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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自己這句話會引她厭惡―――小心:又是個裝可憐想伺機而動的寂|寞|男人!不過,她卻露出了笑容。「什麼顏色的?」她似乎很感興趣。
我瀏覽擺在幾張桌子上的舊貨,等待出售的有一些普通的書籍和CD、一台外觀頗舊的烤箱,以及幾個印有卡通圖案的玻璃杯。這些東西都不怎麼吸引我,我卻不打算馬上轉身離開。在院子裏面一點,靠近屋子的地方,我注意到一個衣架,上頭吊滿各式炫亮耀眼且造型奇特的伴娘禮服,衣架上還貼有一張告示,上頭寫著:「免費贈送想盛裝出席正式場合的人,每名顧客限取一件。每件衣服另附有染色新婚鞋一雙。」
我笑了。「我前妻有個好友就是因為伴娘禮服,到現在都還不肯跟她說話。」此話一出,讓我自己都覺得有些驚訝。我在挑逗她嗎?想讓她知道我目前處於單身狀態?我不習慣對完全陌生的人透露太多隱私,而這句話暗藏的資訊已大大超出了限度。
「也謝謝你,」她喊道,「祝你成功壓出方形雞蛋。」
當我下車后,她抬起頭對我露出微笑。「嗨,」她說,「請隨便看吧,有問題隨時問我。」
到後來,在我拒絕參与這種對話后,她開始留字條給我。起初還很正常,像「請買牛奶回來」或「別忘了晚上要和邁克、珍妮吃飯」之類的,但隨著時間過去,這些字條變得越來越複雜,而且敵意也漸漸增加。
「我想買它,但你不一定要賣給我,如果你還不想賣的話。」
我有位大學時代的朋友曾住在紐約,住處位於某棟大樓的第十九層。在他剛搬去的時候,隔壁鄰居是一對養狗的年輕夫妻。我記得那時去他那裡,當我們坐在陽台上喝酒聊天待到很晚時,便會看見隔壁那位少婦帶她的哈巴狗到陽台溜達。這戶人家在陽台四周的九_九_藏_書欄杆間加上了細鐵絲網,好讓這隻狗能安全地在陽台上亂竄,不致有鑽過欄杆墜落的危險。
這段婚姻關係是這麼結束的―――有天我很晚回家,一回家便發現一張字條,上面寫道:「我已經告訴過你好幾次了,出門上班前一定要把早餐的盤子放進洗碗機里,但是我今天回家又看到你的咖啡杯還留在餐桌上。我以為我能指望你,以為你既然是我丈夫,就會好好傾聽我所說的話,用細心和尊重的態度對待我的要求,但我想是我看錯人了。我們的確需要好好談談,越快越好。」最後這四個字她特彆強調,在下面用力畫了兩條線。
「五十美分。」她說,同時接過這個盒子,在手中翻來覆去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一會兒,露出有點納悶的表情。「真奇怪,這東西擺了這麼久,我居然從來沒想過拿來壓壓看。」
我注意到草地上還趴著一隻棕色的大狗。這隻狗也抬頭以渾圓眼睛好奇地打量我,好一會兒后才把頭放回它那厚厚的腳掌上。
「這是幹嗎用的?」我轉身問她。
「哦,又是背結式。為什麼他們老是要伴娘穿這種禮服呢?」
她拋開臉上的納悶表情,再度露出笑容。「不不,」她忙說,「這種東西轉手次數越多越好。也許哪天你覺得自己用不到了,可以再賣給別人。」
我端著這盤奇怪的禮物向她走去。「我猜,你可能會想要嘗嘗看。」我說。
我得承認,那時我的心情並不太好。我立刻抓起筆,在這張字條上寫下「去你的!我受夠你他媽的這些字條了」,然後貼在冰箱上好讓她一早就能看見。隔天,我們就分手了,雖然在最後一刻她還想攔住我跟我說話,我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地方。
