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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2

第五部2

「媽的,」狄恩說著,戴上了墨鏡,「我等著。你說得對,維克多,我的小夥子。」
「談?是的,我們是在談話,你喜歡墨西哥嗎?」沒有一種共同的語言,這種交流的確太困難了。於是,大家漸漸安靜下來,但是依然很興奮。沙漠上吹來一陣宜人的微風,我們都沉浸在國家、種族和個人的思索中。
「這個小夥子維克多要帶我們去瞧瞧。」
「他媽的!」我們被拋在這該死的荒郊野外,再不快走,今天晚上就要在這裏過夜了。快走!」狄恩叫道,斯但做得對,他什麼也不在乎,只是迷戀女人、大麻和這個瘋狂的世界——哈!他那麼興奮,他知道他在幹什麼!」我們脫下T恤衫,光著膀子在叢林中蜿蜒而行。前面沒有村鎮,什麼也沒有,我們彷彿迷失在這叢林之中,一英里路又一英里路地向前走著。天氣越來越悶熱,昆蟲的叫聲越來越響,惡臭的氣味也越來越難聞,一直到我們開始適應,習慣它。「我真想脫|光了在叢林中不停地跑呀跑呀。」狄恩說,「不,天呀,夥計,我想做的是儘快找到一個好地方。」不一會兒,萊蒙,一個叢林城市出現在我們面前。昏暗的燈光,黑色的陰影,頭頂上巨大的天空還有舊貨店前的一群群男人——這裏就是熱帶的交叉點。
「出了什麼事?」他連說帶比劃地想讓我們明白,然後跑進酒吧,從酒吧招待那裡抓過賬單,帳單上已經超過了300比索,也就是36美元,這在任何妓院都太多啦。我們還沒有喝夠,還不想離開,還想在這個奇異的阿拉伯式的仙境中同可愛的姑娘們再盡情享樂一番。我們是在走過了無數艱險的道路之後才終於找到這個地方的。但是夜幕降臨了,我們不得不暫告一個段落。我們走了出去。狄恩凝視著這裏,皺著眉頭默默地沉思著,想平靜下來。最後我說無論如何我們該離開了。「前面還多著呢,夥計,不會有什麼區別的。」「好吧。」狄恩咕噥著,戴上眼鏡;回頭看了看他的委內瑞拉姑娘。她跑了出來,躺在一張木凳上,雪白的大腿從絲裙中袒露出來,從車窗中可以看得很清楚。車后,拖著一條昏黃的影子。遠處,傳來孩子的哭鬧和大人輕聲的安慰。我一下子記起我這是在墨西哥而不是在天堂上一個色情的白日夢中。
我們已經接近高原的盡頭。金色的太陽出來了,天空碧藍如洗。酷熱的沙漠上不時閃過樹木的影子,偶爾也會有河流從沙地中穿過。狄恩睡著了,斯但在開車,附近出現了幾個牧羊人,都穿著嶄新的長袍。女人們抱著幾包亞麻,男人們拎著木杖,在茫茫沙漠中的大樹下圍坐在一起。羊群在太陽下東奔西跑,揚起陣陣塵煙。「夥計,夥計。」我對狄恩叫道,「醒來瞧瞧這些牧羊人。醒來瞧瞧這個耶穌曾經到過的金色世界,用你的眼睛好好瞧瞧!」
「以後呢?」我叫道。
我驚訝地回頭看了看狄恩:「你聽見她說的話了嗎?」
我回到我的:『床』上,伸開手臂躺在上面,張開嘴,深深呼吸了幾口叢林中的空氣。我一直醒著,遠處傳來公雞的啼叫,黎明卻似乎被絆在什麼地方了。沒有風,沒有露水,只有北回歸線的天空把我們釘在地上。天空中仍然沒有黎明的跡象。忽然,黑暗中傳來狗的狂吠聲和馬蹄的踢達聲,聲音越來越近,這是哪個瘋子晚上還騎著馬到處亂轉轉?不一會兒,我看到了一個神奇的景象:一匹野馬疾馳而來,渾身雪白,象一個精靈,它順著大路向狄恩衝去;幾條狗追在它後面嗥叫著。我看不見狗,它們是些齷齪年老的叢林野狗,他那匹馬卻雪白、龐大,還發著磷光,很容易看見,我沒有為狄恩感到擔心,那匹馬看到了他,從他的頭邊一躍而過,又象船一般從車旁跑過,然後輕聲地嘶鳴著,繼續向前跑去。幾條狗圍在它的左右,一起跑進叢林,只能聽見馬在林木中穿行時的蹄聲。這匹馬是怎麼回事?是鬼魂還是聖靈?狄恩醒了以後,我把剛才的一幕告訴了他,他認為我是在做夢,他說他似乎也隱約夢見了一匹馬。我告訴他這不是夢。斯但·希潑哈德懶洋洋地醒了過來。我們又滿身大汗。天仍然黑沉沉的。「我們把車開動,那樣會有點風!」我叫道,「我要熱死啦!」「好吧!」我們沿著大路駛出城外,從車外吹來的風把頭髮吹得亂七八糟。天空中霧蒙蒙的,路兩邊是無邊的沼澤地,沼澤地上灌木枝蔓纏繞。狄恩把車開得飛快。前面忽然出現了一架無線電台的天線,彷彿到了內布拉斯加。我們來到一家加油站給汽車加了點油。在加油站,一群群飛蟲撲向電燈,落在我們腳下。有些蟲子將近四英寸長,還有一些樣子醜陋的蟲子大得簡直能吃掉一隻鳥,都是些各種各樣叫不出名字來的飛蟲。我站在路上,只有不斷拍打才能躲避它們的襲擊,最後只好躲進車裡,用手捂住腳,恐懼地看著它們團團叮在我們的車上。「快走!」狄恩和斯但卻一點兒也未被蟲子困擾,他們若無其事地喝著桔汁酒,他們的襯衫和褲子都跟我一樣被成千上萬隻死蟲子的血浸透了。我們使勁聞了聞衣服上的氣味。「你知道,我開始喜歡這種味道了。」斯但說,「我再也聞不到其它味道了。」「這種味道挺奇怪,挺好聞。」狄恩說,「我要到墨西哥城再換襯衫,我想把它們收藏好,留作紀念。」於是我們又繼續上路,只有這樣臉上才會感到有些涼意。前面隱約可見連綿的青山,我們馬上就要爬上墨西哥中部的高原了,再往前走就是墨西哥城。沒多久,我們爬上了9000英尺的高峰,可以俯視到下面奔騰的河流,這就是著名的莫克特茲瑪河。