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七
因此，這些借據悠久的歷史，他比她了解得還更清楚。開始數目很小，貨款人的姓名也不相同，還款的期限拖得很長，到期不還又不斷續訂新的借據，拖到最後關頭，商人把拒付證書一起交給他的朋友萬薩爾，要他出面追索欠款，免得當地人罵他人面獸心。
「夫人有什麼事？請不必客氣。」
過後一想，她恐怕看錯了人。至少，她並沒有把握，里裡外外，她都不再是當年的人了。她感到喪魂失魄似的，搞得不好就要滾進無以名之的深淵。來到紅十字旅館，一眼看見了好心的奧默先生，她覺得說不出的高興，奧默看著一大箱藥品裝上燕子號班車，手裡拿著一塊綢巾，裡面包著六個鐵路工人愛吃的小麵包，那是給他太太買的。
哦！這個人是子爵！她轉過身子去看，街上已經沒有了人。她傷心透頂，幾乎要垮了，趕快靠住一堵牆，以免倒在地上。
「啊！多謝！多謝！」
接著，他會大哭一場，大流眼淚，然後，驚魂一定，他又會原諒的。
夏爾整個晚上顯得心事重重。艾瑪用焦急的眼光看著他，以為他臉上的皺紋也是對她的控訴，然後，她的目光落到中國屏風遮住的壁爐上，大窗帘上，扶手椅上，總之，這些減輕過她生活痛苦的東西上。她心裏感到有些內疚，或者不如說，感到悔恨交加，但是這種悔恨不但沒有使她的熱情冷下去，反而使它更旺盛了。夏爾卻在心平氣和地撥火，兩隻腳擱在壁爐的鐵架子上。
「啊！停下來吧！」她以為還是比內的車床在響，就埋怨說。「怎麼礙她的事了？」奶媽心裏尋思。「她為什麼要來這裏？」她跑到這裏來，彷彿家裡有個凶神惡煞，追得她走投無路一般。
「我知道……你走吧。」
但是車床轉得太響，不太可能聽清楚她在講些什麼。兩個女人到底以為聽到了「法郎」兩個字，杜瓦施太太就低聲說：「她在請求允許她延期交付稅款。」
樓上有一張小書桌，裏面鎖著羅多夫來的信。他們一定要她開鎖。
「她是不是來訂貨的？」杜瓦施太太說。
她一進來就喝了一大杯水，臉色慘白。
一個瓷器的大火爐在噼啪響，上面的壁龕里放了一盆仙人掌，櫟木的牆紙上掛了幾個黑色木框，裏面是德國畫家的《吉普賽女郎》和法國畫家的《埃及婦人》早餐準備好了，桌上有兩個銀火鍋，門上的扶手是個水晶球，地板和傢具都閃閃發亮，小心在意地擦得乾乾淨淨，像英國人家一樣清潔；玻璃窗在四角裝上了彩畫玻璃。
於是她就走了。
「我不太懂。」她說。
「怎麼？嗯……難道你怕我嗎？你看，我多苦呵！我們幾乎還算不上相識呢！其實，我對你是一片好心，你現在不再懷疑了吧？但願如此！」
「沒有……不過……」
「是的，」她咬緊牙關低聲說，「他會原諒我的，可是即使他有一百萬法郎給我，我也不會原諒他怎麼認識了我的……不行！不行！」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強，她的氣就更大了。其實，她說出來也好，不說出來也好，他早晚是要知道這場大禍的。那麼，她一定要看到她怕看的情景了，一定要給他的寬宏大量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她還想到去找勒合：哪有什麼用呢？想到給她父親寫信：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想到剛才為什麼不順從公證人呢？那時，她聽見小路上的馬蹄聲。是他回來了，在開柵欄門，臉色比新粉刷的牆還更蒼白。她一步跳下了樓梯，趕快往廣場跑；鎮長夫人正在教堂前面同斯蒂布杜瓦談天，看見她走進了稅務員的門。
