分不同的命運。舒舒服服的已婚的或被人供養的女友,對打算依靠自九_九_藏_書己成功的女人是一種誘惑;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在自討苦吃,竟走上了最難走的道路;每當遇到難處,她就不知道走另一條道路是否會更好一些。「這時我就會想,我只能靠自己的頭腦去獲得一切!」一個年齡很小的窮困潦倒的學生對我說,彷彿被這種想法弄得目瞪口呆。男人在服從專橫的必然性,女人則在不斷地重申她的意圖。她前進時不是死死盯著前面的目標,而是向四周左顧右盼;她的步態也是怯懦的,搖擺不定的。
根據法國的法律,服從不再是妻子的義務,每個女公民都有選舉權;但這些公民自由如果不與經濟自由相伴隨,就會成為一紙空文。被男人供養的女人——妻子或高級妓|女,沒有因為手中有投票權而從男性那裡獲得解放;習俗加在她身上的束縛固然比以前少了,但隱含的消極自由並未根本改變她的處境;她仍被禁煙在依附地位上。女人通過有報酬的職業極大地跨過了她同男性的距離;此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可以保障她的實際自由。一旦她不再是一個奇生者,以她的依附性為基礎的制度就會崩潰;她和這個世界之間也就不再需要男性充當中介。
男人習慣於堅持自己的權利;他的顧客相信他有能力;他能夠行動自如,於是他給人留下了一貫正確的印象。女人沒能產生這種安全感;她擺出一副傲慢的架勢,她不由自主地這樣做,她太看重這樣做了。在商務和管理工作中,她明明白白地、小題大作地、迅速地表現得富有攻擊性。她和在學習時一樣缺乏輕鬆。銳氣和魯莽。她在努力追求成功的過程中十分緊張。她的主動性是挑戰和自我肯定的繼續。這種重大缺憾是由於缺乏自信引起的:主體不能夠忘掉他自己。他不能勇敢地追求某個目標:他寧願以現成的方式取得成功。在向目標勇敢挺進時,一個人可能會有失望的危險,但也可能會獲得出乎意料的結果;謹慎註定要受到中庸的懲罰。
第二十五章
男人擁有優勢,這點他從小就感受到了。這種優勢是,他作為一個人的使命同他作為一個男性的使命沒有絲毫的違背。由於男性生殖器與超越具有同一性,反過來他在社會上和精神上的成功,也賦予他一種男性所特有的威望。他不是分裂的。而對於女人的要求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女性氣質,她就必須成為客體和獵物,就是說,她就必須放棄成為主權主體的權利要求。正是這種衝突使得解放型文人的處境格外引人注目。她拒絕只扮演她的女性角色,因為她不承認自己是不健全的;但是不承認她的性別也同樣是一種不健全。男人是有性徵的人,女人只有也是一個有性徵的人,才能夠成為一個健全的、和男性平等的人。否認她的女性氣質就等於在部分否認她的人性。厭惡女性的人常常指責知識婦女「無視她們自己」;但是他們也向她們鼓吹這種論調:如果你們希望成為和我們平等的人,那麼就別使用化妝品和指甲油了。
如果女人自尊且苛求,那麼她就會把男性當做競爭對手來加以較量,不過她的裝備遠不如他的那麼好。首先他有體力,所以他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是很容易的;而且我們已經看到,緊張和主動是他的性|愛本能,而女人一旦失去了被動性,就會破壞給她帶來快|感的魔力;她如果在姿勢和動作上模仿支配,就無法達到性高潮,所以大多數堅持自尊的女人都是性冷淡的。極少有哪個情人會允許情婦去滿足她們的支配的或虐待的意向;不過女人因溫順而得到充分的性滿足的情況也比較少見。
前者則誇大了職業婦女所取得的成果,對她們的心理紊亂視而不見。實際上,沒有充分理由可以說她們在走一條錯誤的道路;然而她們在新的領域尚不能安然落腳,這卻是毫無疑問的,因為她們目前僅僅處於過渡階段。從男人那裡獲得經濟解放的女人,在道德上、社會上和心理上還沒有處在和男人同樣的境遇。她對職業的態度和獻身精神,與她的整個生活方式息息相關,因為當她進人成年生活時,她背後並沒有和男孩子一樣的過去,也沒有受到社會的同等對待;世界在她面前呈現出另一番前景。身為女人,今天該如何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和真正意義的人,這是她們面臨的特殊難題。
後來柯萊特寫道:「她匆匆忙忙朝那陰暗狹小的地方走去,在那裡她出於自尊可以認為哀怨是痛苦的自白,在那裡她那幫乞丐將會領略到慷慨的幻覺。」德·華倫夫人就屬於那類喜歡找年輕的或不幸的或地位低下的情人,並用表面上的慷慨滿足了他們慾望的女人。但也有一些勇敢的女人抓住了最堅強的男人,她們以滿足他們為樂,而不去管他們的屈服是出於禮貌,還是出於恐懼。