路邊開始出現奇異的印第安人,他們是一個封閉的民族,山地印第安人。他們與世隔絕,身材短粗,皮膚黝黑,牙齒參差不齊,身上背著沉重的包裹。遠處梯田上種著各種農作物,他們上下奔忙著種植莊稼。狄恩放慢了速度端詳著他們。「啊,我從來不知道還有這種地方!」我們爬上最高的山峰,這裏同洛基山脈一樣高,可以看到到處種植著香蕉。狄恩跳下汽車,站在那裡指指點點。我們站在懸崖邊緣,旁邊是個小茅草屋。微明的晨曦照耀著霧氣氤氳的莫克特茲瑪河。一個13歲的印第安小姑娘在茅屋前的院子里,她吸吮著手指,一雙棕色大眼睛望著我們。「在她以前的全部生活里,可能從來沒看見過有人把車停在這裏!」狄恩感嘆他說,「喂,小姑娘,你好嗎?你喜歡我們嗎?」小姑娘噘著嘴,不好意思地轉過臉去望著別處。等我們自顧自聊了起來,她又嘴裏含著手指觀察起我們來。「嗨,我真希望能給她點什麼!你看,她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她了解的一切就是這個懸崖。她的父親可能帶著繩子去收割糧食,採摘菠蘿,在80度的斜坡上砍柴。她從來也沒有離開過這裏,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一旦離開懸崖,走上公路,他們就會手足無措,你們注意到她頭上的汗水了嗎?」狄恩表情難過地指著那個姑娘說,「我們都沒有這種汗,它象油一樣一直停留在她頭上,這裏一年四季都這麼熱,她不知道沒有汗水是什麼滋味,她是帶著汗水生下來的,還要帶著汗水死去。」她那小小額頭上的汗水那麼凝重,卻不往下流,九九藏書只是停在那裡,象一滴橄欖油一樣閃閃發光。「他們的心裏在想什麼?他們所關心的東西,價值觀,還有他們的願望一定與我們完全不同。」狄恩開動了汽車,他開得很慢,想看看路上的每一個人,我們盤旋地向上行駛著,行駛著。
「嗯,」我開玩笑地說,「我要買姑娘。」
神秘的夜幕降臨到這古老而美麗的哥瑞格里亞,瘋狂的音樂沒有一刻的間歇,彷彿是叢林中沒有終結的旅行。我無法把眼光從黑人小姑娘的身上挪開,她走起路來就象是個皇后,甚至在陰森的酒吧招待強迫她去幹些雜活諸如給我們斟酒和打掃後院時也是如此。在這裏的所有姑娘中,她最需要錢,也許她的母親為了年幼的弟妹經常來要錢。墨西哥人是貧窮的,我從來也沒有想過去接近她,給她一些錢,我有一種感覺,她會輕蔑地拒絕這一切,這種輕蔑令我有些膽怯。我在幻想中的確愛上了她,這種愛存在了幾個小時,但我不願甚至害怕去碰她,狄恩和斯但去接近她時也失敗了。在這個放蕩的妓院里,她那不可侵犯的尊嚴只能使她繼續窮困,有一次,我看見狄恩象看一尊雕像似地看著她,準備帶她到後面玩玩。她傲慢地、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一絲困惑從他臉上閃過。他摩挲了幾下肚皮,目瞪口呆地愣了一會兒,最後低下了頭,因為她是一個女皇。
我手握方向盤,腦子裡也在不停地馳騁神遊。我們的車經過利那裡斯,穿過炎熱的沼澤地,渡過奔流的里索多拉馬里納河,飛快地向前開著。我的眼前又出現了一片巨大的綠色林谷和遼闊的綠色田野。在一群男人的注視下,汽車駛過了一座狹窄的橋,橋下的河水汩汩奔流。不久,沙漠又開始出現。前面就要到哥瑞格里亞。他們還在睡覺,我獨自駕駛汽車,在筆直的道路上飛馳,不一會兒,我開車進入了哥瑞格里亞城。還是在聖安東尼奧的時候,我曾經開玩笑似地答應狄恩,我會給他找個姑娘,這成了一個債務。當我開車來到陽光明媚的哥瑞格里亞附近的一個加油站時,一個傢伙從街道對面走了過來,手裡拎著一個很大的遮陽風鏡,想知道我是否要買。「你喜歡嗎?只要60比索。我叫維克多。」
「一定,一定!」他興奮地叫了起來,「我會給你找一個姑娘,什麼時候都行。現在太熱了,」他又補充道,「熱天沒有好姑娘,等過了今天吧。你喜歡遮陽風鏡嗎?」
我們這次旅行的終點快到了。路兩旁出現了無邊的田野,時而有宜人的涼風從大片樹林中吹來,吹過夕陽映照下的鮮紅的石竹花,巨大的雲團向我們飄來。「噢,黃昏中的墨西哥城!」從丹佛的那個下午的院子里開始,經過1900英里的行程,我們終於來到這片世界上最遼闊、最神聖的地方。現在,我們就要到達路的終點了,「我們要換掉這身沾滿蟲子的T恤衫嗎?」
可憐的維克多一直背靠酒吧櫃檯,興緻勃勃地望著他的三個美國朋友尋歡作樂。我們給他買來了酒。他的眼睛緊緊盯著一個女人,但為了忠實於他的妻子,他不想那麼做,狄恩把錢塞給了他。在歡鬧之中,我有機會觀察一下狄恩的所作所為,他已經有點神志不清,當我凝視著他的臉時,他居然認不出來我是誰。「好,好!」他只會說這些。這場歡鬧似乎沒有終結,就象是發生在一種生活里的一個漫長而奇特的阿拉伯夢幻——阿里巴巴和小巷名妓。我又帶著我的姑娘來到她的房間,狄恩和斯但也跟他們的姑娘盡情享樂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們又都跑了出來,想看看下面會發生什麼的圍觀者只好耐心地等待著。這天下午彷彿沒有盡頭。