他握握她的手，感到它已經麻木。艾瑪實在精疲九*九*藏*書力竭，連感覺都失去了。
比內連耳根都紅了。她拉住他的手。
於是她們面面相覷，靜悄悄地對看了一會兒。她們主僕之間並沒有不可告訴對方的秘密。最後，費莉西嘆了一口氣：
他出去了，一個小時后才回來，並且拉長了臉說：
但是，當她開口要借一千金幣的時候，他就咬緊了嘴唇，然後非常惋惜地說：她從前為什麼不委託他代管財產呢？就是一個女流之輩，也有許多方便之門，可以利用金錢來發財呵！比如說，格魯默尼泥炭礦或者哈弗爾的地皮，都是萬無一失的投資好機會，他讓她想到本來肯定可以大發其財，來吊她的胃口，使她悔恨莫及。
「先生，」她說，「我來求你……」
她趕快站住，讓一匹黑馬踢蹬而過。黑馬拉著一輛雙輪輕便馬車，車上坐著一個穿貂皮大衣的紳士。這個人是誰？她似曾相識……但馬車賓士過去了。
他時常看得叫了起來：
「啊！來往信件！」哈朗先生很知趣地微笑著說。「對不起，可以查查嗎？因為我要看看信件里有沒有別的東西。」
「聽我說，我需要八千法郎！」
然後他把筆在左手拿著的角質墨水瓶里沾沾墨水，繼續登記。等到他們查完了房間，又上頂樓去。
羅勒嫂子走了出去，用右手的指頭對著最明亮的天空，看了一看，慢慢地回來說：
「靠近火爐一點……腳抬高點……就踩磁器上吧。」
他們去了布洛涅旅館，進了他們的房間。
艾瑪並不像他想的那樣，一點也沒有流露喜出望外的神情。難道她猜到了他在扯謊？他臉紅了，接著又說：
「可以看看嗎，太太？可以看看嗎？」
四點鐘一響，她就站起來，要回榮鎮去，像個木頭人一樣，只是聽從習慣支配。
「但是先生要回來了！」
她現在覺得奇怪，怎麼一開頭沒有想到他；昨天他答應了，不會不算數的；於是她已經看見自己到了勒合家裡，把三張支票往桌上一擺。但還得找個借口對付包法利。捏造什麼理由呢？奶媽去了好久沒有回來。不過，茅屋裡沒有鍾，艾瑪想：怕是自己心急，時間就顯得長了。於是她在園子里兜圈子，走一步，算一步；她順著籬笆走，又急忙走回來，怕奶媽走另外的小路先到。最後，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這樣不知道待了多久，坐在一個角落裡，閉住眼睛，塞住耳朵。忽然間柵欄門嘎吱一響，她跳了起來，但不等她開口，羅勒嫂子就說：
奧默太太非常愛吃這種又粗又短的、頭顱形狀的小麵包，總是在四旬齋期間塗上加鹽的黃油吃。這是哥特人食物的樣品，也許在十字軍時代就吃上了。那些身強力壯的羅曼人，在火炬的黃色光焰下，在餐桌上的大酒大肉之間，看見了這種頭狀的麵包，彷彿看到了薩拉遜人的頭顱，立刻狼吞虎咽起來。藥劑師的太太雖然牙齒不好，卻和古代的英雄好漢一樣愛大吃大嚼，因此，奧默先生每次進城，總要到屠宰場的大麵包房買上一些，帶回家去。
「回答什麼？」公證人說，忽然一下，他的臉色變得刷白。
「看起來好像是！」另一位太太說。
「還沒有！」
「當心！」有人從開著的馬車門裡喊著。
「啊！她在這裏！」杜瓦施太太說。
「真漂亮！……非常美！」
「管它呢！」她心裏想。
他摟住她的腰。
她開始對他講她的情況。
她一下就跳了起來，對他說道：