我深信給女人造成過分沉重負擔的不適和疾病,基本上是由於心理原因造成的,婦科醫生的確這樣告訴過我。由於我前面所提到的道德壓力,由於她們承擔的各種任務,由於她們在矛盾中的掙扎,她們常常苦於自己的力量有限。這並不是說她們的疾病是憑空捏造出來的:
她越是顯得要靠自己的努力向前走(如我已指出的那樣),她的其他機遇越是會消退;她一旦變成學者、有頭腦的女人,就會在一般男人面前失去吸引力,或者由於過分令人矚目的成功而讓她的丈夫或情人蒙受羞辱。於是她不但愈發熱衷於炫耀優雅、賣弄風情,還不得不去限制自己的報負。對於有一天會從自我關注中解脫出來的希望,對於若是這樣關注一段時間就會喪失希望的擔心,會聯合起來阻止她完全徹底地致力於她的學習和事業。
所以今天獨立女人在職業興趣和性生活之間左右為難;維持兩者的平衡對她來說是很難的;如果要維持,她就須付出代價,作出讓步和犧牲,要去走鋼絲,而這些又要求她經常處於緊張狀態。應當從這裏,而不應當從生理學資料,去尋找在她身上經常可以觀察到的神經質和脆弱的原因。很難確定女人的身體結構在何種程度上給她帶來了不利。比如有人經常調查月經所引起的干擾,通過出版活動或其他活動業已成名的女人,似乎對它並不很重視。難道她們的成功實際上是因為每月一次的不適並不那麼嚴重?或者相反,人們也許會問,她們的這種優勢是不是因為她們選擇了積極向上的生活?女人的自我關注很容易加重這種不適。
傳統甚至還要求單身女人對她的住處給予某種注意。一個被派到新城市去的官員,將會很容易在旅館里找到住處;但同樣職務的女人卻希望住在屬於她自己的地方。她必須處處小心,保持房間整潔,因為人們不會原諒她在這方面發生的疏忽,雖然這種疏忽發生在男人身上他們又認為是很自然的。
經過2O年的等待、夢想和希望,少女已經助長了解放的救世英雄神話,因而就是她通過工作所贏得的獨立,也無法消除她想光榮退讓的慾望。她只有受到和男孩子完全相同的教育,才能夠輕易克服她的少女自戀;但實際上,她把整個少女時代都傾向於的這種自我迷信延續到了成年生活。她把職業成功當做豐富自我形象的資本來利用;為了揭示和神化她的價值,她覺得要取得上蒼的見證。她即便在日常生活評價男人時是個嚴厲的法官,也還是崇敬男人,只要能碰見他,她隨時準備屈膝跪拜。
只要女人還希望做一個女人,她的獨立地位便會引起自卑情結;另一方面,她的女性氣質還會使她對她的職業前程產生懷疑。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已經看到,14歲的女孩子們對調查人員聲稱:「男孩子比女孩子強;他們是更優秀的工作者。」少女深信她的能力有限。由於家長和老師都承認女孩子的水平低於男孩子,學生們也容易產生這種看法;事實上,儘管課程的設置是一樣的,法國中學女孩子的學習成績,還是要比男孩子低許多。姑且不去說某些例外,就說女生班全體學生的哲學成績就明顯低於男生班。大多數女生不打算繼續完成她們的學業,所以學得很膚淺;另一些人則缺乏競爭刺|激。在還算容易的考試中,她們的不及格還不太明顯,但在需要認真對付的競爭性考試中,女生便會意識到她的弱點。她不是將此https://read.99csw.com歸咎於她的訓練平平,而是把這歸咎於她女性氣質的不公正詛咒;她對這種不平等所採取的聽天由命態度加深了不平等的程度;她認為她的成功機會只能在於忍耐和實用;她決意儘可能地節約時間和體力——這無疑是一個很糟糕的計劃。
她就像其他女人希望建立一個幸福的小窩那樣,希望「有一個事業」;她依舊受著男性世界的支配與包圍,她不能大胆地突破它的藩籬,也不能熱情地專註於她的設計。她仍把她的生活視為一種內在的事業,所以她的目標不是指向客觀存在,而是通過客觀存在指向主觀成功。
同時也完全可以理解,制帽廠的女徒工,女店員和女秘書為什麼不願意放棄男性支持所帶來的利益。我已經指出,對年輕女人來說,特權等級有一種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儘管她只有交出自己的身體才能加入這個行列。由於實際上她的工資很低,而社會期望於她的生活標準又很高,她註定要去風流。她若是滿足於靠工資度日,便只會淪為賤民,這意味著住房簡陋,衣衫襤褸,被各種娛樂乃至愛情拒之門外。善男信女們向她鼓吹苦行主義,而她的粗茶淡飯同苦行僧的確沒有什麼兩樣。不幸的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夠把上帝當做情人:如果要成功地過女人的生活,她就只能取悅于男人。所以她會接受援助,而這是玩世不恭的僱主付給她難以維持溫飽的工資時所指望的。這種援助有時會讓她有可能改善自己的處境並取得一種真正的獨立;然而有時也會使她放棄自己的工作,變成情婦。她往往同時保持著兩種收入來源,每~種都或多或少地被當做逃避另一種的手段;但實際上她卻在受到雙重奴役:工作的奴役和保護人的奴役。就已婚女人而言,她的工資通常只是一種零用錢;對於「還另外有事可做」的女孩子,男性資助似乎是一種額外收入;但她們都沒有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完全的獨立。