「你們看到後面頭髮很硬的那個兄弟了嗎?他一直靠著郵筒沒有動。他的頭髮剪得很短,笑起來有點忸怩,我左邊這個年紀大點,挺自信,但有點憂鬱,看上去有些神經質,更象城裡的叫花子。維克多已經體面地結婚了——他就象是個埃及長老。你知道,這些傢伙真夠意思,從來沒見過他們這樣的人。他們一定也在議論、猜測我們,不是嗎?就象我們一樣,但用的是另一種他們自己的方式。他們可能感興趣我們怎樣穿衣服——我們也是如此,真的。——我們跟他們有許多不同,我們說笑的東西可能也跟他們不同,我們之間的觀察方式也不會一樣,我真想知道他們是怎麼議論我們的。」狄恩試圖想了解這些,「嗨,維克多,夥計——你兄弟在說什麼?」
黑人小姑娘的母親——不是黑人,而是皮膚黑——走了進來,跟她的女兒簡單但有悲哀地交談了幾句。我看到這一切,有些無地自容,無法再去找我真正想找的姑娘。我讓吸血鬼帶我到後面用。那裡,留聲機依然在震耳欲聾地唱著。我們找到一張床,玩了半個小時。這是一個方形的木板屋,沒有屋頂,一個角落裡有幾尊聖像,另一個角落有一個臉盤。旁邊大廳里不斷有姑娘在叫:「亞格,亞格卡利恩特!」意思就是,「熱水」。斯但和狄恩也幹完出來了。我的這個姑娘要30比索,大約3個半美元,她又額外要了解10比索,為此還講了一大堆理由。我不知道墨西哥鈔票的價值,我只知道我有一百萬比索。我把錢扔給她,於是又跑出來跳舞。一大群人站在街上看著,警察象往常一樣無精打采。狄恩那個漂亮的委內瑞拉姑娘拉著我走出門去,走進了另一家顯然也屬於妓院的酒吧。裏面有一個年輕的酒吧招待正一邊倒酒一邊同一個長著小鬍子的老頭認真地談論什麼。這裏的留聲機也開得震天響,彷彿世界上的所有留聲機都在放。委內瑞拉姑娘摟著我的脖子,想要兩杯酒,酒吧招待不給她,她求了又求,酒吧招待才給了她一杯,她卻一下子把它給灑了。這次她並不是故意的,因為我從她那雙由於醉酒而失去光澤的眼睛里看到了懊悔。「這很容易,寶貝。」我對她說。我給她找來一個凳子,她總是往地下癱,我從來沒看見過一個女人喝得如此爛醉,而且只有18歲。她拉著我的褲子求我發發慈悲,我只得又給她買了一杯,她一飲而盡。我再也沒有心思跟她玩,我擁有的姑娘應該在30歲左右,能夠自己照顧好自己。委內瑞拉姑娘在我懷裡痛苦地扭動著,我突然產生一個衝動,想把她帶到後面,把她的衣服脫|光,僅僅跟她聊聊天——我胡思亂想著。我發狂似地需要她和另外那個黑人小姑娘。
「你覺得熱嗎?」維克多說著,指了指福特車滾燙的頂篷,他同狄恩一起坐在前面。「你有了大麻,就不會再熱了,不過你得等一會兒。」
我們的車在一片柔和的氣氛中停了下來。天氣很熱,彷彿是在7月里新奧爾良一家麵包師的烘房。許多人家都坐在黑暗的街道上閑聊著,偶爾有幾位姑娘走過。她們都很年輕,好奇地想知道我們到底是什麼人。她們光著腳,蓬頭垢面。我們來到一家搖搖欲墜的雜貨店門前買了些麵包和新鮮的菠蘿,店裡點了一盞油燈,門口有幾盞昏黃的燈,其它地方就全是黑暗、黑暗、黑暗。我們都累了,真想馬上睡覺,於是把車開到城邊一條塵土飛揚的大路上。天熱得令人難以忍受,根本無法入睡,所以狄恩脫得一|絲|不|掛,把衣服鋪在路邊柔軟、滾燙的沙地上,然後九九藏書躺在上面。斯但躺在福特車的前座上,兩邊的門都開著,好讓空氣流通,但是沒有一絲風。我坐在後座上,汗水流成了河,只好跳下汽車,站在黑暗中。全城都陸陸續續地進入了夢鄉,只有狗在不停地狂吠,我怎麼能睡覺呢?成千上萬隻蒼蠅叮在我們的胸脯、手臂和腳踝上。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我爬上車頂,平躺在上面,雖然還是沒有風,但是車頂容易涼。我背上的汗很快就幹了,同時成群的死蟲子也落到了我身上。我意識到叢林在融化你,你也變成了它,躺在車頂,臉朝黑漆漆的天空,就象夏日的夜晚躺在密閉的箱子里。在我的生活里,空氣第一次不再是一種接觸我,撫摸我,使我寒冷和流汗的東西,而是變成了我自己,我與空氣融為一體。在我睡著的時候,密密麻麻的小蟲子在我臉上飛來飛去,它們既快樂又溫柔,天上沒有星星,顯得深邃、遙遠。我可以面對天空就這樣躺上一夜。蚊蠅的叮咬使我的頭、臉、腳都感到刺痛,為了盡量少出汗,我穿上了我那件百孔千瘡的T恤衫,重新躺下。路邊有一團黑影,那是正在熟睡的狄恩,我能聽見他的鼾聲。斯但也在打鼾。
「可憐的索爾,可憐的索爾,你病了,斯但會照顧你的。現在,如果可能的話,好好聽著:我在這裏已經辦好了同凱米爾離婚的事。如果汽車可以走的話,我今晚就回紐約到伊尼茲那裡去。」
「當然,夥計!」狄恩說。他甚至答應帶維克多到美國,如果他願意的話。維克多說他會認真考慮的。
我們走出沙漠,來到城市的另一頭。這條路上車轍縱橫,使行駛在上面的汽車上下顛簸。維克多的家就在前面,它座落在一片仙人掌植物的邊緣,是幢土磚小屋,幾個人正懶洋洋地坐在院子里。「那是誰?」狄恩興奮地叫道。「那是我的兄弟,我的母親和姐姐也在那裡。我的家人住在這裏,我已經結婚了,我住在商業中心。」
「以後,好夥計,我就回到我的生活里去。我真希望能跟你一起留下來,我一定儘力趕回來。」我肚子里一陣陣劇痛,禁不住呻|吟起來,等我再一次睜開眼睛,無所畏懼而又瀟洒不羈的狄恩正低著頭站在那裡注視我,他的破車已經準備好了。我似乎認不出他是誰了。他知道這一點,憐憫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是的,是的,是的,我現在要走了。可憐的索爾,再見。」於是他走了。20小時以後,在痛苦的高燒中,我終於明白他已經走了。他正獨自開著車,穿過那些滿是香蕉的山坡。這時是深夜。