她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兩隻眼睛發獃，雖然她要聚精會神，但是眼前的東西看起來總是模模糊糊的。她瞧著牆上剝脫的碎片，兩塊九九藏書還沒有燒盡的木柴，一頭接著一頭，正在冒煙，一隻長蜘蛛在她頭上的屋樑縫隙里爬著。她到底理清了思路。她記起了……有一天，同萊昂……啊！那是多久以前……太陽照在河上，鐵線蓮散發出香氣……於是，回憶像一條奔騰的激流，很快就把她帶到了昨天。
公證人進來了，左胳膊使帶棕葉圖案的晨衣緊緊貼在身上，右手脫下栗色絲絨高帽又趕快戴好，裝模作樣地故意戴得向右傾斜，露三綹金黃的頭髮，再從後腦向前盤，在禿頂的腦殼上繞了一匝。
「這種女人真該挨頓鞭子！」杜瓦施夫人說。
「你多差勁！」她叫了起來。
誰知道怎樣？為什麼不發生意外的事？說不定勒合會死呵！
其實她不必講，吉約曼先生也知道，因為他和布匹商人暗中勾結，只要有人用東西押款，要他公證，總是由布店出資金。
後來，他們兩個面面相覷地坐在壁爐的兩個角上，一動不動，一言不發。艾瑪聳聳肩膀，頓頓腳，他聽到她低聲說：「假如我是你，我一定有辦法弄到錢！」
於是她想起了那難忘的一天：她非常著急，但又充滿了希望，走進了這個教堂的甬道。甬道雖然很長，但還有個盡頭，而她那時的愛情卻顯得無窮無盡。現在她繼續往前走，眼淚直往下流，滴在她面紗上；她頭昏眼花，搖搖晃晃，幾乎支持不住了。
「他並不賣貨呀！」她旁邊的人反駁說。
但等到瞎子像平時一樣出現在山坡腳下的時候，他就叫了起來：
她們兩個商量了刻把鍾，看看榮鎮還有沒有什麼人可以救她，但只要費莉西提到一個名字，艾瑪就反駁說：
「求求你，不要走！我愛你呀！」
包法利夫人臉上漲潮似的起了一層紅暈。她氣得往後退，一面喊道：
伊韋爾居然敢懷疑他的話。於是藥劑師保證能治好結核病，只要瞎子用他親自配製的消炎膏，他並且留下了自己的住址。「我是奧默先生，住在菜場旁邊，一問便知。」
「不要吃澱粉，也不要喝乳！貼身要穿羊毛衫，要燒得刺柏的漿果出煙，熏你的結核！」
她一眼看見了自己的房屋，忽然覺得全身麻木。她再也走不動了，但又不得不往前走。再說，還有哪裡可以去呢？
「走開。不要踩這塊地毯，它不是我們的了。房子里的傢具，一針一線，一草一木，都不再是你的，都是我害得你破產的，可憐的人！」
他們從包法利的診室開始，卻沒有登記骨相學的頭顱，把那當做職業上需要的儀器；但他們清點了廚房裡的盤子、鍋子、椅子、燭台，卧室里架子上的各種擺設。他們查看她的袍子、內衣、梳洗室；她的生活，甚至最見不得人的角落，也像一具屍體一樣，陳列在眾目睽睽之下，讓這三個人隨意檢查。
她對他說：
她換了衣服，穿上黑袍子，戴了一頂有黑色圓點的帽子；她怕人看見（廣場上總是人多），就走河邊的小路，從村外繞過去。
「到哪裡去弄？」
第二天，執達員哈郎先生帶了兩個見證人到她家來，她無可奈何，只好若無其事地讓他們登記要扣押的物品。
「朋友，你得了這種可怕的病，時間不短了吧？最好不要上小酒館，要注意飲食。」
於是她瞧著他。
「你怎麼能……」
稅務員睜大眼睛，好像在聽，但是似乎沒有聽懂。她還在繼續講，樣子哀婉動人。她走到比內身邊，胸脯撲撲地跳，他們不說話「難道她要勾引他？」杜瓦施夫人說。
她當然是在提出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因為稅務員——他是一條好漢，在普魯士為法蘭西打過仗，還被提名申請十字獎章呢——九*九*藏*書忽然好像看見一條毒蛇一樣，拚命往後退，口裡喊道：「夫人！你想到哪裡去了？」
