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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尋找失去的現在 十

第五章 尋找失去的現在

四、從小說的基本因素出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動身去做流產),教授在發明他自己的小說:一個自我中心的男人正在強迫他的妻子去做流產;妻子蔑視她的丈夫,她永遠不會再愛她。
二、與作者傳記靠攏(狡猾地將GIRL改為WOMAN),讓人以為消極的和不道德的主角是海明威自己,他通過這個短篇作中介,作了一番自供;在這種情形下,對話失去了它的全部的高深莫測的特點,人物沒有了神秘,對於讀了海明威傳記的人來說,這些人物已完全被限定而且一目了然。
我打開寫於1985年的海明威傳記,由美國一所大學的文學教授傑弗雷·梅耶(JEFFREY MEYERS)所著,我讀了關於《白象般的群山》那一段。我所學到的第一件事:這個短篇「可能描繪了海明威對哈德萊(HADLEY,海https://read•99csw.com明威的第一個妻子)第二次懷孕的反應」。接著是如下的評論,我在括弧(楷體——中譯註)中加進了自己的看法:「把群山與白象——代表無用因素的非真實動物——相比較,喻為不受歡迎的嬰兒,對於故事的意義有著關鍵作用(把象和不受歡迎的嬰兒相比較頗為牽強,這不是海明威的而是教授的;它大概是為了準備對小說作情感化解釋)。它成為討論的一個內容,並且引起了富有想象力的、被景色所感動的女人與頭腦實在、拒絕加入前者觀點的男人之間的對立。……短篇的主題由一系列的兩極發展起來:自然的對立於人為的,本能的對立於理性的,思考的對立於閑談的,活生生的對立於死氣沉沉的(教授的意圖變得清楚了:使女人成為積極的一極,男人則https://read.99csw.com是道德的消極一極)。男人,自我中心(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使人認為男人是自我中心),對女人的情感完全不能接受(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使人這樣講),試圖促使女人去做人工流產以便能夠完全地像他們以前那樣。……女人,對她來說,流產是完全違反自然的,很害怕殺死孩子(她不可能殺死孩子因為孩子還沒有出生)並傷害自己。男人所說的一切都是虛偽的(不,男人所說的話都是尋常的安慰的話,在這類情景下唯一可能說的話);女人所說的一切都是諷刺的(還有許多別的可能性來解釋姑娘的話)。他強迫她同意做這個手術(「我不想你在不願意時去做它」,他曾兩次說,而且什麼也不能證明他不是真誠的),為了使她能夠重新獲得她的愛情(什麼也不能證明她對這個男人的愛,以及她已經失去了read.99csw.com這個愛),但是他向她要求這樣的事本身已經導致她永遠不會再愛他(什麼也不能使得我們說出火車站這場戲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她接受了這個自我摧毀的形式(毀掉一個胎兒和毀掉一個女人不是一回事),做到了,像陀斯妥耶夫斯基所描寫的在地底下的男人或像約瑟夫·K那樣,她的個性的分家,這隻不過反映了他的丈夫的態度:『那我就去做,因為我無所謂。』(反映另一個人的態度不是一種分家,否則所有服從家長的孩子都變為個性分家並與約瑟夫·K相像;還有,男人在短篇中沒有任何地方被指為丈夫,因為在海明威那裡女主人公始終都是姑娘(GIRL);如果美國教授把她全都稱為『WOMAN』,這是有意蔑視:言下之意兩個人物便是海明威自己和他的妻子)。然後,她遠離他並且……在自然中得到安慰:在麥九九藏書田、樹木、河流和遠山中。她的平靜的注視(我們對於看到自然在姑娘身上喚醒的情感一無所知;但是無論怎樣他們並不平靜,因為她緊接著說出的話是苦澀的),當她抬起眼睛向群山尋找求助的時候,讓人想起聖詩篇121(海明威的風格愈是簡練,他的評論者愈是浮夸)。但是這一精神狀態卻被固執地繼續談話的男人所破壞(讓我們認真來讀小說:不是美國人,而是姑娘在短暫離遠之後,又重新說起話來並繼續討論;男人沒有去追著討論,他只是想讓姑娘安靜下來),並把她帶向神經質危機的邊緣。她於是向他作出發狂的呼喊:『你可以為我做什麼事情嗎?……那麼,請住嘴吧,我求你。』這使人想到李爾王的『永遠不,永遠不,永遠不,永遠不,永遠不』(引用莎士比亞毫無意義和引用陀斯妥耶夫斯基與卡夫卡一樣)。」
三、短篇小說原來read.99csw.com的美學特點(它的無心理性,人物的過去有意地被掩蓋,非戲劇性特點,等等)沒有得到重視;更糟的是,這一美學特點被取消。
五、這另一個小說絕對平淡並充滿陳腔濫調;然而,經過先後同陀斯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聖經和莎士比亞相比較(教授成功地在僅僅一個段落里聚集了所有時代的最高權威),它仍保留著自己的偉大作品的地位,並因此而證明,儘管作者道德貧乏,他仍使教授對他感興趣。
我們來做一個概括:
一、在美國教授的解釋中,小說被改變成一堂道德課;流產被預先認為是一種惡,人物被根據他們對此的關係而受到評判:因此女人(「有想象力的」,「為風景所感動」)代表自然、生機、本能、思索;男人(「自我中心的」,「實實在在的」)代表人為、理性、饒舌、暮氣(順便提一下在當代的道德報告中理性代表惡而本能代表善)。