在這方面未被解放的女人決非享有特權:大多數妻子和高級妓|女在性生活和感情生活上都深受挫折。如果說這些困難在獨立女人身上表現得比較明顯,那是因為她們選擇了鬥爭而不是選擇了聽天由命。所有的生命問題都從死亡當中找到了無聲的解決辦法;疲於求生的女人因而比埋葬自己的意志和慾望的女人更與自我相衝突;但是前者並不把後者當做標準。她只是在同男人相比較時,才認為自己處於劣勢。
和男人一樣,一個耗費精力的、有責任心的、並且知道同世界反對勢力的鬥爭有多麼殘酷的女人,不僅需要滿足自己的肉|欲,而且也需要享受令人愉快的性冒險所提供的放鬆與轉移。目前,她這方面的自由在許多社會圈子裡仍未得到具體的承認。如果實施這種自由,她就要冒身敗名裂、丟掉職業的風險;人們至少要求她保持一種討厭的虛偽。她在社會上的地位越牢固,人們就越是容易視而不見;但尤其是在鄉下,她受到嚴厲而有偏見的監視已經成為慣例。即使在最有利的情況下(這時可以不必重視公眾輿論),她在這方面的處境也是和男人不相同的。這些差別取決於傳統態度,也取決於女性性|愛的特殊性質。
這些疾病和它們所表現出的處境都同樣是真實的、有破壞力的。但是這種處境並不取決於身體,反過來說才是正確的。所以,當工作女人逐漸有了她應當有的位置時,她的健康狀況不會給她帶來不利的影響;相反,工作將會改善她的身體狀況,不允許她對這一狀況不斷地給以關注。我們在評判女人的職業成就並據此大胆設想她的未來時,不應當忽略這些事實。她是在精神倍受折磨的處境中,是在女性氣質所隱隱賦予她的個人負擔下,從事一種職業的。
他熱衷於戰勝而不是接受,熱衷於爭奪而不是交換。他想讓對女人的佔有,超過她給他的奉獻;他要她同意她是一個戰敗者,要她細聲細語地供認她已被他奪走——要她坦白她有快|感,承認她已屈從。當卡露迪娜以快速服從向雷納德挑戰時,他搶先她一步,急急忙忙地在她就要交出自己時蹂躪了她;他強迫她睜開眼睛,好讓她從他們的動作中看到他的勝利。同樣,在《人的命運》里專橫的費拉爾也是在瓦萊麗想關燈時堅持開著燈。
如果他們想愛一個平等的人而不是愛一個奴隸(必須加上一句,就如他們中間既擺脫了傲慢的奴役又沒有自卑情結的那些人所做的那樣),女人就不會因整天為她們的女性氣質操心而不能自拔。她們會變得更加自然、更加質樸,既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又不那麼煞費苦心,因為那畢竟是她們的本來面目。
由於這種失敗主義,女人很容易滿足於中等成功;她不敢把目標定得太高。她以敷衍態度從事職業,所以很快就會對她的報負加以限制。在她看來,她能自謀生計就算夠可以的了;
必須指出,獨立的女人一想到人們不信任她,便會深感不安,這是有情可原的。按常理來說,優越等級的人們總是對來自於低劣等級的人懷有敵意:白人不會到黑人醫生那裡去就診,男性也不會去找女大夫看病;但是,低劣等級的人們,由於染上了他們特有的自卑感,由於對同類中某個升到他們通常命運之上的人往往充滿了怨恨,也會寧可求助於主人。尤其是深深崇拜男人的大多數女人,更會急於去找男醫生、男律師、男經理。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不喜歡服從女人的命令。她的上司即使對她評價很高,也永遠會以高高在上的態度來對待她;當一個女人即使不是個缺憾,也至少是一件怪事。女人必須贏得最初所沒有給予她的信任,因為她從一開始就受到懷疑,她不得不去證實自己。人們說,如果她貨真價實,就會經得起檢驗。但是貨真價實不是既定本質,而是成功所產生的結果。一個人在面對針對他的偏見時所產生的沉重壓力感,只有在十分罕見的情況下,才能夠對戰勝偏見有所幫助。最初的自卑情結,通常會導致以自命為權威的浮夸形式表現出來的防禦性反應。
當女人開始懷疑男人的優越性時,他們的自負只會降低她對他們的尊重。如果男人在床上想扮演極其野蠻的男性,他就會恰恰由於他裝得富有男人氣而顯得幼稚可笑,而女人則會把眼睛轉過去;因為他只能招來那舊有的閹割情緒,他父親的幽靈,或某些這樣的幻象。情婦拒絕屈服於情人的任性行動,並非總是出於自尊:她很願意和正在經歷生活真正時刻的成年男人交往,而不願意和給自己講故事的小男孩來往。母性的順從,不論是令人煩惱的還是被縱容的,都不是她所夢想的退讓。她也會不得不滿足於荒誕的遊戲,假裝認為自己是在受支配和奴役的,或者她也會去追求應當「優越」的男人,希望找一個主人,或者她也會變得性冷淡。