天氣很好；這是三月份一個晴朗而寒冷的日子，太陽發出的白光，把天空都照白了。盧昂人穿了節日的服裝，心滿意足地在街上散步。她走到聖母院前的廣場上。晚禱剛剛做完，人流從三座拱門下涌了出來，就像河水流過三個橋洞一樣，門衛站在拱門當中，動也不動，勝過急流中的砥柱。
這句問話的意思是：「你和他家傭人要好，摸得清他家的底，是不是他主人有時候也談起過我來？」
「到你的事務所去！」
艾瑪看著熟悉的景色在她眼前倒退，漸漸忘了目前的痛苦。但她累得支持不住，回到家裡只是發獃，垂頭喪氣，幾乎要睡著了。
他一個人在屋頂下的小房間里，正用大頭仿製一個象牙連環套，用些新月形或滿月形的圓環，一個套著一個，整個豎起來好像一塊方尖碑。這種工藝美術品沒有什麼實用價值，但他已經動手做最後一個圓環，眼看就要馬到成功了！在這半明半暗的車間里，金黃色的木屑在車床上飛舞，有如快馬飛奔時，馬蹄鐵打出的冠狀火星網。車床上兩個齒輪在旋轉，發出了轟隆轟隆的聲音；比內滿臉堆笑，下巴低著，鼻孔張開，似乎到底沉醉在完美無缺的幸福中，這種幸福當然只有平凡的勞動才能得到，表面上困難、實際上容易乾的活兒能使人心曠神怡，一旦大功告成，人就心滿意足，不再浮想聯翩了。
「這個……」
「打攪你了嗎？」
「幾點鐘了？」她問道。
「沒有！」她答道，「大約是一扇天窗沒有關，風一吹就響。」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到盧昂去找那些她久聞大名的銀行家。他們不是下鄉度假，就是出門了。她不怕碰釘子；碰到一個就向人家借錢，說她要錢有急用，擔保一定歸還。有的人當面笑她，沒有人答應借錢。
於是他要拿出鑰匙來。她攔住他。
瞎子還是唱他的歌，他顯得幾乎是個傻子，最後，奧默先生打開了錢包。「給你，這是一個蘇，找我兩個銅板。不要忘記我的話，你的病會好的。」
「她到哪裡去了？」卡龍太太問道。
「我去了三家……都沒有用。」
早上九點鐘，她給廣場上嘈雜的聲音吵醒了，一大堆人圍著菜場看柱子上貼的大布告，她看見朱斯坦爬上一塊界石，把布告撕下來。這時，一個鄉村警察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奧默先生從藥房里走了出來，勒方蘇瓦大娘正在人群當中夸夸其談。
「你家裡沒有人來！」
有時留守的人在閣樓里躲得不耐煩了，不免發出一點聲響。「樓上有人走動？」夏爾問道。
「得了，不必白費勁了。」伊韋爾說，「難道你也要演戲？」瞎子往下一蹲，頭往後一仰，兩隻暗綠色的眼睛一轉，舌頭一伸，雙手摸摸肚子，嘴裏發出餓狗般暗啞的號叫。艾瑪見了噁心。轉過身去，把一個五法郎的錢幣扔給他，這是她的全部財產，她覺得這樣扔了也好。
他承認房東不喜歡「女人」上門。
「你說得太過份了吧。也許有個千把金幣，你的債主就不會逼你了。」
「啊！太過份了！」
「難道你瘋了！」
她的眼睛冒出火光，流露出不怕下地獄的神色，上下眼皮越靠越近，又是勾引，又是挑動——年輕人感到這個女人雖不明目張胆說出她的用心，卻在暗示要他犯罪，他怕自己招架不住。於是，為了免得她把話挑明，他就拍拍額頭，大聲說道九_九_藏_書：「莫雷爾今天夜晚回來（他是個富商的兒子，又是他的好朋友）！我想，他不會不借錢給我的。我明天給你送錢來，」他又加了一句。
「怎麼樣？」