「不,我們就穿著它進城。他媽的。」我們開車駛入了墨西哥城。
前面是蒙特莫里洛斯,天氣變得越來越熱,周圍的景象也愈加奇特。狄恩非要叫醒我看這一切。「快瞧,索爾,你可別錯過。」我向外望去,我們正在穿越一片沼澤地。走過一段泥濘的道路之後,總會看見幾個穿著破衣爛衫的墨西哥人在路上行走,腰上用繩子縛著大砍刀,有些人正砍灌木。她們都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注視我們。透過灌木叢林,偶爾可以看到一些非洲式的竹牆茅草屋和一些小木屋。幾個年輕姑娘站在簡陋的門口望著我們。「噢,夥計,我真想停下來用手撫摸撫摸這些可愛的姑娘。」狄恩叫道,「但是你看老太太和老頭子總是站在附近——常常站在後面,有時離她100碼,在撿樹枝和木頭或者在看牲口。他們永遠不會孤獨,在這個國家沒有人會孤獨。你睡覺的時候,我一直在觀察著這條路和這個國家,可能的話,我真想告訴你我所想到的一切,夥計!」他渾身冒汗,眼中流露出狂放、克制和柔和的目光——他看到的人跟他一樣。我們以每小時45英里的速度平穩地在彷彿沒有盡頭的沼澤地上行駛。「索爾,我想再過很長時間這樣的景色也不會變化。你來駕車,我想睡一會兒」。
「婊子養的!」斯但在後座猛地叫了起來,「他媽的!」他仍然處在麻醉劑的興奮之中。我們一想到他仍處於興奮之中,叢林和麻煩對他毫無影響,禁不住大笑起來。
「哈哈!」狄恩叫道。他完全清醒了,在墨西哥塵土飛揚的街道上跳上跳下。「我們大家都去!」周圍的小夥子興緻勃勃地看著我們,尤其是狄恩。他們竊竊低語,議論著我們這些美國佬。「看他們,索爾,在談論我們。噢,我的天,這個世界真有趣。」維克多上了我們的車,汽車猛地啟動向前並去。斯但·希潑哈德一直在睡覺,鼾聲如雷。
「太好」。我們走吧,我們走吧!」狄恩跳下汽車,拉住了維克多的手。加油站附近站了一群小夥子,他們微微笑著,一半人光著腳,所有人都戴著草帽。「夥計,」狄恩對我說,「這樣度過一個下午不是很好嗎。維克多,你能找到姑娘嗎,在哪兒?漂亮嗎?他用西班牙語嚷著,「你看,索爾,我在說西班牙語。」
在妓院里,我們找到了姑娘。她們中有些人斜靠在舞廳里的沙發上,有些人正在長長的酒吧間里痛飲。中間有一個拱門通向後面的小木屋,這些木屋看起來就象是在公共海灘上你可以在那裡換上浴衣的那種屋子。老闆是個年輕的傢伙,不停地跑進跑出。我們告訴他我們想聽墨西哥當地音樂,他馬上拿來一疊唱片,大多是普拉茲·布拉多的唱片,然後把它們放到留聲機上。大廳里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這才真正是在聽自動唱機——驚動了狄恩、斯但和我。我們突然意識到我們從不敢把音樂旋到我們想聽的音量,這才是我們想聽的音量。音樂一陣陣傳來,強烈地吸引著我們。幾分鐘以後,幾乎哥瑞格里亞城的所有人都擁到窗戶上,欣賞著美國佬和妓|女們跳舞。他們站在骯髒的大街上圍觀著,警察也夾在裏面,只不過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看著。在這個太陽當空的下午,激烈的音樂迴響著,就象是在世界未日或基督再生時你將聽到的那種音樂一樣。
我們必須走了,維克多很傷心。「你們還會回哥瑞格里亞來看我嗎?」
「好。」狄恩回答,把車速降到5英里。他有些不知所措,在這裏可不能幹那些在美國常乾的事。「路上有成千上萬他們的人!」他說,因此,他繞了一個彎,重新來到姑娘們的身邊。她們是到前面地里去幹活。她們微笑地望著我們,狄恩則用挑逗的目光盯著她們,「他媽的,」他壓低了聲音說,「噢!這事太奇怪了,都不象是真的,姑娘,姑娘,尤其是處在我現在這樣的境地,索爾。當我們經過那些家庭時,我總是往裡面張望——你可以透過精緻的大門看到裏面的東西,看到棕綳床,褐色的小孩在睡覺,他們翻身醒了過來,自己穿衣起床,母親們正在用鐵鍋做著早餐。他們的窗戶上掛著百葉窗帘。老人們都那麼漠然,什麼也不去操心。這裏沒有猜疑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每個人都那麼冷漠,用褐色的眼睛直視著你,什麼也不說,只是看著。那種目光中,仍然保留著人類柔順、忍耐的本性。你讀過的那些關於墨西哥和昏昏欲睡的外電國佬以及所有那些廢話——那些關於墨西哥佬的廢話等等——全是一派胡言。這裏的人們都那麼直爽、善良,從不胡說八道,這太讓我吃驚了。」從這條黑夜中荒涼的路上獲得的經驗,使狄恩終於https://read.99csw.com接近了這個世界並且仔細審察了一番。他低著頭,注視著前方的道路,慢慢地開車。我們來到沙賓納斯的另一頭給車打氣,一群戴草帽、留鬍子的本地農民正站在破舊的氣泵前說笑喧鬧。田野中,一個老人拄著拐杖蹣跚而行。太陽漸漸升高,照耀著這裏充滿原始活力的生活。