有那麼一種女性功能,實際上幾乎不可能完全自由地予以履行,這就是母性功能。在英美和其他一些國家,由於採用了避孕技術,女人至少可以隨意拒絕履行母性功能。我們已經看到,在法國她常常被迫去做痛苦而價格昂貴的墮胎手術;否則就會發現,她自己要為一個可能會毀掉她職業生活的、她所不想要的孩子負起責任。如果說這是一個沉重的負擔,那是因為,反過來講,習俗不允許女人隨意生育。未婚母親是本社區的恥辱,而且非法出生也是孩子的污點;除非接受婚姻枷鎖或失去等級地位,否則幾乎沒有人能變成母親。如果說人工授精的想法讓女人感興趣,那不是因為她們希望避免和男性性|交,而是因為她們希望自由地履行母性功能最終為社會所接受。此外還必須說,雖然託兒所和幼兒園提供了方便,但有了孩子仍足以徹底麻痹女人的主動性;只有把孩子託付給親戚、朋友或傭人,她才能夠繼續工作。她不得不在這兩者之間進行選擇:要麼不育,這常常被認為是一種痛苦的挫折,要麼承擔起責任,這幾乎和事業勢不兩立。
這種勸告純屬胡說。正是因為女性氣質這個概念是習俗和時尚人為製造的,它才從外部硬加到每個女人的頭上;她可以得到逐步的改造,直到她的禮儀規範接近男性所採納的禮儀規範,所以在海邊(在別的地方https://read.99csw.com也常常如此),褲子變得女性化了。它在這方面並沒有引起任何根本性變化:女人仍然可以隨心所欲地自由改造女性氣質這個概念。女人若是不順從就會貶低自己的性價值,因而貶低自己的社會價值,因為性價值是社會的主要特徵。女人在放棄女性特質時不會取得男性特質;甚至易裝癖也無法讓她成為男人——她是個拙劣的模仿者。我們已經看到,同性戀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態度,而中性態度是不可能存在的。沒有一種否定的態度不隱含著相對應的肯定態度。少女往往認為她絕對能夠蔑視傳統;但是另一方面她甚至還要去參加那方面的鼓動;她正在創造她必須承擔其後果的新處境。當一個人不能遵循公認規範的時候,這個人就會變成造反者。當一個穿奇裝異服的女人,以貌似天真的態度斷言她只不過是隨心所欲地穿穿而已時,她其實在撒謊。她非常清楚隨心所欲就是標新立異。
我聽說有兩個年輕女人剛到巴黎,很想「看看生活」,她們夜裡到處看過之後,便邀請很有吸引力的蒙馬特區的兩個人一起吃飯。第二天早上,她們遭到了搶劫,慘遭毒打併面臨被勒索的危險。另一個更意味深長的實例是,有一個40歲的離婚女人,為了養活三個孩子和年邁父母,整天辛辛苦苦地工作著。她依然很有勉力,但根本沒有時間去過社交生活,也沒有時間扮演風流女人,去做完包括製造戀愛事件在內的通常動作,況且這會給她帶來太多的麻煩。然而她有強烈的感情,並認為她有權滿足它們。所以她想夜裡偶爾在街頭漫步,設法找個男人。但是一天夜裡,在布瓦德布洛涅叢林中消磨了一二個小時以後,她的情人拒絕把她鬆開:他要她的姓名住址,希望再去找她,以便為共同生活作出安排。她拒絕了,他便狠狠地揍她,最後她遍體鱗傷,幾乎嚇得要死。
功利主義的態度對於只要求少量的創造力和獨創精神,以及只要求某些難得的雕蟲小技的學習和職業來說,尤其是災難性的。討論、課外讀物、散步時的自由遐想,即使對於翻譯希臘文,也能夠比令人厭倦的複雜晦澀的句法要有用得多。由於被尊重權威和博學的負擔所壓倒,她的眼光受到迂腐的障眼物的限制,過於一絲不苟的學習,鈍化了她的批判意識和她的智慧。她有條不紊的渴求給精神造成了緊張和疲勞。例如,在學生準備應付塞夫勒考試的那些班級,那裡所籠罩的令人窒息的氣氛,阻斷了一切有點生活味道的個人興趣。應考的學生,除了想逃出她自己製造的牢籠,沒有任何別的願望;一旦合上書本,她的腦子裡便會想著完全不同的題目。那種把學習和消遣結合起來的豐富時刻,那種思想冒險呈現出生活熱情的豐富時刻,是她所不知道的。她的任務所具有的那種徒勞無益的性質把她弄得垂頭喪氣,所以她越來越感到沒有能力圓滿地完成這些任務。我記得一個準備應付教師考試的女生,在談到對男女生都開放的哲學競爭性考試時說:「男孩子一二年就能成功;我們則起碼需要4年。」另一個女生聽說要讀一本論康德的書,作者列在必讀書目上,就抗議說:「那本書太難讀懂了;那是給男生看的書!」她彷彿認為,女人以低分也可以通過競爭性考試。持這種態度本身就是不戰自敗,就等於把一切勝利的機會讓給了男人。
實際上,男人正在開始對女人的新地位採取聽天由命的態度;而她在前進時也沒有感到被人譴責,所以有一種比較輕鬆的感覺。今天,工作女人不像從前那麼無視她的女性氣質,而且也沒有失去她的性吸引力。這種成功雖然表明了平衡的進步,但仍不徹底;女人要同異性建立她所渴求的關係,仍然會比男人這樣做時要難。她的性|愛和感情生活面臨著許多困難。