兩點鐘，她跑到萊昂住的地方，敲他的門。沒人來開。最後，他出來了。
「嗯，好太太，我去！我去！」
「看，」藥劑師說，「淋巴腺結核！」
她一面講，一面罵勒合，公證人聽了，只作不痛不癢的回答。他照吃他的豬排，喝他的茶，下巴碰到了天藍色的領帶，領帶上別了兩個鑽石別針，掛著一根金鏈子，他笑得很怪，又溫柔又曖昧，一看她的腳走濕了，就說：
她緊緊捏住他的手，上下搖動。加了一句：
強烈情慾到底佔了上風：
「先生，我等回答！」
他請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下來吃早餐，一面說對不起，請恕他失禮了。
「這才是個餐廳，」艾瑪心裏想，「這才是我需要的餐廳。」
他勸瞎子要吃好酒好肉。
她立刻告訴他扣押的事，她實在沒有辦法了。因為夏爾完全蒙在鼓裡，她的婆婆恨死了她，盧奧老爹幫不了忙。她只好來求他，萊昂，為她奔走奔走，去搞到這筆決不可少的錢……
「啊！沒有人來！先生在哭。他在喊你。大家都在找你。」艾瑪沒有搭腔。她的呼吸急促，眼珠東轉西溜，四處張望。鄉下女人見她這副模樣，以為她要瘋了，本能地嚇得縮起來。突然一下，她拍拍額頭，喊了一聲，因為她想起了羅多夫，這就好比劃破漫漫長夜的一道電光，照亮了她的靈魂。他是多麼好呵！多麼溫存體貼，多麼慷慨大方！再說，即使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幫她這個忙，難道她不會用勾魂攝魄的眼色，使他重新眷戀已經熄滅的舊情？於是她趕快到于謝堡去，一點也沒想到：她這也是送上門去，賣身投靠，而同樣的勾當，剛剛在公證人家裡，卻氣得她渾身哆嗦呢！
然後他把麵包掛在網架的皮條上，不戴帽子，兩臂交叉地坐下，擺出一副沉思默想、不可一世的姿態。
「沒借到！」艾瑪說。
「錢嘛。有的！……」
「啊！用不著，到我們那裡去。」
「怎麼？」
於是她試著打動他，卻自己先動了感情。她訴說家庭的經濟拮据，入不敷出。生活貧困。他全明白：一個這樣漂亮的女人！但他並沒有中斷吃早餐，只是身體完全轉到她這邊來了，結果膝蓋碰到了她的濕靴，曲線很美的靴底還在爐上冒汽呢。
他跪著爬了過來，也不怕弄髒了他的晨衣。
「行，去吧，去了就好。」
那她更有理由要他想方設法了；難道他三千法朗還搞不到。再說，萊昂還可以替她擔保呢。
他們總算走了！費莉西又進門來。她本來奉命在外面等候，要把包法利支使開。現在，她們趕快把扣押房產的留守人藏在閣樓里，他答應不出來。
一聽見門鈴響，特奧多就穿著紅背心，來到台階上，他幾乎是親切地把門打開，就像是接待一個常客一樣，把她帶進了餐廳。
「美人的鞋子是不會把東西踩髒的。」
「假如我是你，太太，我就去找吉約曼先生。」
「你真不要臉，先生！欺侮一個不幸的女人。我來求情，並不是來賣身！」
「多卑鄙！多無恥！……多下流！」她心裏想，拔腿跑到路邊的山楊樹下。錢沒借到反受氣，失望使她更加憤怒。在她看來。老天似乎有意和她過不去，她倒不但不肯低頭，反而要爭口氣；她從來沒有這樣看得起自己，也從來沒有這樣看不起別人。爭強好勝使她忘乎所以。她恨不得要打男人一頓，朝他們臉上吐唾沫，把他們統統壓垮；她趕快繼續往前走，臉色慘白，全身發抖九-九-藏-書，怒氣沖沖，眼睛含淚，探索著一望無際的天邊。恨得喘不過氣來，卻又似乎為了憎恨而感到自負。
她怕把瓷器踩髒了，公證人就用獻殷勤的口氣說：