後來我得了一場熱病,拉痢疾,整日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我抬起頭,在暈旋中,我知道我正躺在堪稱世界屋脊的海拔8000英尺的一張床上,我知道我已經拖著這可憐的軀殼生活了一輩子,我知道我仍然有許多夢想。我看見狄恩趴在廚房的桌子上。幾天以後,他就要離開墨西哥城了。
他從座位上抬起頭看了一眼,太陽正在偏西,便又倒下睡了。他醒來以後,向我詳細描述著他看到的一切,說:「太好了,夥計,我很高興你讓我起來看,噢,天呀,我要幹什麼?我要到哪裡去?」他摩挲著肚子,眼睛通紅地望著天空,幾乎要流下眼淚。
我們和姑娘們在歡快的音樂聲中瘋狂地舞著。海闊天空地瞎聊以後,我們漸漸了解了她們不同的個性。她們都是些出色的姑娘,其中最瘋狂的一個是委內瑞拉人,她一半是印第安人血統,一半是白人血統。她只有18歲,看上去象是出身於教養很好的家庭。在墨西哥,象她這樣年紀的人,有著漂亮的臉蛋,各方面條件都很好,為什麼還要出來賣淫,真是天知道。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可怕的災難。她喝起酒來不顧一切,等到快要醉倒時,便放下酒杯。她不停地喝著酒,我們也儘可能給她買。她穿著寬鬆的便裝,摟著狄恩的脖子,不停地跳著舞。狄恩象石頭一樣獃頭獃腦,一時間忘了該怎樣同姑娘干那事。過了一會兒,他們跑進了貯藏室。我被一個肥胖的、乏味的姑娘纏住,她牽了一條小狗,我表示討厭這條狗,因為它一直想咬我,她卻對我大為惱火。她答應把它牽到後面,但等她回來,我已經同另外一個姑娘搭上了。這一個挺漂亮,但不是最漂亮,她象個吸血鬼似地摟著我的脖子。我想脫身去找另外一個16歲的黑人姑娘,她憂鬱地坐在那裡,撩開短小的衣服觀察著她的肚臍眼。斯但找的姑娘15歲,穿了一件幾乎快要掉下來的衣服。所有人都瘋了。二十幾個男人靠在窗戶上,津津有味地看著。
「他不是生氣,孩子就是愛哭。」說話的是維克多嬌小的妻子,她正赤腳站在門口,由於害羞,不好意思過來。她急切地等著維克多把嬰兒抱過去,然後用柔軟的棕色胳膊接了過來。維克多給我們看過他的孩子,便鑽進汽車,滿足地用手指了指右側。「太好了。」狄恩說著,拐了一個彎駛入狹窄的阿爾及利亞大街,街上有許多人好奇地望著我們。我們來到妓院,這是一幢經過灰泥粉飾的建築,在陽光下顯得分外醒同,大街對面,兩個警察正靠在面對妓院而開的窗檻旁。他們服裝整齊,卻無精打采,饒有興趣地注視著我們走進去,並在裏面待了整整3個小時。黃昏時分,我們從他們的鼻子底下興高采烈地走了出來。按照維克多的吩咐,為了走走過場,我們給了他們每人24美分。
「不,絕不!絕不!讓我繼續來開。我隱約能看得見路。我們來試試。」現在,我們是在漆黑的夜裡穿行於昆蟲的海洋中。濃烈的腐臭味撲鼻而來。我們突然想起地圖上標識著哥瑞格里亞一過就是北回歸線。「我們現在處在真正的熱帶啦!別擔心那種氣味,好好聞聞!」我把頭伸出窗外,蟲子便迎面而來。如果把耳朵豎在空氣中,就可以聽見昆蟲的高聲尖叫。我們的燈忽然又亮了,照射著筆直的大路,兩邊象牆一樣布滿了樹木,都將近100英尺高,彎彎曲曲的。
現在,我們重新向蒙特雷行駛。前面,出現了連綿不斷的山峰,山頂上積雪皚皚,我們平穩地盤旋而上,道路從山隘中穿過,不一會兒,我們走出了沙漠,開始在冷峭的空氣中,沿著懸崖旁的山路緩緩爬行。路上,我們一個人也沒碰到,汽車在白雲間穿行,一直把我們帶到頂峰。駛過這片山地,就到了巨大的製造業城市蒙特雷。城市上空的煙霧,連同海灣飄來的雲團,象羊毛一般從藍天上飄過。走進蒙特雷,就好象進了底特律,到處可見工廠高大的圍牆;嬉皮士在街上四處遊盪;妓|女把頭探出窗口;商店裡出售著各種各樣的商品;狹窄的街道上擠滿了彷彿香港過來的人。「哈!」狄恩大叫起來,「這就是太陽下的一切;你看見過這樣的墨西哥太陽嗎,索爾?它會使你精神振奮。啊!我真想開車——親自在這條路上開車!」我們想在熱鬧的蒙特雷停一會兒,但是狄思想抓緊時間趕到墨西哥城。他只知道路上會越來越有趣,尤其是前面,樂趣總是在前面。他開起車來就象一個魔鬼,從來不休息。斯但和我都疲憊不堪,只好放棄停車的要求,倒頭睡覺。到了蒙特雷城外,你抬起頭向外看,看見了不可思議的雙峰山,那裡是亡命之徒經常出沒的地方。
「你母親開通嗎?」狄恩有些心虛,「如果我們要大麻她會怎麼說。」
「你在幹什麼,夥計?」我有氣無力地問道。
突然,維克多緊張地跑過來,抓住我們的手,臉上露出驚慌的表情。
「嗨,我們回去把她們帶上!」我說。