然而,有相當多的特權女人在自己的職業中,找到了取得經濟和社會自主的手段。當考察女人的發展前景和未來時,這些女人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這是深入調查她們的處境特別令人感興趣的原因,即使她們現在還只是少數。她們一直是女權主義者同反女權主義者論爭的主題。後者認為,今天解放型的女人對世界沒有任何建樹,而且難以達到自己的心理平衡。
男人很容易找到門路去尋花問柳,這使得他既能在最壞的情況下平息自己的肉|欲,又能保持良好的興緻。也曾有過女人(為數不多),準備要求建立為女性提供的妓院;在一本《第十七號》的小說里,一個女人建議設立女人可以常去的,藉助于「男妓」的服務去「滿足性|欲」的妓院。好像從前舊金山就設立過這類妓院;嫖客是些妓|女,她們很高興用付出報酬來代替收取報酬。後來,她們的男妓把這個地方給關掉了。且不說這種解決辦法實際上是屬於痴心妄想和不足稱道,它肯定不大會獲得成功,因為,如我們所見,女人不像男性那樣能機械地得到「滿足」;大多數女人會認為這種安排幾乎不會導至隨心所欲的放縱。無論如何這種辦法在今天並不可取。
對女人來說,有一條道路似乎走起來不太艱辛,這就是被虐狂的道路。當一個人工作了一整天,或者在拼搏、負責和冒險時,晚上沉溺於充滿活力的任性行動,不失為一種值得歡迎的放鬆。不論是情場上的老手還是新手,女人都會基於專橫的意願而經常去享受消滅自我的快樂。但有真正的被支配感對她仍是必要的。讓一個過平常生活的女人相信男性有絕對霸權,這並不容易。我曾聽說過這樣一個實例,有個女人未必屬於被虐狂,但她十分「女性化」——這就是說,她在男性的懷抱里深深感到服從的快|感。她17歲時就有過數個情人,始終感到很滿足;此後她結過好幾次婚。在成功地管理一個企業並指揮一些男人以後,她抱怨說自己變得性冷淡了。以前那種服從的極度快活,現在感覺不到了,因為她已習慣於支配男性,而這樣一來他們的威望便消失了。
搞體育運動和其他積極事業的女人,不像別的女人那麼容易感到不適,因為她們對不適幾乎不介意。當然也有機體上的原因,我就看到過有些精力極其旺盛的女人,每個月來月經時要在床上躺上一天,倍受煎熬;但這種困難未能阻止她們在事業上的成功。
無疑她們只是作為受經濟壓迫階級的一員獲得經濟獨立的;另一方面,工廠里的工作並未使她們免於家務負擔。如果讓她們進行選擇,要麼每周在工廠工作40小時,要麼每周在家工作物小時,她們肯定會作出全然不同的答覆。也許兩種工作她們都樂於接受,只要她們作為工人,在理應屬於她們的世界上能夠受到平等對待,在理應愉快而自豪地分享的發展中能夠有充分的權利。姑且不說農民,目前多數女人尚未擺脫傳統的女性世界;她們既不能從社會也不能從丈夫那裡得到所需要的幫助,因而不能使與男人平等成為具體的事實。只有那些有政治信念、在工會積極活動、對她們的未來充滿信心的女人,才能賦予默默無聞的日常工作以道德意義。但是由於缺乏空閑時間以及沿襲屈從的傳統,女人自然剛剛開始產生政治的和社會的意識。由於在工作交換中沒有得到理應得到的道德的和社會的利益,她們自然不會熱烈服從工作的約束。
女人在實習時就開始發現自己處在低劣地位上,這一點在談及少女時已被強調,但現在有必要更準確地予以說明。在她讀書學習時,在對她的前程具有決定性的那幾年,女人很少直截了當地利用她的機遇,因而後來常因為有一個很糟糕的起點而處於不利地位。實際上,我說的那些衝突在18歲到20歲之間,就是說,在對她的職業前程最為關鍵的那段時間,達到最為激烈的程度。不論女人同父母生活在一起還是已經結婚,她的家人都很少像尊重男人的工作那樣去尊重她的工作;他們會硬塞給她義務和任務,會侵犯她的自由。她自己仍深受所受的教育的影響,尊重長輩所確認的價值,為童年和少女時代的夢想所纏擾;她發現很難把她過去的遺產和她未來的利益協調起來。有時她公開放棄她的女性氣質,在貞潔、同性戀和攻擊性的悍婦態度之間猶豫不決;她衣著九九藏書簡陋或穿男式服裝;這時她會把許多時間浪費在挑釁、做戲和發怒上。她更常想強調她的女性氣質:她賣弄風情,她參加社交,她打情罵俏,她落入情網,她在被虐和攻擊之間搖來擺去。她以各種方式捫心自問、自尋煩惱、分散自己的精力。單單是這些外部活動就足以阻止她一心一意地從事事業;她從事業當中得益越少,就越想放棄事業。
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說(對男人也是如此),這不只是一個滿足性|欲的問題,還是一個在滿足的同時維護她們做人的尊嚴的問題。當男性擁有一個女人時,當他給予她快|感時,他佔據了唯一主體的位置:他是個專橫的征服者,或是個慷慨的捐贈者——有時兩者都是。至於女人,她也希望使人明白她用自己的快|感征服了他,她用自己的捐贈壓倒了他。所以,當她把自己硬塞給一個男人時,即便是她有希望得到好處,或者肯定能受到他的殷勤對待,或者頗有手腕地激起了他那純粹一般的慾望,她也會隨時準備相信她用她的施捨鎮服了他。多虧有了這種有利的堅定信念,她才能夠既獻了殷勤又不至於讓自己受辱,因為她認為她這樣做是出自慷慨。於是小說《麥苗青青》里的「白衣女人」,雖然渴望菲爾的撫摸,卻高傲地對他說:「我只愛乞丐和快要餓死的人。」實際上,她非常聰明,決意要讓他採取懇求的態度。