她一下倒在床上，啜泣起來。羅勒嫂子拿條圍裙蓋在她身上，站在她身邊。她好好久沒有說話，老實的鄉下女人就走開了坐到紡車前又紡起麻線來。
「我真不懂，當局怎麼還能容忍干這種犯罪的行業！應當把這些該死的東西關起來，強迫他們勞動才對！說老實話，我們進步的太慢了，簡直是像烏龜爬行！我們還生活在野蠻時代呢！」瞎子伸出他的帽字，在馬車門前搖晃，乞求施捨，看起來好像門帘上脫了釘子的口袋。
他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拚命地吻，然後把它放在他膝蓋上，溫存體貼地撫摸她的手指，一面向她傾吐甜言蜜語。
於是他傻裡傻氣地說：
「你為什麼，」他接著說，「不早點來找我呢？」
「借錢的事。」
「有可能嗎！他們不會借的！」
雖然他早見過這個窮鬼，卻裝做頭一次見到的樣子，口中念念有詞，說什麼「角膜」，「不透明角膜」，「鞏膜」，「面型」，然後用大發慈悲的口氣問他：
哈朗先生穿一件緊身的黑上衣，紐扣全部扣上，系了一條白領帶，腳上的鞋套也扎得很緊，他翻來覆去地問：
「很高興碰到你！」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攙艾瑪上燕子號班車。
因為萊昂要來了。這是一定的！他可能會搞到錢。不過他恐怕會去那邊，他怎麼想得到她在這裏呢，於是她要奶媽趕快跑到家裡去，把他帶到這裏來。
「誰叫你來的？」
於是他斜拿著信紙，輕輕抖動，彷彿會抖出金幣來似的。這可使她惱火了，她嫌這隻粗手，這鼻涕蟲一般又軟又紅的手指頭，居然敢捏住這些曾使她心醉神迷的信紙。
「萊昂，你得幫我一個忙。」
他的聲音枯燥無味，好像單調的小溪流水；他的眼珠冒出火花，連閃爍反光的鏡片也遮不住，他把手伸進了艾瑪的衣袖，撫摸她的胳膊。她臉上感到了他急促的呼吸。這個人真討厭透了。
「不過，要是我三點鐘還回不來，你就不必等我，親愛的。現在我得走了，對不起。再見！」
車又走了，忽然，奧默先生把頭伸出窗外，對瞎子喊道：
「我有話對你說，」她回答道。
「去吧！試試看！沒有錢不行！快跑！……唉！試試看！試試看！我多麼愛你呵！」
因為在她們說話時，她已經走了；接著，她們見她穿過大街，往右一轉，彷彿是要到墓地去，她們就只好胡亂猜測了。「羅勒嫂子，」她一到奶媽家，開口就說，「我悶死了！……幫我解開帶子。」
「你看行嗎？」
一切都試過了。現在，沒有什麼辦法，只好等夏爾一回來，就對他照實說：
「快三點了。」
她走到公證人的鐵柵門前，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天是陰沉沉的，在下小雪。
「太太！太太！」費莉西叫著跑了進來，「真是可惡！」
公證人目瞪口呆地盯著自己一雙漂亮的繡花拖鞋。這是情婦送他的禮物。一見拖鞋就減輕了他的痛苦。再說，他也想到，這種風流事做過了頭，也會把他拖得下不了台的。
鎮長夫人跑去告訴卡龍太太。兩個女人爬上頂樓，躲在竹竿上晾的衣服後面，正好看得見比內房裡。
她們看見她走來走去，看看靠牆掛的餐巾環，擺在蠟燭台欄杆柱子上的圓球，而比內卻摸摸鬍子，自得其樂。
費莉西在門口等她。
可憐的女佣人心情激動，把她剛從門上撕下來的黃紙布告遞給她的女主人。艾瑪一眼就看見了：她的全部動產都要拍賣。
「趕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