這時,維克多的一個兄弟手裡捧著用紙包的大麻輕快地走了過來,他把它放在維克多的膝蓋上,便滿不在乎地靠在車門上,對我們笑著點了點頭,說:「你們好。」狄恩也對他微笑著點了點頭。沒有人再說話,空氣中充滿了平和。維克多卷了一支比平常所見的大得多的煙,他卷的是大號的卡羅那大麻煙(用的是褐色包裝紙)。維克多毫不在意地把煙點上,遞給我們大家。抽這種煙就象在抽一支酒瓶,一股火辣辣的煙霧直衝你的喉嚨,我們吸了一口,就馬上全部吐了出來。不一會兒,我們全部被大麻刺|激得興奮起來,額頭上滲出層層汗水,就象突然形成了阿卡波古海灘。我從汽車的後窗望去,維克多的另一個長得有些古怪的兄弟——彷彿是個高高的肩上披著飾帶的秘魯印第安人——微笑著靠在郵筒上,不好意思地搓著手。似乎汽車周圍都是維克多的兄弟,因為又有一個出現在狄恩身邊。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每個人都興奮起來,所有拘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出現了許多令人感到有趣的事。美國人和墨西哥人之間的不同消失了,這種不同本來從相象的面孔、皮膚上的汗毛、手指上的骨節和面頰上的顴骨上就可以一目了然。這些印第安兄弟們開始低聲議論起我們來,對我們評頭論足。你可以看到他們的長相和身材,比較他們彼此之間的表情,狄恩、斯但和我也在用英語議論他們。
「我有妻子和孩子——沒有錢——我知道。」當我們從汽車裡向他揮手時,他的臉上露出溫和的微笑。在他身後,是空曠的停車場和玩木馬的孩子。6
「問問他我們是否能搞到麻醉品。嗨,小夥子,你能搞到大麻嗎?」
狄恩也吃了一驚,他一邊繼續開車一邊說:「是的,我聽見了。我當然他媽的聽見了。噢,天呀,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今天早上我太激動了,這個世界太可愛了,我們總算走進了天堂。這九九藏書裏既不冷清,也不奢華,這裏什麼都不是。」
「讓我來開,也許我們能退回去。」
「啊!」狄恩驚嘆他說,他的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驚喜。「他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子,瞧這雙眼睛。現在、索爾,斯但,」他面對我們,極其嚴肅和柔和他說,「我要讓你好好看看這個小墨西哥人的眼睛,他是我們的好朋友維克多的兒子,等他長大以後,看他怎樣用這雙眼睛同心靈交談,這雙眼睛預示了一顆最可愛的靈魂。」這是一段漂亮的演說,這也的確是個漂亮的孩子。維克多慈愛地低頭望著他的天使。我們都希望能有一個這樣的兒子。他似乎意識到了我們強烈的愛意,不知什麼原因,皺著小臉哭了起來,這原因可能來自很久以前的神秘時代,我們一無所知,只有手忙腳亂地安慰他。維克多摟著他搖著,狄恩輕聲哄著他,我則上去拍著他的小胳膊,可是他的哭聲卻越來越高。」哎,」狄恩說,「我太抱歉了,維克多,我們讓他生氣了。」
這個小夥子點了點頭,「當然,什麼時候都行,跟我來。」
我們正要出發,突然發現斯但不見了,便又回去找他。發現他正在向一個新來的婊子獻媚,她每天晚上來侍候客人。斯但想再痛痛快快地玩一次,當他喝醉了的時候,就會賴在女人身上走不動,而且女人們都象青藤一樣纏著他。他堅持要留下,玩遍所有新來的、特殊的和漂亮的女人。狄恩和我使勁捶打他的背,才把他拖了出來。他揮手向所有人告別——姑娘們、警察、還有外面街上圍觀的人群和小孩,對喧鬧的哥瑞格里亞的各個方向送去飛吻。他昂著頭從人群中走過,不停地對他們發表演說,表達他對這個迷人的下午所懷有的眷戀。周圍的人們大笑著,拍著他的肩膀。狄恩過去給了警察4個比索,同他們握了握手,微笑著點了點頭。當他跳上汽車時,我們熟悉的每一個姑娘都意識到了分別,她們圍在汽車旁,衣服都擠成一團,喋喋不休地說著再見,吻著我們。那個委內瑞拉姑娘甚至開始哭泣——儘管我們知道這並不是為了我們,或者不完全為了我們,但也相當滿足了。我的溫柔的感情都留在了這裏,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啟動汽車,把用幾百比索換來的歡樂拋在身後。這一天似乎並不壞,瘋狂的音樂仍然跟在我們後面很長時間,一切都結束了。「再見,哥瑞格里亞!」
我們的車來到了哥瑞格里亞城外的公路上,路的兩邊林木叢生。在夜色中,我們可以聽到樹上成千上萬的昆蟲的嗡嗡聲,聽上去就象是一聲連綿不斷的尖叫。「嗨!」狄恩叫著,打開年前燈,可是燈壞了。「怎麼回事?他媽的,現在怎麼辦?」他怒氣沖沖地敲著儀錶板。「噢,我的天呀!想想看這有多可怕,我們不得不在沒有燈的情況下開車穿過叢林。我根本看不見開過來的汽車!噢,我們該怎麼辦?他媽的。」
在我們開車向山上爬行的過程中,空氣開始變得涼爽起來。路上的印第安姑娘都披著圍巾,她們拚命向我們打招呼。我們停下車來,她們便蜂擁而上,向我們兜售起小塊的水晶石。她們瞪著天真的棕色大眼睛盯著我們,我們也望著她們,心裏沒有一絲邪念。儘管她們都很年輕,有些只有11歲,看上去卻象30歲。「瞧瞧這些眼睛!」狄恩感慨他說。她們的眼睛就象孩提時代的聖母,從中可以看到耶穌般親切與慈祥的目光。她們毫不畏縮地注視著我們,我們擦了擦激動的藍眼睛,繼續看著她們,她們仍然用讓人神魂顛倒的目光射向我們。她們一說話就會變得粗野,甚至愚蠢;只有在平靜中,她們才顯露出自己的真實面目。「她們是在最近才學會賣這些水晶石的,大概是10年前公路建成以後——那以前這個國家一定非常寧靜。」姑娘們仍然圍著汽車嚷著,其中一個甚至抓到了狄恩汗淋淋的胳膊,不停用印第安語嚷著什麼。「噢,好。噢,好。親愛的。」狄恩溫柔地甚至有些可憐巴巴地說。