就必須同樣毅然決然地投入她的事業。但是,如同我們將要看到的,這在今天還不常見。
即便女人對無名的流言持滿不在乎的態度,她也會在同她的夥伴的性關係中發現具體困難,因為他是普遍看法的體現。他常常把床第看做維護自己攻擊性這一優越地位的適當場所。
反之,即使女人在捕捉男人時很想認為自己是委身的,實際上並沒有委身的她,也會希望人們能夠對她的這種佔有行為予以理解。「至於我,我是一個要去佔有的女人,」有一天一個女記者對我說。事實上,除非強奪,一個人不可能真正佔有另一個人,反之亦然;但是在這方面女人卻在加倍地欺騙自己。因為實際上男人往往通過熱情的攻擊去進行誘惑,他主動地徵得了他夥伴的同意。除了極少的例外(德·史達爾夫人的例子始終被人提及),女人那裡發生的另一種情況是,她幾乎只能奉獻自己;因為大多數男人很珍視他們的角色。他們希望在女人身上能激起特殊的興奮,而不希望成為滿足她的一般要求的工具:倘若成為這種工具,他們就會覺得被利用了。一個很年輕的男人有一次對我說:「不害怕男人的女人會把男人給嚇跑。」我常聽到年齡較大的男人說:「讓女人主動令我毛骨悚然。」如果女人在奉獻自己時太大胆,男人會退避三舍,因為他熱衷於征服。所以女人只有讓自己成為獵物才能夠佔有:她必須做一個被動的物,有順從可能的物。如果成功了,她便會認為自己是有意進行這種不可思議的配合的,便會重新變成主體。但是如果男性瞧不起她,她就有仍處於客體地位的危險。這就是當他拒絕接受她所獻的殷勤時她深感屈辱的原因。男人有時會因自己的失敗而惱火;然而他只不過是在一件事上失敗了,僅此而已。而女人卻已同意讓自己作為肉體處在騷動、等待和期望之中:她永遠是失敗的。一個人不論是十分盲目,還是格外精明,都只能順從這種失敗。
但是知識婦女知道她要把自己奉獻出去,也知道她是一個有意識的人,是一個主體;一個人幾乎不可能愚弄自己所投下的目光,不可能隨心所欲地把自己的眼睛變成湛藍的水池;
我們很少碰到獨立女人有冒險的愛好,有為體驗而體驗的愛好,或者有無私的好奇心;
她可以和其他女人一樣,把自己的命運委託給一個男人。繼續保持獨立的願望所需要付出的努力,固然令她感到自豪,但也讓她精疲力竭。在她看來,當她已經決定做某事時,她做得已經夠多的了。「對於女人來說,能那樣就不算太壞了,」她想道。一位從事不尋常職業的女人有一次說:「要是我是個男人,我就會認為必須爬到頂峰;但我是法國唯一有這種地位的女人: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這種節制當中存在著謹慎。女人擔心,要是再走遠一點,她會不堪重負。
一個人也不可能真正有效地終止逼向世界的身體的強烈衝動,把它變成一尊被隱隱的戰慄賦予生命力的雕像。知識婦女會由於擔心失敗而更加熱情地去嘗試一切;但是她那有意識的熱情仍然是一種主動性,從而會錯過其目標。她所犯的錯誤和因停經而導致的錯誤一模一樣:
例如這樣的態度就十分明顯地表現在美國女人當中;她們喜歡有工作,以向自己證實她們完全有能力干好工作;但是她們對工作的內容卻不那麼關心。女人同樣有一種過分看重微小挫折和一般成功的傾向;她愛虛榮,所以時而垂頭喪氣,時而又趾高氣揚。當成功在預料之中時,尚可以冷靜對待;但當成功一直被認為是無法取得時,它則變成了令她陶醉的偉大勝利。
人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認為她是一個純粹的自由者。法國尤其堅持把自由女人與輕浮女人混為一談。「輕浮」這個詞意味著無抵抗和控制的能力,意味著某種欠缺和對自由的否定。女性文學努力同這種偏見做鬥爭:例如在《格里塞里迪》中,克拉拉·馬爾羅就堅持讓她的女主人公不屈服於誘惑,而是全憑自己的意志去完成行動。美國承認女人的性活動有某種自由,所採取的態度也比較有利。但是在法國,甚至連讓情婦委身於自己的男人也對「上床」的女人表示蔑視,這嚇壞了相當多的沒有這樣做的女人。她們害怕照此辦理會引起一片反對聲,會招致流言蜚語。
另一個可行的解決辦法是,在馬路上隨便找個夥伴度過一夜或一小時(假如這個女人生性熱情,已經克服了各種壓抑,對這種方式能夠期待並毫不生厭的話),但是這種解決方式對她比對男性要危險得多。性病的危險比較大,因為應當負責採取預防措施以避免傳染的是男人;而且,不論女人有多麼小心,她還是無法完全防止懷孕的危險。但在這種兩個陌生人的關係(獸|性水平上的關係)當中,最重要的還是體力上的差別。男人對他帶回家的那個女人不必多麼擔心;他只須適當加以提防就可以。女人若是把男人帶回來,情況可就不一樣了。