「不瞞你,我從來沒試過。」她回答,「這是我以前室https://read•99csw.com友的東西,她搬走時沒有帶走。我猜,她大概也是從別的舊貨拍賣買回來的。她在學校主修藝術史,寫過一篇關於超現實主義的論文。」
那時我在城裡住了一個月,就睡在這位朋友家的沙發上―――那是我年輕時代的事,有某人的沙發可睡就很不錯了。每當我們在陽台上喝酒時,總會忍不住談起這件事。這個事件一直揮之不去,不管我們聊什麼話題,最後總是又回到這個跳樓事件上。有天深夜,在我們喝了不少酒後,聊天內容已不再感嘆這名陌生男人的遭遇,而是開起他的玩笑來了。我們俯身從陽台高處往下看,想象這個男人當時是怎麼掉下去的,計算他墜落時可能的軌跡。這個陽台的正下方是另一棟建築的屋頂,大約有十層樓高,但我們認為他不會掉在那上面,而是會被風吹偏位置,摔落在人行道上。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我們才發現我們講得聲音太大了,而那位年輕寡婦的卧室就緊鄰在我們陽台旁邊。我永遠也不知道她是否聽見那天晚上我們的談話。我猜也許沒有,因為她在一個月之後搬走時還特地向我朋友道謝,感激他在這段時間中的體諒。然而,一想到那天我們的談話也許已被她聽見了,便讓我覺得驚駭莫名。如果我能再遇到這位女士的話(雖然事隔多年,我完全沒把握能從人群中認出她來),我一定會當著她面前下跪,懇求她原諒;我會向她坦承,到今天我才明白,那時我對她做了多麼殘忍的事。無論她當時有沒有聽見,這都是我這一生中所做過的最狠毒的事。
我們就站在那裡笑著,那個盤子就卡在我們之間,立方體的雞蛋在漸漸黯淡的光線中閃動著蒼白的光芒。
「那麼,」我說,「我的回答是―――很樂意。」
「那當然。」我https://read.99csw.com說。掏出錢付給她后,我在原地又愣了片刻。「那麼,謝謝你了,祝你的舊貨拍賣生意興隆。」說完這句話,我轉身朝車子走去。
那天是星期六,我把車子停在這棟門前草地上有一株遮蔭巨樹的綠色小房子前。露西那時就坐在門前階梯上,低頭讀著一本平裝書。她有一頭深棕色頭髮,長度剛過下巴,身上穿的是一件印有藤蔓花朵的寬鬆棉布上衣。她還挺好看的,我不敢說我沒注意到這一點,不過那時我只暗暗欣賞了一下這張臉,並沒認真放在心上。從外表一看就知道她比我小八九歲,我只能立刻把她加入我隨著年齡增長而日漸變長的「不可能對我感興趣」的名單中。
「有兩個小女生很認真地挑了一件,還有一個對這種花哨的無肩帶禮服有癖好的男生,老實說,他穿起來的樣子還真不錯。我有時不免多想,這些伴娘禮服其實是為那些男扮女裝的男人設計的。」
傍晚的時候我又來到她的住處,此時她正在把沒賣出的東西一一搬進屋裡。當我把車子停下時,她正看別處,頭髮上映著夕陽餘暉。我凝視著她,在車上坐了好一會兒,旁邊的副駕駛座上就擺著那盤水煮蛋―――我完全按照盒子上的圖片說明,把雞蛋鋪在荷蘭芹的葉片上,並且把其中一顆切成了薄片。用這種行為示愛會不會太怪異?我心中暗忖,遲遲不敢下車。可就在這個時候,她轉頭過來看見我了,我只好硬著頭皮把計劃好的事情做下去。
我和她是因為舊貨出售活動認識的,那時我照著她親手繪製的路線,從大路循指示找到她的住處。在離婚後,我便經常去逛這種在自家庭院或車庫中擺攤的跳蚤市場,喜歡開著車子到鄰近一些我從未去過的街區,以狩獵的心態尋寶,並窺探那些我所遇到的人們生活中九*九*藏*書的一點點神秘,研究他們通過這些物品(浴室用的收音機、裝飾華麗的水瓶、手工鉤織的嬰兒毛衣和限量版的超級可樂空罐),構築出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同時也猜想他們生活中究竟出了什麼轉變,才讓他們決定這些物品已沒必要再留在自己的家中。儘管漫無目的,但也許可以找到某個已尋找多年的物品,這種期待總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近乎孩子氣的興奮。每當我從事這種活動,總會感到稍稍寬心,或得到某種程度的安慰,知道其他人的生活也會和我一樣裂成碎片,甚至還散布在自家庭院草地上供人檢視。