他跳下汽車,在這部破舊汽車尾部的行李箱里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塊手錶。他把它給那個孩子看,她興奮地叫了起來,其他人也驚奇地圍繞過來。狄恩把表放在那個小姑娘手裡,因為「她為他獨自從山上采來了最美最純最精巧的水晶石」。他撿了一顆比草莓果大不了多少的水晶石,然後把手錶給她戴上,她們全都象唱詩班的孩子那樣張大了嘴。那個幸運的小姑娘把表緊緊貼在胸前破破爛爛的衣服上。她們用手撫摸著狄恩,向他表示感謝。他站在她們中間,眼望著前方高峰上的公路,彷彿穆罕默德重新降臨。他回到了車上,她們不願看到我們離去。我們走上山路以後很長時間,她們還跟在我們後面,一面跑,一面揮手。我們的車拐了一個彎,再也看不見她們了。她們仍然在我們後面追趕著。「啊,我的心都要碎了!」狄恩捶打著胸口叫道,「她們會這樣跑很遠的!如果我們開慢點,她們會一直跟著車一直追到墨西哥城嗎?」「會的。」我說,因為我知道。我們爬上了令人頭昏目眩的馬得爾奧冰托峰,濃霧把懸崖全部籠罩起來。在霧中,可以看到一片片金黃的香蕉林。懸崖下,莫克特茲瑪河象一條金帶在綠色的叢林中蜿蜒穿行。我們的汽車經過了山頂大的一個小鎮,披著圍巾的印第安人從草帽下望著我們,這裏的生活是那麼沉重、黑暗而又原始。他們看著目光炯炯有神的狄恩,他正在認真卻是瘋狂地把車開得飛快。他們向我們伸出手來,這些從山後或者更高的山上下來的人,把手向前伸著,希望文明人能夠給他們些什麼,他們一直期待著,而不知道將來有一天我們也會象他們一樣窮,同樣要這樣伸手乞討。我們這輛即將散架的福特,30年代曾經流行的舊福特,吭哧吭哧地從他們中間穿過,消失在塵土之中。
第五部 2
城裡偶爾閃過一束模糊的光亮,那是巡警在執行任務。他手裡拿著微弱的電倚,在黑暗的叢林中咕噥地走著。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的亮光向我們緩緩走來,我能夠聽到他踩在沙地上的腳步聲。他停下腳步,照了照汽車,我坐起來看著他。停了幾分鐘,他用抱怨的口氣對我說:「多米恩多?」一邊說,一邊角手指著路邊的狄恩。我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是「睡覺」。「是的,睡覺。」我用西班牙語說。
「哦,」維克多不安他說,「你不喜歡這種大麻?」「噢,當然喜歡!你們在談些什麼?」
「不,你沒理解我的問題、這些小夥子在說些什麼?」
順著山路,我們來到了一個火山口,火山噴出的濃煙在整個墨西哥城上空繚繞。下了山,我們的車從起義大道一直開進了城市中心。一些小孩正在寬闊的田野上踢足球,揚起陣陣塵上。出租汽車司機跟著我們,想知道我們是否想要姑娘。不,我們現在不想要姑娘。殘落破敗的貧民窟的土屋一直向前延伸,昏暗的小巷中,遊盪著幾個孤獨的人影。黑夜降臨了,我們的車在城市中穿行。突然,前面一片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路邊到處是咖啡館和劇院,穿著時髦的小夥子對我們嚷著。拿著扳手、衣衫襤褸的機修工人光著腳從街上懶洋洋地走過。光腳的印第安司機開著車在我們周圍橫衝直撞,拚命地撳著喇叭,喧鬧聲令人難以忍九-九-藏-書受。在墨西哥,汽車上從不使用消音器。「哈!」狄恩叫道,「快瞧!」他踩下油門,象印第安人那樣開起車來。我們在利福馬大街兜著圈。汽車從四面八方向我們衝來,又從我們旁邊一閃而過。「我一直夢想著這樣的交通,每個人都在拚命向前跑!」一輛救護車鳴笛開了過來。美國的救護車可以鳴笛飛馳而過,但是印第安人駕駛的救護車在城市的街道上只能以每小時80英里的速度駛過,來往急馳的車輛勉強讓開路,他們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暫時停車。我們看著它從商業中心擁擠的交通中尖叫著駛過。路上的行人,即便是老太太,都急急忙忙一刻不停地走著。年輕的墨西哥城商人在摩肩接踵地奔跑。光腳的巴士司機穿著T恤衫蹲坐在低矮的座位上,一邊說笑,一邊駕駛著龐大的汽車。巴士上亮著黃燈和綠燈。車上一排排木頭長椅上坐著許多面孔黝黑的人。在商業中心,無數的墨西哥城嬉皮士戴著鬆軟的草帽,穿著夾克衫,前胸敞開,在大街上閒蕩。有些人在小巷裡出售十字架和大麻;有些人跪在破舊的教堂中,隔壁小棚屋中正表演墨西哥雜耍。有的小巷堆滿碎石亂瓦,陰溝肆流。一扇扇小門通向磚土圍堵的酒吧,你只有跳過一個水溝才能喝到酒。這種水溝下面可能就是古代的阿茲特克湖。酒吧賣的咖啡里摻著酒和肉豆寇,四周圍響著震耳欲聾的墨西哥音樂。幾百個妓|女沿著黑暗、狹窄的街道上排成一排,在夜色中向我們眨著挑逗的眼光。我們彷彿漫步在一個迷離的夢境中。在一個奇特的墨西哥咖啡館,我們花48美分吃了一頓豐盛的牛排。木琴演奏師站在那裡彈奏一把巨大的木琴,吉他歌手唱著歌,一個老人在角落裡敲著鼓。無論你走進哪一家空氣混濁的酒吧,花兩美分他們就會給你一杯仙人果汁。整個晚上街道上充滿了喧鬧,沒有片刻的停歇。乞丐們蜷縮在廣告牌下,他們全家人坐在街頭,在夜色中吹著短笛,自得其樂。他們光著腳,點著昏暗的蠟燭。整個墨西哥就象是一座波希米來集中營。在街道拐角,一個老婦人正在切著煮熟的牛頭肉,用玉米餅裹好,再抹上醬汁,用報紙包著出售。我們知道,這座陌生的、充滿魅力的巨大城市就是我們所走的路的盡頭。狄恩張著嘴,眼睛發光,在曠野上開始了一次落拓、神聖的觀光。狄恩碰到了一個討厭的傢伙,戴著草帽,跟我們閑聊著,還想再出去轉轉,因為一切都不會結束。