至於像男人通常找情婦那樣找個永久情人,在經濟上支持或幫助他,只有擁有資產的女人才有這種可能。有些人會認為這種安排是令人愉快的,因為通過付給男人報酬,她們讓他變成了純粹工具,從而可以傲慢不恭地、隨心所欲地使用他。但是她們通常只有到人老珠黃的時候,才可以把性和情感十分殘酷地分開,因為在女性青春期,如我們所見,這兩者是極其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就此而論,有許多男人根本不會接受肉體與精神的這種分離;多數女人則更有理由拒絕考慮這樣做。而且它還涉及到欺詐,對欺詐她比男人更敏感;其實作為付酬的顧客的她本人也是工具,因為她的夥伴把她當做生存手段加以利用。男性的自尊心向男性隱瞞了性|愛戲劇的曖昧性:他下意識地對自己說謊。女人更容易受羞辱,更容易受傷害,但她也更精明;她只有在犧牲了更大的欺詐之心的時候,才能夠成功地使自己變得盲目。即使女人有資產,她也絕不會認為購買男性是一種滿意的解決辦法。
如果她想表現出充分的女性氣質,那麼就意味著她也想用儘可能討人喜歡的差別去迎合異性。她的最大難題將在性的領域出現。為了做一個健全的、與男人平等的人,女人必須如男性有接近女性世界的途徑那樣,有接近男性世界的途徑,必須有接近他人的途徑;但是,他人的要求在這兩種對稱的情況中並不是對稱的。一旦取得了名聲和財富,表現出內在氣質就可能增加女人的性吸引力;但是,她是一個具有獨立的主動性的人這一事實,又在向她的女性氣質開戰,不過這一點她已經意識到了。獨立的女人——主要是考慮自己處境的知識婦女,將會由於自己是個女性而受自卑情結的折磨;她沒有時間像其生活唯一目標就是勾引別人的風流女人那樣,九九藏書去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美容;她會儘可能遵循專家的忠告,但她將只不過是這個優雅領域里的業餘愛好者而已。女性勉力對超越的要求,是把自身貶為內在,是僅僅作為微妙顫抖的肉體出現;這必然是自動奉獻出的獵物。
反之,一個不願意偏離常規的女人會遵循通常的規範。除非與絕對有效的行動有關,否則採取挑釁態度是有害的,因為它是浪費而不是節省了時間和精力。一個女人要是不願意讓自己引起社會的憤慨或貶低自己的社會價值,就應當以女性的方式去經歷完她的女性處境;
就算她在誘惑方面的努力取得了成功,這種勝利也仍然是模稜兩可的;事實上人們依舊會普遍認為男人是征服者,是他佔有了女人。人們不會承認她和男人一樣也可以有自己的慾望,因為她不過是慾望的獵物。不用說男人已把物種力量變成了他人格的一部分,而女人則是物種的奴隸。同時她也是一個有用的、開放的純粹被動者,是一種用具;她溫順地屈從於性感受的魔力,被男性弄得神魂顛倒,而他則像摘果子似的把她給摘了下來。在別的時候人們又認為她彷彿被異己力量所佔有:她的子宮有個魔鬼在肆虐,她的陰|道有條毒蛇在潛伏,它迫不及待地要去吞噬男性的精|子。
她是受害者,他往往很有道理地考慮到了她的處境。他夢想她以前也許是一個什麼模樣,她將來大概會是一個什麼模樣:人們可以相信她有任何一種可能性,因為個別地講她什麼也不是。這種空白很快就會讓情人對她感到厭倦;但它也是神秘之源,也是魅力,從而在誘惑他的同時讓他很容易首先感到一種輕鬆的愛。
然而,女人從她的低下地位也可以得到好處。既然從一開始她就不像男人那麼受命運的恩寵,她就會認為她apriori[先驗地]不該為他發生的事情負責;她沒有義務賠償社會不公造成的損失,也沒有人要求她這麼做。好心的男人會認為自己有責任尊重女人,因為他比她們更受命運的恩寵;他會讓自己受自責和憐憫的牽制,所以他有變成正因為被解除了武裝才如吸血鬼似的緊緊貼住不放的女人的獵物的危險。女人若是獲得男性的獨立地位,便會擁有很大特權去繼續維持她和這些人的性生活:他們本身在行動上是自主的、有效的,他們通常不會在她的生活中扮演寄生角色,不會由於自己的軟弱和迫切要求而束縛她的手腳。但是女人實際上很少能夠和她的夥伴建立自由的關係;她本人通常製造了他並不想加諸於她的束縛:她以[私通女人〕、戀愛|女|人的態度去對待他。
得到神的辯護要比努力自我辯護容易一些;這個世界促使她認為得到拯救是可能的,而且她也更喜歡這樣認為。有時她完全放棄了自己的獨立,僅僅做個〔私通女人〕;她更經常想搞折衷;但盲目崇拜的愛情所意味著的退讓愛情是毀滅性的;它佔據著每一種思想、每一分鐘,它是糾纏不休的、專制的。如果碰到職業挫折,女人會熱情地到愛情中去尋求庇護;