「超現實,的確一語中的。」我說,「這東西你賣多少?」
她的目光從盤子上抬起,看著我的臉。接著,她慢慢綻出了微笑,這個笑容越來越強,讓整張臉都因而燦爛起來。
事隔不到一年,我便認識了露西。從我們一開始談話,我便知道她是個說話簡潔又乾淨利落的人,絕對不會像莫拉一樣用拜占庭式的複雜修辭和轉折讓我直墜雲里霧中。
我開車離開,心中卻湧起一股想笑的衝動。我已經好久沒像現在這麼快樂了,於是我馬上回家,做了幾顆正方形的水煮蛋。
「我想和你約會。」她說。
「有人喜歡嗎?」我問,伸手指向那排衣服。
「薰衣草色,袖子很寬,背後還有一個大蝴蝶結。」
「呃……」她瞄了盒子一眼,然後說,「很明顯,是用來把普通的水煮蛋壓成怪怪的正方形。」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接下來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了,便轉身細看擺在另一張毯子上的其他貨品。一個小盒子吸引了我的注意。這個盒子上印有「方蛋壓制器」的字樣,盒面圖案呈現的是一盤鋪在荷蘭芹葉片上的白色立方體,其中一個小立方體已被切成薄片,展現出裏面的黃色部分以證明這是雞蛋。我打九_九_藏_書開這個盒子,發現裏面是一個有正方形底座的塑膠容器。根據說明書指示,你可以把一顆剛煮好的雞蛋去殼,趁熱放進正方形底座,套上塑膠蓋子,再轉動蓋上的螺旋鈕,便能以適當壓力把這枚雞蛋擠壓成另一種完全違反自然形態的樣子。
「壓得成嗎?」我問。
我朋友在那裡大約住了一年後,有天晚上,隔壁的那位年輕丈夫爬過陽台欄杆一躍而下。當時大概是凌晨一點左右,我朋友躺在床上,只隱約聽見一聲尖叫,之後便沒有其他聲音了。直到第二天早上,當他照例把音樂開得震天響,結果被隔壁一名前來致哀的親屬過來敲門,請他把音樂關掉時,他才知道前一晚他聽見的那聲叫喊所代表的意義。
遇到露西那年,我三十九歲。在那之前,我有過一段維持了好幾年的婚姻。莫拉,她是我第一任妻子。她的聲音像厚厚的灰泥塞滿房裡的每道縫隙和角落,她總是說得太多,有意義的又太少,讓我總有種淹沒在她製造出的話語泥淖中的感覺。即使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點點瑣事,她也必須剖開來謹慎處理;和她說話,我必須謹慎挑選使用的字眼,因為一些對我而言毫無惡意的話語,卻會讓她和我徹夜爭辯,逼我澄清使用這些字眼的動機。我總覺得,莫拉永遠都陷在焦慮的情緒中,擔憂那些她覺得自己沒做好的事,而她所採取的應對方法就是不斷分析它,直到有一天這事在她生命中已不再存有任何意義為止。有時,在我們開車的時候,她偶爾會有沉默的狀況出現。當我轉頭瞄她,會發現她臉上出現罕有的無防衛狀態的表情。「你剛剛在憂心什麼事?」我這麼問時,她永遠會立刻給我一個答案。
「方形雞蛋!」她喊道,語氣近乎崇敬,同時以驚訝的表情把盤子接過去。「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做了方形雞蛋拿來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