維克多睜開有些茫然的褐色雙眼望著狄恩,「是的,是的。」
現在,顛簸不再是件痛苦的事。這是一次世界上最令人愉快、最舒適的顛簸旅行,好象是在藍色的大海上行駛一樣。當狄恩望著前方,告訴我他現在第一次理解了汽車的彈性時,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奇異的金色光芒。我們上下顛簸著,甚至維克多也明白了,哈哈大笑起來,然後他指著左側,告訴我們哪條路可以去找姑娘。狄恩用難以形容的興奮望著左側,駛上了那條路。他手握方向盤,平穩地向目的地駛去,同時,聽著維克多想說的話,並且大聲回答著:「對,當然!我完全同意!毫無疑問,夥計!噢,的確如此!噢,你說的太對我胃口了!當然!繼續往下說!」因此,維克多滔滔不絕他說著,儼然是一位出語驚人的西班牙演說家。我想,狄恩靠著他那異乎尋常的悟性一定理解了維克多所說的一切。此時,他很激動,看上去就象弗蘭克林,得拉諾·路斯伍德——在我直冒金星的眼前和混濁懵懂的腦海中出現了許多幻影——令我吃驚得透不過氣來,彷彿有無數根針一起向我刺來。我掙扎著仔細看看狄恩,他竟然跟上帝一模一樣。在大麻的刺|激下,我處於極度興奮之中,只好把頭靠在座位上。汽車的顛簸使我全身一陣陣顫抖,我望著車窗外閃過墨西哥景色——在我的意識中它變得千奇百怪——似乎是在耀眼奪目的珍寶箱旁手足無措。你害怕正視它,因為你的眼睛屈從於你的內心,無法把巨大的財富一下子統統盡收眼底。我有些喘不過氣來。我看到一道金光劃過天空,正好落在這輛破舊汽車的車頂,然後一直射入我的眼窩深處,於是這金光變得無所不在。我看著窗外烈日當空的街道,一個婦女正站在門口,我想她一定是在傾聽我們所說的每一句話,暗自點著頭——這些是吸食大麻后常會出現的視覺幻境,但是那道金光依然存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甚至忘記了我們在幹什麼。後來當我昏昏沉沉地抬起頭來,就好象從沉睡中重新清醒,從虛無縹渺中回到現實。他們告訴我我們的車正停在維克多自己家的門口,他正抱著他的兒子站在車門前,把他遞給我們看。
「夥計。」狄恩說,「這個維克多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可愛、最了不起、最有趣的小夥子。只要看看他,看看他冷靜、沉穩的步子就行了,在這裏可不需要匆忙。」車裡吹過一陣悶熱的從沙漠上刮來的微風。
他自言自語了幾句,不滿地轉過身,繼續一個人向前走去。上帝從沒有在美國創造一個這麼可愛的警察,不產生懷疑,不製造混亂,不打擾別人:他可真是這個沉睡的城市的忠實衛士。
該去尋找姑娘了。維克多的兄弟們回到樹下,母親從門口凝望著我們。我們慢慢地一路顛簸返回城裡。
於是,他把我們帶到一個世界上最奇怪的地方:這是一個普通的美國式的浴室,座落在離城外一英里多路的地方,許多人擠在一個大池子里,淋浴在一個石頭砌成的屋子裡。花幾個聖塔弗就可以洗一次,你可以從侍者那裡拿到肥皂和毛巾,浴室旁邊的停車場上,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孩坐在快要倒了的旋轉木馬上轉著圈,在殘陽的照射下,顯得很奇特,也很美。斯但和我拿著毛巾走進冰冷的淋浴室,洗得乾乾淨淨以後跑了出來。狄恩沒有洗,我們看見他正同熱情的維克多手挽手在停車場上散步。他們興緻勃勃地聊著,狄恩有時拍拍維克多的手,然後繼續手挽手向前溜達,快該同維克多分手了,所以狄恩抓緊一切機會單獨同他在一起,交流著看法,深入地了解他。只有狄恩會這麼做。
維克多很為我們感到驕做,也為他自己感到驕做。「現在,你們想去洗個澡嗎?」他問。當然,我們都想痛痛快快地洗個澡。
我不想要遮陽風鏡,只想要姑娘。我叫醒了狄恩。「嗨,夥計,在得克薩斯我答應過給你找個姑娘——好了,坐起來醒醒,小夥子,我們已經找到了,姑娘們在等著我們。」
「噢,她會給我的,」於是我們等在車裡。維克多下車走進房間,同一個老婦人說了幾句話,後者馬上轉身走到後面的花園裡去拿大麻葉。這些大麻已經被摘下來,放在沙漠中的太陽下晒乾。維克多的兄弟們一直在樹下微笑著,他們走過來跟我們打招呼,但只待了一會兒就起身走了。維克多回來了,臉上堆滿笑容。
「你們看到我的孩子了嗎?他名叫普拉茲,6歲啦。」
我恢復過來以後,才意識到他是多麼可恥,但是我還是理解了他生活的複雜,理解他為什麼要把生病的我留在這裏,去跟他的妻子們在一起,理解了他的痛苦。「好吧,老狄恩,我什麼也不說。」
「什麼?什麼?」他急不可待地坐了起來叫道,「在哪兒?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