人們會說,女人一般不會如此小題大作;她們一旦抓到機會便不會問自己太多問題,況且用她們的自尊與肉|欲也可以把問題應付過去。這非常正確。但是,說她們內心深處理藏著許多並不總是和男人相對應的失望、羞辱、遺憾和怨恨,這也同樣是正確的。從一次多少不令人滿意的戀愛中,男人肯定會得到性快|感這種好處;而女人卻完全可能根本沒撈到任何好處。即便是冷淡的,她在那關鍵時刻也會把自己斯文地引人擁抱,有時只是因為發覺情人是性無能的,而她自己又是有失體面的,才顯得滑稽可笑。如果除了她沒有得到滿足,一切都進展順利,那麼她便會覺得自己「被用過了」,「發揮過作用了」。如果她得到了充分的快|感,她就會希望延續這種事。她在說自己獨身冒險無非是想讓快活有保障時是不很真誠的,因為她的快活遠沒有帶來解救,而是把她和那個男人聯繫在了一起。離異就算是好說好散,也會給她造成傷害。很少聽到女人親切地提起以前的情人,而男人親切地提到他以前的情婦這種事卻要多一些。
不只是尊重別人的看法才使得她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儀錶和家務上,她還希望保持她的女性氣質,同時也是為了使她自己得到滿足。只有把她那為自己創造的生活,同她的母親、她的童年遊戲和她的少女幻想為她準備的命運結合起來,她才能夠通過她的全部的現在和過去,對她自己採取贊同的態度。她一直懷著自戀夢想;她一直以她的自我迷信,去反對男性對自己生殖器所產生的自豪;她希望自已被別人看到,希望自己對別人是有吸引力的。她的母親和姐姐反覆教導說要喜歡那個小窩: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家,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內部世界」!這始終是她對獨立的基本夢想;即便已經以其他方式得到了自由,她也根本不打算拋棄這些夢想。在某種程度上,她在男性世界仍感到不安全,仍傾向於保留隱退的要求,而這種隱退,又是以她已慣於在心裏尋找內部庇護作為象徵的。由於服從女性傳統,她會給地板打蠟,會在家裡自己做飯,而不會像男人那樣到飯館里去吃飯。她希望既生活得像個男人,又生活得像個女人,這樣一來她便增加了自己的義務,也增加了自己的疲勞。
性|愛的獨特性質以及自由生活所面臨的重重困難,把女人逼向了一夫一妻制。然而不論私通還是婚姻,其同事業的協調對於她遠不如對男人那麼容易。有時她的情人或丈夫讓她放棄事業,而她如柯萊特筆下的瓦加邦德那樣猶豫不決,既渴望男人熱情地出現在她的身邊,又害怕被婚姻束縛住。她若是屈服了,就又會成為附庸;她若是拒絕了,就會讓自己受到毀滅性孤獨的懲罰。今天男人通常願意讓他的夥伴繼續去做她的工作;柯萊特·伊韋的小說,雖然描寫了年輕女人為了安寧和家庭而不得不犧牲了她們的職業,卻是相當過時的;共同的生活對於兩個自由人是一種豐富,每一方都會從對方的職業中得到對自身獨立性的保障。自立的妻子把丈夫從婚姻奴役中給解放出來,而這種奴役是她自己所受奴役的代價。如果男人是體貼入微的、心地善良的,這樣的情人們或夫妻就會有一種不斤斤計較的寬宏大量,從而會達到完美的平等狀態。甚至男人也可能扮演忠實僕人的角色;所以對喬治·艾略特來說,劉易斯創造了通常妻子在太上皇般的丈夫周圍所創造的那種有利氣氛。但是在很大程度上,至今仍然是妻子在維持著家庭和諧,併為此付出了代價。
於是她的挫折便表現在傷害情人的爭吵和要求上。但是戀愛的煩惱根本不會增加她的職業熱情;相反,她會對阻止她走上偉大愛情這條高尚道路的生活感到不耐煩。一個10年前在一家婦女政治雜誌工作的女人對我說,她們在辦公室很少談政治,卻不停地議論愛情:這個抱怨男人只愛她的身體,忽視了她傑出的智慧;那個哀嘆男人只欣賞她的頭腦,忽視了她身體的扭力。在這裏問題依!日是,女人要像男人那樣去愛——就是說,自由地、使她的存在(being)無可置疑地去愛,就必須把自己看做和他平等的人,並使這一點成為具體的事實;
我們已經看到,如果兩個夥伴認為彼此是平等的,就可以避免虐待和被虐的誘惑;如果男女兩個人都有一點節制和某種慷慨,勝利和失敗的想法就會雲消霧散:愛情行為就會變成自由交換。但荒謬的是,要承認異性個人是一個平等的人,女人要比男人困難得多。正因為男性等級具有優越地位,有相當多的女人作為個人才能在感情上受到男人的尊重:愛一個女人是件很容易的事。首先,女人可以把情人引入一個有別於他自己世界的世界,一個他和她共同探索的世界;她至少會有那麼一會兒使他神魂顛倒、快樂無比。其次,由於她的受限制和依附的處境,她的所有優點似乎都是很高的成就和勝利,而她的過失則是可以原諒的;司湯達就讚美德·雷娜夫人和德·夏斯特勒夫人,而不去管她們有極令人厭惡的偏見。如果女人的想法錯了,如果她不很聰明,不很精明和不那麼有勇氣,男人會認為這不是她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